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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试阅 ✿] 夏晴风《今天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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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 发表于 2018-1-13 10:37: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今天不结婚》
作者:夏晴风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1月19日
女主角:苏清清
男主角:唐旭初

【内容简介】

他是她名义上的继父,一个只大她八岁的天才科学家,
从小,她就是他的小尾巴,从崇拜仰慕,渐渐变成爱恋,
但十八岁那年,她失去了他,他莫名毁了实验室,留下她独自离开……
多年後再见到他,他竟是胸口中弹、生命垂危的被送进医院,
已成为外科医生的她好不容易救回他,却也让她的心再起风暴,
他说,他是来追回她的……
他说,他一直在等她长大……
呵,男人啊,有些事是不能等的,她不再是凡事说好的傻女孩,
她与他共度八天的假期,一起看日出、吃小吃、看展览、压马路,
用这八天的时间,好好地看着他,跟他相处,然後……道别,
因为,她不能辜负另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男人……




    楔 子

    女孩:「博士,你相信人可以死而复生吗?」

    博士:「我相信人可以死而复生。」

    女孩:「你不是科学家吗?为什麽相信世上有神蹟?」

    博士:「我相信人能死而复生,瞎子能重见光明,瘸腿可以行走,是科学可以达成的事,不是神蹟。」

    女孩:「有一天你是不是能找出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博士:「也许吧!说不定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

    女孩:「你觉得让死人复生是件好事吗?如果坏人也能够死而复生,那这个世界不就糟糕了?好比我爸爸,我不希望他死了还可以再活过来。他总是把我妈妈打伤,像上次我妈妈差点就被打死了…………博士,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能够让人复活的方法,我希望我爸爸不知道那个方法,因为我不希望他再活过来。」

    博士望着女孩清秀的脸庞,微微怔愕,他沉默许久,摸摸女孩的头,「我答应你,如果我找到永生的方法,一定不让坏人知道。」

    女孩眨眨眼睛,迟疑了一会儿,「博士,妈妈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苏菲亚确实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年轻的男人脸上生出几分犹豫。

    「不过妈妈也说,你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你那麽聪明,如果你想要藏住什麽秘密,我想你一定能想出很好的办法,让你的秘密不被坏人知道。」

    芝加哥一处私人实验室。

    偌大实验室里只有一个人,夜很深,冷气极强。

    男人将一张光碟片推入播放器,萤幕亮起,开始播放影像,在影像开始之前,一道低沉男音传出来—

    博士,你一定想像不到你的研究成果,变成能瞬间杀人於无形的化学武器,二○○八年七月二十六号这天,世界某个角落,因为你的奈米扩散技术,一百多条人命结束了。

    两年前的圣诞夜,我知道你的实验室庆祝了新的研究成果,但你一定不知道,单单只是你实验室的部分研究成果,就让外面的真实世界变成什麽可怕模样,我只能说,那绝对不是你想看到的人间炼狱。

    我犹豫了很久,决定把这支影片寄给你,让你看见你不知道的事实。

    博士,你想过吗?你研究目的是希望人类能够永生、无病无痛,但这世上有太多可怕的野心家,你也希望他们得到永生吗?人类不该拥有「上帝的能力」。

    博士,我知道你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了,但请你好好想想,永生的方法是不是该被研究出来?

    这支短片,是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在阿富汗边境一座荒僻小镇拍下的,镇上所有居民在一个天气清朗的早晨,不到一分钟时间全部死亡。博士,不惜重金援助实验室的金主,究竟是什麽身分背景你真的知道吗?你绝对没想到,有人将你的奈米分子扩散术,变成可怕的杀人武器。

    二○○八年七月二十六号,影片里的小镇居民一百七十一人全数死亡,另外十一只家犬、七只猫、连上空盘旋的黑鹰、飞鸟共四十九只也无一幸免。

    一百七十一个居民中,包括了三十九个儿童、十七个青少年,这些孩子若有机会长大成人,说不定其中有一两个也能成为改变世界的人,像博士您一样。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长大,没有机会改变这个已经变得越来越残酷的世界,你的奈米扩散技术,扼杀了他们宝贵的生命。

    光碟片里,低沉的男音结束,影像一瞬明亮,跳转成一片黄土景象,萤幕拍摄一处毫无绿意的黄土小村镇,远处一架战斗机急速而来,飞过小镇上空时,一枚黑色球状物体随之落下,战斗机飞过的声音尚未消逝,在小镇里穿梭行走的人,短短几秒瞬间全倒伏於地。

    原该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一日的宁静开始,生命却在转瞬间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影片接着由黄土景象渐渐转变成灰暗,先前的男人嗓音再次响起。

    博士,无烟无火,仅仅瞬间,一百七十一条人命,结束了。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的?聪明如你,一定已经想到答案,致命病毒加载奈米分子扩散术,结果有多可怕,你已经看到了。博士,我衷心希望你不要再为魔鬼做事了……

    影片结束後,实验室掉进苍白安静里,年轻男子站在实验室的大萤幕前,呆怔许久。

    波涛汹涌翻腾的心湖,这一刹忽然不断回响起几年前女孩清脆的声音,她天真无邪的说—

    「博士,我相信你……」

    「妈妈说你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博士,我不希望坏人知道永生的方法……」

    「你一定能想出很好的办法,让你的秘密不被坏人知道!」

    年轻男子站在播放机前,着了魔似的,一次又一次反覆回放刚才看过的影像。

    最後一次影像播完,他任由影像定格在灰暗中,怔怔杵在萤幕前,安静了很久,彷佛无法移动的石像。

    天快亮了,安静许久的实验室,突然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砸碎物品的声音,在一阵人为的疯狂破坏之後,实验室所有器材、检测仪、电脑设备、储存装置全被破坏殆尽。

    年轻男人环顾实验室一圈,在一片狼藉里仔细确认,入目所及所有东西都被他毁坏後,他拿出置物柜里的笔记型电脑,将硬碟抽出後,再次毫不犹豫的,把实验室里最後一样完整物品砸向明亮光洁的地板,一会儿好像还不够泄恨似地,他用脚狠狠踩了几次薄型笔电,然後头也不回地走出实验室。

    他来到低温冷藏室,打开玻璃冷藏柜,翻出两片透明状薄膜,再从另外一个冷藏柜拿出两只小型的药剂玻璃瓶,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後拿起操作台前一张椅子,砸毁所有冷藏柜。

    片刻过去,他喘息着,确认所有东西都被毁坏後,他对着满地碎玻璃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会有这天,他亲手养大的梦想,由他亲手毁灭。

    这个快要实现他梦想的地方,几乎已经找出拥有「上帝能力」的方法,让瞎眼者重见光明、让瘸腿者能重新行走,甚至人类能不老不病地得到永生……他就要得到结果了,却必须亲手结束一切。

    他的梦想从来不是结束谁的生命,但这世上却已经有人因为他的梦想而死……他头也不回离开了实验室

    小女孩的声音彷佛咒语,轻轻在他心间响起—

    如果坏人也能够死而复生,那这个世界不就糟糕了?

    不,他绝不能让这种糟糕的事发生。

    绝对不能。

    两年前—

    圣诞节前夕,实验室的所有工作人员欢欣鼓舞地举办派对,香槟、蛋糕、各式茶点应有尽有,实验室昨天获得重大突破,苏菲亚博士发现了驱动干细胞的阿法活性激素。

    唐纳博士曾开玩笑说:「万能的干细胞隐藏上帝的能力,只要找到改变干细胞的触媒,就能拥有上帝的能力。永生、无病无痛、修补缺损的肢体、复制内脏器官,将不再是梦想。」

    主导实验室的两个负责人,唐纳博士与苏菲亚博士几年前成为夫妻。圣诞节前夕这天,两人显得特别高兴,阿法激素的发现,意味距离他们得到「上帝的能力」只差一步了。

    苏菲亚博士的女儿苏清清今天也来到实验室,她穿了一件湖水蓝连身长裙,长发紮成马尾。她几乎像唐纳博士的影子,唐纳博士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充满欢乐气氛的实验室,偶尔能听见苏清清带着撒娇的声音,一下子要求唐纳博士多给她一杯饮料,或者问唐纳博士这是什麽?那是什麽?而唐纳博士总是充满耐性,回答她有时稀奇古怪、有时俏皮的各类问题。

    两人看起来其实比较像兄妹,而不是父女。

    当然,知情的人都晓得苏菲亚博士的女儿并非唐纳博士的亲生女儿。毕竟年仅二十四岁的唐纳博士,压根不可能生出十六岁大的女儿,不过唐纳博士对待苏清清的方式,倒是比亲生女儿宠溺得多。

    整座实验室有九层楼高,顶楼有健身房、游泳池、休憩图书区,苏清清嫌派对太过吵闹,拉着唐纳博士来到实验室顶楼。

    夜风清凉舒爽,苏清清对唐纳博士说:「上次你说只要我能申请进好大学,你就达成我一个心愿。我向几所大学申请了提前入学,前阵子,我接到入学通知了喔,你猜猜看哪所大学录取我?」她扬起好看又得意的笑,有如黑缎般微微发亮的长发,晚风拂起几绺轻舞。

    唐纳博士笑着说:「前几天出门,我看见了哈佛大学的信封,让我猜的话……应该是哈佛大学录取你了,是吗?」

    苏清清娇嗔地说:「真不好玩!」顿了一下,她重重吐了一口气,彷佛吐出了心里所有的压抑情绪。

    她浅浅笑一笑说:「博士你知道吗?是你让我重新得到力量,让我重获新生,想要实现我的梦想,你救了我母亲,也解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想我已经放弃我的梦想。

    「妈妈说你们就快找到解开万能细胞的秘密,以後所有人都不用害怕生病。如果你们找到医治所有病痛的方法,那麽我想要变成能够使用你们方法的好医生,我想用你们的技术拯救更多的人。」

    唐纳博士面露微笑,侧着脸看着她说:「既然哈佛录取你了,告诉我你有什麽愿望?我帮你达成。」

    苏清清笑得有些羞怯,咬了咬唇低声说:「我希望我可以不用再叫你博士。」

    他轻笑反问:「你不想叫我博士,想叫我什麽?爸爸吗?」

    苏清清想也不想地大声反驳:「才不是呢!你想当我爸爸太年轻了,我倒觉得你像我哥哥。」

    唐纳博士扬起眉毛,问:「所以你想叫我哥哥?」

    苏清清摇头,「不是,我不想叫你哥哥,我想叫你唐唐(糖糖)。」

    唐纳博士笑而不答。

    「你没反对,就是答应我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糖糖了。」

    「只能在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唐纳博士最後妥协道,他确实答应过实现她一个愿望,他不知道她的愿望如此渺小。

    「原来你也会害羞,怕被人听到有人叫你糖糖吗?」她带了丝恶作剧成功的笑。

    「也不是,只是不希望被人误会。」唐纳博士轻笑着说。

    「误会什麽?」苏清清仰头看进他的眼睛,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眼里,藏着无尽的智慧,彷佛有攫取不完的宝藏,对她而言,唐纳博士是全世界。

    唐纳博士深深看苏清清灿亮的脸庞一眼,最终什麽都没说。

    第1章

    那些一本初心,不随时光流转递减的爱,只是童话。

    雨淅沥沥地下,空气中弥漫了雨天独有的水气味道,带点清新与浅薄的冷冽。

    她靠在打开的窗,望着外头轻吐了几口烟圈,有些雨水斜洒进来,白皙的脸庞无可避免地染了湿意。

    她幽幽恍恍想着,到底是几年过去了?

    自从那场「意外」之後……五年?还是六年?或者有八年了?

    好像过了很久,但两人初见那幕却依旧清晰,她蹲在刚下过大雨的柏油路旁嘤嘤低泣,一道略显低沉的男人嗓音,不期然在她耳边响起。

    「小妹妹,你为什麽在这里哭?」

    他们初次相见的画面,一直是她人生中最该遗忘,却始终无法遗忘的童话。

    早该遗忘的……但她却老是在雨天轻易想起他。

    电子手环轻震,她回神,手上的淡烟燃过大半,烟灰轻轻散落,窗台上有只精致水晶烟灰缸,她低头,三两下将烟头捻熄,快速扫过电子手环上的文字简讯,她眉头轻蹙,会在不是她当班的时间Call她,必然出了紧急状况。

    她匆忙拿了手机、车钥匙,却忘记顺手关窗,雨越下越大,斜洒进屋的雨水,在屋内雪白地砖上渐渐积出一滩水。

    私人医疗中心装潢精致典雅,气氛宁静,若非白色长廊上有几名白袍医护穿梭,初来乍到的人多半会以为这里是五星级饭店。

    长廊尽头一间最大的VIP病房门被人打开,一名高大英挺的白袍男子急忙走来,迎上刚转进长廊的她。

    「清清……」男人刚在她面前站定,喊了她一声,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没来得及开口,背後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对着她喊,「Kay,快!」

    随後,有人拍了她肩膀,她回头,看见医疗中心的大老板亚力罕见的焦急神色。

    亚力没等她反应,丢了一个「快!」便往长廊底的VIP病房直奔而去。

    苏清清想跟上亚力时,却被白袍男子拉了一把,那是她的男友汤书毅,「清清……」依旧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亚力似乎很着急,我先去看看。」她朝汤书毅浅笑。

    「刚才下过雨……」汤书毅松手,没头没尾地说。

    苏清清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只是一场雨而已,你别多想。」

    汤书毅伸出手,拇指轻轻抚触她的脸颊,给了她一抹笑,「好,我不多想。你快去。」

    苏清清点点头,往VIP病房疾步奔去。

    她推开房门,亚力一把将她拉到投放X光片的大萤幕前,X光片显示一颗子弹卡在心脏左心室尖前心肌处,与心室相距不到一公分,她急步走近萤幕,专注仔细地审视X光片,接着从萤幕上点出断层扫瞄的片子,反覆察看各种角度……

    这麽严重的枪伤,人还活着根本是奇蹟……苏清清想,转头面对亚力,「必须尽快动手术,但不保证可以救活。」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管伤者是谁,对亚力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亚力错愕一瞬,顿了顿说:「你……还不知道是谁受了伤?」

    「我只接到通知说医疗中心收了个重伤患。」

    亚力无奈一笑,「你绝对会对自己说,一定要救活他。」

    「这种伤不……」她没能将「可能」两字说完,便被亚力打断。

    他的目光甚至掺杂一丝怜悯,声音转得有点沉,「是唐旭初,他回来了,受了重伤回来。」

    苏清清脑门一阵轰然,那个熟悉却与她相隔遥远的人……回来了?

    而那X光片拍的是他?电脑断层扫的是他?这个没死是奇蹟的重伤患……是唐旭初?

    「你跟我开玩笑?」她呆愣,偏头冷冷地说:「今天不是四月一号愚人节,你别拿唐旭初开玩笑。」

    「Kay,我从不开低级玩笑。」亚力神色严肃,「他就在病床上,你可以过去看。」

    苏清清快步跑向病床……真的是他!仅仅一眼她就认出来,哪怕那张脸此刻风霜深染,青髭蔓长,让他原本极为清俊的五官多出八分颓废气息,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在病床边停下,正要伸手掀被检视伤口,床上的男人竟带着几分疲懒,睁开了眼睛,略显低哑虚弱的声音带了些许笑意。

    「从急诊入口到病房,我一路听亚力发疯似地不断朝人喊快点通知Kay过来,我以为来的会是男医生,没想到竟是个大美女……」

    他压抑地轻轻咳几声,现下他每次心跳都可能发生足以致命的风险,为防止卡在心肌的子弹移进心室,他不能有过大动作。

    苏清清掀开被子的一双手隐隐颤抖着,她原以为入眼会是可怕狰狞的伤口,没想到掀开了被子、解开病服,仔细看唐旭初的胸膛肌肤竟然没有任何伤口,哪怕是一点受伤後可能留下的疤痕也没。

    苏清清呆傻了好半晌,站在病床前,睁眼瞪着病床上的唐旭初,神情像是在控诉他欺骗。

    唐旭初苦笑一下,看穿了她的想法,低声说:「我真的受伤了,子弹卡在心肌,没有骗你。你可以再去看看X光片,那是半小时前拍的。」

    「怎麽可能?你身上完全没有伤口!」苏清清无法相信他。

    唐旭初叹了口气,说:「你再仔细看看我胸口的肌肤。」

    苏清清再次认真检视了他胸膛的肌肤,仔细看过,才发现有一大片不规则状的皮肤,像是初生婴儿肌肤般带着些红润白皙。

    苏清清大脑飞快运作,然後一脸不可思议的望向唐旭初,她低语说:「你成功了?是吗?」

    唐旭初望着她好一会,没有回答,然後,他闭上眼睛,一副想将所有人关在他世界外头的模样。

    见他这模样,苏清清多年来累积在心里的不明情绪一下子全爆发,她无法忍耐地对着闭眼的他,高扬几度音的逼问着,「唐旭初,你回答我!」

    然而,病床上的唐旭初却无动於衷,没再将眼睛睁开。

    沉默蔓延着,苏清清明白当唐旭初沉默,就表示他是真的不会给出任何答案,不管别人如何勉强他都没有用。

    她认识唐旭初太久,了解他性子有多硬。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旦他倔强起来,就像座没有人能搬动的大山。

    苏清清连续三次深呼吸,才开口说:「我尽快准备手术室。」然後快速离开了病房,迫不及待的模样,像是无法再忍受。

    听见苏清清走出病房,唐旭初才又睁开眼睛,一旁的亚力走过来,低头望唐旭初。

    亚力眼里涌出些许责备,说:「你不该这样对待她,你不知道你离开这些年,她是怎麽过日子的,你起码该好好跟她说话。」

    唐旭初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以不在乎的语气说:「你比任何人清楚,我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好好对她说话,只有这样她才能不依赖我,好好的过她该过的日子。」

    「你已经称心如意了,你以为现在的Kay,还是以前那个眼巴巴等着你回来的孩子吗?她已经长大了,不但长大,还有了很要好的男朋友,就是刚才帮你照X光片跟电脑断层的汤书毅,这结果你应该非常满意吧!」亚力讥诮道。

    唐旭初神情略显复杂,并没有立刻回应什麽,片刻後,他淡淡的笑道:「是,这样很好,我非常满意。」

    亚力受不了的摇摇头,不再说什麽,静静离开病房。

    病房里有一整片大落地窗,窗外阳台放了两张长型躺椅,一张锻铁玻璃茶几,外头刚下过一阵雨,但这时阳光又从厚重云层探出头,落地窗外正对着一排才被雨水清洗过的绿荫茂密大树,阳光筛过绿叶缝隙,一丛丛特别乾净的绿叶被金灿阳光晒得闪闪发亮。

    在没有其他人的病房里,唐旭初盯着窗外整排闪亮的绿叶,由着心里的情绪翻搅。

    他可以欺骗世上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可是在这一刻,他完全无法忽视心里正流过一阵细细浅浅的疼痛,那种痛并不是子弹卡在心肌造成的痛。

    他逃得够远也够久了,久到清清已经长大,也找到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事真在眼前发生後,他才发现原来他比自己想的更在乎,清清在他心里的分量、位置,这些年始终未减半分。

    不过,无所谓了……

    他如今伤重,无法确定明天还能不能活,眼前他根本没资格去承担另一个人的未来,既然不能负起责任,那麽现在的结果,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

    唐旭初慢慢坐起来,动作极为缓慢地走下床,他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在长形躺椅躺下,晒着太阳,没多久阳光烤热他的肌肤,这样的温度,让他舒服得闭起眼睛,几乎要睡着了。

    半梦半醒时,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恍惚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曾对他说,「以後我不要叫你博士,我要叫你唐唐。」

    後来清清向他解释,她叫的唐唐,并不是他以为的姓氏,她喊的是糖糖,糖果的糖。

    她说:「对我而言,你像糖果一样,为我苦涩的生活带来了甜蜜与希望。」

    她说他给了她希望,耐心教导她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消磨自己追求梦想的渴望。因为生命最重要的就是梦想,一个没有梦想的人,等於没有盼望,一个没有盼望的人,活着便失去了意义……

    那些他曾对清清说过的话,她记得如此清楚。

    他回想着那时候的清清,曾把他看作天,更把他看成自己的全世界,他曾经在那女孩眼里看到恋慕、依赖,尽管那时他认为苏清清的仰慕并不成熟。

    而如今,成熟的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你有这麽不想活吗?既然你不想活,为什麽要回来?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每一个动作都有致命的可能?」苏清清又急又气,手术室还没准备好,她压抑不住再看看他的渴望,又转回病房,没想到根本不该移动的他,竟一个人走到病房阳台。

    躺在长椅上的唐旭初张开眼睛,拉出一抹浅淡的笑,语气慵懒地说:「如果不想活,我不会在中弹一刹那,把生物细胞膜拿来用。我如果不想活,会直接放任身体的血流光,既然我用了生物细胞膜,表示我有强烈的求生慾。」

    「既然你想活,就不应该任意走动。」

    苏清清叹了一口气,拿他没辙,刚才实在很生他的气,当他闭上眼,一副想把她关在他的世界外的时候,让她想起他当年抛下一切,绝情离开的样子……

    她回想起唐旭初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好几个晚上她是哭着睡着的,那时候她母亲苏菲亚刚病逝没多久,她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也被唐旭初抛弃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想不通,为什麽唐旭初可以对她这麽绝情?

    後来她才慢慢想通,唐旭初本来就不爱她,他对她本就没有任何责任义务。没有人可以勉强一个不爱你的人为你留下来,愿意留在你身边的人,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想通这个道理後,她才有办法重新认真过自己的生活,她想一定是她不够好,没有好到让唐旭初愿意爱她、愿意为了她留下。所以她拚尽全力让自己变好,她想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她想变得更强大。

    只是,不管几年过去,不管她如何改变,唐旭初再没有回来过。

    他在世界上有战争的地方流浪,可能去年在伊拉克、今年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叙利亚、以色列……

    他在枪林弹雨里穿梭,为了她不知道的原因,他说他要赎罪,却没告诉她,他究竟要赎什麽罪?!

    曾经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唐旭初,尽管逢年过节,他总会寄卡片来,报个平安,简短问候她,最後也总是短短几句「希望你一切安好,顺心如意」,此外,再无其他。

    她等得太累,满心疲倦,下定决心接纳了这些年始终在她身边的汤书毅,唐旭初却回来了。

    人生多像一场尴尬的玩笑。

    苏清清花了点时间整理心情,对唐旭初说:「你配合一点,我保证让你活下来。」

    唐旭初望向她,对上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什麽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进去吧,护理师等会儿过来接你,手术室应该快准备好了。我扶你,你慢点走。」

    唐旭初缓缓地站起来,并没有把多少重量分到她身上,不过他确实听了她的话,走得很慢,躺回病床上。

    他开口对她说:「这些年你寄给我的信,我全都收到了,我从来没有不要你。这件事我要先跟你说清楚,为了以防万一,说不定等一下我没机会醒过来。」

    「不必说清楚,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醒不过来。」苏清清说,「我去手术室做准备。」

    她转身,唐旭初拉住她手腕,声音低了几度,开口问:「他对你好吗?」

    苏清清震了一震,知道他问的是谁,看来亚力对唐旭初说了,她语气平静地回答,「再好不过了。」

    汤书毅身高一八三,具有物理学、医学双博士学位,为人亲和,温文儒雅,拥有出众外貌、富裕家世,身边多得是仰慕他的女人,他却独独锺情苏清清。

    一层一户的高级住宅,电梯打开又关闭,他走到大门前,掏出钥匙,钥匙串的清脆声音,响在寂静空间里,有些刺耳。

    他打开门,修长的腿迈入玄关处,换上室内拖鞋,他踩上玄关高一阶的木头地板,接着转进厨房。他看见餐桌旁一扇窗户敞开,窗台上搁置了一只水晶玻璃烟灰缸。

    今天下过雨,没关上的窗户边,磁砖地板已积了一滩水,他走过去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掉,又往阳台拿来拖把,迅速将地板上的水渍擦乾。

    收拾过後,他从冰箱拿出了几样食材,准备做晚餐。

    他想清清应该能赶得上回来晚餐,他打算做她爱吃的鲑鱼排、蔬菜沙拉、番茄海鲜浓汤。

    他开了一瓶白酒,帮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大半杯後,他开始清洗蔬菜,再将两颗番茄切成块状,放进果汁机打成汁。

    他接着川烫了蛤蛎、花枝,将蛤蛎去壳、花枝切成块状,准备煮番茄海鲜浓汤。

    站在流理台前,他出神片刻,又喝了半杯白酒。

    下午他站在手术室二楼,隔着玻璃看清清动手术,她拿手术刀神情专注的样子,让他……心动又嫉妒。

    是的,他嫉妒,非常嫉妒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唐旭初,能让清清专注到再也容不下别人。

    当时在清清眼里,这世上大概再没有其他人了吧。

    他比谁都清楚那个男人曾经是清清的全世界,在今天之前,他以为那个男人已经是清清的曾经,可是今天当他站在手术室二楼,隔着玻璃,看着清清专注的模样,他忽然不确定了……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他看来电显示,萤幕上四个英文字母Baby,让他微微闪神,他迟疑一会儿,才接起手机。

    「书毅,你回去了吗?」手机那头是苏清清的声音。

    「我在你这里,正准备晚餐,打算做你爱吃的鲑鱼排、蔬菜沙拉、番茄海鲜浓汤。你要回来了吗?」汤书毅问。

    手机另一端沉默片刻,苏清清开口的语气有些心虚,「我今天不会回去,会留在医院这边,他刚动完手术我不放心。对不起,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他声音一贯的温柔,对苏清清,他从来没办法生气。

    「书毅,你生气吗?」

    「他是病人,我跟病人生什麽气?」汤书毅轻声反问。

    苏清清紧握手机,想说些什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她莫名的心虚,而手机另一头的汤书毅也沉默不语,耐着性子等她回应。

    延宕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最後是汤书毅妥协地开了口,「要不要我过去陪你?」

    「不、不……不用了。」苏清清慌忙打断了他,下一瞬又意识到如此断然拒绝,或许会让他乱想,连忙补一句,「你来也没其他的事可做,我记得你明天早上还有两台刀,你在家好好休息吧。」

    「嗯。」汤书毅应了一声,拿着手机,就是没能说出一句「再见」。

    一番挣扎过後,他终究没能忍住,追问一句,「你打算整晚在病房陪他吗?」

    苏清清握着手机的指尖,因过度用力略微泛白,这问题像是有千斤般重量,压在她心上,她缓慢的舒了口气,企图用理性态度回答他的问题,也许她想说服的人不单是汤书毅,还有自己。

    「你知道他刚动完大手术,今天晚上是危险期,我在病房陪他会比较好。」

    「我不记得你陪过哪个刚动完大手术的病人度过危险期。」汤书毅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苏清清呆愣半晌,她没料到汤书毅会如此直接,以往他总是让着她的。

    「书毅,」苏清清喊了他,「你知道,他……也算是我的家人,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他不是其他病人。」

    「对不起。」汤书毅很快道歉,「我只是忌妒他在你心里的分量。」

    「不需要忌妒,我跟他之间……都过去了。对他来说,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对我来说,他在我心里曾有的分量,只是我单方面的不成熟,现在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你。」苏清清最後一句话,与其说是对汤书毅说的,不如说,她在提醒自己。

    「我知道了。」他浅浅的笑了。

    她的话并没有全然安抚他紧绷的神经,但或多或少给了他一点信心。他做什麽都从容有度、自信满满,唯独面对苏清清,他始终患得患失。

    「明天帮你带早餐去。」

    「好,」苏清清答,「我想要一份燻鸡三明治、一杯Espresso、一份水果沙拉。」

    「没问题。」汤书毅声音温柔。

    鬼使神差的,苏清清突然说:「书毅,我爱你。」

    汤书毅怔了一刹,下一瞬,他唇边漫出一朵苦涩的笑,如果这句「我爱你」,不是出现在今天这样微妙的时刻,他想,他会欣喜若狂。

    她这一句「我爱你」,究竟是真的或只是想坚定心念?

    是不是连清清自己,都害怕会动摇?会不会清清说的「都过去了」其实还是过不去?

    汤书毅痛恨自己在这时候如此清醒。

    最後他对手机低语,「这三个字,我对你说过无数次,今天是你第一次这样对我说。我记下了,这是你第一次说你爱我的纪念日,如果今天……不是唐旭初回来的日子,就更好了。」

    「对不起。」苏清清飞快道歉。

    「不需要道歉,不管你什麽时候对我说『我爱你』三个字,我都会欣然接受。快去照顾你的家人吧,我把你这里收拾好就回去。」

    「你可以在我那里过夜。」清清说。

    「你不在,这里都是你的味道,我会更想你,太过想念一个人,通常会失眠。别忘了,我明天还有两台刀,失眠不太好。」汤书毅浅笑道。

    「好吧,回去路上小心。」

    「清清,我爱你。」

    「我也爱你。」

    苏清清放下手机,低头看病床上还没清醒的唐旭初,麻药已经退了,他却还没醒来。

    手术很成功,照理说,半个小时前,他就该醒过来了。

    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看着那张曾经她再熟悉不过,如今却又有点陌生的脸,她没注意到,唐旭初另一边身侧的手,轻微震动了一下。

    她失神望着那张脸,思绪百转千回,过去的回忆、过去的情感,像一壶快要沸腾的热水。

    她忍不住轻轻碰触了唐旭初的手,察觉到他似乎轻微震动了一下,她像被火烫着似的,立刻收回手,她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又看他彷佛沉睡着……

    一会儿,她缓缓吐口气,像是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想藏住秘密,不愿被发现。

    「你该醒了……怎麽还不醒呢?」苏清清凝视唐旭初的脸,浅浅低语。

    再一次,她又握住他的手,感觉这些年,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记,他原本极为修长乾净的手,此刻已显粗糙,掌心生了不少薄茧,她无法想像,这几年他过得多辛苦。

    一个原本只生活在实验室、电脑前的人,却跑到随时可能要人性命的枪林弹雨里征战,与人厮杀。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低声自言自语似的问,而床上的人动也没动,完全是沉睡的模样。

    轻轻叹了气,握着唐旭初的手趴在床上,她想着眯一下就好,等等再帮他做检查,没多久便落入深沉睡眠中。

    床上的男人缓缓抽出被握紧的手,长了薄茧的大掌,极为温柔的覆上她的後脑杓。

    他被救活了,生命无虞了。

    本想着若是能活过来,要重新开始的……

    不料,却亲耳听见她对另外一个男人说「我爱你」。

    那滋味,无比苦涩。

    人生果真充满了变数,唐旭初苦笑,大掌温柔抚摸苏清清的头,直到天色渐亮,才又睡着了。

    第2章

    汤书毅将点滴流速调慢,低头在病历上书写。

    片刻过後,他望向病床上的男人,不得不承认,那张脸是极为好看的,如果那双眼睛睁开,可以为那张好看的脸加上许多分数。

    汤书毅知道,病床上的男人若是清醒着,那双深邃炯亮的眼眸,搭上似峰的眉骨,清俊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气势,那张英挺刚毅的脸会有多好看!但男人好看的不只是皮相,还有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智商。

    天才只能被众人仰望,多数人无法追赶,除非你也是天才,否则怎可能追赶过天才。

    汤书毅站在病床边,看着唐旭初,尽管如今那张脸多出几分风霜,仍是一样好看。他不由得出了神,想起多年前看见的唐旭初—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後,汤书毅是遗传学研究所的研究生,跟着知名遗传学教授爱默生做研究,研究论文已经大致完成,他拿着整理好的论文,来到爱默生教授的办公室。

    爱默生是个性情古怪的教授,不是聪明人跟爱默生教授讲话,他连理都不会理,通常是直接漠视。

    在他眼里能值得他开金口说上几句的人,没有几个,他对学生要求很高,能让他同意担任指导教授的学生并不多。

    汤书毅当年是少数能让爱默生同意担任指导教授的研究生,凭藉着爱默生在遗传学上的名声,能让爱默生同意担任指导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後出路多半也不会太差,甚至还没毕业就有其他政府机关单位、私人研究机构找上门谈毕业後的去向。

    汤书毅的人生,严格来说算是顺风顺水,他有一颗不错的脑袋,事实上经过测验,他的智商在水准之上,虽然称不上是天才,但也算得上是顶尖的聪明人。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聪明的,直到那天,他第一次见到原来性情古怪的爱默生教授,可以如此热情待人。

    当时,唐旭初在爱默生教授的办公室里,教授让唐旭初看即将发表的论文,唐旭初坐在沙发椅上双脚交叠,年轻的脸庞,十几岁的身体还没长开,身高约莫才一七三左右。

    唐旭初很快地翻阅完爱默生教授的论文,汤书毅拿着自己的论文敲门,走进爱默生教授办公室,看到教授站在椅子旁,等唐旭初看完论文。

    那一幕,让汤书毅印象深刻,或者该说终生难忘。

    其实那不是他第一次耳闻唐旭初的名字,他没忘记儿时他们曾读同所中小学,唐旭初是天才他早已知道。

    但真正让他震撼的,是当时十多岁的唐旭初透出的自信气势彷佛才是教授,而大名鼎鼎的爱默生教授反倒像是研究生。

    汤书毅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开口,爱默生教授便举起手挥了一挥,作势制止他出声,直到唐旭初看完了最後一页论文,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脸色谦逊温和,用双手将论文还给爱默生教授,爱默生教授脸上有着汤书毅从未见过的光亮。

    「你觉得怎麽样?」爱默生教授迫不及待询问唐旭初。

    唐旭初温和的笑了笑,回答教授,「我的实验结果,过两天准确数据就能出来,可验证教授的论点,到时我可以把准确数据传给教授。」

    爱默生教授听完,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你真愿意把数据传给我?」

    「当然。教授的论点跟我的实验相同,我的数据正好验证教授的论文。」

    「谢谢你,我会把你的名字挂上去。」爱默生教授说。

    「不用。我只是把数据传给教授,并没有做什麽事,怎麽能在教授的论文上挂名。」

    爱默生教授摇摇头,笑了笑说:「我的研究只是你研究方向里的一小部分,挂名的事你自然不会看在眼里。」

    「爱默生教授,您误会我了。我不过是将实验室跑出来的数据给您,单单这样就要沾教授的光,挂名在教授辛苦完成的论文上,这样我於心不安。教授的论文我并没有任何付出,实在不能挂名。」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个谦虚的好孩子。但如果没有你的实验数据,我的论文就只是推论,而不是定论,加上你的实验数据,才能进一步朝定论方向走。」爱默生教授拍了拍唐旭初的肩膀。

    「教授,干细胞研究是正确的方向,只是要走的路还很长……」唐旭初声音温温淡淡地。

    那个午後,阳光撒进来,落在唐旭初的身後,他彷佛周身笼罩了一圈灿烂光晕,汤书毅看着当时身量不高的年轻男子,却感觉他彷佛有泰山般的分量。

    唐旭初……生平第一次,汤书毅真正彻底地见识到了什麽叫做可望而不可及。

    一个能让爱默生教授如此热情对待的人,必定是不凡的。

    後来,他陆续听了许多关於唐旭初的传奇,的确,唐旭初是一个传奇人物,年纪轻轻天分非凡,十五岁拿到物理学、遗传学硕士学位,十七岁拥有医学博士学位,他拥有寻常人无法获得的成就,做的是寻常人无法做的事,十八岁的唐旭初已有能力主导一个私人研究实验室,突破遗传学困境,找到新出路……

    爱默生教授当年的干细胞研究,确实只能算唐旭初宽广研究领域里的一个点,一个极为重要,却仅仅只能算是唐旭初研究王国里的一小点。

    所以当年唐旭初能毫无介怀地将实验室的数据传给爱默生教授,教授论文发表,不过是唐旭初实验王国里的一个小小环节,藉由爱默生教授论文证明干细胞是人类细胞中完美的中性万能细胞……

    好几年之後,他才明白唐旭初的研究,超越当代。

    唐旭初要的不是名声,他所有研究只有一个目的—找到上帝的能力、永生的办法。

    汤书毅失神看着病床上的男人,这个几乎快拥有上帝能力的男人……或者他已经找到了永生的办法,只是秘而不宣。

    病床上的唐旭初,眨了眨眼睛,入眼的便是站在床边的汤书毅。

    「你终於醒了,感觉怎麽样?」汤书毅的声音不冷不热,带着一般医生对病人的客气与一丝淡淡的疏离。

    唐旭初没理会他的问题,盯着汤书毅看了半晌,淡淡开口。

    「我记得你,第一次见面,是在爱默生教授的办公室,十三年前。」

    他记得!汤书毅明显吃了一惊,当年他们仅是匆匆一瞥,爱默生教授甚至没介绍他,只简短对唐旭初说,他是自己的指导学生。

    如果他记得十三年前的见面,是不是也记得之後的……

    「之後我们在实验室庆祝会上,见过第二次。」唐旭初像是知道汤书毅心里的想法,接着又说。

    「你……」汤书毅起了头,却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唐旭初却像是十分满意他的惊讶,眼里闪了点恶作剧的笑意。「我以为你应该不至於这麽惊讶才对。」

    「我没想到唐博士的记忆力这麽好,对博士来说,我是个不相关的人,没想到唐博士将两次短暂见面都记住了。」

    「你之於我,并非不相关的人。」唐旭初语气温和平淡。

    「喔?我不知道我跟唐博士有什麽关系,能让博士对我如此印象深刻。」汤书毅扬眉笑问。

    「你跟清清正在交往,不是吗?清清名义上曾经是我的继女,就过去我跟清清的关系来说,我想我跟你应该也算得上是关系匪浅。」唐旭初淡淡地笑。

    「博士与清清的关系,早已因苏菲亚博士过世而不复存在,倘若博士与清清的关系依旧,博士这般年轻,若要照东方人习俗,我与清清结婚之後,我无法称呼博士一声父亲。」

    唐旭初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幸好我与清清原有的关系已经不存在,所以还有别的可能性。」他笑了一笑。

    「什麽别的可能性?」汤书毅呼吸轻窒,隐约感到不安。

    「你很爱清清吗?」唐旭初问。

    「爱。」汤书毅给出一个简单的字。

    「如果我说我也爱呢?」唐旭初停顿一下,「这就是别的可能性。」

    汤书毅觉得自己重重挨了一拳,他没料到唐旭初才刚醒过来,就这样直白宣战。

    这是宣战吧?!

    「那就要看看博士有没有本事,将清清从我身边抢走了。」汤书毅不疾不徐地说。

    「也许你可以拭目以待。」

    汤书毅没再说什麽,将病历放在床尾架挂上,转身走出病房。

    回忆,是条漫长道路。

    对唐旭初来说,他能记得太多事情的细节。

    例如,十年前的七月十二号,中午下过一场大雨,大雨结束後,空气充满潮湿气味。

    他走出实验室,阳光露了脸,他习惯专注观察周遭景象,一旁的造景植物,枝叶上仍残留着雨滴,黄昏霞光占据一方天际,如棉絮般的云层,或橘或粉或紫,交织出迷离绚烂的天色。

    蜘蛛结成的丝网沾了些许雨滴,夕阳余晖穿过矮树叶间的枝缝,应该透明的蛛网,因为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这天,实验室成功由老鼠纤维细胞培育出诱导性多功能干细胞,早年胚胎干细胞需要在胚泡(Blastocyst)阶段破坏胚胎,以提取内细胞团,始终有道德争议。

    实验室成功培育出的诱导性多功能干细胞,不再有道德争议,这项成果让他距离成功又更靠近一步。

    那天傍晚他走出实验室,心情是美好的,两张一大一小折射七彩光的蛛网落进他眼底,像个美好的预兆,彷佛预示着,在旁人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将唾手可得。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目光落在小径旁,一个弯身哭泣的小女孩身上,她脏兮兮的小手沾染了地上的泥泞,一双膝盖正渗出血丝,明显是刚跌倒的模样。

    他靠近小女孩蹲下来,装作不知道她跌倒的样子,温声问:「小妹妹为什麽在这里哭?」

    小女孩用手擦眼泪,手上的泥泞画上清秀的脸庞,她声音哽咽,但是声线清甜。

    「我跌倒了,我要赶快去找唐纳博士,说不定他不在实验室,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但是我的脚好痛站不起来……」

    「你找唐纳博士?有什麽事吗?」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小女孩,在记忆里搜寻这张脸,却找不出任何资料。

    「我妈妈是苏菲亚博士,妈妈叫我来实验室找唐纳博士……」

    苏菲亚?

    他扬眉,温柔用指腹为她抹去脸上污泥,说:「乖,不哭。我就是你要找的唐纳博士,我们该优先处理你的伤口,你可以在我帮你清洁伤口时,慢慢跟我说发生了什麽事?苏菲亚为什麽让你来找我?」

    他弯身抱起当时十四岁,看起来却只像十一、二岁大的孩子,往回走到实验室入口。

    她听见他的话,却像是被吓傻了,好半晌才说:「你真的是唐纳博士吗?你看起来像高中生,怎麽可能是博士呢?」

    实验室一楼入口就有一个小型洗手台,他拿出乾净纸巾,加了水,为她洗净伤口,确定两边膝盖都擦拭乾净了後,他仔细观察伤口一会,说:「我这里没有医药箱,不过外面有现成天然又好用的疗伤绷带,你愿不愿意试用看看?」

    「天然又好用的疗伤绷带?是什麽?」苏清清被勾起好奇心。

    「蜘蛛网。」他说,然後笑了笑。

    尽管这麽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清楚记得,清清当时稚秀的脸,因惊愕而双唇微张的模样,有多可爱娇俏……

    「你相不相信我?我刚刚发现了两张蜘蛛网,我猜一定是上帝听见了你的需要,让我先看见了那两张蜘蛛网後,接着看见你。走,我带你去摘蜘蛛网。」

    苏清清听见蜘蛛网是天然的疗伤绷带,几乎立刻忘记了哭泣。唐旭初想,孩子终究是孩子,充满了好奇心,很容易被新奇事物分走心神,他牵着苏清清的手,来到实验室一旁的树下,一大一小的蜘蛛网挂在不高的枝枒之间。

    身高一八二的唐旭初,抬高手便轻易拿下挂在枝枒间的蜘蛛网。

    「蜘蛛网真的可以当绷带用吗?」苏清清无法置信。

    「当然可以。」唐旭初低头看着苏清清,温和的笑说:「希腊罗马时代有文献记载,蜘蛛丝能够疗伤。英国牛津大学浮?拉特教授花了四十年时间,找出蜘蛛丝的秘密,蜘蛛丝吸湿性佳,能黏住伤口表面,为了避免细菌或霉菌长在丝上吃掉蛋白质,丝网本身有杀菌成分,另外蛛丝的纤维很细小,能促进血浆蛋白产生,让伤口缩小,而且伤好了不需要把蛛丝撕掉,它会自己分解。你瞧,还有什麽比蜘蛛丝更好的天然绷带呢?」

    唐旭初手握两张蛛网,对苏清清又笑了笑说:「我还是用清水洗一下吧,虽然早些时候下过一场大雨。」说完他走回洗手台,用清水小心地冲洗蛛网後,回到她面前,蹲下来。

    苏清清两边受伤的膝盖,一边伤口较大一边较小,唐旭初将大的蜘蛛网黏在大的伤口上,接着再将较小的蛛网黏上另一边小伤口。

    他边动作边又开口,「蜘蛛丝的主要成分是甘胺酸、丙胺酸、丝胺酸,全都是蛋白质胺基酸。蜘蛛丝中有不规则与规则蛋白质分子链,让蜘蛛织网具有极好的弹性与强度,大自然十分奇妙,充满了各种神奇小细节,真理总藏在这些大自然的神奇细节中,等待人们探索追寻。

    「好,已经处理完你的伤口了。现在换你告诉我,苏菲亚博士为什麽要你来找我?」

    「我妈妈……」苏清清想起自己来找他的原因,转眼又热泪盈眶。

    唐旭初站了起来,怜惜地摸摸她的头,语气柔和地说:「眼泪只能宣泄情绪,无法解决问题。」

    苏清清聪慧地点点头,抹去悬在眼眶的眼泪,「我妈妈受伤了,她没有办法走路,要我来找博士,妈妈说你会帮我们……」

    「受伤了?严重吗?要不我们先打电话叫救护车?」唐旭初蹙眉。

    「妈妈不想叫救护车,我还不会开车,也抱不动妈妈,博士你帮帮我们好不好?」在唐旭初解说蜘蛛网的神奇疗效後,她已完全相信这个年轻得不可思议的男子,是位货真价实的博士。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唐纳,叫我博士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我们去停车场,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送苏菲亚去医院。」

    「谢谢你,博……唐纳。」苏清清小小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Katherine,中文名字是苏清清。」

    「以後我叫你清清,我喜欢中文。对了,我的中文名字是唐旭初。」

    他在回忆长廊里漫步,看见爱的起点。

    他总是能记住生活里发生过的许多细节,事情的开始与经过,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看待一切,看待清清曾经对他付出的情感、清清在他生命里占据的位置……

    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挥霍了那些时光,直到生死交关这一刻,回忆以霸道姿态奔腾而来,他才猛然醒悟自己错了。

    许多年以前他告诉清清,真理总藏在大自然的神奇细节中,如今,他在回忆里领悟,爱亦是,悄悄藏伏在时光的细节中。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不会太晚。唐旭初幽幽地想。

    汤行远是个游走黑白两道的传奇人物,一个出生於布鲁克林区的贫民孩子,靠着自身不屈不挠的努力,走到今天的位置,无论是黑是白,凡是两边有些名望的成功人士多半敬汤行远三分。

    真正了解汤行远的,知道他是个右手卖军火,左手搞生技制药,赚了满钵钱,再双手捧钱捐出来成立慈善基金会的大亨级人物。

    至於不了解汤行远的,多半只知他是个经营生技药厂的成功企业家。

    汤行远以为他这辈子只会有一个软肋,是他的初恋情人,後来成为他的妻子,他爱她入骨,也疼她入骨。在他事业走向高峰时,他的妻子却因难产过世,独留他与儿子。

    因为妻子的死,有好几年他痛恨被生下的儿子,在儿子出生不久,他找了保母、管家,买了一栋豪华屋子,每个月按时付钱,就算尽了父亲的责任与义务。

    有将近九年时间,他不曾看望过儿子,直到儿子快满九岁前的一个月,管家寄来一张照片,是他儿子单肩背着书包,走进校门口的背影。

    那张背影照,唤醒他沉睡已久的父爱,他忽然惊觉时光飞逝,亲生儿子已经快九岁了,他却不曾好好与他相处过,不曾跟他说过话、不曾拥抱过他,那孩子曾是他与妻子兴奋期盼的孩子。

    汤行远自妻子过世後,没再爱过另外一个女人,当他决定去看望儿子那一天,他没想到命运之神为他送来一份他不曾期待的爱。

    杨嘉翎是他人生第二个软肋,那天他到学校接将近九年不见的儿子,管家将车开到校门口,他一眼看到那个东方女子也等在校门口。

    孩子们一个个放学出了校门,他看见那女人拥抱一个约莫十二岁大的孩子,然後两人并肩渐渐走远。

    而他将近九年未见的独生儿子汤书毅,则是静静站立在一旁,等待他目送那对母子走远,才若有所思开口对他说:「那男孩是个天才,已经拿到大学入学通知。」

    汤行远转头,神情讶异地看着儿子,这个儿子……他没能好好养育、教导过,却能用流利中文与他交谈。他忽然领悟,他在孩子的心中,一定占有非常重要的分量。

    汤行远是第二代华人,他母亲从台湾到美国留学打工认识了同年的留学生,有了孩子後却被无情抛弃。他出生後,母亲非法居留养育他,早年就住在环境复杂的布鲁克林区。

    从小他跟母亲用中文交谈,中文流利是自然的,但他的儿子从不曾与他相处过,接受全美式教育,能用这麽流利的中文跟他交谈,想必是认真下过苦功,才九岁的孩子……

    「你一直学中文吗?」汤行远不知该怎麽跟九岁孩子相处,只能用像是对待成人般的语气与他说话。

    「我的父母来自台湾,我学中文不是应该的吗?」汤书毅成熟反问,又说:「人不能忘本。」

    人不能忘本。儿子最後一句话,让汤行远沉默好半晌。

    那五个字,如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进他心里,像是提醒他不该忘了这孩子是他跟最爱女人所生下的。他因为失去最爱而怨恨,忽视孩子将近九年……汤行远有些後悔……不,不只有些,近九年时间已经过去,他还来得及弥补什麽吗?

    之後他找人打听到那对母子的住处,也有了那对母子的背景资料,鬼使神差的,他刻意在那对母子居住的社区,买下斜对面的房子住了进去。

    汤行远原打算让儿子也搬过来一起住,不过已经满九岁的儿子有了自己的主张,不愿过来与他同住,直接了当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也早过了需要父母的年纪。」

    他没强迫儿子,毕竟他当了九年不负责任的父亲,幸亏儿子大了,长得还不错,他也就随儿子决定,孩子早晚有自己的人生,只是他的孩子因为他的忽略,比别人早熟了许多年。

    住到杨嘉翎斜对门的房子後,汤行远先是观察,他已有年纪,不再有毛头小子的冲动,尽管类似一见锺情的戏码不其然撞进他的生活,但他仍有足够理智可处理那份来得莫名的感情,毕竟他是个商人,行动之前先衡量评估已是惯性。

    汤行远观察杨嘉翎大半年,一天比一天更加肯定,他对杨嘉翎有非得到不可的决心。尽管当时杨嘉翎是已婚身分,但大半年观察下来,他认定杨嘉翎的丈夫不怎麽关心这个远在千里外的妻子,既然她丈夫不珍惜,他抢过来也没什麽不可以。

    之後杨嘉翎成了汤行远人生第二个软肋,而她的儿子唐旭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几年之後,他辗转透过别人,投注大笔资金成立私人实验室,延揽唐旭初主导实验室。

    说到底,他是利用了唐旭初,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逐利商人,看到赚钱机会,当然不可能白白放过,这是本性。

    只是若干年後,他再回头看这件事,真有些後悔利用了嘉翎的孩子,嘉翎是他生命中第二个真心爱入骨的女人,爱屋及乌的心他是有的,可惜有些事,後悔总是太晚才出现……

    他跟嘉翎的儿子之间,是一笔说不清楚的帐,前几日得知那个孩子漂泊多年,终於回来,却是身受重伤。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陪嘉翎从英国飞回美国。

    自从嘉翎接到唐旭初的电话後,汤行远便没一刻安稳。

    那孩子在电话另一头语气从容地解释了情况,最後平静地说:「妈,如果手术没能成功,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谢谢你养育我、照顾我,有汤叔叔陪你一起,我很放心,不管结果怎麽样,请你好好保重身体。」没多久,那孩子就挂了电话。

    一个多让人省心、却又十分不省心的孩子……

    汤行远很後悔,却又无法改变自己曾经利用那孩子的事实,因为他的利用,让那孩子受不了良心谴责远走他乡……这个秘密,他希望永远不被嘉翎知道,因为他怕他生命中第二个软肋,会因此离开他。

    他的人生已走过大半,什麽都能失去,只有这个女人,他经受不起失去。

    杨嘉翎在来的路上,买了儿子最喜欢的奇异果。

    她特别挑了新鲜、大颗又香甜的,提着一袋奇异果,她战战兢兢走进那座豪华得像是私人接待所的医疗中心。

    这是汤行远成立的高级私人医院,院长亚力在门口相迎,对满脸急切的杨嘉翎笑了笑。

    「夫人请放心,手术一切顺利。」

    一路上紧绷着神经的杨嘉翎终於放下心头大石,松了一口气。

    来的路上,行远有好几次要拨电话问详细情况,都被她制止了。

    她知道自己无法承受最坏的结果,她不想在来的路上接到任何噩耗,宁愿到医院才得到结果,这种心情大概没人能懂。

    被领到了病房门口,杨嘉翎站在最前面敲了敲门,里头传来熟悉声音,说了一声,「请进。」

    杨嘉翎听见熟悉声音,几乎热泪满眶,她开门进去,看见儿子躺在病床上,正看着电视转播欧洲盃足球赛,他嘴角含笑,转头见到是她,立刻对她拉开笑容。

    「妈,你来了。」那语气像是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像是他不曾濒死、不曾面对生死交关的大手术。

    杨嘉翎快步走到病床边,她有好几年没见到儿子,心里不免有些埋怨,但这些埋怨却全然说不出口,这时候,她只觉得儿子能活着,就该感谢上苍了。

    「你觉得怎麽样?还好吗?」她问。

    「我很好。手术已经做完了,我恢复得不错,大概是年轻的关系,恢复得算快。」唐旭初笑着,对站在後头的汤行远点了点头,有礼貌喊了声,「汤叔叔。」

    汤行远看着床上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唐旭初,心里涌上一股歉疚,但面上神色未改,朝唐旭初笑一笑点头。

    病房里,有一阵短暂沉默,唐旭初看了母亲搁在柜子上的水果,笑着说:「有我最喜欢的奇异果耶,妈,你帮我切两颗,我很久没吃奇异果了。」

    杨嘉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後却是什麽也没说,点点头,拿两颗奇异果到病房里的卫浴间,将两颗水果洗乾净。

    回到病床边,她才想起没带水果刀,这个病房乾净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个人物品。杨嘉翎一下子眼眶又红了,想到有可能就此天人永隔,连最後一面都见不上,她无法克制,眼泪就这麽掉下来。

    唐旭初叹了口气,拿过洗好的奇异果,握紧母亲的手,温柔地说:「妈,不要哭,我真的没事了。对不起,这些年让你担心了。」

    「亚力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把水果刀。」

    唐旭初对着院长说,亚力曾经是他实验室的工作夥伴,实验室解散後,汤行远成立私人医院,延揽了亚力。不得不说,亚力是个极度优秀的外科医生。

    亚力立刻应道:「没问题,马上帮你找一把水果刀。」然後风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唐旭初转头又对汤行远说:「汤叔叔,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跟我妈买两杯咖啡?我看她精神不太好,我想如果现在我劝她回去休息,她应该也不肯,麻烦你了。」

    汤行远自然明白他是想单独跟母亲相处,他被支使得十分乐意,点点头说:「好,要什麽咖啡?」

    「我黑咖啡就好,妈妈应该还是喝摩卡吧?」他转而望母亲,问。

    杨嘉翎点头说:「我喝摩卡。」

    汤行远应了声好後,旋即离开病房。

    病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俩,杨嘉翎也不再压抑情绪,摸着几年未见的儿子明显消瘦的脸,「你瘦好多。」

    唐旭初回握母亲抚摸在他右脸颊上的手背,笑着说:「妈妈看儿子,总是觉得瘦,其实我是变结实了,还比以前重许多呢。」

    母子俩对望,又是一阵沉默。一会儿,杨嘉翎开口,语气既是期待又怕受伤害,「你能不能别再离开了?」

    「我不离开了,我打算留下来,找份工作、买栋房子,结婚、生孩子。」唐旭初望着母亲鬓颊边几丝白发,他说得温柔。

    望着母亲听见後,明显松一口气又开心的表情,他真觉得自己有些不孝。

    「真的?!真要留下来了?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杨嘉翎又惊又喜,总觉得儿子智商很高、情商很低,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动心。早先的一段婚姻,其实是有名无实的,她到後来才知道,但那时儿子却决定离开。

    「我一直喜欢一个人,只是从前不懂,直到最近才想通了,我希望还来得及把她追回来。」唐旭初对母亲一向诚实,只有不想说的,但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

    「对方是做什麽的?是……女的还是男的?」杨嘉翎问得有点迟疑。

    「是个女医生。」一个答案回答两个问题,唐旭初笑,杨嘉翎也笑了。

    病房里,母子两人断断续续聊着,过了好一阵子水果刀来了、咖啡也来了,病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

    杨嘉翎脸上明亮的笑意,让汤行远紧绷许久的神经终於能够放松下来。

    爱,一向不由人;爱,一向折磨人……汤行远无奈地想。

    唐旭初将汤行远隐约的神色转换看在眼底,带着笑默默地喝他的咖啡、吃他的奇异果。

    从小到大母亲为他付出太多太多了,他希望母亲幸福就好。

    很多事他其实明白,但他不能计较,也已经不想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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