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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试阅 ✿] 冬眠兔《寡妇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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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25-3-30 10:38: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寡妇有喜》
作者:冬眠兔
系列:蓝海E153701-E1537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5年02月24日

内容简介:

震惊,情夫竟然是亡夫!
小寡妇姝娘:嗯……这样不算不守妇道吧?

定国将军沉重樾端方自持,不近女色,二十多岁后院仍是空荡荡,
可有一日他竟带了个身怀有孕的农女回来,听闻还是寡妇!
倾心沈将军的贵女们都说是这姝娘心机深,用不入流的手段勾引,
只等着看她生下孩子后被扫地出门,可很快就被啪啪打脸──
姝娘靠着精湛厨艺得到太后赞赏,开酒楼当起女东家,
还不知何时成了长宁王的徒弟兼义女,身分瞬间三级跳,
沉重樾更替她求来诰命,并发誓不纳妾不收通房,打算宠她一辈子……

沉重樾:她本就是我的妻,当初我只是失忆又失踪才被当成死了,
    如今回来了,谁再敢说姝娘一句不好别怪我不客气!

  第一章 刘家寡妇姝娘

  年节过后,冰破雪融,春雨落了几遭,漫山遍野的绿意肆意生长起来。

  几个妇人围在溪边浣衣,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哪还管溪水冻手,刚凑在一块儿就叽叽喳喳没个消停。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人,长平村又是个边陲小村,四面环山,消息闭塞,天高皇帝远的,从前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村里的闲言,家常的琐事。

  但近日却有些不一样,这都要从村东头王家小子前阵子打京城托人送来一大箱子东西说起。王家小子离开村里已经五六年了,当初只说出去闯闯,谁知道一出去便彻底没了音讯,众人都道他死在外头了,没想到王卓竟然入昌平军打了胜仗,如今封了个什么游击将军。

  村人并不知晓游击将军是个什么职位,但听「将军」两个字,就觉得定是个在军营里威风凛凛、领着不少兵的大官。

  仔细看去,便可见一个穿着桃红袄子的姑娘被围在粗布麻衣的妇人中间,得意洋洋的模样,正是王卓的妹妹王竹儿。她身上的衣裳还是用她哥哥寄来的其中一匹尺头做的,按她自己说那可是京城里卖的上好料子,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才用得起。

  妇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争相去摸,皆艳羡不已,那布料触手细滑,不用想就知道穿在身上有多舒服。

  王竹儿滔滔不绝地说着王卓跟着定国将军何等风光。夏国骚扰大骁边境多年,长平村虽然闭塞,但是那位两年前打退夏国蛮夷,收复三州的定国将军的威名哪家不知哪家不晓,那可是整个大骁的英雄。

  妇人们听说王卓是跟着定国将军做事的,顿时精神抖擞,越听越来劲儿,光是想到和王卓是同村的就觉得面上有光,恨不得四处吹嘘。

  正说着,打东边走过来一个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上来便问:「各位婶婶,可看见姝娘姊姊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少顷,其中一人指着山的方向道:「我好像看见姝娘背着篓子往山里去了,兴许是去采药。」

  「多谢张婶。」

  有好事的妇人问:「春桃,你找姝娘做什么,难道村里又有谁病了?」

  「没有没有。」春桃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姝娘姊姊家里派人来传话,要她回去呢。」

  听闻此言,妇人们相互交换眼神,虽不言,但心底都有了数。

  春桃一走,庄婆婆首先道:「秦佃户那个黑了心肠的,怕不是又要逼着姝娘嫁人。」

  张婶跟着啐了一口,附和道:「姝娘摊上这种爹娘兄弟,也是倒了大楣了,从前还有刘猎户他们护着,如今见姝娘没了倚仗,是越发过分了。」

  说起这个刘家寡妇秦姝娘的事,众人打开了另一个止不住的话匣子。

  长平村的人都当秦姝娘是寡妇,可若是细究,其实也算不上,其中弯弯绕绕真要说起来,只怕是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姝娘本是邻村一佃户家的女儿,家中兄长要讨媳妇,女方家要的彩礼多,可是佃户家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姝娘她娘就托人给姝娘说亲,但因姝娘还小,对外只说是订亲。

  说亲自然只是表面话,谁都知道秦家其实就是要将姝娘给卖了。

  佃户家仗着姝娘有几分姿色,且在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能干贤慧,扬言只要肯出三两彩礼,不用等及笄就能先把人领回去。

  三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普通农户辛苦一年怕还赚不上二两银子,而且都花在吃穿用度,往往兜比脸还干净,哪还会有剩余的,故就算有心也教这笔钱吓得退避三舍。

  毕竟姝娘再勤快再漂亮,娶回家也就是用来干活做饭生孩子的,而且多个人还多份口粮,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实在不值得这么多银两。

  也有人家上门同秦佃户讨价还价的,都是自信满满地来,耷拉着脸回去,有急了眼的,说秦佃户这般要求,姝娘怕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秦佃户冷着脸不理,整个人掉进钱眼子了,仍是死咬着三两银子不肯松口。

  如此耗了半个月,还是没个结果,周遭的人反而更加好奇,一个个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看哪家人傻钱多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没承想又过了几日,原本愁眉苦脸的秦佃户忽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有心人一问,果然是姝娘的事定了,又问是哪户人家,秦佃户还得意洋洋道是长平村刘猎户家的儿子。

  村里人大惊,向来知道秦佃户对姝娘狠,心情不顺动辄打骂,如今竟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谁不知道长平村刘猎户家只有一个儿子刘淮,但他早在八岁时就在镇上走丢了,至今生死未卜,村里都当他已经死了。一时间流言纷纷,都以为刘家是要买了姝娘给他那儿子配冥婚。

  到了成亲那日,十里八乡凑热闹的将刘猎户家堵了个严严实实,倒是没看见棺材牌位,只见姝娘蒙着红盖头,在喜娘的指引下抱着公鸡拜了堂。

  自此,姝娘担着刘淮媳妇的名头,生生守了活寡。

  直到一年前,刘猎户夫妇相继离世,独留姝娘一人住在刘家空荡荡的院落里。

  正说道间,只见小溪对面,春桃跨过木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戴着蓝头巾,背着竹篓的年轻女子,正是姝娘。

  离得近了,她勾唇轻笑,同妇人们招呼。

  她不笑还好,一笑可让溪边众人看愣了神。

  可不怨村里那么多男人惦记,要说这刘家寡妇实在长得好。

  没来刘家前,姝娘虽眉眼生得不赖,可因佃户家活重又不给吃饱,未免有些面黄肌瘦。可自打嫁入刘家,刘家夫妇将这些年没能给刘淮的爱都转嫁到姝娘身上,是真心将姝娘当亲女儿疼,处处拣着好的给她,也不舍得让她干重活。

  四年下来,姝娘逐渐长开了,身子跟抽条的杨柳似的,高?纤细,皮肤养得白皙透亮,姿容越发出众。鼻梁高挺,眉若远黛,尤其双瞳剪水,笑起来流光溢彩,顾盼生姿。

  原本裹着臃肿的冬衣看不出姝娘的身姿,可如今天儿热了,换上轻薄的春衫,随风裹出姝娘细柳般的腰肢,不盈一握,连带胸脯鼓鼓胀胀,竟比去岁入冬前还要丰腴几分,挤得那一身衣裳明显小了尺寸。

  见一身布衣荆钗的姝娘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王竹儿心中不满,扁了扁嘴,旋即笑着提声道:「姝娘,我看你这头巾戴了好些年都旧得发白了,我那里还有做袄子剩下的边角料子,不如你拿去,做个头巾正好。」

  姝娘笑了笑道:「不用了,你那些料子矜贵,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帕子也好,我这头巾还能戴呢。」

  王竹儿本想向姝娘炫耀,顺势膈应她一番,没承想姝娘语气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嫉妒的意思,王竹儿顿觉得没趣,转念一想,自己跟一个寡妇置什么气?她往后是要被哥哥接进京城过好日子的,不像姝娘,一辈子都得在这偏僻的村子里种地苟活,多可怜啊。

  如此想着,王竹儿心里好受了许多,不再理会姝娘,转而继续叨叨起她哥哥送来的那些好什物。

  离溪边远了一些后,春桃忍不住轻哼一声,「你瞧她那副嘴脸,得意得跟什么似的。」

  姝娘淡然一笑,「她哥哥为国尽忠,现在当上了将军,她高兴也是难免的。」

  「姊姊你心真大,她一向嫉妒姊姊你长得比她漂亮,你难道看不出来,刚刚她就是故意向你炫耀呢!」

  「你呀你,可别说了。」姝娘提了提背篓,她向来不在意这些,「与其嚼这个舌根,不如多绣两块帕子,学做两道菜。」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去,还没入家门,就见一辆骡车停在刘家院门口,秦老三从车上跳下来,急匆匆道:「姝娘,你赶紧回去吧,你爹昨夜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了下来,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秦老三还没说完,春桃就皱眉扯了扯姝娘的衣袖,姝娘低头笑了笑,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哪里不明白,这只怕又是她爹娘使的什么伎俩。

  自打刘家夫妇都不在了,秦佃户就时时起这种心思,对外说是看她年纪轻轻太可怜,心疼她,其实就是仗着是她亲爹,想再卖她一回。

  「摔下来请大夫看看就是,三叔来找我做什么?」秦姝娘绕过秦老三,往院子里走。

  「你这是什么话,姝娘,那好歹是你爹,他伤得可重了,流了好多血,现在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就想见你一面呢。」

  姝娘放下背篓,唇角轻扬,像听到什么笑话。

  秦佃户从没把她当成亲女儿,就是真要死了想见的也不会是她,在他眼里,院子里那头耕地的老牛和下蛋的母鸡都比她来得矜贵。

  「我还是不去了,打我从娘胎里出来我爹就不待见我,没看见我倒还好,若是见着我反被气死了怎么办。」

  见姝娘默默挑出竹篓里的药草,不为所动,秦老三急得直冒汗,他可是提前收了钱的。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邻户的篱笆门一开,孙大娘从里头走出来,劝道:「姝娘,你就回去看看吧,过年你也没回去,今儿是上元节,正好回家和你爹娘聚聚。」

  「娘!」

  春桃正要说什么,孙大娘瞪她一眼,将她拉到身后,继续语重心长道:「不是大娘爱管闲事,大娘是为你好,要是你爹真出了什么事儿,就你娘那张厉害的嘴,随便叨叨两句,不孝的名头压下来,这十里八乡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姝娘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滞。

  孙大娘这话说得不错。长平村和周遭几个村虽然贫瘠,却尤为重孝,她倒不怕自己名声变臭,可她毕竟是刘家媳妇,断不能因此给刘家抹黑,教她公婆担上没教导好儿媳的罪名。

  「是啊,而且你不是会医术吗,正好去给你爹治治。」见姝娘略有动摇,秦老三连忙趁热打铁。

  姝娘思量半晌,「好吧。」

  正好趁着这次回去,彻底和爹娘说清楚,断了他们的念想。

  「那我先去同我师父说一声。」

  「来不及了。」秦老三唯恐姝娘反悔,忙拉住她,「再耽误下去,只怕要天黑了,天黑后这山里的路可不好走,而且看这天儿,夜里怕是要下雨的。」

  姝娘犹豫了一下,她师父是个游医,两年多前来到长平村的,虽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但也有一炷香的脚程,确实耽误工夫。

  她想了想,只能麻烦孙大娘和春桃为她师父送两日的饭,又回屋取了些东西,背上竹篓,坐上了秦老三的骡车。

  姝娘走后,春桃忍不住对孙大娘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要姝娘姊姊回去做什么,为啥还要劝她,你这不是害她吗?」

  「小孩子懂什么,不就是让姝娘嫁人嘛,怎么就是害她了。」孙大娘有些心虚地撇开眼。

  在劝姝娘回家这事儿上,孙大娘承认自己确实有私心,她就是盼着姝娘早些嫁出去。

  倒也不是讨厌姝娘,像姝娘这样勤劳能干,一手好厨艺不说,还会些医术的孩子哪个不喜欢,可在镇上开铁匠铺的儿子大成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姝娘。若让姝娘给她当女儿她千百个愿意,但绝不能做媳妇。

  且不说姝娘在村中公认的寡妇身分,就说她那跟水蛭一样吸血,胡搅蛮缠的爹娘和大哥,谁受得了?若真让姝娘进了门,那边三天两头来闹,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娘,你说他们不会对姝娘姊姊做什么吧?」春桃还是不放心。

  「亲生的女儿,还能害死她不成。」孙大娘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若说一点也不担心姝娘那定是假的,但一想到死心眼的儿子,孙大娘还是狠了狠心,像是安慰自己般又添了一句,「何况姝娘如今算是刘家的人,若她真不愿意嫁,他们也逼不了她不是,担心什么。」

  春桃皱着眉,又忧心忡忡地往姝娘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骡车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行,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秦佃户家。

  秦佃户正好端端坐在院子里,姝娘也不意外,下了骡车,进门就问:「爹,你伤哪儿了?」

  听着姝娘不咸不淡的语气,又瞥见她眼中淡淡的嘲意,秦佃户怒从中来,当即喝道:「你个死丫头,怎么着,还真盼着老子摔死不成!」说罢,抄起院子里的一把笤帚就要砸过来。

  方氏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动静,忙跑出来拦住秦佃户,「孩子他爹,姝娘好不容易回来,你这是做什么!」她又凑近秦佃户耳畔,轻声嘀咕了一句,「昨晚不都说好了吗?」

  秦佃户听闻此言,冲姝娘冷哼一声,这才甘休,丢了笤帚大步进屋去。

  秦佃户这暴躁性子,姝娘已是见怪不怪,在秦家十二年,她可以说是在秦佃户的拳脚辱骂下长大的,只是她没想到今日方氏竟然会出来拦。毕竟从前她被秦佃户打的时候,方氏只会在一旁看着不吭声,要不索性躲进灶房里去,姝娘开始只当她娘是害怕不敢拦,后来才明白方氏是故意不拦。

  因为只要秦佃户在自己身上出够了气,她就不必再受那份皮肉苦。

  寻常娘亲对孩子疼爱还来不及,哪舍得让孩子这样挨打,可姝娘自小便看出来了,方氏眼里只有大哥秦升,自己就是个没用的赔钱货,所以就算自己被打死了她也不会心疼。

  「姝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方氏迎上来,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姝娘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不适应,淡淡地喊了一声「娘」。

  方氏以为姝娘还在生气,说好话哄她,「姝娘啊,你也别怪我们骗你,要不是你一直不肯回来,我们也不至于出这种主意。我和你爹就是想你了,今天上元节,我们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吃顿饭。」

  两人进了灶房,姝娘扫视一圈,只见灶台上除了半个窝头,空空如也,连片菜叶都看不见,哪里是准备好好吃饭的样子。

  方氏也意识到什么,窘迫道:「地里的活忙,还没来得及准备呢,娘去摘点菜,再去问你三叔家换点肉——」

  「不用了。」姝娘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放下背篓,从里头取出一小块腊肉,一把新鲜的野菜,一株春笋和用油纸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吃食。

  「哟,你都带了呀。」方氏尴尬地笑了笑,作势要捋袖子,「那娘给你打下手。」

  「娘你出去休息吧,这顿饭我来做就好。」姝娘俐落地剥起了笋壳,神色冷漠疏离。

  方氏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装作无意般慢慢踱了出去。

  待方氏一走,姝娘才舒了口气,觉得自在了许多。

  虽是母女,可方氏对姝娘不亲近,两人自然没什么感情,甚至不如姝娘的婆婆周氏。

  周氏善良温柔,从不对姝娘大声说话,姝娘进门后,周氏会给她缝漂亮衣裳,用余料做绢花,还会教她做菜和女红。

  外人都说她嫁进刘家守活寡可怜,但姝娘却不这么认为,虽然刘淮不知死活,可是能给刘猎户夫妇做儿媳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虽然后来公婆相继得了重病去世,但她在刘家四年过得依然比在娘家的十多年快活太多。

  剥完笋壳,姝娘将笋和腊肉都切成片。腊肉是过年时没吃完的,至于笋是她午后上山采药时顺带采的,昨晚下了场雨,林间的笋一夜间冒了头,她便掘了几株,原想着给她师父尝尝鲜的,倒是让秦佃户他们先吃着了。

  她先将笋在水中焯过一遍捞起后,去了苦味,才在锅里下了些带来的猪油,炒起了腊肉,腊肉炒香后,放入葱姜和辣椒,最后才将焯好的春笋倒进去,炒熟后调味起锅。

  做完一道春笋炒腊肉,姝娘将野菜焯了水切碎,去院里摸了两颗鸡蛋,混着面粉搅匀,又摊了几个野菜饼。

  打姝娘炒腊肉开始,喷香的味儿就顺着窗子飘出去,香了周遭不少人家。村里普通农户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此时闻到这味儿都忍不住拚命咽口水,只想去瞧瞧秦佃户家究竟做了什么好东西。

  屋里的秦佃户也早就闻到了味儿,光是闻着,口水就快流下来,待姝娘将菜端上桌,他才冠冕堂皇地凑上来扫了一眼,可瞧见盘里的腊肉,脸却一沉。

  恰逢方氏从外头进来,一进门看见秦佃户阴沉沉的脸色,再看桌上的菜,顿时明白了,在他发火前赶忙道:「孩子他爹,你看我们姝娘多懂事,回趟娘家,还不忘带菜和肉回来孝敬我们呢。」

  秦佃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理所当然道:「白吃了老子十几年的饭,带点东西回来也是应该的。」他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对姝娘道:「去,给老子舀碗酒来。」

  姝娘没说什么,转身回了灶房,打开角落里的瓷罐,正准备舀酒,酒勺被人夺了过去,抬头便见方氏笑嘻嘻道:「娘来,娘来。」

  方氏今日表现得太过热络,惹得姝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与她争抢,放开手,起身走到灶前,打开那个油纸包,将里头的元宵下到沸腾的水里。

  待她将煮好的元宵端出去时,秦佃户就着菜,碗里的酒已没了一半,那张嘴还在咂巴咂巴地嚼动。

  秦佃户这辈子不是没吃过肉,可没想到春笋和腊肉竟能炒出这样的滋味,腊肉咸香有嚼劲,散发着淡淡的烟熏香气,配上新鲜脆嫩的笋片,入口带着丝丝辣味,好吃得舌头都快咬掉了。

  夹了两筷子春笋炒腊肉,秦佃户又看向野菜饼,饼两面被煎得金黄酥脆,还撒了芝麻,看上去十分诱人,他扯了半块,一口咬下去野菜独特的香气混着饼香扑鼻而来。

  姝娘放下碗迳自坐下,秦佃户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许是因为心情好难得没有破口大骂,继续边喝酒,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若是从前,姝娘要是在用饭的时候出现在饭桌旁,秦佃户怕是早就一巴掌扇过来了。

  在秦家,姝娘从小就没有上桌的资格,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只能在灶房里待着,等爹娘哥哥都吃完了,她再出来收拾碗筷,拣些残羹剩饭。

  当然,能有剩饭都还算是好的,很多时候她只能看着空盘子饿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她就跑到山里去找野菜或者果子吃。

  嫁进刘家后,姝娘仍是如此,还记得嫁进刘家的第二天,吃午饭时,她照例躲进灶房,想等公婆吃完了再出去,没承想过了一会儿周氏和刘猎户焦急地找到了她,问她为何不去吃饭。

  听姝娘回答说在家时一直都是这样,周氏红了眼眶,心疼地抱住她,从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可以上桌吃饭的。

  那一盘春笋炒腊肉被秦佃户霸占着,方氏虽然馋,但也不敢去碰,只敢舀了颗元宵往嘴里送。

  刚入口嚼了两下,便惊喜地睁大了眼,这元宵是黑芝麻馅的,但里头又不止黑芝麻,方氏连吃了好几颗,赞叹道:「姝娘,你这元宵做得可真香啊。」

  姝娘抿唇笑了笑,这元宵原是为她师父准备的,自然做得十分用心,里头的馅料除了芝麻,还有花生和瓜子仁,碾成粉后,用猪油捏成团,能不好吃吗?而且元宵出锅后,她还特意在上头撒了一些乾桂花呢。

  秦佃户本想着元宵哪有肉好吃,可看方氏吃得那么香,也忍不住舀了一颗,最后甚至连碗里没什么滋味的汤也喝光了。

  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姝娘放下碗,正色道:「爹、娘,我这次回来是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说。我既然嫁进刘家,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往后你们莫要再跟我提改嫁的事。」

  秦佃户酒足饭饱,本心情极佳,可听到姝娘这话,顿时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他们刘家都已经死绝了,谁还稀罕你给他们当人当鬼的!」

  「爹!」姝娘忍不住反驳道:「我公婆虽不在了,可我夫君指不定在哪处活着,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呢!」

  方氏一惊,没想到姝娘居然敢跟秦佃户顶嘴,没出嫁前,姝娘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的,在秦佃户面前畏畏缩缩,连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才嫁过去几年,不但模样出众了,厨艺变好了,甚至连性子都彻底变了个样儿。

  「姝娘啊,虽说当初你的确是以刘家儿媳妇的身分嫁进去的,可都十多年了,刘淮该回来早就回来了,到现在却仍旧没个踪影,只怕……」方氏顿了顿,「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吧,你公婆都已经没了,刘家那些家产都拿去给你公婆看病,你自己守着那两间屋子,下半辈子该怎么过呀?」

  「我会些医术,女红也还过得去,平日里给人看看病、缝些衣裳也能赚几个钱,不至于过不下去。」姝娘语气坚定道:「若我夫君真的回不来了,我便替他守一辈子寡。所以爹娘,往后莫要再打让我改嫁的主意,我是万万不会离开刘家的。」

  秦佃户猛一拍桌,「什么叫打你的主意,你是老子生的,你嫁不嫁、嫁给谁,都是老子说了算!」

  方氏忙拦住秦佃户,唯恐他忍不住动手,「姝娘啊,你爹他说的都是气话,他就是担心你,你要是真不愿意那就不嫁,只要你高兴,什么都行。孩子他爹,你说是不是?」

  她心急如焚地拽了拽秦佃户的衣摆,同他挤眉弄眼,少顷,才见秦佃户觑了姝娘一眼,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这算是应了?

  姝娘秀眉微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秦佃户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她这般态度,按理秦佃户就算不动手,嘴上也会骂得很难听,哪会轻易放过她。

  她又看向方氏,方氏仍是笑咪咪的,也不提刚才的话题,只道:「你大哥那屋我昨晚便收拾出来了,反正没人住,今晚你就住在那儿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住两天再回去吧。」

  姝娘在秦家没有单独的屋,十二岁出嫁前都是挤在灶房角落的一块木板上睡的。她一走,连那块木板都被劈了做柴,这四年来,她只回过一两次秦家,来了也不会留宿,因为她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这次回来,她原还想着方氏会让她在哪儿将就一宿,没想到居然大度地让她住在大哥的屋,这让她多少有些意外。

  秦升那屋是他成亲前新盖的,姝娘去屋里的炕上坐下,忽然觉得有些讽刺,盖屋的钱还是刘家娶她的聘礼,也就是她的卖身钱。

  不过,秦升在这屋里住了没两年,他那新娶的媳妇就在生产时一尸两命没了,秦升好赌,方氏本就是为了让他收心才为他娶的媳妇,没想到人没了,秦升越发没个正形,整日跑到镇上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债。

  债主追上门,扬言要卸了秦升一条胳膊,砍他一条腿,秦升吓得连家都不敢回,如今不知在哪儿躲着呢。

  第二章 陌生男子相救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姝娘倚在炕头看了会儿医书,正准备睡下,便见方氏端着个碗进来,关切道:「夜里凉,莫要冻着了,你这被褥够不够厚?若不够厚,我再换一床来。」

  若此时来的人是周氏,姝娘定不会感到意外,可方氏不同,从小到大,姝娘从未受过她的关怀,那对姝娘来说是一种奢侈,是她自小到大都在渴望而得不到的东西。

  姝娘放下医书,竟有些不知所措,「娘,你不必忙了,我不冷。」

  「你渴不渴?喝点热水。」方氏将碗递给姝娘,在炕沿坐下来,看着她喝了两口后,突然拉起她的手,慈爱道:「姝娘,娘最近想想,总觉得愧得慌,对你也没你大哥好,你不会怪娘吧?」

  姝娘愣了愣,说不怨定是在骗自己,尤其是在嫁进刘家,有了周氏那么一个好婆婆后,她经常在想,若她投生成刘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她没正面回答方氏的话,只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娘不必太放在心上。」

  「你不怪娘便好,娘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方氏喜笑颜开,「你打小便懂事,自然明白,爹娘就你大哥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对他好些,你也就一个大哥不是,往后他好了还不是能帮衬你,说到底,爹娘也是为了你好。」

  听着方氏话里话外不离秦升,姝娘垂眸没有应答。

  见姝娘略有不喜,方氏顿了顿,忙将话锋一转,「哎呀,这窗怎么开着,夜里风大,可禁不住吹。」她说着,起身关上了南窗,还轻轻推了一把,确保关牢了,「那娘走了,你早些睡吧,也累了一天了。」

  姝娘点了点头,朱唇轻抿,生硬吐出一句,「娘,你也早些休息。」

  「诶。」

  眼见着方氏关上了门,姝娘原本酸涩的心头忽地有些暖融融的,虽然她自认为早就对秦家人失望透顶,可当方氏对她说出那些窝心的话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底还是有点高兴的。

  毕竟那是生了她的亲娘啊,十月怀胎,母女感情到底是不同,或许真像方氏说的,她对从前的事感到愧疚,打算从今往后好好对她了。

  若真是如此,她不介意慢慢接受方氏。

  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沉入梦乡,睡得迷迷糊糊间,姝娘只觉浑身热得慌,口干舌燥,正想起来喝口水,却听吱呀一声响,似是门窗开合的声音,她睁开惺忪的双眼,在一片黑暗中隐隐约约看见床畔一个模糊的影子。

  姝娘一个激灵,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是贼吗?

  不可能会是贼,秦家穷得叮当响,连老鼠都不来偷粮,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谁!」

  来人没有回答,见姝娘醒了,猛然扑上前想要擒她,姝娘反应快,一个翻身跳下了炕。离得近了,姝娘看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形。

  为何她的房中会出现男人?

  姝娘想逃出去,可奇怪的是门怎么都推不开,她只得放开嗓子大喊:「爹,娘,救我!爹,娘……」

  房里的男人扑了个空,又转而向门的方向来抓姝娘,黑暗中,姝娘只听见那人粗犷又轻浮的声音。

  「小娘子,别跑了,没人会来给你开门,你爹娘收了我的钱,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乖一些,今晚还能少吃点苦头。」

  这是什么意思……

  姝娘脑中一片空白,心像是瞬间沉到无底的深渊里,她知道秦佃户和方氏对她狠,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用这种下作法子,将她关起来任人羞辱,以此逼她妥协就范。

  她死命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逼自己冷静下来,摸着墙慢慢往角落移动。

  她不能坐以待毙,谁都不会来救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屋里的男人一点点逼近,姝娘凭着记忆,终于在男人扑过来的一瞬间摸到背篓,她眼疾手快地弯下腰,抓起篓里的东西猛然向前一挥。

  在屋外抵着门的方氏听着姝娘的求救,眉都不抬,只盼着男人快些成事儿,可没过一会儿却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方氏吓得一个哆嗦,背上的力道一松,下一刻门就被砰地撞开了。

  姝娘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跑出来,方氏哪能让她跑了,回过神正要去抓人,却被一道寒光晃了眼,定睛一看,只见姝娘手上举着一把锋利的镰刀,鲜红的血正顺着刀刃往下滴落。

  「啊!」方氏吓得面色惨白,两只脚像被定住了一般,望着姝娘跑进雨幕里仓皇逃走的背影,一时忘了去追。

  姝娘光着脚,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迷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跑进山里,她知道如果她不跑,一定会被秦佃户和方氏抓回去,被迫嫁给那个男人。

  山路湿滑,又恰逢那么大的雨,换做旁人定会在林中迷失方向,可姝娘对这林子很熟悉,因她幼时常来这里找果子和野菜吃,她也还记得山上有一个躲避之处。

  她循着记忆摸索了一阵,果然在山腰找到那座杂草丛生的破庙,这庙比先前更破败了,屋顶漏雨,雨水顺着破洞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但幸好只有东侧,西侧屋顶完好,尚可躲避。

  姝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还未松口气,便听门外传来脚踩在杂草树枝上吱嘎的声响,越来越近,她浑身一凛,顿时握紧了镰刀。

  可不待她藏身,已有一人穿过雨幕而来,是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

  「别过来!」姝娘浑身颤抖,举着镰刀,对着门外吼道。

  才踏过门槛的男人身子一僵,沉默片刻,一道清冽低沉的声音响起,「外头雨大,可否容在下在此躲避片刻?」

  虽不曾看清那个闯入她房中男人的脸,但姝娘可以确定并不是眼前这人,看身形,来人生得高大魁伟许多,且听声音也不像,那个企图轻薄她的男人嗓音黏腻恶心,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庙内漆黑,伴着外头稀里哗啦的雨声,姝娘的心也如擂鼓般狂跳不止,虽来人说他只是避雨,可人心难测,善恶难明,她才吃了苦头,实在不敢轻信他人。

  她抿唇没有回答,依旧高举镰刀警惕地盯着来人。

  站在门口的沉重樾剑眉微蹙,面对如此情境有些莫名,他不过如往常一般,在这思原县附近的山村中找寻,却不想突逢大雨,好不容易看见这座破庙想躲个雨,谁知一进门便见一女子将一把锋利的镰刀对准了他。

  因常年习武,沉重樾的五感远胜于常人,故纵然是在没有光的破庙里,他也能大致看清女子的状况,只见女子光着脚,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单薄的里衣已被雨水濡湿,紧贴着身躯,长发披散凌乱,实在狼狈。

  看这模样装束,很像是睡至一半遭遇什么,仓皇逃出来的。

  一把镰刀根本伤不了沉重樾分毫,可面对眼前惊惧害怕,再禁不得任何刺激的女子,沉重樾立在原地,到底没有动。

  两人僵持之间,庙外赫然传来说话声,夹杂在雨声中虽不清晰,但姝娘认得出是方氏和秦佃户的声音,她顿时警觉起来,也不管门口站着个男人,环顾四周,慌乱地掀起供桌上那块破破烂烂的黄布。

  沉重樾眼见姝娘将自己藏于供桌之下,紧接着外头的说话声越发清晰。

  「没用的东西,看个人都看不住,还把那吴掌柜给伤了,要是找不到人交差,我们都得完蛋!」

  「哎哟,他爹,可别说了,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能跑啊,这雨这么大,看来看去也就这里能躲了,那死丫头肯定躲在这儿!」

  说话间,一男一女披着蓑衣走向破庙,两人一抬头便看见站在门口的沉重樾。

  方氏和秦佃户对视一眼,皆没想到这庙中居然还有人。

  两人在破庙中环视一圈,没有看见姝娘的身影,碍着眼前这人也不好直接在庙中搜寻,沉默片刻,还是方氏先开口道:「这位小哥,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跑进这儿躲雨啊?」

  供桌之下的姝娘打从方氏和秦佃户进来就死命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出声教他们发现,此时听方氏问话,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

  她与那男人素不相识,那人并没有帮她的理由,定会告知方氏她的下落。

  忐忑之际,姝娘却听一道沉冷的声音坚定道:「不曾看见。」

  方氏显然不信,继续道:「小哥,你不知道,我和我家这口子在找我们的闺女呢,小姑娘和我们闹了脾气,一气之下跑上山,我们不放心,这才找了来。」

  「废什么话!」秦佃户显然没了耐心,「还不快找!」

  方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沉重樾,犹豫片刻,没再管他,直接在庙中各处搜寻起来。

  秦佃户急着要将姝娘找出来,方氏何尝不急,毕竟这事可是关系到她那心肝一样的儿子呢。

  今晚放进姝娘房里那男人是镇上寿材铺的吴掌柜,三十好几了,原配刚死了两年,先前在街上一眼看中了姝娘,便托人来说亲。

  吴掌柜给了足足六两聘礼,比当年刘家给的多一倍。方氏怎么想都觉得这亲事好,有了这些银子,秦升的债就能还了,也不必继续风餐露宿,躲躲藏藏,一想到眼珠子一样的儿子在外头吃苦,方氏就心疼不已。

  至于姝娘,能嫁给这样的人做续弦,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就是死脑筋,刘家人都死绝了,还想着给那个见都不曾见过的刘淮守寡,要不是她死活不同意,方氏也不至于听了媒婆的法子,让姝娘毁了清白,到时候不得不嫁。

  为着姝娘那强脾气,她那药下的分量可不小,没承想还是让这丫头跑了。

  听着外头翻找的动静,姝娘缩起身子,拚命往供桌里藏。

  惴惴不安间,她依稀感觉到有人逐渐靠近。

  姝娘心头一凛,下意识紧握镰刀,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她知自己恐怕藏不住了,她甚至能想像若被寻到带回去会是什么结果,可她仍不想认命,再一次像牲畜一样被她的亲生爹娘卖给别人。

  这一次,她许是不会那么幸运,再遇上像刘家那么好的人家了。

  姝娘绝望地等着黄布被掀起,却见一道亮光倏然透进来,照亮了供桌下的一小片地方,黄布上映出一人坐在供桌前的影子。

  秦佃户和方氏将庙中前后都寻了个遍,仍没寻到姝娘,转而将目光落在佛像前的那张供桌上,那是这个庙里最后可藏身的地方,可那个先前就在庙中的男人不知何时拣了一些枯木,盘腿坐在供桌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火摺子点燃。

  方才漆黑一片看不出来,如今藉着火光,秦佃户夫妇两人才将此人看了个清楚。

  男人约莫二十岁,眉深目阔,两人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反正是十分俊俏。男人一身衣衫虽被雨水浸透,可单瞧材质纹样,便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供桌正好教男人挡了个严严实实,方氏心里焦急,可看此人的气度和穿着,就怕是县里哪家有钱有势的公子哥,不敢招惹,只得用手肘顶了顶秦佃户。

  秦佃户在家中虽是个厉害的,可是在外头只不过是个遇着里正也要卑躬屈膝喊老爷的软骨头,原以为这人就是个来避雨的普通农户,可此时看清了,秦佃户心底不免有些发怵。

  「他爹,六两……」见秦佃户止步不前,方氏忙提醒道。

  想起藏在家中的那一大笔钱银,秦佃户霎时清醒过来,虽说他家那小子是个混帐东西,可到底是他唯一的种,日后还指着那小子给他秦家传宗接代。

  有了这笔钱银,指不定还能再给秦升讨一房媳妇,到时生个大胖孙子,就算日后两腿一蹬也有脸去见祖宗。

  这般想着,秦佃户的怯意顿时消了大半,他佝偻着背,扯开唇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和满脸沟壑,低声下气道:「公子,可否——」

  他才刚开口,见男人抬首看来,分明没有言语,可眼底的冷冽如三九天最烈的风,让他从头寒到了脚,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声音卡在喉咙里竟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有事?」

  沉重樾收回目光,看似无意般拿起身侧的长剑,一寸寸仔细擦乾剑鞘上的雨水后,缓缓抽出剑身。

  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钝钝的声响,利刃散发的寒光让秦佃户的眼睛一闪,他僵在原地,双手止不住微微发颤,总觉得下一刻那柄长剑就会架在他的脖子上,刷地卸了他的脑袋。

  「没……没事儿,我家闺女应当不在这儿,我和我家老婆子再去别处寻寻,您歇息着,歇息着,我们不打扰了……」

  「他爹——」

  方氏显然还不死心,正想说什么,被秦佃户狠狠瞪了一眼,半拖半拽地出了破庙。

  寻姝娘的事儿小,毕竟人终究在那儿,能逃到哪里去,还不是得回刘家,可若惹得这男人不高兴,指不定性命难保。

  逃也似的跑出去好远,想起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剑和男人冰冷慑人的眼神,秦佃户摸了摸脖子,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直到外头彻底没了两人的动静,缩在供桌下的姝娘才舒了一口气,虽不知爹娘为何没有搜供桌底下,可她勉强算是逃过一劫。

  四面的寒风掀开布幔,从桌底钻进来,姝娘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方才淋了雨,身上的感觉还不强烈,可如今一股子灼热自小腹蔓延而上,说不出的痒意似有无数虫蚁啃噬一般,姝娘浑身酥软,深知自己是中了招。

  定是方氏为了逼她就范,给她的茶水有问题,终究是她傻,对她娘还心存侥幸,觉得她会悔改,如今再去想,今日她娘对她的那些好,全都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方氏替她关窗也根本不是怕她冷,而是想彻底断了她翻窗逃跑的后路。

  姝娘死死绞住双腿,可那感觉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反而像潮水般泛滥开来,想起秦佃户与方氏的所作所为,姝娘委屈得鼻尖泛酸,低泣声混着娇媚的呻吟忍不住从唇间逸了出来。

  想到外头有人,她忙捂住自己的嘴,羞耻感一阵阵涌上心头,渐渐的眼前模糊,竟连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姝娘靠着仅存的理智,自供桌下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往漏雨的东侧而去。她想得简单,既然觉得热,让雨淋一淋应当就会好受了。

  她跪伏在雨中,然而难受的滋味丝毫没有缓解不说,还教人拽住衣领拎了回去。她知道是庙里那个男人,可待那男人一放手,她又重新冲进雨里。

  如此几回,沉重樾剑眉微蹙,不知这女人发什么疯,他彻底失了耐心,一把将人提起来,丢到火堆前。

  这次,女子没跑,她双眼迷离,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般,抱住沉重樾结实的手臂不放,她将半个身子贴在上头,面色潮红,呼吸灼热,口中喃喃道:「我好难受……」

  沉重樾在军中多年,兵将们围坐在一块儿说的那些荤话他听过不少,也曾听说花街柳巷的老鸨为了对付新来的不听话的姑娘,会使些肮脏的手段。

  看女子这模样,大抵是中了类似的药,他正欲推开她,女子却已快一步松手,眼中带着几分惊惧,似乎在努力维持最后一丝理智,可才站起来她便脚一软,跌进沉重樾的怀里。

  沉重樾本不想管,可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媚得发酥的声音带着几分哀哀的悲泣,「救救我……」

  都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可想而知这药下得有多重,若再不纾解,只怕会有危险。

  沉重樾思量片刻,欲推开她的手收了回来,嗅着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他喉结微滚,贴着女子耳畔,声音压抑低哑,「冒犯了……」

  第三章 师父闹脾气

  翌日,姝娘醒来时,瞧见外头隐隐的天光,天将亮未亮,应是卯时左右。她坐起来,眼前有一堆烧黑的木材,身上还盖着一件宽大的男子衣袍。

  零碎的记忆涌入脑海,姝娘慌乱地环顾四周,并未看见昨日那个男人,可他的剑还在,想是暂时出去了。

  姝娘急切地起身,然而只走了几步又快步折返回来,一把扯下供桌上的那块黄布,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不能这样出去,可那人的外袍想来也是矜贵之物,她不好拿走,只能用这块破布将就一下了。

  也不管有多脏,她将那布披在身上,拾起镰刀,逃也似的离开。

  幸得对周遭的山路熟悉,姝娘忍着腿上的疼痛,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顺利回到长平村。

  孙大娘正在院子里喂鸡,抬头便见一人披着块破黄布,一瘸一拐地靠近,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姝娘。

  「哎呀,姝娘啊,你这是怎么了?」她放下碗,急切地跑上前,「你不是回娘家了吗,这脚怎么还伤了?」

  「孙大娘。」姝娘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没事儿,只是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

  孙大娘上下打量着她,显然不信,「这跌了一跤怎么还——」

  姝娘唯恐她追问,忙打断道:「这伤口还挺疼的,耽误不得,我回屋上些药,你忙着。」说罢,快步跨进院子。

  春桃听见外头的说话声,高高兴兴地跑出来,恰好看见姝娘狼狈的身影,「姝娘姊姊怎么这副样子,是不是那边又欺负她了?娘,我就说别让姝娘姊姊回去,你偏不听!」

  「我怎晓得会变成这样。」瞧着姝娘这副模样,孙大娘心里比谁都不好受,毕竟是她劝姝娘回去的,虽说她盼着姝娘早些嫁人,可也不希望她吃苦遭罪,她转头对春桃道:「屋里有两条鱼,你拣肥的那条给姝娘送去,顺便问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春桃「诶」了一声,折身跑回去。

  姝娘进了屋,生火在灶上烧了热水,正准备擦洗身子,无意间往脖颈上一摸,忽地发现她的平安符不见了。

  那平安符是周氏生前亲自教她绣的,她一直贴身戴着,万分珍惜,也不知掉在了何处。

  莫不是丢在了那破庙里……

  姝娘咬了咬下唇,又想起昨夜的事儿。

  虽未经历过情事,但姝娘好歹学过医术,自然明白昨夜那男人并未夺了她的清白,而是用了其他羞人的法子替她解了药。

  光是想着,羞耻感便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姝娘都不敢去回忆,药力之下,她变得那般不知廉耻,伏在男人宽阔的肩头哀哀地求他多碰碰她。

  姝娘撩了把水泼在脸上,双颊红得似能滴出血来,昨日她意识不清,记得的场景都是支离破碎的,甚至连男人的脸都未看清。她虽感激那人救了她,并未趁机占了她的身子,但往后还是莫再相见的好。

  她是刘淮的媳妇儿,但却与旁的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实在愧对待她极好的公婆。

  简单地擦洗换了身衣裳后,姝娘从橱柜里取出药膏,处理左腿上的伤口,这是她昨夜逃上山时被树枝石块划伤的,昨日身子难受没有发觉,今早走了那么一大段山路,伤口复又裂开来。

  方处理完,便听门被轻轻扣了两声,春桃拎着个木桶进来。

  「姝娘姊姊。」

  春桃掀开里屋的布帘,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忍不住惊呼一声。

  只见姝娘坐在炕上,裙裾掀起,露出的纤细雪白的小腿上有一道一指长的伤口,周遭一片殷红的血迹,血虽已乾,但看起来依旧可怖,不仅如此,原本光洁的皮肤上还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划痕。

  「姊姊,你怎伤成这样了?」春桃心疼得红了眼,不由得愤愤道:「你同我说,是不是你的爹娘又欺负你了!」

  姝娘放下裙摆,「没什么,真的只是摔了而已。」

  「我不信,那你的衣裳是怎么回事儿,还一大清早自己走回来!」

  见春桃不问出真相不甘休的模样,姝娘苦笑了一下,佯作轻松道:「唉,不还是那些事儿嘛,我不愿意,我爹气得慌,吃多了酒,大半夜发酒疯,骂骂咧咧将我赶了回来,我连外衫都没来得及披。天儿实在是冷,这不回来的时候路过一间破庙扯了块布披上。」

  姝娘没说实话,一则说不出口,二则昨夜的事儿终究不光彩,毕竟她在村人眼中就是个寡妇,不是她信不过春桃,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就算闯进屋里的男人没有得逞,她的名节也算彻底毁了。

  「真的?」

  「真的。」

  春桃到底是个孩子,心思单纯好糊弄,听姝娘语气这般坚定,狐疑地看着她半晌,便也信了。她向来不喜欢姝娘那对丧了良心的亲爹亲娘,听姝娘这么说忍不住气怒,当即咒骂起来。

  姝娘无奈地笑了笑,转而看向春桃脚边的木桶,「你这是拿了什么来?」

  「小虎子昨儿个运气好,从河里捞上来好几条鱼,我娘看着新鲜就用一盘点心同他换了两条,要我送一条给姊姊吃。」

  「这我怎么好收,你快拿回去。」姝娘忙拒绝。

  「没事儿,哥哥不在,我和我娘也吃不完,再说了这鱼养不长,姊姊就当替我们分担了。」春桃自顾自地从灶房寻了个盆,把鱼倒出来。

  姝娘有些过意不去,「你和孙大娘替我照顾师父,我还未答谢,反倒拿了你们的鱼……」

  提起这事儿,春桃一抬眉,似是想起什么,「对了,忘了同姊姊说,昨日我娘教我给贺老……贺爷爷送饭,他老人家一听说你回了娘家却不曾同他说一声,当即便不高兴了,饭都没动两口呢。」

  姝娘抿了抿唇,垂眸看向盆中的鱼,「也怪我,是我食言在先。待会儿我去哄哄他便是。」

  春桃走后,姝娘处理了那条鲈鱼,又从家中取了些食材放入篮中,沿着河下游而去。

  姝娘的师父名叫贺严,自称是个游医,是两年多前来到长平村的。他性子古怪,几乎不与村人来往,常喜欢坐在溪边垂钓,一坐便是一整天,闲时才上山采采药草,虽是大夫,看病却要依他的心情,非大病不医,非重病不治,有时就算诊金出得再高也无用。

  他医术虽好,但村里人大多不喜他,觉得他根本就是个没本事的庸医,极少人找他瞧病,可姝娘知道他并非恶人。

  刘家夫妇心善,自打听说贺严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搬来,便隔三差五让她端些小菜过去。后来刘猎户去山中打猎,不小心摔下悬崖,若不是贺严毅然出手相助,只怕刘猎户被抬回家后不久便会失血过多去了。虽说其后不到一年,刘猎户还是因脏器有损,药石无用,逐渐衰竭而亡,可贺严的这份恩姝娘不会忘。

  姝娘拜贺严为师也是巧合,她本没这个心思,直到刘猎户死后,有一日她端了碗自己做的酱烧茄子过去,贺严大快朵颐后突然问她可要同他学医。

  自此,姝娘便跟着贺严学识文断字,医术针灸。

  推开院门,姝娘熟门熟路地进去,唤了声「师父」,屋中无人应答。

  她掀帘而入,便见一人躺在里屋的藤椅上,许是听见动静,刷地放下手中的书,将身子背过去,她哭笑不得道:「师父,我回来了,早饭可用过了?」

  「吃什么早饭。」藤椅上的人轻哼一声,「上元节徒弟却丢下我一人走了,我这糟老头子饿死算了。」

  姝娘晓得贺严就是同她置气,但这事儿的确是她不对,毕竟她一早便答应贺严陪他过上元节的,可却一声不吭回了秦家,难怪贺严不高兴。

  「是徒儿错了,昨日不该丢下师父一人,孙大娘刚好给了我鱼,我这就给师父做午饭去。」

  见贺严没动静,姝娘无奈地笑了笑,径直进了灶房。

  孙大娘给的鱼个头不算小,姝娘掂了掂,只怕有两斤重,这鲈鱼的鱼背肉厚,为了让鱼熟得更快,姝娘熟练地开完背刀后,才将盐和料酒均匀地抹在鱼身上。

  按摩片刻,静置去腥后,她又在盘中放了切好的葱片和姜段,将鱼搁在上头,放入烧开的锅里蒸。

  趁着蒸鱼的间隙,姝娘从篮中取出面粉,又着手准备起另一道春饼卷合菜。

  做春饼的面团最是讲究,若揉得不好,做出来的春饼不够软也没了嚼劲。姝娘将一碗热水倒入盆中烫面,将面粉揉成团后放在案板上,继续用手腕的力道去揉,直到面团表面光滑,没了坑坑洼洼,才将它放置在一旁醒一醒。

  另一头的锅中蒸气沸腾,已传来淡淡的鱼香,姝娘掐着时辰掀开盖儿,小心翼翼地倒掉盘中的汤水。

  乡野之人做菜不那么讲究,能入口就行,故而姝娘从前根本不知这些诀窍,许多做菜的法子还是贺严教她的。

  贺严性子古怪,就算住在草庐里穿着烂衣裳他都无所谓,可唯独好美食,他云游四海,不知尝过多少佳肴,嘴巴早已被养刁。

  姝娘头一回在贺严面前蒸鱼时,没有倒掉底下的汤,还被贺严嫌弃了一番,他告诫姝娘往后蒸鱼务必要将这汤倒了,因这汤满是鱼腥味儿,只会破坏鱼的鲜美。

  倒完汤,姝娘拣出盘底的葱姜丢弃,从凉水里捞出泡好的葱丝铺上,将滚烫的热油浇在上头,随着滋滋的声响,鱼香似炸开一般在屋内蔓延开来。

  听到里屋藤椅挪动的声响,姝娘了然地笑了笑,在盘里倒入调好的酱汁收尾。

  做好清蒸鲈鱼,姝娘将切好的菜蔬下锅煸炒一番,又擀了面,烙了饼,将配菜卷进饼中,完成了第二道春饼卷合菜。

  她将两道菜端上桌,摆好碗筷,便见贺严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时不时地瞥一眼饭桌,却不说话。

  姝娘深知贺严好面子,脾气又强,当即自责又委屈道:「师父,是徒儿错了,您瞧,徒儿特意做了您最爱的鱼,您好歹给徒儿一个赔罪的机会吧。」

  贺严皱了皱眉,这台阶都已经递了,就算是为着这一口吃的,他也不至于不低头。

  他顿了片刻,抬脚神情勉强地挪向饭桌,「看在你往日表现好的分上,行吧,便给你个机会。」

  姝娘喜笑颜开,进灶房给贺严盛了一大碗米饭,出来时,便见贺严已夹了一筷子鱼肉,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

  鲈鱼蒸得恰到好处,毫无腥味不说,肉质紧实却又嫩滑入味,蘸上咸香的酱汁,鲜味在口中久久不散,回味悠长。

  见贺严微眯着眼一脸享受,姝娘明知故问道:「师父,徒儿这鱼做得可有长进?」

  「还算过得去吧。」贺严口是心非地又夹了一大筷子,「倒是将我嘱咐你的记牢了。」

  除了倒掉蒸好的汤外,姝娘还汲取了先前的教训,没有将酱料直接浇在鱼身上,清蒸鲈鱼吃的是原汁原味的鲜,酱料渗入鱼肉反而会破坏这份鲜美,使鱼的口感大打折扣。

  见贺严吃得高兴,姝娘往他碗中夹了一个春饼卷合菜,「师父,您尝尝这个。」

  卷在饼中的有豆芽、韭菜和木耳,都是时令的菜蔬,姝娘特意将饼擀得又薄又小,贺严一口一个,又香又有嚼劲的饼加上爽脆可口的合菜,让贺严吃了一个仍觉不过瘾,连夹了两三个。

  一餐用罢,贺严心头的不快已彻底消散,他靠着椅背,无意间低头一瞧,却不由得皱起了眉。

  「丫头,你的脚怎么了?」

  虽姝娘掩饰得好,可贺严是个大夫,哪会看不出端倪。

  「没什么,就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扭着了。」姝娘眼神闪躲,收起碗筷,给贺严端了杯桑菊银花茶。

  贺严可不像春桃那般好糊弄,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他岂会猜不到是谁干的吗,他将脸一板,顿时厉声道:「是不是你爹娘又在打你的主意?那两个天杀的,老夫这就去找他们算帐去!」

  「师父,您别……」姝娘拦在前头,「您去了也只是气着您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那就告到县衙去!」贺严怒容满面,咬牙切齿道。

  姝娘苦笑着摇摇头,她也恨极了秦佃户和方氏,可仗着「爹娘」二字,她便奈何不了他们。虽说初嫁从亲,再嫁由身,可那也得是她夫家娘家都没了拿主意的人,如今她公婆去了,夫家没了尊长,她的婚姻大事便只能任凭秦佃户做主。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告到县衙去,秦佃户也能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驳,而且秦佃户贪财还不要脸皮,届时将事实一扭曲,只说是请人来做客,是姝娘会错了意,到头来他们落了个干净,那晚的事传出去,难堪的只会是她。

  「师父,您就别管了,您都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没必要为了我的事儿气坏了身子。」

  「什么叫你的事儿!你既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是要管你的。」贺严正要迈出去,却被死死拽住了衣袖,见姝娘眸中含泪,哀求地看着他,他心一软,旋即长叹一声道:「丫头,可要随我离开这里?」

  姝娘愣了愣,虽知贺严是游医,根不在此,迟早要离开的,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师父,您要走了吗?」

  「前几日得了信,家乡有一旧友患疾,我得前去治疗探望。」贺严顿了顿又道:「左右这里也没有让你留恋的人了,刚好我家中还置有几处薄产,够我们师徒两人糊口,你可愿跟我走?」

  姝娘缓缓松开手,垂眸略显失落,「师父,您不是不知道,我不能走。」

  她不肯走的理由贺严自然明白,她是个念恩的人,刘家夫妇没了,刘淮这么多年下落不明,刘家后继无人,已然成了绝户,她是怕自己走后,刘家就彻彻底底消失在长平村了。

  「你这强丫头!」

  贺严无奈地看着她,却不再劝,周氏过世还不到一年,姝娘深深惦记着刘家人,她的脾性他很清楚,怕是磨破嘴皮子也劝不动的。

  「师父,您何时走?」姝娘低声问道。

  「三日后,那边有些急。」

  姝娘点点头,眸光黯淡,「那这两日我帮您将行李收拾起来。」

  看着姝娘转身进屋的背影,贺严眉头紧蹙,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思原县一处僻静的小院里,冯长踮着脚,焦急地在院门口徘徊,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道路两边张望。

  直到瞧见一匹棕色的骏马从东侧奔驰而来,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上去。

  「爷,您可算回来了,您这三日未归,小的不知有多担心呢。」

  来人翻身下马,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庞,他将缰绳递给冯长道:「山路难行,多费了些时日。」

  见自家主子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双元青的绣靴连带衣摆裤腿满是泥污,根本看不出本来颜色,想是昨夜那场暴雨所致,冯长启唇正想说什么,却听沉重樾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来过?」

  「无人拜访,只是有两封给您的信,快马加鞭送来的,小的已放在您的书房了。」

  沉重樾神色微动,忽地加快步伐,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诶,爷,可要小的备水沐——」

  冯长话都还没说完,沉重樾的身影便已拐了弯,消失在门洞里。冯长在原地站了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出去怕是谁都不会相信,如今住在这么一个小县城平平无奇院落里的,正是那位因两年前与夏国一战而家喻户晓的定国将军。

  冯长是真不懂他家主子,自两年前老镇南侯去世,他家主子接替镇南侯之位以来,便整日心事重重,为老侯爷守孝一年后,不知为何突然带着他来到思原县。

  开始时冯长只当沉重樾是来游山玩水,可主子一抵达便终日往府衙处奔走,如此几日后忽又不知生了什么兴致,与他交代一声,每十天半个月的便会骑马离开数日,再风尘仆仆地回来。

  主子的事儿做奴才的不敢置喙,冯长虽跟随沉重樾多年,可碍着沉重樾性子沉闷,到底没敢开口询问,只看着沉重樾偶尔愁眉紧锁的模样,心底难免生了些许猜测。

  冯长是家生子,爹娘都是在镇南侯府做事,打小便住在府内,比外人更清楚里头的情况,自然也记得他这位主子并非一开始便在镇南侯府。

  镇南侯府原有一世子,正妻萧氏所出,却在八岁时不幸夭亡,萧氏悲痛欲绝,几番寻短见被救后变得疯疯癫癫。

  此后一年,老镇南侯忽然从外头领回来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模样,与已故的世子生得有六七分像。

  原本疯癫的萧氏见到这个孩子后,将他错认成自己的亲儿,疯疾也日益痊愈。

  这个孩子便是他如今的主子——沉重樾。

  老侯爷并未向众人解释沉重樾的身分,只对外宣称将他认作养子。府中奴仆虽表面上不敢多言,可私底下难免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猜忌鄙夷,毕竟他不但像极了已故世子沉重岚,也与老侯爷有几分相像,令人不得不怀疑沉重樾的来历。

  京城的世家贵族最重血脉,庶出已是低微,私通所生之子更是卑贱。

  流言蜚语如不见血的刀,再加上众人异样的眼神,沉重樾在侯府的那几年,虽锦衣玉食,实则过得并不如意,直至十五岁时他忽然向先帝请旨远赴边塞,而后六年间频频告捷,一路荣升至此。

  如今京中再提起沉重樾,虽无人敢轻视置喙,可冯长觉得他家主子大抵还是对自己的身世有所介怀,才会在继承侯爵后如此惴惴不安。

  冯长低叹一声,牵着马入了后院,忽地脚步一滞想起什么,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嘀咕了一句「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厢,沉重樾阔步进入书房,拿起案桌上的两份信笺。上头那封来自镇南侯府,他只瞥了一眼便缓缓放下,却在看到底下那封的字迹后双眸微张,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上不过寥寥几字——朱诚已于三年前病逝,无果。

  放下信笺,沉重樾剑眉微蹙,扶额沉默了半晌,才拿起那封来自镇南侯府的家书,家书为沈太夫人亲笔所写,字里行间不过老生常谈,无非是催促沉重樾早些回京罢了。

  若让旁人瞧见,只道是祖母对孙儿的一番担忧关怀,可在知晓真相的沉重樾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他勾唇苦笑,沈太夫人又怎会对他有所关怀,不过是担忧他久不在府,教人看出端倪。

  要说为何,只因他根本不是老镇南候的血脉!

  沉重樾知晓这个荒唐的事实是在两年前,老镇南侯重病时遣退众人,将他单独唤到榻前,同他道明真相。

  病榻上的老镇南侯气若游丝,磕磕绊绊地告诉沉重樾,自己当年是如何在思原县附近的山路遇到他,彼时他脑袋受了伤,一连昏迷了好几日,醒来后什么事都记不得,老镇南侯虽极力寻找他的亲人,却始终无所获。

  当时老镇南侯急着回京,又见沉重樾生得像极了自己过世不久的亲儿,一时怜惜,不忍心丢下不管,才将他带回镇南侯府,视作养子照料。

  回忆间,房门被轻扣了两声,冯长的声音传来。

  「爷,沐浴的水小的已经给您备好了。」冯长在外头等了半晌才见沉重樾推门出来,赶忙又道:「爷,还有一事儿,小的记性不好,方才没想起来。」

  「何事?」

  「前日爷刚走,就有人送来个姑娘,说是见爷身边没个手脚俐落的婢女,让她来伺候您的。」

  这小院里除了冯长,就只有几个杂役和厨娘,冯长也曾向沉重樾提过买两个婢女回来,但被沉重樾否决了。

  冯长滑头,哪里听不明白,来人的意图可不只是送个婢女这么简单,「伺候」二字说得好听,可怎么伺候、在哪儿伺候,便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但爷放心。」冯长接着道:「小的按爷的吩咐,没有收,给退回去了。」

  沉重樾一如既往,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提步往卧房而去。

  冯长抿了抿唇,一路跟在后头,行了一阵沉重樾头也不回道:「有话直说。」

  被看穿心思的冯长讪笑两声,「爷,您来思原县也有大半年了,县令也不是头一回给您送人,您总不能一直不收吧,何况您身边也确实少个知冷知热的,小的瞧着前日那姑娘还挺漂亮的。」

  他话音刚落,便见沉重樾微微侧首,用余光觑了他一眼。

  冯长呼吸一滞,吓得闭上了嘴。

  沉重樾本就生得高大魁伟,再加上统帅十万昌平军在疆场上御敌多年,光是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爷恕罪,是小的逾矩了。」虽知沉重樾并非恼怒之下会滥罚奴仆之人,可冯长依旧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沉重樾没说什么,径直进了主卧。

  盯着关上的门,冯长实在费解,他家主子二十有三,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收个姑娘入房也正常,怎么迟迟不肯纳妾,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听说在边塞那么多年,一次也未召过军妓。

  虽说因沉重樾如今的身分,京中想嫁给他的世家贵女趋之若鹜,可坊间仍不乏莫须有的传闻。冯长跟随沉重樾多年,虽知他并无那般癖好,可也纳罕他家主子怎就对姑娘不感兴趣。

  思忖间,冯长忽地双目微张,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不成,他家主子在那一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厢,冯长正琢磨着如何治他家主子的隐疾时,屋内的沉重樾褪下外袍,却见一枚红色的平安符从袖口滑出来。

  他拾起平安符,拿在手上细细摩挲,平安符用料虽粗糙,可绣工极佳,一角更是绣有两片精致的竹叶,他剑眉微颦,总觉得有几分眼熟,细想之下却头疼欲裂。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在思原县周遭寻了大半年,他怕不是寻疯魔了,甚至想在一个陌生女子遗留的平安符上寻找有关身世的蛛丝马迹。

  他一夜未眠,今早天未亮,便想着去寻些野果和干净的水,回来时却发现昨夜那姑娘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他的外袍和这枚平安符。

  沉重樾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在战场多年,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数,可昨日听见那个女子无助的哭声,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在镇南侯府最难熬的那几年,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虽是为了救人,可他到底坏了那位姑娘的清白,原想着若她让他负责,他便将人带回京城,若她不愿,就给她些银两,左右无人知晓此事,她大可以再嫁。

  他垂首看向那件外袍,昨夜那姑娘就是裹着它,身子软得如一汪春水,柔若无骨的手臂缠在他僵硬的身躯上,哭泣低吟。

  沉重樾并非重欲之人,可想起昨夜那旖旎的画面,呼吸霎时重了几分,他一手提起装着凉水的木桶,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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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拉坤 发表于 2025-3-30 16:31:3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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