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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试阅 ✿] 朱砂《到手的娘子想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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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24-8-20 11: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到手的娘子想逃家》
作者:朱砂
系列:蓝海E151101-E1511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08月21日

【内容简介】

财宝首饰她都要,赚够钱本姑娘就要跑路啦!
一脸哀怨宋世子:留下来,或是我跟你走──

身为不受宠的广安伯府庶女,戚凤箫从小就被丢在庄子上自生自灭,
一朝接回府里没得到半句关心,劈头就要她代替私奔的嫡姊嫁人,
对象还是失明的侯府世子宋玉光,她这啥都不会的野鸡能装得像凤凰吗……

戚凤箫有点怀疑她那便宜夫君是不是装瞎,不然为何会这么厉害呢?
野心勃勃的陪嫁丫鬟想爬床,他第一时间察觉并拧断手赶出府,
嫡母暗中吩咐人给她下避子药,也是他带着太医查出来的,
爱慕他的贵妃侄女当众让她没脸,他更是主动出面维护展现对她的宠爱,
哎哎,她原本准备攒足银子就落跑,这样下去她会舍不得走的……

离开忠勇侯府,戚凤箫意外和生母重逢,还多了心善的继父和弟弟,
家庭幸福她拥有了,唯独心中总是对宋玉光念念不忘,
更没想到会碰上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王公子……只是长相相似而已,对吧?
  第一章 被迫替嫁

  「屋内昏暗,怎不让人点灯?」忠勇侯夫人王氏迈进门槛,望见窗边男子的侧影,难受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来时准备了一箩筐的话,看着那日渐消瘦的身影,一时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先去博古架上取火摺子。

  「点灯?」宋玉光轻嗤,似笑似嘲,「儿子一个瞎子,既不能舞刀弄枪也不能温书写字,点灯不过是白费油蜡。」

  说话间,他稍稍侧首朝着脚步声的方向望去,只见他双眼被一条朱红色丝绦蒙住,绕至脑后打上结,夜风拂动结下垂着的两段绦带,他墨色的发尽数梳入银镶宝石发冠,一丝不苟,月光随风潜入,幽幽倾泻在他侧脸、肩臂。

  他俊朗的面部轮廓越发如精雕细琢的玉,肩臂宽阔端直,周身气场却透着恹恹的孤寂,整个人矜贵清冷。

  王氏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索性不点灯,就这么立在博古架边望着他,「太医不是说还有希望吗,不许再这般妄自菲薄!」

  她知晓儿子素来狂傲不羁,遭此变故心里肯定很难接受,是以她想为儿子求娶一位性子温善的贵女,日夜伴其左右,照顾他、安抚他,总好过看着他终日闭门谢客,孤身自苦。

  「为何不让他们布置婚房?」她缓步行至短榻侧,温声问。

  王氏知道他不想成亲,可她都是为儿子好,婚事已经定下,明日便要迎娶新娘子过门,她以为儿子该接受现实了。

  宋玉光没应,而是在身侧小几上慢慢摸索,手指挨到一点凉意,他长指一勾,将持壶捞在手中,另一只手就近摸索茶盏的位置,而后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浅饮一口。

  「母亲看到了?儿子起居足以自理,连丫鬟也不需要,更不需要娶一位娇气的贵女。」宋玉光放下茶盏,头侧向有风的方向,语气平淡,「母亲请回。」

  能够自理与过得好是一回事吗?王氏伤怀不已,只觉自己一片爱子之心他丝毫不懂。

  「母亲打听过,广安伯府的嫡女性子温善,名声极好,并不娇气。那些愿意嫁女的人家各有所图,母亲也都知晓,广安伯并未提过分的要求,不过是想把独子送进国子监,于他们家来说很难,于我们而言是小事一桩,你父亲已然办妥。我们侯府于广安伯府有恩,戚小姐嫁进府自然会尽心尽力照顾你。」

  宋玉光侧首,唇瓣微动,欲开口。

  瞥见他眉间轻拧的痕迹,王氏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母亲知道你不需要人照顾,可你不能不为侯府考虑。你父亲旧疾复发后一直不见好,太医说可能撑不了几个月,你身为侯府世子要不要支应门庭,要不要绵延子嗣?莫不是要等你父亲抱憾而去,你再耽搁三年才要考虑婚事?玉光,你已二十有三,若你早些年肯成亲,孩儿都能进学了。」

  这番话王氏憋在心中许久,乃肺腑之言。

  霎时,屋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宋玉光薄唇微抿,沉吟良久。

  王氏眼中的期盼渐渐黯淡,以为这门亲事怕是不成了。

  宋玉光站起身,拂了拂衣摆朝内室走去,经过雕松石纹的紫檀木落地罩时,他沉声道:「明日婚仪,儿子不会出面。」

  同意婚事是他最后的让步,暂且让父母宽心,落个清净。

  至于绵延子嗣,他虽眼不能视物,却还没沦落到成为繁衍的工具,要与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同床共枕。

  京郊别庄,灯火比侯府晦暗许多,只零星的窗扇间透出些光亮。

  秋风瑟瑟,小院越显静谧,墙角一株桂花树枝叶摇晃,金黄的小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够了,够了。」包着头巾的妇人含笑开口。

  「好,听嬷嬷的。」戚凤箫应声将铺在桂花树下的蓝底粗布收拢,她回眸望向余嬷嬷,笑眼微弯,「等晒干了,箫箫亲手为您做桂花酒酿圆子。」

  余嬷嬷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眼神慈蔼,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我们箫箫最有孝心了,嬷嬷等着。」余嬷嬷笑着踏过古朴的石阶,一手接过她手中已打好结的包袱,一手轻轻梳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含笑感慨,「明天就满十七,是大姑娘了。」

  她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发愁,这么好的箫箫及笄两年了,仍被伯府养在这僻静的别庄如野草野花般长大,谁会过问她的婚事呢?

  要不,年底前她求求管事,带箫箫去一趟伯府问问伯爷和夫人的意思?

  戚凤箫闻弦知雅,却没因此陷入忧虑,亲昵地挽住余嬷嬷手臂,扶着她踏上石阶,往屋里去,嗓音娇柔软糯,「明日我生辰,又能吃到嬷嬷亲手煮的长寿面了!嬷嬷,箫箫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明日那面里多卧一枚蛋,行吗?再把去年埋的桂花酒取出来,我今年能多尝几口了吧?」

  漆面斑驳,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木质门扇打开,昏暗却温暖的光晕笼着两人的背影,余嬷嬷应声,无奈失笑,笑她心思浅,笑她还丝毫不懂为未来打算。

  洗漱完,两人纷纷就寝,余嬷嬷屋里已没了亮光,显然是睡熟了。

  隔壁的寝屋有些漏风,戚凤箫穿着寝衣立在案边挡着铜油灯,仰面环顾四壁,寻思得赶在入冬前把屋顶和墙壁修葺加固一番才成。

  她略躬身取过窗台侧的灯盖,欲往油灯上落,忽而听到别庄外传来阵阵马蹄声,踏破静夜。

  戚凤箫动作一滞,稍稍迟疑,侧耳细听,猜测那些人会往何处去办差,怎的好好的官道不走,打她们这儿过。

  几息间,她愕然,只因那些马蹄声竟陆续停在别庄外,马蹄声渐歇,周遭重归宁静,没等她挪步,大门上的铜环就被扣得匡匡作响。

  戚凤箫住的屋子离院门不远,也不隔音,暗夜里门外壮汉的催促声听得极清楚。

  「开门!有急事,快开门!」那嗓音透着十足的威势,显然派他来的人是凌驾于别庄所有人之上的。

  戚凤箫眼皮一跳,未及思考,身体已率先做出反应,动作麻利的将门扇反锁。

  「谁呀?」隔壁屋子传来余嬷嬷的声音,语气还没完全清醒,「来了来了。」

  戚凤箫匆匆换上能见人的家常衣裙,立在窗内,透过缝隙往外瞧,余嬷嬷的背影尚未出院门,她便听见大门处传来的交谈声。

  「你个狗娘养的,这么半天才开门,要误了大事小爷砍了你!」声音是喊门那人的,粗犷无礼。

  「小人不敢!」伴随着清脆巴掌声响起的是别庄管事的声音,「吴爷怎么亲自来了?有事传个话,小人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起开!」吴爷语气毫不客气。

  这管事平时在别庄嚣张跋扈,没想到也有今日,戚凤箫唇角弯了弯,想到什么又僵住,那些大抵是广安伯府的人,夜里紧急前来,只怕来者不善。

  一盏茶的功夫后,戚凤箫被一位陌生的嬷嬷扯入马车,因为走得急,只带了两身余嬷嬷临时替她收拾的衣裙,还有她生母留下的唯一旧物,蓝玉璎珞。

  马车驶动,戚凤箫倚靠车壁坐着,怀里抱着薄薄的包袱,神经紧绷,默然接受伯府嬷嬷的打量。

  好半晌,嬷嬷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便宜你了!」

  戚凤箫心中一凛,不敢想像伯府有任何好事能落到她头上。

  这嬷嬷通身气派,怕是伯府得脸的人,她不敢招惹,只管垂首不语,降低存在感,看起来乖顺无害。

  马车紧赶慢赶,戚凤箫周身的骨头彷佛要散架,终于赶在宵禁前入了城门,进到广安伯府。

  府内灯火通明,甬道、庭院处处妆点喜气,可下人皆是行色匆匆,大气不敢出,又不像办喜事的模样。

  戚凤箫满怀疑惑进门,见到一左一右端坐太师椅的广安伯夫妇。

  「伯爷,夫人。」戚凤箫垂眸福身。

  「这孩子,终究与我们生分了。」广安伯夫人谢氏感叹,随即起身拉住她的手,一面端凝着她的容貌一面道:「多年不见,箫箫竟生得这般标致。」

  一身寻常布衣,通身无一样贵重饰物,却纤腰似柳,秀丽如兰,难掩姿容,见戚凤箫生得实在出挑,谢氏心里直打鼓,也不知自己此番病急乱投医究竟是福是祸。

  可女儿跟人跑了,忠勇侯府又得罪不起,她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身衣裙配不上你,走,母亲带你去挑身好的。」谢氏拉着她径直往另一处院落去。

  平生第一次,戚凤箫听到谢氏以母亲自居,这般刻意拉近关系的称唿反而让她戒备心更强。

  红色纱灯摇曳在檐下,屋内陈设精致奢华,妆台上珠玉钗环琳琅满目,处处是戚凤箫从前想也想不到的富贵。

  不消说,这定是她的姊姊,广安伯府嫡小姐戚凤笙的闺房。

  折腾半宿,她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按入喜轿,轿帘垂下的瞬间,戚凤箫手腕被嫡母握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她肉里。

  喜乐声中,谢氏沉声威胁,「若你能讨得世子欢心,母亲便告知你娘的去处,让你们母女相见,若不能,休怪母亲把你像你娘一样发卖了!」

  广安伯府离忠勇侯府不算远,侯府似乎有意将声势办得热闹,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响彻半个京城。

  初时,戚凤箫还有些紧张,可一个人待在小小的喜轿里,细细回想,想通一些事后,她揪紧的细指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今日出嫁的本该是她的嫡姊,可不知是何缘故,嫡姊不见了,所以嫡母才连夜将她接回伯府。

  昨夜,嫡母将府里所有懂针线的丫鬟婆子召集起来,彻夜赶工,将那些为嫡姊准备的喜服、衣裙袜履都改成她能穿的尺寸。

  广安伯府宁愿让她替嫁也不肯直言退亲,或者寻个由头把婚事延期,显然有所顾忌,不管是为了伯府颜面还是不敢得罪忠勇侯府,总归他们比她更怕露馅。

  代替嫡姊出嫁,嫁给原本该是她姊夫的人,戚凤箫心理上有些过不去,更何况这是广安伯府的过错,却要并未沾得伯府半点富贵的她把自己的名节搭进去。

  她不愿意,可她势单力薄,逃不出嫡母的手心,且嫡母说了,她只需要讨忠勇侯世子欢心,便能知晓娘亲的所在。

  细想,比起劳什子名节,她确实更在意能与娘亲团聚。

  别庄里的老人,甚至连余嬷嬷都说她亲娘只是伯爷养在外头的外室,她刚满周岁亲娘便被谢氏发卖。

  余嬷嬷待她好,她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亲娘便比旁人少了什么,只是心里有一丝执念,就想找到亲娘问问,这么多年为何从不回来看她,若不要她,当年又为何生下她?

  找亲娘是往后的事,眼下她已然上了这喜轿,又有陪嫁的嬷嬷、丫鬟们盯着,跑也跑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倒是有些事须得提前思量,她见过嫡姊的画像,脸型像嫡母多些,而她或许更像亲娘,所以嫡姊与她并不太像,只眉眼勉强有几分相似。

  戚凤箫抬起小臂,纤白的手指轻轻触碰喜帕下遮面的薄纱,这是嫡母吩咐她戴上的,还千叮咛万嘱咐在嫡姊回来前,不许她被侯府的人瞧见面容,是怕嫡姊回来后露馅吧?

  不过她也没想过一直留在侯府当旁人的替代品,不露真容正合她意,可如何说才能骗过侯府的贵人们,须得细细斟酌。

  即将朝夕相对的便宜夫君还好说,毕竟他眼瞎,其他人却未必好煳弄。

  想着想着,戚凤箫的思绪渐渐慢下来,连外头的喜悦和欢唿声似乎也变得模煳。

  试衣大半宿,天不亮便被拉起来,这会坐在规律摇晃的喜轿里,戚凤箫眼皮实在沉得很,不知不觉间她轻轻倚靠侧壁睡了过去。

  辗转半个京城,直到吉时将近,喜轿终于在忠勇侯府威严的大门外停下。

  大门敞开,侯府许多宾客聚在影壁前,好奇地望着外头的喜轿,也有的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迎亲队伍前,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仪表堂堂,一身书卷气,正翻身下马,他双目清湛有神,并非今日的新郎官世子宋玉光,而是宋家二房的宋玉聪。

  今早大伯母带着喜服出现,说是兄长不能视物,行动不便,请他代为完成婚仪,他自幼敬重兄长,又对兄长的遭遇甚为痛心,自然义不容辞。

  在喜娘的指引下,他接过事先准备好的弓箭朝着喜轿方向射过去,一切顺遂,三枝羽箭精准落在大红轿帘外,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落在轿帘上,等着新娘子出来。

  可左等右等,锦绣轿帘纹丝不动,喜轿里一丝动静也无。

  宋玉聪尚未成亲,对婚仪不甚了解,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眼神疑惑地望向喜娘。

  喜娘也纳闷,吉时将至,她不敢耽搁,又不敢冒犯世子夫人,只好望着轿门侧的陶嬷嬷。

  陶嬷嬷便是昨夜和吴爷一道去别庄的嬷嬷,乃戚凤笙的乳娘,此番奉谢氏之命陪嫁,特意来侯府盯着戚凤箫。

  面对喜娘的求助,陶嬷嬷挤出一丝勉强的笑,侧身恭敬道:「小姐,该下轿了,莫耽误吉时。」

  宋玉聪听着有种怪异的错觉,嬷嬷对自家小姐说话的语气似乎并无敬重?

  戚凤箫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外头变了天。

  而喜轿外,陶嬷嬷以为她不遵谢氏的命令,临时想反悔,不肯下轿,为防生变,登时顾不上许多,她果断将手伸入轿帘,抓住戚凤箫的手大力往外拉,「小姐,莫让世子久等!」

  睡梦中,戚凤箫被拉了一个趔趄,勐然惊醒。

  「啊!」她吃痛轻唿一声,睁开眼皮,喜帕晃动间,她认出抓她的是陶嬷嬷,忍不住轻斥,「嬷嬷抓疼我了,松手。」

  嗓音柔柔,透着委屈,说出的话却很直接,没给陶嬷嬷留颜面。

  被她这般下脸子,陶嬷嬷气结,却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做什么,只得忍着怒意松开她的手,连连告罪。

  宋玉聪将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跨过火盆,牵着红色绸带进去,戚凤箫眼角余光瞥见身侧男子步伐稳健,丝毫没有眼盲者的小心翼翼,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侯府世子,涵养风仪极佳。

  到了洞房外,听见身侧男子的声音,戚凤箫微微一愣。

  「愚弟便送嫂嫂到此,失礼之处,还望嫂嫂海涵。」宋玉聪立在石阶下,「兄长在屋内,还请嫂嫂自行进去。」

  所以今日迎亲乃至完成婚仪的都不是世子,而是旁人?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皆是人生重要时刻,除非病得起不来床要冲喜,否则大晋男子都会自己迎亲,这位忠勇侯世子只是眼睛看不见,由人搀着就是,怎的让人代为行礼?

  任陪嫁丫鬟秋芙扶着小臂,戚凤箫款步往里走,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这门亲事与她想像中不太一样。

  这座院子是宋玉光从前的住所,自遭逢变故,他性情大变,便搬去鉴湖对岸的岁寒居,少与府内外的人来往。

  王氏原本想把喜房设在岁寒居,可宋玉光不准下人布置,婚仪能找人代替,喜房总不能没有,否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只好另择此处作为喜房。

  宋玉光拒不见客,王氏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从湖对岸过来小住一宿,还承诺绝不让宾客闹新房扰他清净。

  屋里屋外别说宾客,连仆婢也没几个,戚凤箫进入安静得过分的喜房反而安心,这样她就不必担心被人看到面容,惹嫡母不满。

  戚凤箫戴着喜帕,一步一步靠近喜床,轻轻摇曳的大红流苏底下,她看见男子绯色的袍摆绣着团云如意纹。

  他指节白皙修长,随意落在衣袍上,大拇指套着的青玉扳指有使用过的痕迹,手背上微隆的青筋透着旺盛的力量感。

  这才是忠勇侯世子,曾经战功赫赫、声名远播的宋玉光。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打量,宋玉光大手微抬,拂了拂并不见褶皱的衣袍。

  戚凤箫不敢再多瞧,匆匆收回视线。

  喜床布置得柔软舒适,比她在别庄的睡榻舒服太多,她坐到软褥上时,感受到褥子往下凹陷,像坐在云团上一般。

  眼前的喜房,身边的世子,都很不真实。

  「都退下。」宋玉光语气淡漠,却很有威严。

  「可是……」秋芙还想说什么,很快没了声,被人拉走了。

  听见门扇合上的轻响,戚凤箫轻轻松一口气,即便身边人是世子爷,可面对一个瞎子,需要顾忌的东西显然少了许多。

  「戚小姐很紧张?」宋玉光侧首问,虽看不见,却是面朝她的方向。

  戚凤箫实诚地点点头,「刚才有些,现下好多了。」

  「因为我是个瞎子?」宋玉光唇角微弯。

  在他面前做任何小动作他也看不见,不会认为她不够庄重,识破她的身分,戚凤箫索性大着胆子撩起遮面的喜帕,光明正大看他。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戚凤箫恍了恍神,她自小长在别庄,见过的男子不多,模样俊俏的更少,宋玉光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最俊朗的一位,玉冠束发,红绡遮目,鼻峰挺直,薄唇不点而红,绯色交领叠在他颈间,衬托着修长的颈、清晰的喉骨。

  蓦地,戚凤箫脑中浮现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书中的无双公子,大抵就是如此。

  只是他唇角弯起的弧度让戚凤箫有些困惑,不知他是在笑她不知避讳,还是自嘲眼睛看不见。

  凤冠乃纯金打造,缀着大大小小数十颗宝石,戴在头上将近一日重得很,戚凤箫仰面片刻便觉脖颈酸疼,打量他的心思都淡了,更不在意他在想什么。

  她没回应他的话,而是柔声问:「夫君,我能自己把喜帕、凤冠取下来吗?很重。」

  宋玉光拧眉,因她的称唿,也因她的娇气,这凤冠能重得过他上阵杀敌的大刀吗?

  女子嗓音轻柔,身上散着淡淡不惹人烦腻的香气,宋玉光看不见她面容,脑子里自动浮现出微风拂过幽兰的画面。

  她或许不是聒噪讨嫌之人,却也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好,说什么广安伯府嫡女并不娇气,她哪里不娇气了?

  不过,娇气不娇气都与他无关,一个人最清净,既然母亲要把这处院子作为喜房,便留她在此地好了。

  「请便。」宋玉光说着站起身,并未立时挪步,而是告知她,「你是侯府需要的世子夫人,却不是我要娶的,我不需要人照顾,往后你便住在此处,好好对侯爷和夫人尽孝便是。」

  广安伯府为了儿子的前途把女儿献给忠勇侯府,那么要她替他照顾父母,应当合情合理。

  听他说话间,戚凤箫已将喜帕取下,固定凤冠的簪钗也取下大半,可越听越不对劲,世子的意思是往后只有她住这里,他去别处?

  原来两家的亲事只有长辈乐意,不仅嫡姊逃婚,连世子也是被迫的?

  世子说的话她不是不心动,拿着世子夫人的月例和待遇照顾侯爷和夫人,想必一年攒到的银钱会比她过去十七年都多。

  可她不是来找活计谋生的,而是奉嫡母之命讨好世子、稳住世子,让嫡姊回来后能被世子喜爱,若不能成,只怕嫡母真的会把她卖给人牙子。

  戚凤箫一个激灵,将刚拆下的凤冠放在喜床内,捉裙起身,匆匆追上宋玉光,「世子爷留步!」

  听懂宋玉光的不喜,她不敢再唤夫君。

  似乎知道戚凤箫会挽留,宋玉光并不意外,脚步也未停。

  他看不见,走得其实很慢,可戚凤箫仍怕他跑了,陶嬷嬷若去禀报嫡母,她的下场怕是不会好。

  「世子爷!」戚凤箫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语速极快道:「我已嫁与世子爷,往后世子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你若喜欢清净,我便不说话,你不要人照顾,我便远远看着你,你不要我做你夫人,我便做一瓶花守着你,直到世子能复明的一日,以报侯府提携之恩。」

  戚凤箫紧张地望着宋玉光的侧脸,感受到他手微微发颤,以为他是想挣脱,她干脆两只手握住他,阻止他离开,嗓音软软恳求,「只求世子爷别留下凤笙一个人,好不好?」

  她的嫡姊闺名凤笙,而她的名字里能有凤字不过是沾了嫡姊的光,但这两个字说出口时比她预想中还自然。

  往后,她便是戚凤笙了,直到嫡姊归来。

  戚凤箫眼神殷切盼着他点头,殊不知此刻宋玉光内心如何震惊骇异。

  他竟然能看到喜房里的陈设,就在这女子拉住他手的一瞬间!

  第二章 肌肤接触有奇效

  宋玉光狠狠挣脱戚凤箫,长指发颤,小心翼翼地触碰遮住双目的红绡。

  红绡仍在,他不可能看见东西,且甩开女子柔荑的一瞬,他脑中便再无任何画面,重归令人焦躁的黑暗。

  宋玉光心惊不已,方才那是什么巫术?戚家小姐不是养在深闺的贵女吗?怎会大晋封禁多年的巫蛊之术?

  不,传说中的巫术不过是怪力乱神,不可能这般神乎其技,或许方才的画面只是幻觉?

  宋玉光勐地重新握住愣在原地的戚凤箫的手,神情冷峻,他脑中画面无比清晰,分明是喜房中的情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世子?」戚凤箫着实猜不透他的举动,他甩开她的手,自是拒绝她的,可又为何重新握住?

  他能看到,握住她手的时候,他当真能看到,更准确地说他脑中画面并非他所看到,而是身侧女子目之所及,彷佛她成了他的眼睛。

  匪夷所思的认知在宋玉光心口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镇定得出奇,「你说你叫戚凤笙?」

  戚凤箫不懂他的转变,却能感觉到风浪莫名平息,她眸光微闪,浅浅吸一口气,「嗯,我是戚凤笙。世子爷,不要丢下我。」

  她再度央求,怕招他厌烦,嗓音比先前更低些。

  丢下她?呵,在弄清楚这怪象之前,她就是想走他也不会允准!

  心神稍定,宋玉光才意识到掌心间的触感是与男子全然不同的柔软纤弱。

  他从未与任何女子肌肤相亲,即便半载未曾见到天光,脑中久违的鲜活画面让人贪恋,宋玉光仍是决然松开她的手。

  这样的触碰让他不适,戚凤笙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他并未打算动她分毫。

  宋玉光默然未语,侧过身,缓步朝内室走去,他自小住在此处,即便眼睛看不见,凭着记忆也能走到床前。

  世子没应声,可他调转足尖往屋里走,应当是要留下的意思吧?

  戚凤箫眨眨眼,待他走出两三步远才反应过来,她唇角扬起,连细细描绘的黛眉也染着喜悦,她不用担忧明日该如何面对陶嬷嬷,如何面对侯府的贵人们了。

  「世子爷,当心脚下。」戚凤箫说着,脚步轻快追着那颀长的背影而去,裙裾掠过他绯色袍摆,她行至他身侧,脚步放缓,扶住他小臂安安静静往里走,没多话。

  原本做好被拂开的准备,可宋玉光并没有,戚凤箫内心微微诧异,也有一丝小惊喜。

  世子的意思是不是默许她往后能近身伺候了?

  隔着衣料的触碰,宋玉光勉强能忍,他很想确认这样的触碰,那比巫术更邪乎的怪象会不会再次显现,可惜直到行至床畔脑中也并未出现任何他期许的画面。

  「我替世子宽衣。」

  既然宋玉光没当她是夫人,戚凤箫便从善如流,只当自己是世子房里的大丫鬟,她稍稍倾身,雪白指尖伸向他腰间,尚未触及他的金镶玉带钩便被他侧身避开。

  宋玉光看不见,其他感知便比往日更敏锐,女子朝他倾身时,他能闻见她发间芳馥的木樨香,发丝滑过她肩头极轻的摩挲声,恍若木樨花飘落时擦过衣料。

  宋玉光眉间微动,他避开一步背过身去,长指搭在带钩处时,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侧首道:「去熄灭灯烛。」

  戚凤箫微愣,世子是介意被她看到身子?听说世家公子身边都有丫鬟服侍,甚至通房丫鬟铺床暖被,他没有吗?

  戚凤箫望向窗外,没看出有人会进来服侍的迹象,该不会他平日里没让丫鬟近过身吧?

  回想他方才甩开她手时彷佛被烫着的模样,她越想越觉得可能,默默在心里记下:世子爷不喜旁人近身,尤其是女子。

  一息间,她退开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保证不会唐突到他,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目光仍是忍不住往他身上落。

  宋玉光背影挺拔修长,肩膀宽直,腰部精瘦,虽是习武之人却绝非五大三粗,颇为赏心悦目。

  余嬷嬷说过,见到俊美的男子大大方方欣赏便是,就像男子欣赏美貌的女子一般,戚凤箫从前没觉得男子有什么值得看的,这会子倒微微有些意动。

  「世子,我可以捂住眼睛或是背过身去。」

  若她这般说,不晓得能不能骗过世子,悄悄躲在一旁看,不该看的她肯定不会多看一眼,她有分寸。

  可瞧见宋玉光面色一寸一寸冷下来,眉心轻颦的模样,她又不敢招惹,只得另想了个法子。

  「世子爷。」她侧眸望望燃得正旺,烛花哔剥的龙凤花烛,语气犹疑,「母亲说龙凤花烛须得燃整宿,不能灭,否则不吉利。」

  宋玉光从前没忌讳过什么,如今更不惧,他冷冷吐出一个字,「灭。」

  「是。」戚凤箫连连颔首,不敢再耽搁,明知他看不见,她仍是乖巧地把所有烛火都熄灭。

  听着她在屏风外走动的脚步声,宋玉光自顾自解下外袍,着中衣,摸索着躺进被窝。

  烛火尽数熄灭,屋内骤然陷入黑暗,戚凤箫眼睛一时未能适应,她循着屋内陈设的大致轮廓摸索着往内室走,只觉她自己也成了半个盲人。

  从前稀松平常的事有了宋玉光做对比,她忽而觉着看不清的感觉很新奇,只是唇边笑意尚未漫开,忽闻咚的一声响,她足尖踢到了没留意到的矮凳。

  「嘶。」她轻声吸气唿痛。

  床帐里传来极低的一道声音,似乎是嗤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戚凤箫不服气地撇撇嘴,可人在屋檐下,她也不敢表现出不满,缓了片刻等疼痛减轻,才继续往床边走去。

  眼睛慢慢适应,她能辨认出宋玉光躺在红绡帐里,高大的身形霸占着外侧大半张床,这是让她睡里侧还是挡着不许她入内?

  若是夏日里,她睡外间短榻倒也无妨,可眼下已过寒露,夜凉如水,睡在偌大的外间她非冻病了不可。

  她可以委屈自己代替嫡姊嫁进来,却不会处处委屈自己。

  若开口询问多半会被拒绝入内,戚凤箫干脆不问,只当他已睡熟,黑暗中她缓缓撩开软帐,单膝跪在床外侧边缘,探出一只脚,试图从他腿上跨过去。

  虽然隔着被褥,宋玉光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她的举动,还以为戚凤箫要做什么过分的事,沉声唤道:「戚小姐。」

  他骤然出声惊着戚凤箫,她腿支撑得不稳,登时跌坐在衾被上,赶紧找补,「我、我不是故意的!」

  余嬷嬷说过,若是不小心惹到上位者,道歉一定要快,姿态一定要卑微,这样才可能最大限度换来从轻发落。

  比如眼下,她已经不求能睡在床上,只求世子看在她谨小慎微的分上别改变主意,把她一个人丢下。

  短短一瞬,戚凤箫已想好,若他当真动怒要走,她便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没脸没皮扑在他身上,让他走不掉。

  宋玉光深吸一口气,很想把她像从前那些爬床的丫鬟一样丢出去,可她是贵女,名义上还是忠勇侯府的世子夫人,且她身上还有他没探清之事,不能一丢了之,他忍了又忍,支起上身。

  见状,戚凤箫咬着唇瓣,正准备狠下心环住他,不许他走时,忽而一双大掌扣在她腰际,轻易将她抱离。

  宋玉光将她按坐在床的里侧,语气颇有些恶狠狠,「戚小姐,若想留下最好收起你那些心思。我说过,娶你非我所愿,你好自为之,往后莫要再被人怂恿,自作主张!」

  他猜到母亲会对她有所交代,是以直接拆穿,不给她扯谎的余地。

  一连串的狠话听得戚凤箫茫然费解,她哪些心思?

  她不过就是想借用小半张床睡觉罢了,小气!

  女子没说话,想必被他唬得不轻,宋玉光松开扣在她腰间的手,一言不发重新躺下。

  他面朝外侧,能感受到身后女子拉动衾被的动静,觉得她还算识趣,没有再做出任何不规矩的举动。

  宋玉光稍稍放心,努力忽略床帐内萦绕着属于她的香气,可他越是想忽略,那些感官越是往他脑子里钻,譬如她纤腰的触感和温度,譬如她被他吓着时微微屏住,显得紊乱的气息……

  戚凤箫躺下后才反应过来,他方才那番话是何意,原来是误会她要冒犯他?

  为了消除偏见,戚凤箫觉着有必要解释一下,可她刚刚翻动身子,便听枕边传来一道沉沉阴郁的嗓音,「别动。」

  他嗓音气势十足,很能唬人,戚凤箫脖颈往衾被里一缩,小巧的下巴抵在柔软的绸面上,很识时务地闭上眼。

  不动就不动。

  好半晌,听见外侧男子气息平稳,戚凤箫心里才终于踏实,看来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放下心来,神思回到自个儿身上,她才发觉腰际被他大手握过的地方仍有些异样,算不上很疼,却让人难以忽略。

  指腹悄然移至腰侧,轻轻揉了揉,他力气可真大,戚凤箫甚至怀疑他再用力些,能像折树枝一般将她腰肢握断,而她先前竟想过扑在他身上让他走不脱。

  此刻想想,她都忍不住感叹那会子自己可真是无知者无畏。

  不过,他虽表现得凶巴巴又疏冷,却并未真的动手伤她,甚至她能感受到他曾隐忍怒气。

  如此一想,戚凤箫稍稍安心,觉着这陌生的侯府深宅也没那么可怕。

  比起她在别庄漏风的屋子,自然是侯府住起来舒服些,柔软的床褥,帐外香几上不知燃的什么名贵香料,香味飘散在内室,很好闻。

  可她还是想余嬷嬷,想余嬷嬷亲手做的长寿面,想小院里埋了经年的桂花酒,广安伯府无人记得她生辰,自然无人为她庆生。

  她不明不白被带走,不知余嬷嬷今日可有煮面替她庆生?她不回去,余嬷嬷会不会担心跑去伯府要人?

  不会,余嬷嬷最是懂得明哲保身,才不会为她得罪伯府……脑中思绪繁多,缭乱无章,戚凤箫暗自琢磨着,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床褥铺得极舒服还带着香气,戚凤箫许久没睡得这般好了,以至于她忘记了自身处境。

  不知什么时辰,宋玉光迷迷煳煳间被人一拳砸在胸口,他本能伸手捉住,准备拧断那只不安分的手。

  使力前一瞬,他骤然清醒,脑子里仍是黑暗混沌,却与他平日里看不见光亮的状态有些不同,又是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怪象。

  宋玉光明白,始作俑者尚未睡醒,他放开手,坐起身想唤长风进来,听到身侧匀浅的唿吸又止住。

  循着记忆,宋玉光从黄花梨木架上取下外衣朝屏风外走去。

  忽而,咚的一声,他踢到不该出现在屏风侧的器具,身子前倾时他匆匆扶住落地云母屏风,本想站稳,可他力道没控制住,人才刚站稳,屏风却重重倒地。

  梦中,戚凤箫刚端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长寿面,面没吃到嘴,忽被一道晴天霹雳惊醒,她登时气恼不已。

  戚凤箫愤然睁开眼,支起身子,看到内室略显狼藉的情景,稍显狼狈的修长侧影,胸口鼓胀的小脾气登时溃散,一点一滴化为心虚。

  「公子?发生了何事?可要属下进来?」长风知自家公子行动不便,屋里的少夫人又是昨日新娶进门的,他有些担心,可屋里有女眷,他不能同往日那般直接闯进去。

  「无妨,在外候着。」宋玉光淡淡开口。

  他并未受伤,只勉强算受了一点点惊吓,可他记得昨夜经过屏风侧时并未碰到这张矮凳,是以这小小惊吓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入眠后并无旁人进来打扰,那人只能是她。

  为何?因她昨夜被绊到时他出声轻嗤?

  母亲为他千挑万选的贵女可真是好得很,不仅娇气、胆大还记仇。想通缘由,宋玉光骤然侧首朝床帐方向望去。

  明明他双眼被遮住,戚凤箫仍是像被一记凌厉的眼刀钉住,气息为之一滞。

  昨夜若非他坚持熄灯,她也不会被绊到,偏偏他还笑话她,她自然不能忍,矮凳确实是她特意摆在屏风侧挡住他的路,想等他早起被绊倒好笑话他一回。

  她只是想以牙还牙,不是真的想欺负人,且后来他愿意分她半张床,她便原谅他,没打算再给他使绊子了。

  可惜昨夜躺下后她把这事给忘了,忘记提前把矮凳搬开,世子这般举动,想必猜到是她干的了。

  「对不起。」戚凤箫垂眸,嗓音低低,态度却很诚恳。

  宋玉光看不见,却能从她语气里听出些许能称之为真诚的情绪,他默然而立,神情不似先前凛冽。「过来。」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戚凤箫不知他想怎样,可她是真心想道歉,便依言起身,走到他身侧。

  「扶我去外间。」宋玉光抬起小臂。

  这算是惩罚吗?还是他不打算计较?戚凤箫愣愣望着他,一时忘记动作。

  「戚小姐嫁入侯府当真是为了报恩,不是报仇?」宋玉光收回小臂,越过矮凳往外间走,「既不愿照顾我这个瞎子,昨夜信誓旦旦的话我便当你没说。」

  当她没说,也就是会把她一人留下,向侯爷和侯爷夫人尽孝……诶,他说要她照顾他?

  思绪转了个大弯,戚凤箫才终于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急忙扶住他小臂,「愿意,我愿意!」

  她的态度近乎殷勤,却是安分地隔着衣料扶着他,没有多余的大胆举动。

  宋玉光忽略内心轻微的不适,专注脚下,走到外间,他抽回手臂,面朝门扇方向,「我喜静,先回岁寒居,正房便由丫鬟嬷嬷陪你前往。」

  戚凤箫明白,他说的是去敬茶、认亲,为防她出丑丢了戚家脸面,出嫁前嫡母同她说过这些礼仪。

  敬茶、认亲一向是新婚夫妇一道前往,若洞房花烛夜顺利,夫君通常会在亲眷面前多照拂妻子,但显然宋玉光没打算陪她去。

  戚凤箫暗自把戚家那不负责任的便宜爹骂了数十遍,若非他当年管不住自己,今日她也不至于代替戚凤笙来受这份罪。

  他走后,陶嬷嬷便领着两个陪嫁丫鬟秋芙、翠浓进来,手里捧着盥洗之物。

  陶嬷嬷地位高,毕竟戚凤笙是她奶大的,从前戚凤笙身边有两个大丫鬟,其中一人便是秋芙,另一个听说前日被打了二十杖,没救过来,赔了她老子娘一笔钱了事。

  秋芙自小同戚凤笙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否则,只怕她也要被谢氏盛怒之下打死。

  翠浓是新买进府的,老实本分,对伯府秘辛一概不知。

  虽是三个人进来,伺候梳洗的活计却是翠浓一人在做,秋芙立在妆奁侧清点里头的首饰,彷佛怕戚凤箫背着她们偷藏了什么。

  「昨夜小姐可有做出逾越本分之事?」陶嬷嬷脸上涂着厚厚脂粉,仍压不住眼圈下的倦怠。

  昨夜她听了半宿墙角,什么也没听着,还是忍不住提点戚凤箫,不该她的从一开始便不能肖想。

  「嬷嬷安心,我不会违逆母亲。」戚凤箫顿了顿,迎上陶嬷嬷的视线,大大方方回应,「昨夜世子爷并无成事之意,且世子爷说了,这桩婚事他并不愿意,他娶妻只是为了代他向侯爷夫人尽孝。」

  戚凤箫毫不怀疑,即便昨夜嫁进来的是嫡姊,世子也会是同样的态度,只不过嫡姊自幼被父母宠爱,未必受得了这等委屈。

  「你说什么?世子不愿成亲?」陶嬷嬷也想到了这一层,此刻她甚至庆幸嫁进来的不是戚凤笙,否则戚凤笙哪里禁得住这般冷落。

  让戚凤笙独守空房,终日孝敬侯爷与侯爷夫人,那样的苦日子跟守活寡有何区别,陶嬷嬷绝不愿意戚凤笙回来受委屈。

  幸好,还有转圜的可能。

  陶嬷嬷细细打量着戚凤箫秀气娟丽的小脸,眼珠子滴熘熘直转,只要戚凤箫放下身段讨得世子爷欢心,等笙小姐回来不就能坐享其成了?

  「小姐暂且委屈几日,讨得世子欢喜,对你也有好处,小姐的付出奴婢定会如实回禀。」陶嬷嬷说完吩咐翠浓,「好好替小姐装扮。」

  戚凤箫听懂她的意思倒也不恼,戴上面纱规规矩矩朝正房走去。

  第三章 跟去岁寒居

  忠勇侯府正厅轩敞,戚凤箫到的时候已有好些人陪着上首的王氏叙话,听到脚步声,许多目光陆续望过来,个个神情讶然。

  雅致的庭院甬道上,女子着石蕊红色锦衣,身姿曼妙纤长,轻柔的面纱迎风拂动,衬得她清莹澄澈的眼也越发灵动。

  众人见之眼前一亮,又纷纷好奇面纱下是怎样一张脸。

  上首另一侧的太师椅空着,王氏含笑起身,亲热地拉住戚凤箫的手,语气略含歉意,「好孩子,委屈你了,玉光并非生性淡薄之人,来日方长,你且等等他,母亲也会好好劝他的。」

  猜到宋玉光不会同来,王氏也无法,只能暗自叹息,只盼相处日久,儿子能对儿媳多上心,改改性子。

  言毕,又解释忠勇侯旧疾复发,需要静养,并送上两人准备的见面礼,忠勇侯的礼很实在,是厚厚一包红封。

  王氏则把一枚晶莹洁白、细腻润泽的玉镯套在她腕间,态度慈蔼,没有一丝架子。「这是我年轻时戴的,老物件了,胜在成色好,母亲没有女儿,便传给你吧,别嫌弃。」

  听余嬷嬷说,好些人家为着让新媳妇乖顺听话,都会摆了好大的谱拿捏人,因此来之前戚凤箫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没想到侯爷夫人待她这样好,她虽没见过多少贵重珠玉宝石,却能感受到玉镯贴在肌肤上的温润,她很喜欢。

  「凤笙多谢母亲。」戚凤箫柔柔福身道谢。

  「大伯母,玉莹曾听娘说过,王家有一传家宝,只传出嫁嫡女,这该不会就是那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镯吧?」二房的宋玉莹立在母亲身后稍稍探身,盯着那白玉镯好奇地问。

  王家曾是前朝名门望族,族中子弟出将入相者众,改朝换代后虽不及前朝,家底仍是十分丰厚,据说羊脂玉镯还是前朝皇后所赐,恐怕当世也难找出第二块质地这样好的。

  「你这丫头,倒是对大伯母手里这点子东西门儿清。」王氏语气无奈又宠溺。

  戚凤箫看得出王氏很宽容,丝毫不介意小辈插话,不是一味苛求晚辈规矩知礼之人。

  想到玉镯如此珍贵,她面颊微红,觉着套在雪腕间的玉镯有些烫手,别说她是冒名顶替的,即便是真正的戚凤笙嫁进来她也觉得受之有愧。

  「母亲……」戚凤箫语气微微迟疑。

  「给你便拿着,母亲这里还有不少东西,往后再慢慢给你们。」王氏说着,拉着她去认人,她语气稀松平常,似乎平时赏小辈东西是常有的事,并不那么放在心上。

  戚凤箫默默松了口气,好奇地瞥了王氏一眼。

  侯爷夫人能生出宋玉光那么大的儿子,想必年纪不比余嬷嬷小,瞧着却比宋玉光大不了几岁,跟余嬷嬷像是两辈人,怎会有人保养得这般好,仪态修养极佳,还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

  戚凤箫不常羡慕旁人,可眼前的王氏着实让她欣羡。

  领到二房女眷跟前,王氏终于忍不住开口,「凤笙,今日在场的皆是家中亲眷,要不先把面纱摘下,大家也好认认脸?」

  戚凤箫为何戴着面纱前来,王氏并未妄加揣测,儿媳若喜欢,平日里只管戴着便是,府里也不会有人敢说闲话,只不过新媳妇进门,家中之人须得互相认识。

  对上她温和的目光,戚凤箫抬手轻抚面纱下缘,柔声应道:「凤笙不能摘下面纱,还请母亲和诸位长辈们恕罪。」

  说着她还垂眸福身,藉以致歉。

  王氏没想到会被拒绝,不禁愣了愣。

  宋玉莹倒是没想太多,走上前来大大方方问:「戚姊姊,戴面纱是有什么讲究吗?」

  「玉莹妹妹。」戚凤箫柔声招唿,随即望向王氏,「母亲容禀,世子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凤笙素来敬仰,能嫁与世子为妻乃凤笙三生之幸。可世子遭逢变故,凤笙痛惜如利箭椎心。」

  她嗓音近乎哽咽,莹澈的眼泫然欲泣,继而以更诚挚的语气撒谎,「凤笙出嫁前便在佛前许愿,往后愿终日戴上面纱,只在世子一人面前摘下,直到世子双目复明的一日。还请母亲原谅凤笙失礼之举,容凤笙戴着面纱,以全凤笙之义。」

  众人闻言,纷纷为之动容。

  心思简单的宋玉莹甚至一脸崇敬,「戚姊姊,你对兄长真好,往后你就是我宋玉莹的亲姊姊!」

  王氏凝着戚凤箫,听她缓缓把话说完,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模煳,儿媳是她千挑万选的,原本单纯希望她有耐心长久照顾儿子,没想到她如此重情重义。

  王氏激动不已,轻轻拍拍戚凤箫的肩,半晌才吐出一句,「好孩子,委屈你了。」

  广安伯府把嫡女教养得这样好,王氏愧疚不已,她一直以为戚家把女儿嫁进来完全是为了戚家儿子的前程,没想到戚凤笙是自己想嫁的。

  一枚羊脂玉镯作为见面礼还是太薄了些,回头她得再寻摸些年轻姑娘喜欢的东西给儿媳送去。

  众人一一见过礼,戚凤箫才发现昨日代替宋玉光行礼的男子也在,乃是宋玉莹一母同胞的兄长宋玉聪,生得清儒俊逸,气质干净,一身书卷气,望之如晨雾中修篁。

  忠勇侯府当真卧虎藏龙,宋玉光生得好,可毕竟遮住双目,少了些神韵,宋玉聪就不一样了,眼神清湛,是她少女怀春时最欣赏的俊朗书生。

  武将舞刀弄枪、打打杀杀太血腥,书生吟诗作赋、花前月下刚刚好,惊鸿一瞥间,戚凤箫深感惋惜,怎么她替嫡姊嫁的不是宋玉聪呢?

  不过,若是眼睛好好的侯府公子,不管对象是宋玉光或宋玉聪,料想嫡姊都不会逃婚,自然轮不到她。

  众人陆续离开,去忙各自的事,王氏却留下戚凤箫,让前来禀事的管事婆子先去耳房等着。

  儿子房里的事她甚为关心,是以天不亮便有人来正院禀报,昨夜儿子没行房在她意料之中,好在儿媳不像生气的样子,叫她松了口气。

  可总这样也不像话,儿子性子难以捉摸,只好让儿媳主动些。

  「凤笙啊,母亲知道你体谅玉光,可夫妻之间若处处守礼,未免生疏。」王氏拉着戚凤箫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玉光的性子我不指望他知情识趣,夫妻之道还得靠你,私底下你多与他亲近,早日诞下一儿半女,我和侯爷也能放心把家业交给你们。」

  王氏的期盼乃人之常情,戚凤箫乖巧颔首,却没真的当回事,毕竟她只是替嫁一段时日,为世子生儿育女的差事落不到她头上。

  见她一副柔顺懂事的模样,王氏满意极了,可惜儿子不省心,那孩子早上没来,不必说定是又避去岁寒居了,恐怕还没打算带儿媳一起。

  「还有一事,玉光只怕又搬回岁寒居了,你听母亲的,待会儿赶紧也搬过去。」王氏顿了顿,「若他往外赶人,不许你住进去,你就来告诉母亲,母亲替你撑腰,绝不容他放肆。」

  宋玉光临走前似乎确实说过要先去岁寒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从前不让旁人住进去的吗?

  「母亲不必忧心,世子说了,让我一道搬去岁寒居。」戚凤箫理直气壮地道,世子没说不让她去,那就是让。

  闻言,王氏睁大眼睛,神情讶然,玉光肯让凤笙一起搬去岁寒居?也就是说昨夜二人虽未成事,但玉光对凤笙很满意?

  心思流转间,王氏面色变幻,最后她看着戚凤箫的眼神简直可以称之为崇拜。

  小姑娘看着温温柔柔,倒是个心思灵透有福缘的,既然儿媳不傻,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你快去,母亲等你好消息。」王氏笑意粲然望着她。

  王氏目送她离开的眼神过于热切,戚凤箫怀疑她已经开始暗自给不知何时会有的孙子起名字了。

  很快,戚凤箫便被王氏的心腹乌嬷嬷引至鉴湖旁,岸边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子俱已被秋霜染黄,凉沁沁的湖风吹来,落了一地。

  戚凤箫立在一片灿金之上,抬手遮住落在眉眼的细碎日光,朝湖对岸看,偌大的湖面只东南角上一片残荷,余者一澄如镜,倒映着头顶高远的天光,视野极开阔,除一处格外高些的阁楼外只能辨出许多翘角飞檐,看不清院落。

  她视线往左移些,又从波光粼粼的湖面掠至右岸,不管从哪边绕路过去,怕都要半个时辰不止,怪道乌嬷嬷招唿人撑船送她过去。

  「嬷嬷,那便是世子的住处?」戚凤箫见乌嬷嬷领着撑船的婆子过来,轻问。

  「少夫人说的没错,待会儿便由她送少夫人过去。」乌嬷嬷笑应着,看一眼那婆子,婆子便伶俐地过来行礼。

  戚凤箫颔首。

  明明有陶嬷嬷和秋芙、翠浓在,乌嬷嬷却亲手扶着戚凤箫上乌篷船,间接转达了王氏的看重之意。

  扶戚凤箫上船时,乌嬷嬷不着痕迹打量了她一眼,少夫人生得着实美貌,不是极张扬艳丽的美,秀雅婉丽,同样叫人移不开眼,模样出挑心肠又好,对世子极敬重,她是越看越喜欢。

  可惜世子瞧不见,若是瞧见了,指不定多欢喜。

  戚凤箫并未留意,进到船舱坐定,含笑向乌嬷嬷挥手便往对岸去,只当乌嬷嬷转头便会回去交差。

  哪知对方犹不放心,一直在银杏树下等着,直到船行到对岸,看着丫鬟们扶少夫人上岸,好半晌没见人折回,心中石头才终于落地。

  看来让少夫人住进去当真是世子的意思。乌嬷嬷会心一笑,喜孜孜回去禀话。

  戚凤箫穿过一片苍松、翠竹,看到连成一片的屋宇,才发现岁寒居有两处主院,一处名寒苑,正是她进的这处院落。

  陶嬷嬷、秋芙、翠浓被拦住带去另一处院落,名曰岁苑。

  寒苑很大,她在对岸看见的阁楼正是在寒苑正屋后面,正屋前的庭院中,一株高大的青檀树下设有古朴的木质桌椅,宋玉光身着深青衣袍,端坐案桌侧,把玩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他面前的案桌上摆着烹茶的风炉,以及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精致茶具。

  戚凤箫从未见过有人喝茶需要这么多器具,他不是武将吗,怎的这般讲究?

  再说了,这四下又无旁人服侍,他一个瞎子还会自己烹茶?

  戚凤箫轻抿的唇微微弯起,漂亮的翦瞳落在他遮目的细绸上,兴致浓浓,她倒是想看看放不下身段的世家公子如何拿繁文缛节折腾自己。

  正想着看他笑话,便见他稍抬下颔「望」过来,「谁叫你过来的?」

  「若非世子爷授意,凤笙岂敢叨扰?」戚凤箫嗓音柔柔,听起来乖顺又卑微,可她身姿笔直挺秀,神情不愧不怍,并无丝毫卑微之气。

  说话间,她细细端凝宋玉光神色,可惜他城府深,她瞧不出什么情绪,倒是发现他身上的深青衣袍与他的气度相得益彰,周身萦着雪点松涛的清泠。

  风炉上轻声咕嘟的陶罐边缘热气逸散,氤氲了他遮目的青绸,砌玉堆琼的俊颜似水墨晕染,俊美得不似真人。

  戚凤箫默默欣赏,暗自在心中拿他与宋玉聪相较,先前的想法竟被生生撼动,世子的样貌并不逊于宋玉聪,两人分明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忠勇侯府不愧是御赐的宅邸,风水好,养人。

  「我授意?」宋玉光身姿微微后倾,虚虚倚靠椅背,姿态松弛,语气透着几分兴味,「我何时说过叫你住进岁寒居?」

  戚凤箫早已想好应对说辞,并不怕他质问,听他不似昨夜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她语气也莫名松快,「世子爷本不需要告知我行踪,却在临走前特意交代一句要先回岁寒居,不正是告诉凤笙随后过来吗?」

  任她心里如何理直气壮,语气却低柔绵软,故意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胆怯与委屈,彷佛被宋玉光的质问吓着,又像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宋玉光要这般故意诓骗、戏耍她一个弱女子。

  戚凤箫幼时也曾争强好胜,甚至与管事家的儿子打架,虽然打赢了,却也吃了不小的苦头,那时余嬷嬷便告诉她,若不能做到一击必胜且有能耐善后,学会示弱也是一种本事,她长大后越来越能体会余嬷嬷的苦心,示弱的本事也炉火纯青。

  话音刚落,戚凤箫果然见宋玉光那淡漠的神情起了一丝变化。

  他薄唇微弯,没再执着于她是对是错,却也没明言如何安排她的去留,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过来,替我烹茶。」

  眼前的女子柔弱又乖顺,晨起时他不小心踢到的矮凳当真是她刻意摆放的吗?

  不知怎的,宋玉光忽而对先前的判断起了怀疑,恐怕再借她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料想是她自己被绊到后顺手挪开,先前却以为她是记仇的性子,倒是冤枉她了。

  不过,这位戚小姐虽娇气、柔弱了些,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至少能读懂他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比日常随侍的长风还强些。

  他兀自思忖,却不见戚凤箫清灵灵的眼蓦地睁圆了些。

  平日里戚凤箫也饮过茶,和寻常百姓一样拈些茶叶尖到杯中,滚水烫开便成,烹茶却是没试过,她目光快速扫过案桌上的各式茶具,并未看到她熟悉的茶叶尖。

  可身为广安伯府嫡女,她是不是不能说不会烹茶?

  迟疑间,戚凤箫进退维谷,额角已急出细细汗意,等瞥见风炉上的水烧沸,腾腾冒着热气,她登时如蒙大赦。

  「我、我先倒水。」她心虚不已。

  同时,听见水沸腾顶动壶盖的声响,宋玉光微微拧眉,催促道:「加茶粉。」

  戚凤箫稍加思索便反应过来,宋玉光的意思是无须取下陶罐,直接往里加茶粉。

  哦,烹茶是要加茶粉。

  她目光重新落回案桌上,勉强辨认出哪一样是他所说的茶粉,眼前一亮。「是,世子爷。」

  案桌宽,茶粉放在宋玉光面前,戚凤箫绕过案桌右边行至他身侧,隔着冰凉的湿帕小心打开盖子,腾腾热气将她指背熏得泛红。

  戚凤箫顾不上细想,动作麻利将研磨好的茶粉一股脑儿往里倒,险些烫着手,勐地把盖子丢回去。

  哐一声脆响,听得宋玉光下意识做出眯眼的动作,眼睫轻蹭过青绸内侧,他再度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喝茶的心思莫名淡了。

  虽看不见戚凤箫的动作,可一系列的反应及动静足以让宋玉光看出烹茶一道,她委实是个笨拙的新手。

  接下来宋玉光默然不语,没再提点或是催促,也不再期待茶汤的口感,只细细倾听,细细辨认她的动作。

  听到她偶尔弄出的动静,想像着她柔柔弱弱却倔强强撑、手忙脚乱的画面,宋玉光对广安伯府难得心生好奇。

  片刻后,茶烹好了,宋玉光浅饮一口,忍着喉间强烈的抗拒,用上所有涵养生生咽下。

  他面色凝重,沉默良久,可惜了今晨送来的甘泉水,可惜了他亲手研的阳羡茶,纵然如此他也提不起勇气饮第二口。

  宋光玉看似平静地放下敛口白玉杯,指节却微微泛白,听到那些不和谐的动静,他便该知道不该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不该因她那把嗓音产生恻隐之心。

  好一个广安伯府嫡女,他方才是如何鬼迷心窍,竟会觉得她有可取之处?

  「不好喝吗?」戚凤箫双手交缠,心虚不已,双颊微微发烫。

  她表现得这样拙劣,会不会被世子察觉她不是真正的伯府嫡女?若被拆穿她该当如何?

  戚凤箫脑子转得飞快,权衡利弊之后又镇定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嫡母敢让她替嫁入府,便应当做好她可能露馅的准备,若真被世子看穿,她只管把事情往广安伯夫妇身上推便是,侯府怪罪也怪不到她头上。

  宋玉光欲颔首,却因她柔柔的语气而噎住,她那把嗓音,莫说指责,便是他语气稍稍重些都像在欺负人。

  但若违心说好喝,宋玉光自问也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他只能暗暗叹了口气,吩咐她收拾茶水、熄灭风炉。

  湖风吹入庭院,携来杳远甜馥的木樨香,戚凤箫正稍稍躬身,拿帕子擦拭溅洒在他手边的茶水,闻到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倏而忆起她在小院里采桂花,答应要为余嬷嬷做桂花酒酿圆子。

  她动作顿住,朝院门处望去,神情微微恍惚,秋风拂动她遮面的纱巾,轻轻蹭在宋玉光颊边。

  「戚小姐。」

  一声轻唤拉回戚凤箫的神思,她重新打起精神应对,这才发现与宋玉光的距离有些近了,她腰肢稍稍使力,欲站直身形,退开些许,眼角余光却瞥见他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她随风摇曳的面纱,直接伸出长指轻攥,限制住她的动作。

  戚凤箫不明所以,顺手撑在桌缘,稳住身形。

  「听说你这面纱是为我而戴,还在佛前祈求,直到我双眼复明那日才摘下?」

  闻言,戚凤箫愣住,哪个大嘴巴说的?不是说世子爷喜欢静养吗,这等小事也值当拿来禀报?

  「世子爷消息真灵通。」戚凤箫挤出一丝勉强的笑,违心夸赞。

  她到底定力不够,骗旁人时,顺嘴就说了,在正主面前却莫名心虚,不知岁寒居有没有供奉神佛菩萨,若是有一定要原谅她年纪小,千万别把她的话当真。

  「你就不怕一辈子摘不下面纱?」宋玉光语气狐疑。

  自听到禀报,直到方才他都不曾相信她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可那柔软的面纱此刻真真切切被他攥于指腹间。

  她的做法在整个京城的贵女中也可以说前无古人,若非心诚,宋玉光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终日戴着面纱。

  一辈子戴面纱?这样的福报她可受不起,还是留给回来后的戚凤笙好了。

  「不许世子爷这般咒自己!」戚凤箫仓皇伸手捂住他唇瓣,彷佛被他的话惊着。

  女子柔软指腹覆上他唇瓣的一瞬,宋玉光脑中骤然出现庭院中的画面,高大的青檀树枝叶摇动,微微仰面的男子面白如雪,青绸系带随风拂动,女子白皙纤丽的手微微隆起,覆盖住他唇瓣。

  她的手不大,甚至未能遮住他下颔,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手指侧,几息之间,那冰肌玉骨便漫染淡淡绯色,娇美脆弱,像极了她的嗓音,而她腕间戴着母亲最珍爱的羊脂玉镯,她皓腕凝霜雪,倒是配得起那玉。

  戚凤箫只顾着把戏演得真些,让他相信她那番骗人的鬼话,她在岁寒居的日子会好过些,可等指腹被他唇畔细细修过的青须扎得微疼,她才蓦然忆起他不喜旁人近身,这样的触碰怕是要惹恼他。

  戚凤箫连忙收回手,退开两步。「凤笙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还请世子爷见谅,莫要赶凤笙走。」

  宋玉光几乎要信了她的诚心,却陡然忆起来岁寒居的小船里,长风无意中提及的疑惑。

  昨日喜轿到了侯府外,玉聪射出三枝羽箭,她却迟迟不肯下轿,几乎是被陪嫁嬷嬷拖出来的。

  「昨日侯府门前,你分明不肯下轿,怎的嫁入府中又一副对我情深义重的模样?」宋玉光牵牵唇角,身姿微倾,「戚小姐前后矛盾之举是何缘由?是你亲口告诉我,还是等我差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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