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可蔷 系列别:橘子说系列(1199)
出版日期:2015/9/2
【内容简介】
作为陪媵嫁进武穆侯府,郑恬的地位看似比一般小妾高,但到底就是个妾,注定成为正妻利用的棋子! 倔强的她不屑与人争,偷偷开店赚钱,梦想有一天潇洒离开。 可那头腹黑大野狼侯爷似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从不留宿正院的他,偏是三天两头就大驾光临她的梧桐院, 动不动就亲她抱她逗逗她,在她面前像孩子般闹脾气。 为了保护娘亲和幼弟,她不得不放下矜持,尝试勾引他,与他玩一场各怀心机的调情游戏?? 由於一纸赐婚的圣旨,萧隽被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他无所谓,反正他心仪的女子早已亡故, 娶谁都一样。可这陪嫁进来的小妾是怎麽回事?俏皮机灵又爱装傻, 总是惹得他发火——怒火和慾火同时焚烧,恨不得将她吃乾抹净! 高傲的他最恨有人骗自己,她明明也骗了他,他却忍不住心疼, 当所有原则都为她改变时,他才知晓,在他心里她比天更大??
第一章
大齐王朝,昭德十五年,秋。
武穆侯府。
傍晚时分才刚刚下过雨,空气中依然带着凉凉的湿意,半轮残月由浓厚的云朵後探出头,月色显得分外凄清惨澹,衬着府内处处高挂的大红灯笼,不免有几分讽刺。
郑恬坐在屋内,盯着案头上静静焚烧的一对龙凤喜烛,神情怔忡。
今日是武穆侯萧隽迎娶美娇娘的大喜之日,而她作为郑家送来的陪媵,也分到了一个院落居住。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毕竟自己这身分,说是妾嘛,又高上几分,能够代理女主人掌管後院,也允许出席社交场合,和那些贵人们交际应酬,可偏偏头上又压着个正妻,那才是这间侯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自荥阳发迹的郑氏一族,世代簪缨,光是本朝短短数十年,便出过一位内阁首辅、一位次辅、三名三品以上的高官,前年二房又有一个子侄辈点了翰林,族中称颂不绝,一时各房年轻子弟都更加勤学好读,蔚为风气。
而出身长房的嫡女郑瑜品貌出众、知书达礼,家族中皆寄予厚望,原本打算入宫选秀,或能与哪个皇亲国戚结亲,谁知最後竟是嫁入了武穆侯府。
武穆侯萧隽,据说年少时是京城有名的纨公子,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极是放荡不堪,还曾经为了争夺花魁和国公府的世子大打出手。直到十七岁那年,父亲老侯爷因病去世,倏忽之间他似乎就转了性,承袭爵位後不久便主动请缨上战场,效忠於燕王麾下,这些年来杀伐勇猛,立下无数战功,在战场上博得了个冷面修罗的美名。
去年他满二十四岁,封正二品骠骑将军,皇上见他迟迟未能娶亲,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线,御口一张,便将户部侍郎郑文正的嫡长女郑瑜赐婚予他。
一纸婚旨,决定了郑瑜的命运,也决定了她这个依附於郑氏长房一个小小族女的命运……
思及此,郑恬无声地叹息,可气息才刚刚吐出,她便不满地以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这辈子无论遭遇什麽,绝不怨天尤人,人可不是为了叹气活着,活着,是因为希望。
天无绝人之路,她一直如是相信,更何况她身後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寡母和年幼失怙的弟弟,容不得她脆弱。
她盈盈起身,贴身大丫鬟沁芳正好掀起帘子走进来。
「小姐,听说前院的喜宴差不多散了,侯爷已经回了後院。」
「是吗?」郑恬不动声色,暗暗掐握了下手心,这麽说正院的召唤许是快要来了……她咬了咬牙。「我出去走走。」
「小姐!」沁芳呆了,就连平素个性活泼的香草也吓了一跳,两个丫头齐齐拦住她。「小姐,你这才第一天入这府里,可别让人有机会嚼舌根,这夜也深了,还是歇了吧!」
她也想歇啊!可问题是有人不让她歇,而她想到即将面临的难关,就忍不住想透透气……
「就一会儿,香草,沁芳,我就到外头瞧瞧这院子里的梧桐树。」
「梧桐树哪里长得不一样呢?何必非得现在巴巴地出去看?」
「唉,你们不懂。」
「小姐……」
主仆三人正僵着,外头传来婆子的通报,沁芳忙出去探看,回来时一张清秀的容颜略有些发白。
「小姐,正院那边命人传话来,说是侯爷要你立刻过去。」
果然来了!
郑恬身子一僵,表面却故作淡定,微微一笑。「幸好我尚未更衣就寝,香草,你过来替我瞧瞧,头发可有哪里乱了?」
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裙,又在唇上补了点玫瑰色的口脂,郑恬这才端着仪态出了门,两个丫头一左一右,靠後一步跟着。
这座「梧桐院」位於侯府偏西处,院中栽了几株梧桐树,树干高大挺直,叶色油亮青绿,传说中神鸟凤凰最爱栖於梧桐树上,〈诗经〉有云:「凤凰鸣矣,於彼高冈。梧桐生矣,於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可郑恬路过这几株英伟挺拔的梧桐树时,想到的偏是那一首不合时宜的诗——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听她喃喃叨念,香草好奇地问:「小姐,你刚刚念的是什麽?奴婢只听见什麽一叶一声的……」
郑恬闻言,莞尔一笑。「这不是什麽好诗,没得令人气闷,你们听不清楚也罢。」
香草茫然,转头和沁芳交换了个眼色,两人都察觉到小姐的心情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好。
就这麽顺着亭阁回廊一路走来,正院朝晖居的大门已在眼前,一个鹅黄衣裳的姑娘正等着她们,郑恬认出她正是族妹郑瑜的贴身大丫鬟夏竹。
夏竹轻巧地福了个礼。「恬姨娘。」
姨娘!
听着这称谓,郑恬不觉有些刺耳,但等不及她有任何反应,夏竹已领路往前走。
「侯爷和夫人正在屋内等着呢!」说着,她不着痕迹地靠过来,在郑恬耳畔低语。「夫人吩咐,之前的交代恬姨娘可别忘了。」
「妹妹千叮万嘱,我怎麽会忘了?」郑恬低低回上一句。
夏竹蓦地看过来,眸光微闪,郑恬装作若无其事,只是甜蜜蜜地笑着,顺手摘下路旁的一朵月季花。「妹妹最爱月季的清艳可人了,我摘一朵送给她。」
夏竹眯了眯眼,细声细气地扬嗓。「我们姑娘如今已是侯府夫人,恬姨娘这称谓还是改了好。」
「啊,我都忘了,如今该改叫妹妹侯爷夫人了,不过妹妹跟我向来感情好,应当不会与我计较才是。」
是装傻还是真傻?夏竹瞪着眼前粲粲然的笑靥,有股想伸手一抓的冲动,如此清丽绝美的脸蛋,是女人看了都嫉妒,偏偏这郑恬似乎不以为意,经常说出些令人气恼的话。
也罢,她能陪嫁过来侯府不过是为了当下种的母猪,替夫人固宠用的,犯不着和这种用过即丢的人计较。
这麽一想,夏竹心头陡然升起某种优越感,睥睨地扫了郑恬一眼,也不再多言,迳自在前头引路,打了帘子进入里间。
「侯爷,夫人,恬姨娘来了。」
郑恬将两个丫头留在屋外,走进内室,正院里头的布置自然处处喜气洋洋,可屋内却充盈着诡谲的氛围,郑恬眸光一扫,发现郑瑜摘下了凤冠,可身上仍穿着大红喜衣,床上一个男人懒洋洋地半卧半坐着,倒是脱得只剩中衣,长长的发丝散开,低着头一点一点地,似在打盹。
「侯爷醉了。」郑瑜迎过来,朝她打了个眼色。「方才我跟侯爷说姊姊既是陪着我嫁入侯府,这新婚之夜也该让侯爷见见你才是。」
说是见她,其实是想着让她一同来服侍这男人吧!明明洞房花烛夜该是属於正妻的,郑瑜偏要她一起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给她恩典,更并非是因为她们姊妹情深的缘故。
其实理由说穿了很简单……
「妹妹,我见园子里这月季开得好,便摘了一朵给你戴。」郑恬笑容甜美,讨好似地将手中的花朵递给郑瑜。
郑瑜却是看也不看,冷冷地丢给她一个「都什麽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摘花」的眼神。
郑恬樱唇微绽,正欲说话,床头传来一道模模糊糊的声嗓。
「人来了吗?」
「是,侯爷,是我恬姊姊来了。」郑瑜嗓音婉转清脆。「姊姊,快过去让侯爷好生看看你。」
见郑恬站在原地不动,郑瑜皱眉,伸手抢过她手中的月季花丢在一边,顺便推了她後背一把。
郑恬不得已只能过去,她在床前停下,盈盈福了个礼。「侯爷。」
「你……就是郑恬?」
「是。」
男人抬起头来,半眯的眼睛张开,迷迷蒙蒙地盯着她,似是喝得太醉了,那眼神看来十分混沌,毫无焦距。
可郑恬心下仍是一惊。
传言这武穆侯凶残嗜血,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长得亦是虎背熊腰,面带戾气,脸上还有一道疤。
本以为该是个面容狰狞的人物,却不想五官如此端正清俊,左脸下缘的疤痕也只是留下淡淡的一道,并不损其相貌。
只不过他的身材确实高大威武了些,不符本朝喜爱斯文男子的审美观,郑瑜向来喜欢那种风流俊俏的才子,对威猛的他恐怕是有几分惧意。
在她打量武穆侯时,他同样也用那迷离的眼神打量着她,通常无论男女,乍见她容颜时总会有片刻失神,可这男人也不知是否醉过头了,瞳孔竟无丝毫变化,只听他状若茫然地收回目光,忽地高声笑道——
「好、好!果然是丽色无双!」语落,他也不等她反应,展臂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今晚你们姊妹俩就一起上,本侯爷就不信治不了你们!」
他这话说得猥琐,吐息间呼着淡淡的酒气,明明二女共侍一夫正是郑瑜今夜的打算,可听他将话挑白了,仍不免在心里暗暗嫌弃这人谈吐粗俗,果然是一介武夫。
「小亲亲莫怕,爷会疼你的。」萧隽一面亲吻着郑恬的鬓边,一面朝郑瑜喊道。「瑜儿你也来啊!」
这情状太过令人尴尬,丫头们早就知趣地退下,房内只留他们三人,以及默默燃烧的喜烛。
郑恬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上,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他彷佛感觉到她的僵硬,蓦地伸手抬起她的脸蛋。
她既不闪躲,也不故作娇嗔,脸上甚至毫无羞怯的嫣色,目光澄澈如水,静静地迎视他。
萧隽似是愣了愣,转身将呆立一旁的郑瑜拉上床,她却是立即染红一张俏脸,羞得缩手缩脚。
「爷,你轻点儿。」娇声软语,宛若莺啼。
「爷哪里重了?嗯?你说啊!爷这样对你还不够温柔吗?」大手搓揉着郑瑜胸前椒乳。「这衣裳真碍事,还不快给爷脱了!」
说着,萧隽粗鲁地剥开郑瑜身上的喜衣,眼看着玉白的胴体只剩一件肚兜裹着,郑瑜慌了,生怕男人下一刻便要硬上,连忙推了推他,装作娇羞地惊呼。
「爷,帐子还未放下呢!」
「放下做什麽?这屋里又没别人。」
「谁说没别人?还有恬姊姊呢!」
「对喔,还有你这个美人。」萧隽转身又去拉郑恬,趁着这空档,郑瑜连忙跪坐着退开几步,拉下喜帐。
帐内顿时暗下,隐隐透进的烛光却更添了几分旖旎,郑恬被迫靠在男人怀里,心韵急促如擂鼓,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从作为陪媵嫁入侯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想过能保住自己的完璧之身,只是在这般荒唐的情境下作为正妻的替代品,她不得不感到悲哀。
她的初夜就这样失去了吗?
男人从身後揽住她的颈脖,细细密密地沿着那弧度优美的肌肤啄吻,热呼呼的鼻息吹在汗毛上,教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她很想躲,却只能强迫自己顺服地承受。
「……不甘心吗?」低哑的嗓音忽地拂过她耳畔。
郑恬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回眸一望,烛光昏朦,她瞧不清男人的脸,却觉得他混浊的眼眸似乎瞬间闪过凛冽的光芒。
她眨眨眼,正欲确认时,他又恢复了那醉醺醺的浑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你们姊妹俩一起……爷会好好地疼……」
话语未落,他已身子一歪,昏睡过去,不一会儿,粗沈的鼾声在帐内呼呼作响。
「他睡着了吗?」郑瑜绷着嗓子问。
郑恬半晌无语,良久,才轻轻扬嗓。「应该是。」
郑瑜松了口气,可想起这男人什麽也没做就昏睡了,又是一阵懊恼,难不成这令人心惊胆颤的洞房花烛夜还要再来一回?
郑恬看出她的思绪,却是默不作声。
见郑恬动也不动,郑瑜恨恨地瞪她一眼。「你还呆着做什麽?快去把夏竹给我叫进来!」
郑恬默默下床,拉拢了外裳衣襟,这才开门叫唤夏竹,夏竹一直在外头候着,急急进来,郑瑜在她耳边吩咐几句,她点点头,拿了乾乾净净的喜帕出去。
再回来时,那洁白的喜帕上已染了几点嫣红。
「用的是鸡血吗?」郑瑜低声问。
「是,夫人莫担心,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郑瑜满意地颔首,随手将染血的喜帕揉了揉,丢在床铺,接着一双美眸凌厉地盯向郑恬。
郑恬会意,嫣然一笑。「妹妹放心,侯爷若问起,我会说妹妹今夜已经和侯爷圆房了。」
「这话不必你说,明早侯爷醒来自会知晓。」郑瑜冷笑地撇撇嘴。「你回去吧!要你的丫头别多嘴。」
「知道了,妹妹且安歇,姊姊先走了。」
离去前,郑恬悄悄往屋内看了一眼,只见郑瑜穿着肚兜便溜上床,睡在男人身侧,想必等男人醒来时,她会楚楚可怜地撒娇卖痴诉委屈,表示自己已经是他的人了吧!
只是那男人……会上当吗?
想起方才隐隐约约听见的那句话,郑恬心下一沈,有种不祥的预感。
出乎郑恬意料,武穆侯似是接受了郑瑜的说词,认定自己确是趁着酒意占有了新婚妻子的贞洁,在领着妻子拜见婆母的途中,还温声安慰了她几句。
郑恬跟在相偕而行的两人後头,看着这对夫妻看似琴瑟和鸣的背影,心头不由感到些微奇异。
由於萧隽的亲生父母都已去世,新婚隔日,原是该先带着新妇去祭宗祠,但他说了今日起得太晚,家里亲戚都到了,不好让他们久等,便先来到正厅行认亲礼。
不知怎地,郑恬总觉得这是他的藉口,彷佛他其实并不怎麽情愿带新妇去见亲生父母似的,或许是他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
正寻思着,一行人在萧隽的带领下,鱼贯踏入正厅,厅内已挤满了人,高堂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美妇,正是这间侯府的老夫人,武穆侯的继母林氏。
说起这武穆侯,祖上跟兰陵萧氏有些关系,因辅佐大齐开国皇帝有功,是本朝寥寥可数获赐丹书铁券的勋贵,可惜子嗣异常单薄,长房一支传到萧隽这代更只有他这个独子,继母生了两个妹妹,都已出嫁。
也因此,郑瑜无须面对一串叔伯小姑,只需侍奉好林氏这个婆母即可,比起其他嫁入勋贵之家的新娘,算是轻松不少。
不过自家虽只有一个继母婆婆,旁系几房的叔叔婶婶、哥嫂弟妹却是来了不少,郑瑜一一见礼。众人看她生得漂亮,说话又轻声细语,一派温婉知礼的风度,都着实夸了她一番,让她不禁暗自得意。
认过亲後,林氏本欲招待亲友们到隔壁的小花厅入席,萧隽却轻描淡写地开了口。
「母亲等等,瑜儿还有个姊姊尚未见礼呢!」说着朝郑恬招了招手。「恬儿过来。」
恬儿!
郑恬暗自抖了抖,昨夜至今他俩不过才见过两次面,根本没说过几句话,要不要叫得这般亲密啊?
众人早就看见躲在後头的郑恬了,见她姿容出众,心里都暗暗赞了几句,不少年纪较轻的男子更是看呆了眼。可即便生得再美,看她站的位置,众人也只当她是这府里的姨娘之类的人物,不料萧隽竟会亲自点她出来。
「这便是陪你媳妇嫁过来的媵妾?」林氏看了看继子,有些疑虑。「可她只是个姨娘……」
妾非正妻,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行见面礼?
「什麽姨娘?」萧隽朗声笑道。「母亲有所不知,瑜儿跟她这个族姊感情最好了……」说着又凑近母亲耳畔低低补充了句。「昨晚还是姊妹俩一同服侍儿子的呢!」
什麽?!
听见这话,林氏整个人都呆了,虽然继子最後那句没有其他人听到,但她这个做长辈的,想起那三人同床的情景实在也臊得慌。
「我看也不必分什麽正室或偏房,都叫夫人吧!」萧隽提高了音量。
这句话厅内众人一概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皆骇然变色,郑瑜面容苍白,郑恬也神情一滞。
「当然,外头自是以瑜儿为侯夫人,不过恬儿也有资格出外交际,就让府里称她一声恬夫人吧!」
这意思是抬高她这个媵妾的地位了,相当於民间所谓的平妻,当着众人面前宣布此事,等於是给郑瑜这个正妻没脸啊!她能服气吗?
郑恬蹙拢秀眉,悄悄窥探郑瑜一眼,果然见她气得咬紧下唇,双手虽是藏在衣袖里,但那长长的指甲想必正掐进掌心肉里。若不是当着这诸多亲戚面前,恐怕她会当场发飙了吧?
偏偏萧隽端着一副理所当然的脸孔,望着妻子笑咪咪地问:「瑜儿,我这安排你可同意?」
郑瑜咬了咬牙。「夫君体恤我们姊妹情深,妾身自是感激,可这似乎不合规矩……」
「管他什麽规矩?在这侯府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朝阳自厅外射入,萧隽挺拔的身躯正好背着光,俊脸半隐在阴影下,身上缀着银色暗纹的锦袍偏是显得更加流光辉耀,配上他狂妄的言语,凛凛然有股凌厉如霜的气势,一时间刮得厅内诸人透不过气。
谁都不敢开口反驳他,就连他的继母林氏也只是嗫嚅着偏过头去,一副撂手不管的窘态。
郑恬垂落羽睫,掩去眼中神色。
厅内的气氛冷凝异常,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任谁都不好插手管这家务事,过了好片刻,郑瑜方才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开了口。
「姊姊还不谢过侯爷恩典?这是我们爷怜惜你呢!」
郑恬听得出她语中的嘲讽,可也只能装作不懂,抬起头来甜甜一笑,翩然弯身行礼。
「谢谢侯爷,谢谢夫人。」
萧隽意味深长的眸光掠过她,嘴角隐隐噙着一丝冷笑。
郑恬心头一紧,若说她昨夜还疑心自己听错了,此刻已然毫无疑虑,这个男人是故意的,他是藉此挑拨她和郑瑜。
他为何要如此做?莫不是已经猜到郑家要她陪媵嫁入侯府的用意?
不等她凝神细想,萧隽已陪同几个年长的叔辈施施然步出气派庄严的正厅,脸上的笑容看似温煦,却令人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比起武穆侯府,郑府固然不及其格局宽敞大气,但雕梁画栋,细微处之精致华丽犹有过之,园中花团锦簇,迎风送清香。
这日正是萧隽陪同新婚娇妻回门的日子,他这个战功彪炳、在御前颇能说得上话的勋贵女婿一现身,不说阖府顿时蓬荜生辉,至少当家的户部侍郎郑文正见到他时,也得摆出一派笑脸相迎,如沐春风。
萧隽在认亲时闹的那一出早已传出些风言风语,郑大人也有所耳闻,见萧隽把郑恬也带上,而且待她彷佛比待自己女儿尚且温柔体贴几分,面上不显丝毫异样,依然是笑盈盈地寒暄,不愧是在官场上打滚的老狐狸。倒是站在他身後的次子郑成韦见郑恬穿一身柳黄色缠枝杏花衣裙,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纵然只见侧脸,姿容却犹如闲花照水,似是比素日更加清艳娇婉,不由得偷偷瞧了好几眼,颇有些目眩神驰。
郑大人似是警觉到儿子的失态,迅速转了话题,朗笑着说自己刚得了一坛御赐的好酒,拉着女婿就说要到书房喝酒,郑家长子对二弟使了个眼色,郑成韦也只能收回盯着郑恬的视线,跟着兄长等一行人前往凑趣。
见一群男人说笑着离去,郑夫人可就沈不住气了,急急打发郑恬去看自己亲娘後,便要女儿回房跟自己说话,仔细探问这两天在侯府都发生了什麽事。
听闻女儿竟是在新婚之夜主动提出姊妹共侍一夫的提议,她顿时惊愕不已,责备女儿不懂事。
「你这傻孩子!再怎麽想抬举恬儿那丫头,也不该牺牲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你要知道,那可是你的日子,恬儿只是陪媵,她想侍寝也轮不到那天晚上跟你这个当家主母分宠!你啊,瞧你从小也是聪明慧黠,怎麽偏在这等大事上犯糊涂?你要娘该怎麽说你好呢?」
郑瑜遭母亲一顿恨铁不成钢的痛骂下来,又是懊恼,又是委屈,既然无法跟娘亲明说自己的困扰,只好拿出女儿娇态,软绵绵地撒娇。「娘,你别说了,女儿那不是……太紧张了吗?我一瞧见侯爷醉成那样,还要跟我……我一时就慌了嘛!」
「娘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每个女儿家都要经历过那事的,痛就痛点儿,眼睛一闭、牙一咬,不就熬过去了?」
「唉,娘,女儿知错了,你就别再说了。」郑瑜敛眸,双手绞着衣带装羞。
郑夫人看着女儿神色黯然的模样,暗暗叹息,她只有这麽一个掌上明珠,从小护着、宠着,不免娇惯了些,虽说这事女儿真的欠缺思量,她仍不舍多加苛责。「你啊!」
郑夫人拿手指点了点郑瑜额头,郑瑜见母亲面色缓和了,立即顺竿子上爬,捏着母亲臂膀讨饶。「娘啊,反正事情都那样了,你可千万要替我想想办法,侯爷居然在认亲时当众说出那番话,让府里的下人也称郑恬做夫人,明显就是不把我这个正妻放在眼里啊!」
「那能怪谁?还不是你自己种下的因果!」郑夫人赏女儿白眼,虽说侯爷这事是做得不道地,但也是女儿在洞房花烛夜使了昏招,才让人有了藉口。
「娘啊!」郑瑜不依不挠地撒娇。
「唉!」郑夫人拗不过女儿,只得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想了想,语重心长地劝诫。「你莫与那丫头争一时闲气,男人嘛,就爱拈花惹草,她又是个美貌出众的,此时正是贪图新鲜,自然会稍稍高看她几分,我看侯爷也不是浑人,宠她一阵子玩腻了也就罢了。何况那丫头的母亲和幼弟都拿捏在我们家手里,你还怕她翻得上天去?」
「可是……」郑瑜嘟嘴,不服气。
郑夫人又拍了拍她,语气更柔了。「娘知道你气不过,可你也要明白娘让郑恬给你陪媵的用心良苦,你从小就有宫寒的毛病,要是……唉,万一你真无法生下自己的孩子,起码还能将那丫头的儿女抱来自己跟前养着,有了子嗣依傍,你在侯府也才真能有当家主母的底气。否则那些勋贵之家,谁的後院不是妻妾成群?到时你怎麽跟那一朵朵鲜花斗?娘瞧那郑恬,倒不是不知进退的,你看她今日陪你回门,一点红色都不敢上身,可见是敬你这个主母的……」
「哼!就凭她一个妾室也敢穿红色?别以为侯爷要人称她是『夫人』,她就真能跟我平起平坐了。」
「你能这麽想就好了,说到底那丫头也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哪能跟你这个正经的名门嫡女相比?何况她的性格又颇有几分纯直傻气,凭你的聪慧,想必能拿捏得住她。」
「女儿才不是怕自己拿捏不住她呢!」郑瑜放开母亲臂膀,坐正身子,气呼呼地道。「我是见到她就烦,讨厌她老是笑咪咪地在我面前晃,还真以为我当她是姊妹呢!凭她也配?」
「她自是不配。」郑夫人眼眸闪过厉光,顿了顿,见女儿气得俏脸泛红,又怜又疼。「好了瑜儿,别气了,娘知道你委屈,唉,也是皇上乱点鸳鸯谱,本想着太子殿下中意你,或许会将你迎进府里,没想到……」
「娘,别说了!」郑瑜厉声打断母亲。
郑夫人一怔,也知道自己这话不恰当,只得笑着安慰女儿。「好好,娘不说了,瞧我们瑜儿小嘴都嘟起来了,跟娘说说,你这身上可有不适之处?」
「啊?」郑瑜一愣。
这回轮到郑夫人有些不自在了,毕竟要问女儿房事,总是有些尴尬。「你自幼身子就娇弱,娘瞧侯爷人高马大的,怕你……承受不住……」
郑瑜这才恍然大悟,大发娇嗔。「娘说什麽呢!」
她在喜帕上造假,根本未曾与侯爷圆房,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跟母亲说的,要是让母亲发现她……
郑瑜倏地一凛,心虚地不敢再想,颊畔嫣色晕然,郑夫人却误会女儿这是害羞了,笑得合不拢嘴。
趁着郑瑜母女关在房里说体己话,郑恬也来到郑府东边一处小院子探望自己的娘亲和弟弟。
郑母早就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等着女儿了,见她来了,喜气洋洋地将她迎进屋里,一家人坐着说话。
郑恬给娘和弟弟都带了礼物,郑成誉得到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乐得立刻去磨墨写字,献宝给姊姊看。
郑恬见弟弟的字又有长进了,内心欣慰,赞许地摸摸他的头。「娘,誉哥儿,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接出这府里的。」
郑母摇摇头,知道自己以後怕是难得才能见上女儿一面了,拉着她的手不放,眼泛泪光。「娘和你弟弟在这府里过得很好,你莫挂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好。这些天侯爷待你好吗?」
这个嘛……郑恬苦笑,发现自己很难对母亲解释那男人是什麽样的心态。
郑母见女儿神情微妙,还以为她是有苦说不出,眼眶更红了,不禁伸手揽抱女儿。「我可怜的恬儿,当初娘本来是想把你许给小门小户的,就像你爹和我一样,夫妻两个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算生活过得清贫点,起码是名正言顺的正妻,腰板也能挺得直一些,也不至於像如今得事事看着主母的眼色……」
听着娘亲絮絮叨叨地自责,郑恬只能暗暗叹息,从踏进这京城郑府的那天起,从郑大人和郑夫人看中她的美貌起了心思,她便知晓自己的婚事再没有她作主的余地,只能依附着郑府的利益。
嫁与平头百姓做正妻,只能是梦。
「……都是娘不好,没本事护住你们姊弟俩,害你吃苦了!」郑母抽抽噎噎。
「娘啊!」郑恬抽出帕子替娘亲拭泪,一面安慰她自己过得很好,又拿几件侯府的趣事来说,哄了好片刻,郑母总算止住了眼泪。
誉哥儿见气氛松快了许多,凝重的小脸也终於绽开微笑,嗓音清亮地宣布。
「娘,姊姊,你们切莫担忧,我一定会好好用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做大官,到时我就有能耐保护姊姊了。」
郑恬愣了愣,见弟弟小脸儿端得严肃,清秀的眉目间犹显稚嫩,却是拍着胸脯立志,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好,好,还是我们誉哥儿有志气,那姊姊就等着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郑母也笑了,开怀地搂住儿子。「誉哥儿乖,你有这分心,不仅娘和你姊姊高兴,就是你爹泉下有知也会安慰的。你爹他啊,其实一直很想继续读书的,就是咱们家当时的景况不允许……」说着,郑母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不过你爹从来没抱怨过,整日起早贪黑地下田劳作,担起这个家。还记得你出生的时候,你爹整个人笑得像朵花,他啊,是把自己的遗憾都寄望到你身上了,你可得要争气啊!莫辜负你爹的期望。」
「娘,我知道了。」誉哥儿答得清脆。
郑恬在一旁看着母亲软语教导弟弟,心里却有些发酸。在娘心里,爹永远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并不知晓,其实爹也不完全是那麽好的……
正怅然寻思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精神奕奕的狗吠,郑恬定定神,推开阴暗的回忆,顿时笑开了,眉目弯弯。
「是雪球回来了!」
话语才落,她翩然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出里间,只见屋外一只毛色杂灰的庞然大狗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却是守着规矩不敢踏进屋内,见她出来了,欢喜地汪汪直叫,两只爪子一撑,便立了起来。
「雪球啊雪球!」郑恬也不顾忌什麽大家闺秀的仪态,双手一展,和爱犬来个爱的抱抱,接着蹲下身来,由着牠热切地舔舐自己的手。
「雪球才刚从外头回来,小心脏。」郑母跟过来看见这一幕,忙着劝阻。
「没事。」郑恬乐呵呵地笑,揉了揉爱犬的头。「你啊,就像雪地里被人踩脏了的雪球,灰扑扑的,亏你这麽大的块头,就不能学着神气一点吗?」
「汪汪!汪呜??」雪球彷佛也听出主人是在叨念自己,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吐着舌头,发出与体型相当不配的呜呜娇鸣。
「装什麽可爱?」郑恬笑着轻打牠的头。「你还以为自己是刚出生的小狗啊?」
十三岁那年,为着在这郑府一个个人精面前装作天真娇憨,她刻意在一座寺庙外头捡了这只看着像是白毛的杂种狗回来,不料一养就是四、五年,个头愈养愈大,毛色也愈养愈灰,从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奶犬长成如今这副雄霸模样。
「汪呜??汪呜??」雪球低头往主人怀里蹭,毫无廉耻地继续撒娇。
「好了好了你别闹了!好痒喔,雪球……誉哥儿,怎麽连你也来凑一脚?哈哈,别玩了……」
两人一狗在这小小一方院子里欢乐地闹腾着,忽地,雪球像是嗅到了什麽不寻常的味道,警觉地从郑恬怀里退开,转身抬头一看,果然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个陌生人。
郑恬顺着爱犬的视线望过去,灿烂的笑容霎时一凝——
「侯爷!你怎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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