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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试阅 ✿] 心月澜《药香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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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发表于 2020-2-14 14: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药香娇娘》
作者:心月澜
系列:蓝海E82701-E827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02月14日

【内容简介】

继承了阿娘制香的手艺,江浸月都想好了,
等她利用这手艺攒够钱就把阿娘从舅家接出去,母女俩好好生活,
谁知她那绝情爹和无良孪生姊姊竟祸害到她头上──
她姊不想和坠崖险死的闻远侯府三公子陆欢成亲,选择和人私奔,
而她爹为了富贵,竟想出替嫁法子,威逼她上花轿……
罢了,嫁就嫁吧,况且那陆欢也没人家说的那么差啊,
她被水匪袭击,是他救了她(虽然她恩将仇报,吐了他一身),
他堂妹指称她给他戴绿帽,是他以行动维护她(给他戴绿帽的是她姊不是她),
虽然他讲话贱兮兮,但不可讳言,他给了她莫大温暖与勇气,
看他被时不时发作的头疾折腾,又察觉他的病情好似跟香料有关系,
决定用香来调理他的病情,可调着调着,她好像把感情也给出去了……


江浸月不敢相信,过去总是帮助她、保护她的行之哥哥,
竟不怀好意下药想对她不轨,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陆欢赶来相救,
却也因此让她发现了夫君的秘密──他健步如飞,根本没瘸!
尽管他们的婚姻建立在「夫瞒妻骗」上,但他对她的好,无庸置疑,
只是成亲半年多才同床共枕两次,总是让她觉得不踏实,
好不容易两人在「兵荒马乱」下成了真正的夫妻,哪知考验才正要开始,
姊姊回来了,要夺回妻子的身分,还诬告她心机重、抢人夫婿……
府里事多,府外也不平静,回京参加太后寿宴的庆王遇刺身亡,
京城也有多人莫名暴毙,死因竟都与陆欢的父母兄长相似,
似乎暗中有个无形的阴谋正在收网,直扑他们而来……


  第一章 孪生姊妹命不同

  江家上门讨人的时候,江浸月正在后院给舅母洗衣服。

  已是寒冷的天气,手指叫冰水咬着,疼丝丝的,像刀子剐着骨头缝,见夏婆子走远后,她忙不迭缩手团在嘴边呵气。

  水珠溅到脸上,洗去煤灰,白玉脸蛋一寸一寸湛出光,顾盼间,满园枯枝败叶都跟着鲜亮起来,她却折了眉心,蹭了把地上的土往脸上一抹,又变回花猫。

  洗干净了定是个美人,可惜她不敢。

  日头吭哧吭哧往西赶,洒下一片金芒,隔着三道坊巷,筒瓦仍晶亮得不像话,江浸月得空就会望一眼。

  那里是她的家,原本是。

  江家是皇商,她是江家的嫡出二姑娘,在家时别说洗衣服,就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可好日子就是在那天到头的。

  八年前,她和阿娘还有姊姊被赶出家门,投奔舅舅沈家。

  那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们跪在正堂门外阶下,冻成三根硬邦邦的木头桩子,阿娘把唯一的斗篷裹在她和姊姊身上,自己就这么硬挺着。

  四面是无尽的白,漆红大门彷佛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她们咭咭奸笑。

  门前,舅母拢了拢灰鼠褂子往椅上一歪,拿铜针拨手炉里的积炭,脚边有丫鬟帮她捶腿,嘴上笑盈盈地道:「夫君顾念往日兄妹情谊……」却迟迟不叫她们起身。

  她就跪在阿娘身后,眼睁睁看着雪花在阿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出冰碴。

  从那以后,阿娘就落下寒疾,拖到现在已下不了床,那名动京师的调香手艺也跟娇花遇豪雪般,废了。

  当初爹爹还是靠阿娘的手艺起家,挣来如今这锦绣前程,可现在……

  「要是有钱就好了。」袖口补丁的线头松动,江浸月轻叹一声,把冒头的棉絮塞回去。

  突然间,水盆被人踹翻,冰水哗啦浇了她一身,冻得她直颤牙。

  来人是舅母身边的小子,问也不问,拎起她就走,跟拎只小鸡崽没两样。

  江浸月挣扎不开,慌忙开口道:「去、去哪?」

  是不是衣服洗太慢,舅母生气了?

  那人掀了眼皮觑她一眼,懒得搭理她,跟一个煤窖里捞出来的脏猴儿有什么好说的?

  远远瞧见正院的屋顶,江浸月眼中的清亮渐次凋零,等被丢进暖阁时就只剩一副呆怔躯壳。

  屋里窗明几净,薰笼焚香,气味温而不浓,应是降香。东侧落张架子床,床上整齐叠着件云锦罩纱裙,窗下是一方花梨木妆台,上头置有菱花铜镜,各式簪花散放在旁。

  这里不是舅母的屋子,是表姊的闺房。

  两个穿一色白底青花袄裙的丫鬟齐齐迎上来,「姑娘大喜,老爷今日特来接您回江家,命我们来伺候您梳洗。」

  「我……爹?」江浸月睫毛一颤,眼波微微慌乱,「是不是弄错了?」爹娘早和离了,虽然她还抱着爹爹可能会来接她和阿娘回去,可她知道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

  爹爹怎么可能来接她?今儿的日头可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她又不傻。

  那两个丫鬟被这清亮的眼波扫到,由不得鼻子发酸,别人家爹爹来接女儿都是兴高采烈的,也就这家人会这般无所适从。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眨眼,还没回过神,见她们进前侍奉,也就乖乖坐下由她们摆弄。

  这是长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温顺,做丫鬟的一看便知,心底生起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涩,伺候起来也就更尽心。

  沐浴、更衣、描妆,美人清丽姿容像珍珠一样,一点一点被拂去尘埃,流转出熠熠光华,丫鬟们心扑通扑通地跳,像穷书生头回撞见绝色佳人般慌乱。

  镜子推来,江浸月草草掠过一眼,旋即像受惊似的躲开。

  这样的形容身段,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日她出门倒泔水,一驾香车忽然从路中间驶过,几个鲜衣纨裤打马紧追其后,赏了她一身新鲜的泥点子。

  车帘匆匆掠起又匆匆落下,露出车内美人慵懒妩媚的侧脸,如海棠春睡未足。

  连未开蒙的三岁稚儿都晓得,那是京城第一美人江溶月,却没人知道,江溶月还有她这么个脏兮兮的孪生妹妹。

  江浸月垂眸,目光散漫如月华点波,鸦羽色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弧叠影。

  姊姊是六年前跟爹爹回江家去的,她记得那天海棠花开得甚好,她和姊姊干完活正躲在丛中斗草,爹爹踩着花香来看她们。

  她以为爹娘要和好,颠颠地跑去厨房忙活,累得直不起腰,可当她捧着金乳酥蹦去花厅时,却见姊姊摇着爹爹的手撒娇道——?

  「这些菜都是女儿亲手做的,爹爹可还喜欢?不喜欢的话,女儿再重新做些来与爹爹尝尝。」

  爹爹很喜欢,所以拿一颗糖换走了她的姊姊。明明斗草还没分出胜负……

  那阵子阿娘天天抱着她哭,夜里都不敢合眼,怕一睁眼她也会不见。

  再然后阿娘就给她改了名,从「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流月」,改作「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浸月」。

  她也应景地开始往脸上抹煤灰,免叫阿娘见了她就想起姊姊,白白掉金豆子。

  最后一绺发束挽好,梳头的丫鬟咧嘴憨笑,「姑娘真好看!」

  这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她受多了大姑娘的气,见二姑娘乖巧,心不自觉就偏过去,就算两人长得一样,她也觉二姑娘比大姑娘好看,也不知老爷当初怎么就舍了她,接走她姊姊的?

  江浸月敷衍地笑了笑,低头绕着手指,爹爹真来接她了?为何她心里毛毛的?

  那两人并未发觉她有异,收拾完就躬身退出门。

  「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差点以为是大姑娘回来了。」

  「这才倒霉呢!多好的姑娘,老爷竟舍得让她替大姑娘去嫁那陆家三公子,真是……唉。」可转念一想,她又把自己的话给否了,六年都不来看一眼的女儿,那应该是很舍得了。

  「啊,还嫁啊?那陆家都败成什么德行了,老的不中用,小的又不顶事,听说前几日那追债的都闹上门了,别家躲都躲不及,老爷怎么还上赶着往上贴?」

  「比不得人家爵位还在呀,老爷看中的不就是这个?」

  「可是……他家三公子不是都摔崖,没了吗?」

  「噤声!这事你也敢胡说八道,仔细叫老爷听去,骨头都给你拆了!」

  稍年长点的丫鬟赶紧打住,忧心忡忡地回头望屋子一眼。

  被斥的那个吐吐舌,不敢多言。

  隔着轩窗,江浸月双脚一软,整个人垮在椅上,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在她雪肤上沁出一片冷月似的霜白。

  这对话没头没尾,可内容却大大超出她的认知,她的小脑袋瓜都快烧爆了。

  陆三公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嫁他?

  这几年她靠阿娘教给她的调香手艺赚了点小钱,只要再熬两年,她就能攒够钱在外赁间屋子,带阿娘离开了。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替别人嫁,她只想守着阿娘过日子,这样也不行吗?

  新衣料子极好,折换成现银够她和阿娘吃上一整年,可她只觉浑身刺痒,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要!这般想着,便低头扯起衣带。

  这时珠帘呼啦掀起,叮叮当当砸在门框上。

  夏婆子叉着腰四下扫视,目光扫到江浸月身上时,顿了顿,旋即竖眉上前拧她耳朵,「好你个死丫头,衣服不洗,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说!这些都是哪来的!」

  她还不知江家来拿人的事,见江浸月这副打扮,理所当然把她打成贼,又或者说,在她眼里,她们这对母女本就应该是贼。

  夏婆子手劲极大,跟烙铁似的焊在江浸月耳朵上,青红沿着白嫩耳廓迅速蔓延,像一朵开败的花。

  「我没偷!放开我!」江浸月嘶嘶抽冷气,试图拨开她的手,却如蚍蜉撼树。

  其实夏婆子会下这么重的手,为的是私怨——?有次江浸月忘了涂煤灰,在井边弯腰打水,玲珑身段在宽袍下若隐若现,把夏婆子她儿子看迷了眼,回去就闹起相思。

  夏婆子想拿一篮臭鸡蛋聘她做儿媳妇,还是她娘闹到她舅舅面前,这事才不得不作罢,可梁子也是实打实结下了。

  后来江浸月身后就多了双眼睛,如影子似的跟着她,时刻等着揪她小辫子,今日总算叫她等来了。

  残阳余晖被窗棂切割成块,血似的红,比八年前那道门还要红。

  她最讨厌红色了。江浸月吸吸鼻子,心一横,扭头咬住夏婆子的小臂。

  夏婆子惊叫着甩脱她,然而冲劲太足,她后脑杓磕在门框上,肿得好大一块,而江浸月被狠狠推向妆台,铜镜、簪花稀哩哗啦翻落在地。

  泪珠啪唧掉落在镜面上,顺着裂痕蜿蜒淌过她镜中倒影——?瞪圆眼睛,像只受伤的幼兽努力摆出凶恶模样,可水汪汪的杏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夏婆子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她捋起袖子作势要给她点颜色瞧瞧,然而银光打眼前一晃,生生将她的气焰摁回肚里。

  是剪子,江浸月竟敢冲她舞剪子?

  她乜斜尖头,枯槁般的脖颈间微微一偏,这丫头平时怂得跟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揪她一撮毛,怎么今日忽然有胆量反抗了?

  放在从前,江浸月自然没这个胆,可今日不同,那个六年不曾谋面的爹爹来了,不是来救她和阿娘,而是要把她从阿娘身边仅存的一丝温情中剥离,推向一个更大的火坑。

  她真的、真的已经被欺负得够够的了!

  夏婆子见她手还在哆嗦便知她不敢,唇角牵出一丝嘲讽,「哟,还敢威胁人?来来来,有胆量朝这招呼,来啊!」边嚷嚷边亮脖子,把在坊间练就的骂街本事悉数搬出来,什么词尖酸就挑什么词骂。

  「就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儿!」

  闻言,江浸月心头一扯,彷佛早已结痂的陈年旧伤被猛然揭开,嘶啦一下,鲜血淋淋。

  不等她反驳,一声咳嗽先荡响在室内,来人逆光立在门口,辨不清面容,气场却十足。

  得,一语成谶,那个没养过她的爹来了!

  门口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一溜人,打首的是江浸月的爹爹和舅母。

  江平抄手而立,不说话也不进屋,就这么乾站着,硬是站出了一股气势。

  夏婆子脸上像开了染坊,一个字抖出七个调,「江、江江……」

  还说什么说,她恨不得找根针把自己的嘴给缝上,最好能把方才那句话先咽回去再缝。

  沈夫人很乐意帮忙递针线,甚至还颇有几分想亲自上手的意思。

  夏婆子是她身边的人,而江平又是她亲自领来的,想她进屋前还把这外甥女夸成一朵花,才发挥到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拉扯她长大就撞见这么出争执,瞧着倒像是她有意摆这么个局,特地引人来受辱一般。

  这脸打得……肿到盖多少香粉都压不住。

  沈家也是生意人,家中大笔进项全仰仗江家,她可不能因为一个长舌妇断了自家财路,否则老爷走商回来非把她活吃了!

  「大胆!没皮没脸的老货,都敢教训主子了!来人,拖下去,掌嘴——?」

  家仆们闻令,一窝蜂涌进来,不甚宽敞的屋子瞬间挤得满满当当。

  夏婆子虽说是个下人,可仗着资历深,主子不在时她都敢在院里横着走,眼下被人五花大绑,还是在她最瞧不上眼的江浸月面前,落差太大,她受不住,扯着破锣嗓子就嚎道——?

  「夫人,您听我说,都是这丫头不好,她偷懒不干活,还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

  沈夫人眉梢一抽,这状告得不仅没水准,还把她苛待外甥女的老底给揭了。

  这老虔婆都多大岁数了,怎的连这点状况都拎不清?

  江平目光冷冷刺来,吓得沈夫人打了个激灵,上前就给了夏婆子一巴掌,犹不解气,继续扇,一连扇了十来下,打得她嘴角淌出血丝,双颊高肿。

  「什么偷不偷的!这本就是浸月的东西,是江老爷给的,哪里轮得着你这做下人的在这指手画脚!」

  「啊?」夏婆子皱皱巴巴的眼皮睁开,哦,敢情这爹还记得有这么个女儿啊,可……他怎么就记得了呢?他记得,那她不就惨了?

  的确是惨了,江平眼刀子都扎来了,比沈夫人的还辣还毒,吓得她裤裆湿透,引来周围人一阵窃笑。

  「这这这误会可大了!」脸皮还痛着,夏婆子又咬牙兀自掌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夫人可千万放过老奴啊。」

  然而沈夫人却是拂袖不搭理,夏婆子便膝行去求江浸月。

  事情反转得太快,江浸月到现在还是懵的,见夏婆子鼻青脸肿地朝她这边来,本能地举起剪子往后缩。

  「你、你别过来……」她语带哭腔,细细软软挠在心口,招人心疼。

  江平负在背后的手掌握起,山眉往下压,眼尾绷起一线怒意。

  但凡是个长眼的都能看得出,她会有这反应完全是因为平时被欺负惯了。

  沈夫人见势不妙,忙去跟江浸月套近乎,「你这孩子,好端端的拿什么剪子?仔细伤到手。」边说边收剪子,「哎哟,这手怎的生出疮子了?可心疼死舅母了,定是你房里那些丫鬟婆子躲懒,冻着你了,回头舅母就收拾她们,给你出气!」说着还从眼角抠出两滴泪,一人唱完整出折子戏。

  在场者莫不惊愕佩服,可唯有江浸月歪着脑袋。

  她问:「那、那我可以不洗衣服吗?」说着,眨了眨眼,眸子似晨曦微露,纤尘不染。

  她房里没丫鬟,不懂舅母为何有此说,大概是想问这疮子哪来的,这是洗衣时冻出来的,所以只要不洗衣服就没事啦。

  江浸月心里没那么多弯绕,心里这么想就真这么问了。

  沈夫人当即一口气呛心尖上,乖乖,可真给舅母面子!

  她努力忽略身后扎来的眼刀,拚命朝江浸月打眼色,睫毛飞得像抽筋。

  江浸月似乎会意,点点头。

  沈夫人吁了口气,调整表情欲力挽狂澜,却听她低声喃喃道——?

  「那明天再洗,可以吗?」

  声音真的很轻,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以,吗?可以,还吗!

  什么狠话没放就把她的脸面全撕了,江浸月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沈夫人眼前一黑,彻底服气了,原只想在江平面前做样子关心一下,哪知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夫人气得脸都绿了,可江浸月还是一脸无辜,真的无辜。

  那厢江平已了然,「久闻沈夫人治家有方,但终归精力有限,偌大的宅子难免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若夫人不嫌弃,不如今日就让江某代劳如何?」

  沈夫人一哆嗦,「江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怎敢嫌弃您。」说着,睨向夏婆子,「那就有劳江老爷了。」

  「客气。」说着,江平使了个眼色,几个江家小厮立马箭步上前拿人。

  夏婆子自是不肯,抠着青石缝撒泼,「老奴伺候夫人多年,夫人平时瞧顺眼就夸两句,瞧不顺眼就踹两脚,老奴都没说过啥,还不是陪着笑过来了?谁知到头来还是贱命一条,出了事也没人护持帮衬,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一手撇干净,就没一个好东西!」

  这一闹,最没脸的就是那个「治家有方」的沈夫人,要不是小厮们手脚快,把夏婆子踹晕拖走,只怕她手里头的剪子就真要见红了。

  江浸月反应慢,小脑袋瓜才转至夏婆子被舅母训斥一事上,瞪圆杏眼作呆怔状,舅母竟然在骂夏婆子,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这时江平冷声道:「关于城西那两间铺子,我看还是先缓缓,等沈兄和沈夫人何时能把内宅整治好,再来同江某商议吧。」

  沈夫人脸上香粉呼呼吓掉了几斤,城西的铺子是沈家生意的命脉,收走就等于砸了他们全家的饭碗。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她不光扬了,还扬在刀口上,一刀子下来,直接将整个沈家捅了个透心凉!

  她急着要解释,可江平已反客为主,朝她脸上砸逐客令,「沈夫人可还有事?能否容我们父女二人单独叙话?」

  她当然不想走,可又不得不走,最后狠狠跺两下脚转身,临近门口又叫门槛绊倒,跌撞到柱子,碰了个乌眼青,哎哟哎哟直喊疼。

  屋里就剩两人,江浸月的小脑袋瓜终于转到夏婆子被拖走的事上,眼里迸出光,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爽利,可这爽利持续不了多久就被眼前人生生腰斩了去。

  她爹真的来了!

  方才那段,江平并没放心上,他在生意场上打拚,什么黑的白的没见识过?就刚才那些还不够给他打牙祭。

  可有一点叫他揣心上了,进门时他留意到江浸月看夏婆子的眼神,绝望中闪着倔强,直觉她不是在反抗那婆子,而是在反抗他。

  就像八年前,她母亲执意离家时的眼神一样。

  江平眼里掀起一阵骇浪,良久才平复。

  「流儿,这几年……过得可好?」他很不喜女儿的新名字,听着就像在骂他没良心,故而唤她旧名。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闯入耳朵,江浸月愣了一会,不知该怎么回应,更不敢直视他的眼,就一门心思盯紧地面。

  「爹爹知道,眼下做什么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亏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你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给你摘下来。」

  江浸月目光闪了闪,手指一圈圈缠绕腰间流苏,她只想要阿娘,可爹爹给不了。

  见她不为所动,江平眼神逐渐凝结,可念及自己的目的还是忍住了。

  在外人看来,江家富甲一方,凭而今的家业,就算子孙们躺着挥霍,也够好吃好喝享受一辈子,可在京城这样地界,什么样的富贵人家没有?皇商皇商,说破天他也只是个商,登不得台面。

  「富贵」二字,他只占了前头,要想再往上进一步,就得拚点别的。

  「如今生意不好做,爹爹过得也不顺当,但许你的事爹爹绝不反悔。」停了会,他又试探道:「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爹爹给你寻摸了门不错的亲事……」

  听到这,江浸月手一发劲,拽下几根流苏。

  「就是那闻远侯家的三公子,陆欢。」

  天色比方才暗了些,院里稀稀落落掌起灯火。

  江浸月的目光追着青石地上的光斑,小脑袋晕乎乎的,她知道爹爹还在说话,脸上是纸糊的笑,像是在夸那姓陆的有多好,可她已听不真切。

  「他是姊姊的。」江浸月说完就有点后悔,可一想又反悔不掉,就干脆梗起脖子,「我、我不嫁!」

  又是这眼神!江平脸上笑意荡然无存,为这亲事,他又拉关系又使银子,好不容易才定下来,去年已过完六礼,就等着陆家上门迎亲,谁知这板上钉钉的事还能出岔子。

  陆三坠崖,生死未卜。

  那么高的山崖,便是神仙也得摔成柿饼,他都不抱希望了,不想这柿饼竟真能缓过来,除了腿脚不能自由行走外,什么毛病都没有。

  这叫什么?天无绝人之路!

  老天爷许他登云梯,他自然要大大方方冲上去,结果又绊倒在自己女儿手上。

  私奔,亏她干得出来!

  婚期迫在眉睫,逃婚流言又甚嚣尘上,他一边忙着应付陆家,一边要堵外人的嘴,已是精疲力尽,再想那唾手可得的荣华和这些年栽培女儿花去的银钱都要打水漂,连个响都听不到。

  他恨啊!恨到最后,就找到了江浸月头上。

  「你姊姊就是个糊涂东西!别人随便哄两句就跟人跑了。蠢钝!男人嘴里的甜言蜜语也能信?」他骂完意识到不对,这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咳嗽一声,又道:「总之,这门亲事不错,陆家门第高,陆公子品性又好,与你正登对,你姊姊没这福气,合该你去享受。」

  「我、我……」江浸月眼圈都红了,她急着拒绝,直到一张宣纸在她眼前抖开。

  那是一张药方子,上头几味药她熟得不能再熟,因为阿娘现在喝的,正是这药。

  其他药材都好说,她攒攒钱还能凑齐,只是这人参她实在没辙,每次都是壮着胆子,拣舅母高兴的时候去讨要,有时候能讨来,有时候就只能讨打。

  「秋兰的病已经耽搁不起了。」

  沈秋兰就是江浸月的阿娘,江浸月就算反应再迟钝,多琢磨两下也能明白,爹爹这是在拿阿娘的命威胁她!

  底已泄干净,江平也懒得再扮慈父,单刀直入,「若你肯听话,秋兰就无事。若不听话……」他眯起眼,眼底寒光尽显。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肯压着脾气耗到现在已是很有诚意,若她再拒绝就太不知趣了。

  外头的天彻底灰暗,像罩了块大黑布,严严实实,捂得江浸月喘不过气。

  她太渺小,拚尽全力的挣扎在别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轻轻一吹就都散了……

  良久,她用力闭下眼,心随着泪珠坠落,「好。」

  第二章 游湖遇水匪

  更鼓敲了又敲,已是三更天,夜市灯火仍未歇。

  两驾宝车一前一后从沈宅匆匆驶出,避开坊巷繁华处,前头大车直接停在江宅正门,后头小车则低调绕进后门。

  车里下来两个丫鬟,左右顾盼一番,见四面无人方回身敲响车厢。

  静了片刻,车内人缓缓走出,朦胧白纱半掩娇容,只露出一双清澈杏眼,左眼下还缀着一颗泪痣。

  翌日便有小风从江宅吹出,在家闭门静养的江姑娘病体初愈。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奔闻远侯府去。

  又过两日,闻远侯府慢腾腾地递来帖子,由陆欢亲自执笔,邀江姑娘一道游湖泛舟。

  两则消息直接引爆京城一百零八坊——?

  「那江姑娘不是跟情郎私奔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胡说!江老爷都发话了,那是谣言。陆公子倒下后,江姑娘就跟着害病,一直在家养着,半步没出过门。」

  「我看未必,你想那陆三都、都那样了,谁想嫁?没准儿江姑娘就是逃了,江老爷怕坏名声才想出这么个法子遮羞,谁知陆三心眼多,非要亲眼验看,所以才下了这么个帖子。」

  就这么日日吵、夜夜吵,从满枝瑞雪吵到三月红杏闹春,直到流言中的两位主角碰面才渐消无形。

  已过戌时,湖面上夜色迷离,倦鸟呱呱叫,灰色翅尖掠过浮云,散开几缕水青色薄雾。

  湖光月色间,江浸月抱着木桶吐出最后一口黄水,软软翻倒在卧垫上哼唧。

  她晕船了。

  「姑娘可还顶得住?」

  江浸月泪眼婆娑地呜呜两声,算是回应。

  云苓满眼心疼,拿帕子帮她揩泪花,动作小心地避开左眼梢下的泪痣。

  这是江家孪生姊妹相貌上唯一的区别,江溶月有,江浸月没有。

  江浸月如今已做了近两月的江溶月,交际应酬上的礼仪好学,可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扳过去的,恰好她们又是骄矜和温软的两个极端,点颗泪痣不难,难的是如何挺直腰板摆气势。

  最后实在没辙,江平索性对外放话,说女儿经这一病后顿悟人世不易,性情大改,而今已温顺不少,至于大家信不信,那就是后话了。

  「来了来了。」豆蔻捧来碗平抚脾胃的草药茶。

  船一晃,她脚下没留神,整个人前倾要倒,云苓见状忙上去扶,自接了药茶,轻轻戳了下她的额角,「你这小妮子,多大的人了,走路还不当心。」

  豆蔻讪讪吐舌,嘿嘿一笑。

  这两人就是那日在沈家伺候江浸月梳洗的丫鬟,因她们在江浸月面前走漏风声,江平本想打她们顿板子轰出门,还是江浸月开口求他,他便把这两人丢去伺候她。

  如此这般,倒像是三个可怜人因一桩亲事绑到一处,心也就比旁人更近些。

  江浸月还是恶心得厉害,脑袋昏沉,看人都带重影,云苓哄了半天,她才将将呷了一小口药茶。

  豆蔻怕她着凉,从柜子里取出毛毯替她盖上,「也不知这陆公子到底在干么?约好游湖,从早上拖到下午,又从酉时拖到现在,却连个人影都不得见,不来就给个准信,这样拖着是何道理?真真坑苦了姑娘。」

  江浸月不置可否,其实他不来挺好,她能自在不少。

  她虽应下这门亲事,但心里还没准备好去接受一个从天而降的夫婿,侯门公子什么的,离她实在太遥远,况且这还是她头一回扮作江溶月出门,虽说陆欢此前没同姊姊照过面,但她终归底气不足,要是成亲前就穿帮,爹爹还不吃了她?

  「又说昏话。」云苓瞪向豆蔻,「陆家是什么门第,凭你也敢满嘴胡说?仔细叫外人听去,又给你板子吃。」

  「门第门第,他除了门第还有什么?」豆蔻急了,「都成残废了,谁稀罕?也就老爷还把他当个宝。」心里补完这话:怎就没摔死?

  云苓张嘴,话在舌间走过一圈,临了只剩一缕叹息。

  吉期就在下个月,照理两人不应见面,可陆公子却坚持如此,莫非真应了传闻,陆家打算退亲?思及此,她不禁担忧地看向江浸月。

  此时湖上风已收势,船不再摇,江浸月也舒服许多,往搭着茜色椅袱的椅背里靠了靠,露出精秀耳廓和脖颈,风鬟云鬓,颊晕桃花,长睫微合便似一双雨蝶静息花间。

  云苓从心底生出欢喜,二姑娘就算过得没大姑娘滋润,可哪哪都生得不比她差,只可惜要去配一个残废。

  这时窗外水声扑通,江浸月转头,目光定定落在湖面上。

  回到江家后吃穿自是不用再愁,可她也被关了禁闭,爹爹大概被姊姊坑出阴影,看她看得格外严,不准阿娘回来,更不准她去见阿娘,白日她除了跟教养嬷嬷学规矩外,就只能跟丫鬟闲聊,且三句话绕不开自己这未来夫婿。

  陆欢、闻远侯府长房嫡次子,他的父亲也是前任闻远侯,尚在人世时,陆家正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他同他哥哥在京城勋贵子弟中风头一时无二。

  变故就发生在十年前,那晚侯爷和侯爷夫人照常出门赴宴,次日却是让人横着抬回来的,又过五年,他哥哥也暴毙,长房便只剩他一人,顿时光彩尽失。

  再后来他二房叔叔袭爵,因能力不济,陆家便衰败下来。

  接着就是去年,他意外坠崖,成了彻底的废人,若非如此,一个勋贵公子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娶一个商户女为妻。

  唉,也是个可怜人。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湖面都跟着晃了晃,江浸月同云苓撞到一块,豆蔻扶着桌子才站稳脚,三人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呀!姑娘快看,那里着火了!」豆蔻指着窗外跳脚。

  江浸月探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火舌熊熊裹着大舫,人影一个接一个闪过,落水声连绵不绝。

  「不好啦,姑娘,不好啦!」小厮连滚带爬地跑来,「闹水贼啦!」

  「水贼!」云苓从椅上跳起,「又不是江河要道,怎还能闹出水贼?」

  「小的也不知啊,前头那船不知怎的,忽然就烧起来了,里头叮叮匡匡,打得还挺凶的,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对对对,得赶紧走。」

  云苓忙打发他去招呼船家掉头,同豆蔻一道收拾东西。

  江浸月扒在窗边遥望那簇火光,脸色顿时发白,「那船是冲咱们来的!」

  两个丫头一听,忙不迭跑来看,只见苍茫夜色中,别家画舫早跑没了影,方圆内只剩他们这一艘,而那团火球渐渐放大,像是被专门引来似的,径直朝他们冲来。

  「这这……这水贼可真会挑人!」豆蔻狠狠跺脚,「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三人还没拿定主意,甲板上又响起一阵呼喊,夹杂着兵器碰撞出的厮杀声,应是水贼摸上来了。

  此番游湖,为保江浸月安全,又或者说为看紧她,江平派了许多练家子跟着,可这毕竟是在水上,真刀真枪打起来,他们未必能撑到船靠岸。

  船舱是不能多待了,水贼撂倒人就会摸来,江浸月三人顾不得收拾东西,从另一边门逃到船尾甲板,寻一杂物堆积处躲好。

  夜风呼呼叫着,黑烟滚滚而来,火船在风中摇摇晃晃,隔着船舱她们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焦味。

  再待下去,要么被水贼抓住,要么被火烤死,要么就……

  江浸月颤巍巍地站起,盯着粼粼的湖面,「你们……会水吗?」

  云苓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姑娘这是打算跳水!

  「不成的,姑娘,那可是水贼,水里指不定还窝着多少呢!」

  豆蔻也摇头,却是反驳她,「姑娘说的在理,左右在这乾等着也是死,还不如跳水赌一把!」

  「那万一赌错了呢?」

  三人还在犹豫时,船舱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嘈杂脚步声逼近了,紧接着就是「砰砰」撞门声,她们逃走时把门堵上了,水贼现在撞的就是那道门,每撞一下,她们的心就吊高一寸。

  江浸月瑟瑟抖着,攥紧手中长簪。豆蔻年纪最小,吓得眼圈都红了,云苓搂着她安慰,自己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就在门板被砰的一声踢开的同时,火船正好撞上来,呼啦一下,两艘船齐齐翻倒,所有人都跟下饺子似的全落了水中。

  湖面因而卷起一阵漩涡,江浸月拚命划动双臂要逃,奈何力气不足,被水流生生拽入湖中。

  此时湖水依旧冰寒,每一道水流滑过肌肤都让她感到钻筋剜骨的疼。

  江浸月渐渐使不上力,身子开始往湖里沉,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时,身后忽然伸出一条胳膊圈在她腰上,带着她往上游,才浮出水面,就听那人在耳边吼——?

  「找着了!江姑娘在这呢!」

  江浸月使劲撑开眼皮,还没来得及辨清这人是敌是友就被压到船边,继而是一双大手,一下把她从水里提上来。

  「咳——?」

  冷风针扎般刺来,她半伏在甲板上打颤。

  船上灯火通明,脚步声遝杂,水声不断,有人忙着下水救人,有人忙着把捞起的人拉上来。

  救她的人跟着爬上船,从同伴手里接过乾布胡乱擦了擦,绕过她上前行礼,「主子,人来了。」

  「嗯。」

  冷冷的声音响起,江浸月抖了抖,怯怯地看过去,入眼是一双鹿皮靴,踩在座椅脚踏上,靴身镶有翡翠。

  她暗暗松气,这么阔绰,应当不是水贼,只是那又会是谁?

  再向上,她眼睛一亮,连哆嗦都忘了。

  那人安坐紫褐鸡翅木轮椅,修长白皙的手指托着腮,腿上蜷着只橘猫,正「喵喵」拨弄他腰间的麒麟玉佩。

  墨黑色的衣袍几乎融进夜色,偏人生得白净,月光照耀下,清俊面容皎皎似白银,于浓暗中呼之欲出。

  他穷极无聊似的扫了江浸月一眼,算不上嫌恶,也没多礼貌,就只是看见了,其间意味还没他看猫时来得丰富。

  陆欢。彷佛冥冥中有人牵引一般,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就是能笃定,他就是陆欢!

  歪歪扭扭撑起身,奈何脚还僵麻,一不留神又向前栽倒,双手直接压在他膝头,橘猫受惊,扭着胖嘟嘟的身子,喵声蹿开。

  「放肆!」护卫厉喝道。

  意识到自己压在一双病腿上,江浸月慌了半晌,可念及云苓和豆蔻还在水里泡着,她心一横,握住他的手,抬眸迎上他疑惑的视线。

  「帮我,呕——?」话还没说完,她就吐在了他身上……

  这大概是江浸月打落地起干过最富有创造力的壮举了。

  四下寂然,连风声都小了些,所有人都呆若木鸡,救她的护卫愣在右侧,齿间泄露一两声隐忍至极的笑。

  左边「咯吱」声刺耳,像是某人在抠扶手,看她的眼神也终于起了点真实情感,而这情感太过炽热,热得江浸月不敢抬头。

  她咽咽口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她哪有这胆?可喉间酸疼感却在提醒她,她真有这么大胆!

  她一点点松开他的手,想逃,陆欢却飞快反手地抓住她的腕子,往前一拉,她的心猛然一跳,本能地闭上眼,默念:阿弥陀佛,吾命休矣!

  然后就「休」了。

  只见她的小脑袋软趴趴地搭在扶手上,上下眼皮紧实得跟河蚌一样,像是真昏倒了,可当头快滑入那滩脏兮兮的黄水里时,她又能及时绷住脖子不动。

  陆欢:「……」他心里本在酝酿风暴,经这一遭,郁气就跟露水遇朝阳般,滋的一声没了,没得莫名其妙,又闹得他哭笑不得。

  又没打算把她怎么样,至于吗?

  晃晃她的手,没反应,他攒眉,加大了力道,她却软若无骨地由他晃去,铁了心就是不肯睁眼。

  嘿,这人吐了他一身,临了还赖上他了!陆欢脸色实在一言难尽,突然就有点想把她怎么样了,便闲闲地举高手,晃得越发卖力。

  江浸月胃里翻江倒海,仍强摁着眼皮,不动就是不动,动了就全完了,她才不傻呢,哼!

  护卫揉着肚子大笑,「主子,您看您把人家姑娘吓的。」

  陆欢白他一眼,他立马扭头去打发围观人群,余光藏笑,转身时总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头刮。

  江浸月发现他不再摇自己,以为终于挺过这关,暗自松口气等他放手,不想竟等来股温热气息贴面而来,伴随浅淡药香,顺她鼻尖直烫到耳边。

  除了自己细微的吞咽声外,还听见他故意压低声音,「这么晕,要不要到湖里清醒一下?」

  小心肝骤然一紧,她刷地睁开眼,与那双深邃凤眼不期而遇。

  方才因光线缘故,她并未瞧清陆欢的脸,现下两人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她什么都看清楚了,清楚到都能数出他有几根眼睫。

  还真是很好看的人,脸上每一处都生得精致,眉宇间尽是清澹君子风,一笑醉倒山月,可是……真的好可怕!呜呜。

  陆欢看她从惊讶到害怕,再到现在面如死灰,可怜巴巴地像只待宰的羔羊,他那点坏心思又开始冒头。

  他凑近托起她的下巴捻了捻,像个十足的恶霸,问道:「醒了?」

  江浸月点头如捣蒜,努力往后缩。

  陆欢唇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贵气与匪气浑然天成,心下觉得她下巴手感不错,便又捻了捻,口中问:「还晕吗?」

  她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杏眼清澈似潺潺溪水。

  还挺识时务的。陆欢哂然,觑了眼身上的污秽。

  江浸月讪笑,左顾右盼地嘟起嘴,「对不起。」声音细软,如羽毛轻盈点过水面。

  陆欢心头一荡,垂眸再细看这团小东西,人湿答答的,眸子也湿答答的,透着股天然的无辜劲,把他轻轻裹在里头,浓睫细颤,水气在她睫尖凝结,滴落他心田,握在手里的那截藕腕也变得灼手。

  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念头飞闪,旋即被他抛去天边,过什么过?明明是她犯错在先,他只是小惩大戒,一点都不超过,哼!

  他冷下脸,随手把她拎到旁边一丢,「陆澄,带江姑娘下去换衣服。」免得冻出个好歹来,又要赖他。

  「是,主子!」陆澄嘻嘻笑,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

  他跟在陆欢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脾气,这心口不一的模样正是他心情极好的表现,简直比六月飞雪还稀奇,这江家姑娘……

  「呕——?」江浸月走到一半又吐了。

  呃……满特别的,陆澄抱胸,表情跟不慎吃着姜丝一样。

  后头响起爽朗笑声,似清风入竹来,荡起一阵欢快,陆澄随之扬起嘴角,特别就特别吧,主子开心就好。

  可江浸月不开心,很不开心,捂住脸,耳垂悄悄红了。

  还不如把她丢湖里去呢!

  船上不比外头,东西有限,陆澄只寻来一套丫鬟衣服供她换洗。

  江浸月恍恍惚惚地沐浴更衣,又恍恍惚惚地随丫鬟离开屋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没个消停。

  她现在是以姊姊的身分赴约,方才那段实在不像姊姊能干出的事,陆欢会不会起疑?

  秀眉紧蹙,她又想逃了,可念及阿娘,她只得咬牙把这念头掐灭。

  陆欢……她心里默念着,脚步不自觉放缓。

  就像冥冥中她一眼就能认出他一样,她又莫名畏惧他,不只因惶恐身分败露,还因为他的眼——?黑沉沉的,笑起来也不见一星半点光亮,彷佛什么都能看穿,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凭谁经历了他那些,都没法子再笑得开怀。

  江浸月心底生出一丝怜悯,可这份微薄的怜悯只坚持到她再次见到陆欢。

  厅里,千烛生辉,紫铜熏炉吐出浓香,嫋嫋笼出一隅天地,正中置一方红木雕牡丹花浮纹大桌,上头摆满吃食,香气扑鼻。

  陆欢换了身葱白长袍临窗而坐,正低头逗弄怀里的橘猫肉肉,月光洒在他身上,惬意又舒缓,一身秀骨掩尽所有不足,倒真察觉不出他双腿有恙。

  闻得开门声,他抬眸,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美人他见过不少,可都是脸上不擦点什么就不肯出来见人,是以他不信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今这想法却是有点动摇了。

  眼下她的打扮同丫鬟无异,甚至还不如,丫鬟至少还在发髻上做了修饰,而她因发饰被水冲散,只随意挽了个发,自有那挽不住的青丝贴着雪颊柔顺垂落,不着粉黛,却叫满室珠华都黯然失色,就算真扔到丫鬟堆,旁人也能一眼看中她。

  因为太干净,他反倒诧异,这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江溶月,一病之后就真从毒黄连转成了白玉兰?这病可够厉害的!

  「咕噜——?」

  一瞬的静默,陆欢似笑非笑地看去。

  江浸月不自然地调开目光,颊上飞起红霞,偏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她饿了,但这真不能怨她,她靠早间一碗粳米粥顶着,硬是在湖上漂了一整天,半粒米未进也就算了,还呕出不少黄水,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全凭这一身不屈不挠的骨气,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识过这丫头装死的本领,陆欢倒也不急着拆穿,自取了碗箸,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开口汤是瓠羹,甘露饼按酒,这几口下肚,再去品那河豚、橙酿蟹、黄雀鮓,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边吃,眼睛也不闲着,一眼接一眼往江浸月身上去,每一眼都是掩不住的笑。

  江浸月还在目不转睛地同羊角宫灯较劲,彷佛能在上头看出朵花,矜持端庄,瞧着倒挺像回事,雪颈间细弱的滑动却泄露了她的小心思。

  可真能装。陆欢一边剥蟹,一边在心里给她画叉,就算他真要娶妻应付家人,也断不会娶这么个傻丫头。

  这时,怀里的小东西闹腾开来,黑葡萄似的眼里蕴藏凶意,「喵!」

  他停了筷箸,丢了根萝卜丝。

  肉肉吧唧两口,喵脸难看,嫌弃地吐了出来,昂起小脑袋,「喵——?」语气柔软不少。

  陆欢听得舒坦,举筷重新给它夹……一打萝卜丝。

  肉肉看直了眼,不肯吃,蹭着他的手撒娇,「喵……喵……喵……」

  嘿,不知好歹。

  陆欢沉眸,抄起边上半根萝卜,钳住它的嘴就往里塞。

  肉肉吓坏了,扑腾四只小肉爪反抗,「喵喵!」

  江浸月转头正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猫眼,瞬息间,人与猫心意相通,生出丝缕同病相怜之感。

  她很能理解肉肉眼里的绝望,就像她被某人平白无故晾了一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而他却连根萝卜丝都不肯赏她一样。

  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哪里可怜了?她和猫,哪个不比他可怜?

  人猫共愤,江浸月忽然有了底气,「那个……它不吃萝卜。」

  陆欢动作一滞,不管,继续塞。

  肉肉拚命拱出小脑袋,凄凄望向江浸月求助,「喵——?」

  江浸月急了,「它真的不吃萝卜!」

  陆欢不胜其烦,斜她一眼,「我的猫,就吃萝卜!」说完,掰开肉肉的嘴,直接喂进去。

  江浸月:「……」

  肉肉:「……」

  大约静了那么几息,屋里紧接着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窗外数只寒鸦。

  「喵——?」

  肉肉扭着胖嘟嘟的身体甩脱陆欢的手,跳到江浸月脚边,边蹭边呜咽。

  江浸月心软得不成样,弯腰抱起它,拔出萝卜,帮它顺毛,察觉某人睇来的不善目光,她扳过身只做不知。

  连猫都不放过,真是一等一的坏!

  第三章 头疾发作

  陆欢脸黑成锅底,哒哒叩着手指,越叩越大声,还是没一个肯转身搭理他。

  烛光氤氲在江浸月和猫身上,融化出温柔光晕,静谧又美好,彷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

  他的未婚妻子抱着他养的猫一块不理他,他的小脾气要压不住了,可怒气才奔至舌尖,头疾却先发作。

  痛意成雷霆之势撕扯他的头,他浑身颤抖,身体凹成难看的弧线,手指插入鬓发中拚命摁住自己的头,好像不这样的话头就会炸开。

  肉肉先察觉出不对劲,「喵」的一声朝他窜去。

  江浸月回头见他这副形容,亦吓得不轻,「你怎么了?」

  陆澄就在厅外转悠,闻声立刻冲了进来,「主子!」

  他救人心切,路上撞倒江浸月也无暇道歉,在怀里掏寻半天才摸出瓷瓶,忙倒出两颗药丸递到陆欢嘴边。

  奈何陆欢此时已疼得神思混乱,推开他的手,一味捧着脑袋嘶吼,青筋爬满手背额角,形容惨澹,药丸哗啦散落一地,瓷瓶也咕噜滚落桌底。

  「主子!」

  陆澄跺脚,急吼吼往桌底钻,肉肉挥舞小肉爪,帮忙收集地上的药丸。

  呼啦一声,夜风猛地杀到,轩窗咿呀作响,案头烛火剧烈摇晃。

  陆澄从桌底探出头,瞧见两侧轩窗洞开,江浸月正举着熏炉往窗外倒,怕倒不干净,还拿炉口「匡匡」敲两下窗框。

  主子头疾复发吹不得风,她还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成心挑事吧!陆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拽她,「你干么!」

  江浸月懵了一瞬,期期艾艾道:「他、他闻不得这香。」边说边往熏炉后头缩。

  「香有问题?」

  有人在香里动手脚,而他这个护卫竟一点没察觉!陆澄收紧指根,似眼神要吃人。

  江浸月的胳膊还在他手里,疼得倒吸凉气,又不敢叫出声,忙解释道:「这香没问题,只是他闻不得。」

  闻言,陆澄卸了手劲。

  江浸月忙抱着熏炉躲开八丈远,细细喘着,「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陆澄眸色转深,这是主子的秘密,知晓内情的人单手就能数出来,她虽同主子有婚约,可主子并没打算认她,现在她直接撞破这事,照理自己应该替主子把她料理了才是……

  他已迈出第一步,却被肉肉踩住脚。

  「喵!」凶得不得了。

  陆澄脸一沉,瞪它,肉肉却躬腰竖毛,比他还凶。

  江浸月不懂他们在闹什么,自顾自地咕哝道:「这香属海上番货,气味太浓,常人闻了不打紧,只是患头疾的人闻久了就会感觉不适,再动一动真气……」

  就像刚刚,陆欢被她和猫气着,就犯病了,不过这剩下半截话她只在心里打个转,不敢说出口,倒个香炉都要被怪罪,要是让陆澄知道,陆欢犯病还有她一份过,那她还能不能活到上岸?

  那厢陆澄被肉肉闹得没法,暂且收起杀心,等主子恢复后再做打算。

  陆欢此时气息已平缓,安静歪在椅上,烛光照出他肤色,因犯病而更显苍白,不仅不折损他的容貌,反添一缕温润,更衬其眉目如画。

  陆澄索性把剩余的药丸一口气全给他喂下,亲自守在旁边,半步不离,连只苍蝇也不放进去。

  肉肉也偃旗息鼓,窜到陆欢腿上,「喵喵」着蹭他的手。

  江浸月不知该把自己摆哪好,傻杵在原地,研究炉里的香灰打发时间。

  这香确实难得,她只小时候在舅母屋里得幸闻过一回,若不是刚刚被推倒时正好撞上熏炉,她也注意不到这香的问题。

  小时候阿娘为教她调香,不惜省下饭钱置办香料,这些年光是她闻过的香的种类,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几乎沾鼻就能报上名,何香有何裨益,她更是张口就来,又因长年侍奉母亲汤药,于药理方面她也略通一二,能觉出陆欢头疾的不对劲也不稀奇。

  半炷香后余香散尽,陆欢转醒。

  陆澄喜不自胜,一个快弱冠的大男人,咬着袖口要哭不哭。

  肉肉比他硬气些,冲他丢了声嫌弃的「喵」,扭头就扑到陆欢怀里呜呜。

  陆欢神识尚不清明,被这一大一小吵得头疼,才舒展开的双眉又拧出皱褶。

  得知自己能安然无恙,里头还有江浸月的功劳,他眼神闪了闪,转目去寻那小东西,他素日里听闻的江姑娘可没这本事。

  江浸月还在状况外,闭起一只眼,小脑袋拚命往炉口钻,同里头的香灰较上劲了,鼻尖沾了灰,她似乎感觉到了,抬手擦了擦,半张脸就成了小花猫,余灰呛进鼻子,她还小小打了个喷嚏。

  蠢!陆欢嘴角抽了抽,「在下不识,江姑娘竟于香道上颇有造诣。」

  因为他才醒来,声音还有些软绵无力。

  江浸月一听,心却大跳,暗道不好,刚刚光顾着救他,竟忘了自己现在的身分,「我、我我略通,略通!」

  「哦?」陆欢偏头莞尔,眉眼柔和地把她望着。

  江浸月忙覆下眼睫,脑袋顶上好似扎了根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往外冒。

  烛光耀耀,厅内悄无声息,只铜壶滴漏击出的滴水声,轻微却有韵律。

  陆欢牵高唇角,接过陆澄递来的冰帕子盖在脸上,缓缓仰倒,「不愧是制香世家之后,只是『略通』就已这么厉害,真不知那精通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江浸月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陆欢这是给她递了个台阶,她偷偷瞧了眼陆欢,见他歪在椅上一言不发,像是真没打算刨根问底,这才呼出口气。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和阿娘就都要遭殃了。

  这一日又是水贼又是落水,末了还遇上个比水贼可怖十倍的祖宗,运数也忒背了些,眼下她只巴望这船能快些靠岸,云苓和豆蔻都平安无事,赶紧把这晦气的一天翻篇。

  「咚咚咚。」

  外头有人敲门,「三爷,您找的人来了。」

  陆欢朝门抬了抬下巴,陆澄会意,觑眼江浸月,吓得她忙不迭又退后几步,恨不能缩进熏炉里。

  他们要谈正事?自己是不是该回避?

  她正纠结该把自己塞哪才不碍眼,陆澄已去开门,往边上一让,门外探进来两颗小脑袋,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怯怯打量着屋内。

  来人竟是云苓和豆蔻,瞧这装束,应是同她一样,从水里捞上来后就被带去梳洗了。

  豆蔻先看见江浸月,亮起眼,「姑……」可她还没说完就被云苓捂住嘴,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陆欢,赶紧低头闭嘴。

  「是你的丫头吧。」冰帕热了,陆欢换块新的盖在脸上,话从帕底传出,捎带上凉气,「在水里泡这么久也不见主子拉一把,怪可怜的,就顺手捞上来了。」

  陆澄肚里一哂,明明是专门招人去救的,还嘴硬个什么劲?转头看江浸月,目含同情。

  哪知江浸月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头,眼波一寸寸荡起光,自己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帮忙把人救上来了?

  「谢谢你!」她咧嘴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陆欢直接被谢懵了,瞬间说不出来话,这话也值得谢?他悄悄掀起冰帕角,正撞上她的笑,杏眼弯弯,聚着星辉。

  咦,脸怎的有点热,才换的冰帕这么快就失效了?

  他忿忿扯了帕子往陆澄怀里推,陆澄却迟迟不接,抵唇憋笑,时不时瞟他两眼,被他瞪过后才乖乖招认,「主子,您的嘴……」

  嘴怎么了?他摸了摸嘴角,竟是上扬的!试着压了压,还压不下去,这都什么事!

  陆澄笑得不能自已,陆欢脸热心热,照他肩头捶了一拳,抢来冰帕往脸上一丢,气哼哼背过身去,肉肉扯他衣领他也不搭理。

  这桩公案还没了结,外头又有人捧食盘进来,「三爷,您要的粥熬好了,是现在吃还是……」

  香味飘来,江浸月肚里才歇下的馋虫又闹腾开,云苓和豆蔻也纷纷看直了眼睛。

  耗了一日,主仆三人都已到极限,眼下别说是一碗粥,就是半粒米也能把她们拐跑,可陆欢没发话,谁都不敢动。

  身上那股燥热劲没过去,他一点也不想说话,只抬手拍了下陆澄。

  陆澄也不想说话,不为什么,故意的。

  主子从没这样过,他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来,就觉得可有意思了,想多看两眼。

  陆欢拍他,他做木头;陆欢用力拍,他就做硬木头。

  陆欢下死力捶,他终于吃不消,上前接手,嘻嘻把粥推给江浸月,「这是主子特特为姑娘准备的,快趁热吃吧。」

  「我?」江浸月眼睫一霎。

  陆澄眨眨眼,指向陆欢,「对,就是主子,给……」转头改指江浸月,「给姑娘您,还有您的两个丫头准备的。」

  「喵,喵。」肉肉点点小脑袋,在旁帮腔。

  江浸月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接过食盘,一大碗热腾腾的粥,肉糜豆子都煮得很烂,正适合她这个脾胃不健的人喝。

  「主子特地嘱咐,粥要熬得稠些,里头还加了暖胃健脾的药材,不过姑娘放心,碍不着味道,主子亲自挑选的师傅,那手艺,进御膳房都绰绰有余,还有还有……」

  「陆澄。」冰帕动了动,语气有几分不耐。

  陆澄只得悻悻地住了嘴,主子也真是的,难得做一回好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干么拦着不让说。

  江浸月捧着漆盘,傻眼了,一下接受太多消息,她反应不过来,得缓缓。

  窗外月已高升,陆欢静静窝在月亮影子里小憩,手随意搭上紫檀几案上面,案头点着油蜡,如玉骨节便泛起层温煦的光。

  这光也照进江浸月心里。

  原来他不是故意备一桌好吃的勾她,而是知她刚吐过,不宜大鱼大肉,才特地命人熬了这么碗药粥,看稠度,像是在她梳洗时就开始熬煮了。

  豆蔻听说还有她们的分,眼睛都乐没了,道完谢,自取了三份筷箸,招呼她们一块吃,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云苓摇摇头,引江浸月落坐,先盛一碗粥递给她。

  江浸月舀了一勺搁在嘴边轻轻吹气,浅尝一口,果真是一点药味也没有,肉糜入口即化,香而不腻,吃着竟不比那些山珍海味差,配菜也样样精细。

  这段时间她在江家也吃过不少好东西,味道虽好,却都不及她今日在这看到的雅致,她大概有些悟了爹爹口中「富」与「贵」的差距。

  热粥下肚,从胃暖到心,直觉有人在看自己,她抬头去寻,这感觉又没了。

  陆欢还是老样子,仰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像个玉雕,脸上冰帕却调了个面。

  江浸月忍俊不禁,这陆欢嘴皮子虽坏,但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就是……怪怪的。

  哪里怪?她挠挠头,说不上来,目光却转落到那双病腿上,心头微涩,为什么好人都没有好报呢?

  半个时辰后,船靠岸了。

  因江家的船翻得太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家丁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蔫头耷脑提不起劲。

  可这也不全是坏事,随行家丁都是江平派来盯梢的,有他们在,江浸月喝茶都束手束脚,今日他们叫水贼挫了锐气,自顾不暇,是再没功夫搭理她的,她也算因祸得福,说话都自在不少。

  月黑风高,陆欢本说要送她回去,可江浸月瞅了眼他的腿,实在没好意思再麻烦他,同两个丫头商量后,使人回家去通报,让他们派人来接。

  陆欢也就没坚持,叫来陆澄吩咐几句,自己转动轮椅回舱里歇息。

  陆澄如临大敌,手撑船舷翻身跳上岸,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朝街市赶去。

  甲板上,人都走一干二净,江浸月主仆三人也活泛起来,搬来板凳坐下闲谈。

  豆蔻不知从哪骗来了糕点果子,三人一块分食。

  岸边灯火璀璨,映入湖中,随水流缓缓流淌,湖上除了唱小曲的画舫外,还有摇船卖艺的,岸上有人丢银钱下来,赤膊汉子便哈腰陪两声笑,爬上身后高耸的竹竿往湖里跃,凌空抱膝来个漂亮的筋斗。

  江浸月是见识过这水有多冷的,不禁替他打个寒颤,但她更清楚,没钱的日子比这湖水更折磨人,那人至少还能靠自己的本事过活,而她呢?靠得是江家还是沈家,又或者说陆家?

  如今她虽瞧着风光,可这风光却是靠一句谎话维系的,一旦这谎被撞破,她就会变回无根浮萍,别说陆家、江家容不下她,甚至连沈家她都回不去,到那时她和阿娘又该怎么办?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低头啃了口糕子,悲色就直接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豆蔻撞见,误会成另一桩,「姑娘别担心,适才我都打听过了,陆公子并不是完全残废,还是能站起来的,只是坚持不了太久,但也无妨,听说他身边有个宫里来的神医,好好治治总能医好的。」

  她犹自滔滔夸赞,把知道的好词都往陆欢身上套,直把他夸成天上的一颗星,明明刚才还在咒人家摔死……果然是吃人的嘴短。

  云苓面露忧色,「我方才瞧见这大舫后头还追着几艘小船,看那装饰像是妓子所用。陆公子人乍看是不错,可我听说,前侯爷出事后他就自甘堕落,常爱去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而今伤成这样,那些个花儿蝶儿也没见少,我担心姑娘嫁去后镇不住那些个妖精,要吃苦头。」

  豆蔻却不以为然地道:「哼,怕什么?别说那些花儿蝶儿,就打灯笼满京找去,还能找出第二个长得比姑娘还水灵的吗?我都看见了,陆公子刚还偷看姑娘来着,脸都红了!」

  「啊?」

  那个「京里最好看」的江浸月这时才从糕子里抬起头,呆呆地眨巴两下眼,嘴边还沾着两片糕屑。

  见状,豆蔻沉默了一会,梗起脖子,道:「姑娘就算嘴边沾了糕屑也比她们好看!」

  云苓被逗笑了,一个劲地揉肚子,心头阴翳散去大半,也是,姑娘这么好,有何缘故不被喜欢?

  约莫过了两刻钟,陆澄回来了,满头大汗也不擦,径直奔往舱内,不出多时,江家马车也到了。

  江浸月立在舱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道别,肉肉先跳出来,「喵喵」两声蹦到她怀里,小眼神里含着浓浓水光,把她的心都看软了。

  「你……对它好点。」江浸月摸摸它的头,满眼不舍地交还给随后出来的陆欢。

  陆欢拱了下眉,什么叫对它好点,他对肉肉还不够好吗?

  他伸手去接,眼瞧要构着了,肉肉又蹬着小短腿往江浸月怀里钻。

  江浸月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是被欺负久了后怕的反应,摸着它的小脑袋安慰道:「咪咪,别怕,他是好人,不会再欺负你了。」

  陆欢的眉毛抽得更凶了,咪咪?连名字都改好了?什么叫「他是好人,不会再欺负你了」,他何曾欺负过肉肉?

  「它叫肉肉。」他压着火,去她怀里抢猫。

  肉肉拚命蹬起四只小短腿,凶巴巴的,「喵!」

  陆欢一眼瞪去,它立刻蔫下耳朵,「喵……」

  小没良心的!陆欢掐了把它的圆脸,又心道:不过倒挺识时务,跟某人有一拚。

  那个很识时务的某人这回差点识不出来,「肉肉?这名字……」

  想笑,赶紧忍住,小脸憋得鼓鼓胀胀,像个珠圆玉润的陶瓷娃娃。

  「这名字怎么了?」陆欢挑眉,笑容彷佛穿透湖水的月光,干净明朗。

  江浸月却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没、没怎么,挺好的。」

  陆欢却不信,往后一仰,「过来。」语气平平,可天然藏有股威慑力。

  江浸月浑身激灵,灰溜溜上前,却冷不防被他扣住后脑杓,往下一压,她就又近距离对上那双俊逸凤眼。

  没了黄水的臭味,她很容易就闻到他身上的药香,他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在她脸上梭巡,她不由得热了耳根,慌张地覆下眼睫往回躲,可那手却跟长在她身上似的,根本挣不脱。

  另一只手撩起她耳边散落的青丝,动作轻而柔,冷风顺势灌来,那半边脸越发滚热了,指尖无意擦过她的脸颊,两颗心都隐约颤动。

  发髻倏然变紧,江浸月伸手要摸,陆欢已再次发力拉近她,浓密睫毛几乎戳到她眼睑,她惊得闭上眼,忘了呼吸,木偶般呆在那由他摆布。

  薄唇在她唇瓣前盘旋,偏了方向,吐息脸颊,似圆润指尖轻捻肌肤。

  「谢啦。」他用的是气音,轻若夜风,唇瓣彷佛就擦着她耳垂翕动,每一动都是一阵酥麻。

  谢什么?

  江浸月脑袋冒烟,好不容易才扯回一点理智,没等想明白,束缚她的力道松脱,她一下没收住劲,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弹开。

  等她再抬头去看,那始作俑者早换好嘴脸,枕着手歪回轮椅里,戏谑道:「头发要挽就好好挽,垂下这半片算怎么回事?」

  啥?江浸月满脸迷茫,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还是陆澄提醒,她才想起去摸头发。

  暖玉触手生温,状似海棠,原是一支玉钗。

  他送了自己一支发钗?她又呆住了。

  陆澄捂住要笑的嘴,腹诽道:要送人东西就大大方方送呗,拐着弯糟蹋人,生怕人家会谢他似的。

  不想那江浸月竟一点也不气,还乖乖点头,「记住了。」她自幼被训斥惯了,以致现在一有人挑她毛病,也不管是不是她的错,她都会先低头认下。

  陆欢敛眉看她,眸色深浓,这也太乖了。

  陆澄咋舌无语,扭头又见她的两个丫头眼放精光,竟是比她还高兴。

  送发钗是何意?这亲事成了呀!

  时人婚嫁有一习俗,订亲后男女会约在一处见面,男方若满意,就赠一支发钗插在姑娘发髻上,谓之「插钗」,若不满意便留下两匹锦缎,谓之「压惊」。

  这几日城里就着两人的亲事吵得沸沸扬扬,加之陆欢今日游湖又迟迟不显身,害她们真以为陆家要悔婚,若真如此,老爷第一个要揭的就是她们的皮,可现在看来不是要毁亲,而是实打实地要把这亲长长久久结下去!

  云苓长吁了一口气,豆蔻则抬手擦汗,果然,她们家姑娘这么好,打着灯笼都难找,脑子长疮的才会想着退亲。

  只有江浸月还懵懂不知,挠了挠头,心道:头发挽得太紧,有点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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