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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试阅 ✿] 吟雪《丫鬟贵不可言》(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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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19-3-18 13: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出版日期:2019年3月15日

内容简介:

殷红豆这丫鬟什麽都好,无微不至的伺候他,
又会算帐,庄子、铺子的事儿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还有出不完的主意,这不,还懂得说戏呢,
但就是有一点不好,怎麽样都不肯同他在一起,
老是拿她是奴他是主,身分有差距,要不就是她不为外室不为妾,
或是他家人不可能接受她之类的话想阻断他的念想,
就连他不吃不喝耍可怜,她也不为所动,还同他冷战,
偏偏他染上疫病,不愿她受到牵累,头一次要赶她离开,
她却像是唱反调唱上瘾了,坚持要陪着他……


  第四十三章 两人的身分差距

  王武依旧驾车,送了傅慎时和殷红豆回家。

  夜里,下马车时候,殷红豆抬头一看门口光秃秃的,好像缺了点东西。

  主仆三人从大门进去,绕过二门,进了内院,安静的甬道上,只有三人脚下将雪压结实的声音。

  殷红豆道:「六爷,咱们宅子还没取名字呢。」

  傅慎时哈出一口白气,道:「那就叫殷府吧。」

  殷红豆小嘴微抿,殷府啊?

  不一会儿就到了正上房院门口,内院没有下人伺候,也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殷红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麽,抬脚上台阶的时候没留神,脚底打滑,身子歪歪扭扭的,两臂张开挥舞,帐本掉了一地。

  傅慎时下意识伸手去抓她,结果没抓着,身子前倾的时候搂着她的腰摔了出去,他压着侧身的她,离她的脸也就半圈的距离。

  时砚连忙扔下轮椅,过去扶傅慎时,却不慎踩着结了冰的台阶,又把傅慎时给压了个结实。

  傅慎时的唇毫不意外地贴上殷红豆冰凉的脸颊,像是吃了一口软糯的冰糕,又香又柔,彷佛这麽一碰就会化了。

  空无一人的轮椅上了一半的台阶,此刻咕噜咕噜地滑出去了。

  主仆三人叠罗汉似的趴在台阶上。

  殷红豆在最底下,手掌贴着雪地,脸颊被人亲着,她扭头躲开,傅慎时一头扎进了她的头发里,她闷闷的声音从最底下传出来,抱怨道:「怎麽都这麽重啊!还不起来!」

  柔软如绸的发丝拂过傅慎时的脸,轻轻挠着他的鼻尖,他失神了一瞬,才撑着身子起来。

  怎麽女人的身子都那麽软?头发丝儿都好像比男人的细点儿。

  时砚也赶紧爬起来,扶起傅慎时,架着他往轮椅上去。

  殷红豆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搓了一下脸,捡起帐本。

  月光下,傅慎时坐在轮椅上,一身的雪,尚未融化的雪屑沾在他乾净的指尖上,晶莹透亮。

  时砚的靴子和裤子上也都是雪。

  三人瞧着彼此的狼狈模样,殷红豆最先笑出了声,她噔噔噔地进了院子,点灯放下帐本,去厨房烧水,等她换了衣服回上房,屋子里的炭火也烧好了,傅慎时跟时砚都围着铜盆烤火,两人身上衣裳有一点点湿。

  殷红豆进来道:「水好了,六爷洗不洗?」

  傅慎时道:「洗洗脸、洗洗脚就好了。」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你回来,让时砚去打水。」

  殷红豆默默地走了进去,时砚低头去厨房打水。

  傅慎时睨了殷红豆一眼,淡声道:「走个路也走不稳。」

  这虽然是责备的话,却没有责备的语气。

  殷红豆撇撇嘴,嘟哝道:「您不扶奴婢不就好了。」

  明知道自己腿不能动,还义无反顾地扑出去,是傻子吗?

  她不要他这样对她。

  殷红豆又闷声地道:「以後再发生这种事儿,六爷,您就别管奴婢了。」

  傅慎时只是轻哼一声。

  殷红豆转身去给傅慎时找了乾净衣裳出来,放在床上,她坐在小杌子上,瞥见傅慎时的靴子里还有雪,仰头问道:「要不奴婢替六爷脱了靴子?」

  傅慎时垂下眼眸看着她,她从冰天雪地进到暖和的屋子里,小脸红扑扑的,她的右脸是他刚才亲过的地方,她的眸子在烛火下也异常水润。

  「不了,等时砚进来。」

  殷红豆拨弄着炭火。

  时砚打了热水进来,倒在盆里,替傅慎时脱去靴子。

  他的动作笨拙又粗鲁,一手抬住傅慎时的小腿,一手捏住鞋头,就这样把靴子拽下来。

  殷红豆不知道这样傅慎时会不会疼,但她看着很别扭难受,忍不住道:「你别捏鞋头,你捏着鞋跟儿脱试试看。」

  时砚试了,但是脱不好。

  殷红豆抿着嘴角。

  她终於知道为什麽说男人笨手笨脚了,为什麽总是要丫鬟贴身伺候,而不是小厮贴身伺候,因为在照顾人方面,女人好像天生有优势。

  殷红豆自然而然地接过时砚手里的活儿,托着傅慎时的靴跟,很容易就替他脱了靴子,然後她又去脱另一只脚,动作流畅。

  时砚面颊微红。

  傅慎时浅淡地道:「时砚,你去拿帕子来,红豆,帮我把袜子也脱了吧。」

  殷红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傅慎时。

  他不避讳她啦?

  殷红豆脱掉了傅慎时的袜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脚,那是一双枯瘦的脚,皮肤透白,在烛光下,似乎能看到皮肤下头的血管和骨头。

  他的脚脖子也异常的瘦,皮包骨头,她一只手就能握住。

  傅慎时两手紧紧交握着,木着脸,从上往下盯着殷红豆的脸,生怕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殷红豆脸色如常,只是缓缓地眨着眼,两手捧着他双脚的脚跟,往温热的水里放。

  时砚拿了帕子过来,扔进水里,蹲身,撸袖子。

  殷红豆抢了帕子,细声道:「我来吧。」

  时砚自知粗心,抿了抿唇,起身退开。

  殷红豆用帕子替傅慎时洗脚,从脚跟到脚趾,甚至每一个趾头缝都仔细擦洗乾净,她一边洗一边问:「六爷,这样您有感觉吗?」

  傅慎时淡声道:「没有。」

  殷红豆轻轻地挠了挠他的脚底板,抬头看他。「这样呢?」

  傅慎时回望着她水灵灵的眸子,道:「没有。」

  她又狠狠揪了揪他的皮肉,然後抬眸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见他眉头轻皱,她却笑了,歪头道:「有感觉啊?」

  「嗯。」傅慎时淡淡回了一句。

  殷红豆笑了笑,嘟哝道:「六爷可别觉得奴婢是伺机报复。」

  傅慎时嘴边缀着一丝淡笑,回道:「我没觉得。」他一顿,挑起眼尾,看着她问:「但是我想问你,你不是伺机报复,那是什麽呢?」

  殷红豆轻哼一声,低下头,左手顺着他的脚脖子摸上去,捏了捏他的小腿肚子,软软的一把皮肉,一点肌肉都摸不着,不过她想,既然能有感觉,证明神经没有什麽问题,所以是肌肉萎缩得厉害,以至於走不了路?

  她很小心翼翼地道:「六爷,您的腿,当时是怎麽回事儿,您能跟奴婢说说吗?」

  傅慎时也不恼,只是问她,「你还会治腿?」

  殷红豆道:「不会,不过奴婢知道有一种病会让四肢不能动,但这种病好治,万一六爷就是呢?」

  这方面傅慎时可不信殷红豆的鬼话,但是他知道这丫头没有坏心,便道:「当时我两腿骨折,也失去了知觉,後来骨头接上了,好了之後却站不起来,就一直这样了。」他的眼神有点儿落寞,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道:「不是没治过的,骨折好了之後,皇上亲派了胡御医给我诊治,他是大业最好的接骨大夫,他都治不好,别人更没法子了。」

  「胡御医说了没法子了吗?」

  殷红豆总觉得胡御医对傅慎时的腿,好像有些看法。

  傅慎时的脸色冷淡了几分,道:「不说这个了。」

  殷红豆「哦」了一声,替他擦了脚,穿上乾净的袜子和暖和的靴子。

  时砚在旁仔细看着殷红豆的每一个动作,两手还悄悄地比划着她穿鞋子的样子,他抓了抓腮,两厢比起来,他好像真的粗心多了。

  他走过去端了水去泼掉,又重新去打水给傅慎时漱口洗脸。

  殷红豆替傅慎时穿好鞋後站了起来,要去将帕子搭起来,傅慎时拽住了她的手腕子,过了半天都没说话,也没有看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细软乾净的小手。

  这一次,殷红豆没有挣脱,她大概猜到傅慎时想说什麽,却说不出口,她鼓了鼓嘴,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细声道:「奴婢没有嫌弃六爷,六爷救过奴婢,六爷护着奴婢,六爷您这样的主子,已经很好了。」

  殷红豆知道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长大,她不可能要求傅慎时懂得什麽是「人人平等」,但是平心而论,在讲究身分地位的古代,他能对她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

  说完这话,殷红豆能感觉到傅慎时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这个时候不能甩开他,否则会让他觉得她心口不一,她没办法,只好反握住他的手,非常郑重地道:「奴婢只是不想做妾,做奴婢就……太苦了,奴婢不想一辈子都没有盼头。」

  傅慎时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凝视着她的手,她的指背上有淡淡的痕迹,是之前他罚她的时候冻坏的。

  殷红豆顺着傅慎时的视线看过去,趁机抽回了手,搓了搓,傻兮兮地笑道:「奴婢不是说这个,您知道,皮肉之苦最不算什麽。」她眼睫低垂,往手上哈了一口气,道:「但是二爷和乔三……让奴婢有时候彻夜难眠。」

  傅慎时对她再好,但她的身分摆在这儿,纵使她不自轻,始终是令人轻贱的,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折磨她。

  她不愿为妾。

  傅慎时眉心微动,两手缓缓地攥起了拳头,看着她的眼神明亮而复杂,嘴唇微微张开一些,却始终没有说话。

  时砚打了水进来,伺候着傅慎时漱口,殷红豆过去绞了帕子,让他擦脸。

  冬天的时间很好打发,有时候殷红豆在屋子里算一天的帐就过去了。

  时砚也学会了用炭笔算帐,速度也越来越快。

  除夕夜之前,傅慎时又回了一趟城里的宅子,见过了二皇子派来的游先生。

  游先生果然如汪先生所说,为人圆滑,说话滴水不漏,他没有给傅慎时递话,但有意与傅慎时保持联系。

  二皇子到底戒备心重,不过好歹已经算是认可了傅慎时。

  与此同时,分坊也开好了,一开张,客人便如过江之鲫,都是冲着「发财坊」的名头来的。

  总坊的收益也水涨船高,已经不是翻几倍,而是翻十几倍,到现在为止,到手能够拿来支配的银两足有三万两之多。

  几人商议下,又盘下了一间酒楼和一间客栈,酒楼离城门不远,客栈离赌坊不远,剩下的钱,傅慎时打算让汪先生拿去结交有才之人,光是他和王文两人打理赌坊,还是太繁忙了些,而且以後还要盘下更多的店铺,甚至自己请工人做东西,少不得要人帮忙照管。

  傅慎时同汪先生道:「先生近来都瘦了,眼睛下面乌青不减,有了人手,您也好松快些。」

  汪先生很是感激,眼眶泛红道:「劳六爷惦记了,我还好。」

  他不仅仅是为傅慎时的关心感动,还为傅慎时的信任所感动。

  傅慎时肯让汪先生拿真金白银去结交人才,这里边的帐浑得很,他只要报了,殷红豆就得给,这说明了傅慎时是真的信任他。

  殷红豆打趣汪先生,「先生莫要只顾着忙,如今也算立了业,该琢磨着成家的事儿了。」

  汪先生脸一红,道:「王兄弟跟我提过,不过等年後再说,如今坊里正忙着。」

  傅慎时也笑道:「待先生大喜,我可要上门喝一杯。」

  汪先生先笑着谢过了。

  傅慎时道:「这几日我要回家去了,坊里的事就托先生照顾。」

  汪先生连忙应下。

  傅慎时领着殷红豆回到庄子,便使人去长兴侯府传信,让人派马车过来接人。

  王武将傅慎时平安送回了庄子,便领着兄弟们回去了。

  傅慎时除夕当天赶回了长兴侯府,因为回得晚,他回房里换了件衣裳,就让时砚推着他去花厅里吃年夜饭,殷红豆留在重霄院跟翠微叙旧过除夕守夜。

  长兴侯府今年的年夜饭和往年的没有什麽不同,花厅里热闹非凡,外边放着烟花,阖家同庆,只少了傅二。

  傅慎时淡淡地扫过众人,总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

  用过了晚饭,傅慎时跟兄弟们一起领了红包,便走了。

  出花厅的时候,傅三追上傅慎时,他捂着手,哈出一口冷气,边走边笑道:「老六,我也是今儿才赶回来呢,还好提前回来了,大雪封河,我差点儿要留在杭州了。你去庄子上,腿养得怎麽样了?」

  傅慎时抬头看着傅三,只见他神色疲惫,胡碴子都出来了,道:「好多了,三哥在杭州可还好?」

  傅三表情凝重了一些,道:「好……就是忙,累。」

  但凡沾上点儿利益,谁不去钻营?他天天应付这些人,又要顾及各家关系,几乎很难睡个整觉。

  傅慎时「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麽好,兄弟两个慢悠悠地同行,他忽又问道:「三哥也走了几个月了吧,进项如何?」

  傅三撇撇嘴道:「进项是多,事儿也多,银子好拿,骂不好挨。」

  他这骂,都是替长兴侯府挨的。

  傅慎时实在没话说了,便也不说了。

  走到要分别的时候,傅三塞了个东西给傅慎时,摸着鼻子道:「给你的。」

  傅慎时瞧着怀里的礼物,笑了笑。

  傅三笑着拧眉「啧」了一声,俯身拍了拍傅慎时的肩膀,道:「我的老天,我家六郎会笑了?以前六郎不这样的。」

  傅慎时又敛了笑容,淡声道:「以前三哥也不这样的。」

  他记得,傅三以前在他耳边很少有不聒噪的时候,从杭州回来,话少了很多。

  兄弟两个对望着,倒也无话。

  傅三揉了揉眼睛,转了身,闷声道:「走了。」

  傅慎时等傅三的背影小成了芝麻粒,便也回去了,他拿着傅三给的礼物,心里却在想,红豆那丫头还没有得到什麽东西呢。

  他记得,她和本家人已经不来往了。


  第四十四章 喝醉酒太过放肆

  傅慎时抱着傅三送的礼物回了重霄院,他进了上房才打开檀木盒子,红绸里衬,盛着一块儿青田花乳石,很适合雕刻。

  倒不是什麽很出奇的礼物,难得的是傅三记得他的这麽点爱好。

  傅慎时嘴边浮现笑意,命时砚将东西收起来,他看向窗外,厢房那边灯火通明,隐隐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殷红豆与翠微几个人在房里聊得正开心呢,四个丫头手里都拿着剪刀,在烛火下剪窗花。

  翠微脑子直,心思简单,她跟殷红豆聊的都是她这几个月里学了哪些菜,还说要亲手做给红豆吃。

  翠竹和翠叶的心思活络一些,略问了几句殷红豆在庄子上的生活,殷红豆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话题,她俩也不大敢再多加打探。

  自从殷红豆失宠又复宠,两人心里便跟明镜儿似的——?她是六爷心尖尖儿上的人,六爷提拔她们是为了气红豆,六爷要是哪天打发了她们,也许就是为了讨红豆开心。

  她俩就再也没有向上爬的念头了,与殷红豆说话的时候,乖觉了很多,一如刚进院子的那会儿一样。

  殷红豆同她们玩了会儿,便放下剪刀,拿着自己剪的几幅窗花,往上房去了。

  她悄悄地跨进去,敲了敲屏风,笃笃笃几声之後,就听到屏风另一边的人道:「进来。」

  她两手藏在後面,绕过屏风,小步走过去,就看到傅慎时在笑,她问:「六爷笑什麽呀?」

  傅慎时交握着手,看着她背在身後的两手,淡淡道:「没什麽。」

  他只是想起了这丫头蹲在书房後面偷听的时候,那时候也是梳着双丫髻,两个包包从窗沿下冒出来,像狗耳朵。

  一眨眼,都过了这麽久了。

  这几个月,是他这六年来觉得日子过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怎麽又鬼鬼祟祟的?」傅慎时勾了勾唇角,问道。

  殷红豆眨眨眼,嘿嘿笑道:「奴婢现学了剪窗花,您猜猜,剪的什麽?」

  傅慎时道:「我哪儿猜得着?」

  殷红豆两手各拎着一幅窗花,一牛一兔,有点点神似。

  是他俩的生肖,中间隔着只老虎,是时砚的生肖,没剪,太难了。

  傅慎时伸手拿过来瞧了瞧,皱了皱眉,道:「怎麽牛和兔子一样大?」

  殷红豆撇嘴,道:「纸就那麽大,难道我还专门裁掉一部分再剪?」

  傅慎时拿着花窗,肚子咕噜噜地叫,殷红豆问他,「您没吃饱吗?」

  他淡声道:「菜不大合胃口。」

  殷红豆撂下话,「奴婢再去给您做几个菜,正好咱们一道守夜。」

  她走後,傅慎时吩咐时砚,「去拿酒来。」

  时砚问:「六爷要什麽酒?」

  傅慎时瞄着手里的窗花,道:「金坛于酒,要甜的。」

  金坛于酒,有甜涩两种口味,其实涩者才是上品,不过对於没有喝过酒的人来说,甜的更好入口。

  傅慎时吃过多次宴席,已是习惯喝酒的人,他是不怕涩的。

  时砚从大厨房取了一坛子酒来,拿了酒碗摆好。

  殷红豆也做好几样小菜端进房里。

  好酒好菜上了炕桌,墙外边响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关上门,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主仆三人围在一处坐着,很有一家人的样子。

  殷红豆分了筷子给傅慎时和时砚,她也没客气,拿着筷子吃着小菜,喝起了酒,她抿了一口,清甜好入口,她只以为是果酒,一口气乾了半杯,喉咙才有微辣感。

  傅慎时端着酒杯,提醒她,「冷酒,少喝点。」

  殷红豆笑一笑,没往心里去,她是没有食不言的习惯,一边吃一边问时砚,「时砚,除夕你有什麽愿望?」

  时砚吃着花生米,也喝了一杯酒,低着头,过了半天才道:「没有。」

  殷红豆故意逗他,「你想了半天才回答,肯定就是有,有就说嘛,大过年的,保不定能够实现呢?」

  傅慎时觉得有道理,也朝时砚看过去,问:「有愿望吗?」

  时砚跟在自己身边好些年了,他的确没有问过时砚有没有什麽愿望。

  时砚又摇摇头,继续吃吃喝喝。

  傅慎时便挑眉问殷红豆,「你呢?」

  他捏紧了酒杯,视线落在青花瓷酒杯上,上头是常见的缠枝莲花纹。

  殷红豆想了想,撇撇嘴没有答话,她最大愿望当然是恢复自由,但是这个时候提出来,有些破坏气氛。

  傅慎时也没再追问。

  在更漏的伴随下,主仆三人吃完了菜,酒也喝了大半。

  时砚面颊发红,眼皮子也有些撑不住了,但还清醒;殷红豆三杯酒下肚,托着腮,晕乎乎的,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醉了。

  傅慎时面色如常,他吩咐时砚撤下盘子。

  时砚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面。

  殷红豆拉着他的袖子,道:「我来,我来。」

  时砚将胳膊往怀里一收,端着盘子径直出去了。

  殷红豆趿拉着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嘟哝道:「该暖床了……」

  傅慎时扶额,摁着她坐下,沉着嘴角道:「你醉了,先坐着别动,一会儿叫翠微扶你回去。」

  殷红豆猛然蹿起来,高声道:「谁说我醉了?」

  人在喝醉的时候,常常不觉得自己醉了,并且伴有轻狂之状。

  傅慎时眉心直跳,这还没醉……刚提醒她少喝,她偏不听,没想到她酒量这麽差,才三杯就不行了。

  他拽着她的手腕,拧眉道:「坐下。」

  殷红豆一把甩开傅慎时的胳膊,朝着床扑过去,蹬了鞋子,整个人趴在上面,後来又嫌趴着不舒服,翻个身躺在床边,半条腿吊在外头。

  傅慎时推着轮子过去,皱眉道:「红豆,起来。」

  这丫头喝醉之後也太随意了些。

  殷红豆只是蹙眉,并不理会。

  傅慎时又喊了一遍。

  殷红豆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不耐烦地噘着嘴跟他对视着,桃花眼里带着点愠怒。

  傅慎时又往前挪了挪,跟她只有几拳的距离,冷声问道:「你敢瞪我?」

  殷红豆一把揪住傅慎时的领口,往自己跟前一带。

  傅慎时一个不防,两手撑在床沿才稳住了身子,只见殷红豆的脸近在咫尺,她迷瞪着眼,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睛,长卷的睫毛扫过他的鼻梁,又轻又痒,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後根开始蔓延。

  她含着酒香的软唇吐着浅浅的气息,含糊中带着点娇气道:「傅慎时我跟你讲,你不是问我愿望是什麽吗?我告诉你,我不想做丫鬟,我不想做妾,听明白了吗?啊?明白了吗?」

  傅慎时的脸登时黑了,这死丫头喝醉酒也太胆大包天了,又是喊他名字又是威胁他,简直无法无天了!

  都说酒後吐真言,殷红豆平日里瞧着还算乖巧,只怕这死丫头每天心里都是这麽不敬他的。

  傅慎时额上青筋微跳,眉头死拧,压着脾气,低哑地道:「你不想做丫鬟,不想做妾,那你告诉我,你想做爷的什麽?嗯?」

  殷红豆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麽,她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响,有什麽「丫鬟」跟「妾」的字眼,她秀眉拢着,无意识地摇摇头,细声道:「不做,不想做。」

  傅慎时身子略微前倾,他腾出手,微凉的手覆上自己胸前的小手,他抬起头,嘴唇刚好触到她尖尖的下巴,她的皮肤还是那麽柔软,他的嗓音越发沙哑,「红豆,你不想我娶她,是吗?回答我。」

  殷红豆有些头疼,皱着小脸。

  傅慎时捏着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她鼻尖抵着鼻尖,问道:「你为什麽把我们两个的生肖剪成一对?为什麽?」

  殷红豆眉毛不展,眼皮子快要全部阖上了。

  傅慎时喝的酒在肚子里起作用了,他五脏六腑都有些发烫,他问了好几遍,殷红豆一句都不答,他恼得很,微微低头就吻了上去,含着她软软的唇瓣,用舌尖挑弄了两下。

  太软和了,和亲脸、亲下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好像一块粉嫩的软糖,又甜又舒服。

  他还想再亲,殷红豆已经感到不适,呻吟一声,一把推开他,又躺了下去。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臂,沉声道:「起来。」

  殷红豆一脚踢过去,踹在傅慎时的心窝子上,还好力道不大,他抓住了她的脚脖子,往她脚上看去。

  她没有缠足,她是天足。

  傅慎时没见过三寸金莲,但他觉得天足就很好看,他想脱了她的鞋子和袜子。

  屏风另一边传来脚步声,时砚回来了。

  傅慎时丢开手,眼神微闪,面颊浮上一缕红,他拉着脸,同时砚道:「喊翠微来,把她弄回去。」

  时砚低头去了。

  过没多久,翠微捏着袖口进来,都不敢看傅慎时和时砚,匆匆行礼,赶紧架起了殷红豆,好在她力道大,很顺利就把人弄回了厢房。

  殷红豆一走,傅慎时就让时砚推着他进浴房里洗澡,还让时砚倒了一大桶的热水,泡上药。

  傅慎时洗到子时过後,都大年初一了,才洗罢。

  整个夜里,傅慎时捏着两幅窗花都没睡着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殷红豆的无礼,还是别的。

  殷红豆第一次宿醉,她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才起来梳洗,穿好衣裳後,去上房伺候。

  到了上房,殷红豆发现傅慎时已经用过早膳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嘿嘿一笑,道:「六爷新年好,如意安康。」

  傅慎时冷冷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吩咐时砚道:「走吧。」

  殷红豆愣愣地看着他俩,追在後面问:「六爷,您去哪儿啊?」

  傅慎时没理她,殷红豆等人走远了才想起来,大年初一,傅慎时要去给老夫人还有侯爷和秦氏他们拜年请安。

  可是再急着走,也不至於不搭理她吧?

  殷红豆揪了揪耳垂,噘着嘴去厨房里烧水做糕点,然後和几个丫鬟在重霄院里嗑瓜子闲聊,可她心里惦记着傅慎时离开前的表情,觉得过年的第一天就很索然无味。

  她琢磨一番後,心想该不会是昨儿夜里喝酒误事了吧?

  殷红豆努力回想,她原本是在上房喝酒来着,怎麽今早是在自己屋里醒来的?

  她拉着翠微到一旁,问她,「我昨天怎麽回房的你知道吗?」

  翠微点头道:「我给你扶回去的。」

  殷红豆瞪着眼又问:「你怎麽知道我喝醉啦?」

  翠微道:「时砚来喊我扶你回去的。」

  殷红豆拉着翠微的手,道:「你跟我仔细说说,到底是怎麽回事?」

  翠微道:「就是……你躺在六爷的床上,我把你给扶出来了。」

  啧,这好像也没有什麽不对吧。

  「六爷当时在哪儿?」殷红豆问。

  「在床边,六爷清醒着呢。」

  殷红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走了,傅慎时在床边,她在床上躺着,这应该不会有什麽事儿啊,傅慎时可不是吃素的,难道还会容忍她撒泼?或者是她说了什麽踰矩的话?

  天啊!她不会说她想出府了吧?

  殷红豆睁圆了眼睛,捧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回到昨晚,夺下「自己」手里的酒杯。

  那也不可能……依着傅慎时的性子,她若敢提一句出府,只怕他宁可捏死她,都不会放她走。

  殷红豆提心吊胆了一个时辰,躲在屋子里张望,等着傅慎时回来,好探他的口风。

  她盼着盼着,终於把傅慎时给盼回来了,大老远她就小跑着过去迎接他。

  傅慎时面色冷淡,手上捏着几个厚厚的红包,径直往上房去,仍旧没搭理殷红豆。

  殷红豆小跑着跟上,又是拨炭又是沏茶,亲手将茶水递到傅慎时手上。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你想烫死我?」

  又来了……

  殷红豆心里轻哼一声,搁下茶杯,脸上却带着笑问道:「这不是怕六爷一路回来冻着了,让您喝点茶水暖暖身子吗?」

  傅慎时收回视线,不理会她,只叫时砚放好红包,再准备几个小红包,一会儿等小辈们来了,打赏小辈。

  殷红豆忙道:「六爷,奴婢去,奴婢去!」

  傅慎时冷淡地瞧她一眼,道:「我让你去了吗?」

  殷红豆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傅慎时身边,像个木桩子似的。

  傅慎时拿起炕桌上的书,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殷红豆站了一刻钟,试探着问道:「六爷,您喝茶吗?茶应该不烫了。」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又道:「六爷,奴婢昨天是不是……」

  傅慎时捏紧了书,睨她一眼,淡声道:「昨天的事,你可还记得?」

  殷红豆皱巴着脸。记得个屁!她都喝懵了!

  傅慎时的嘴角扯了一下,眼神很复杂,脸登时就黑了。

  殷红豆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难道真是她昨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蹲下来仰着脸,小手扯着他的袖口,眉眼弯弯道:「六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婢昨日要是说了什麽得罪您的话,您别往心里去。酒後都是胡话,当不得真,奴婢对您向来忠心,您可别为了一点点胡话就记恨奴婢。」

  傅慎时眉毛一挑,道:「记恨?」

  殷红豆连忙改口,「不不不,是厌弃,厌弃。」

  傅慎时如鲠在喉,他嘴角微沉,问道:「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殷红豆仔细想了一遍,蹙着眉摇了摇头。

  傅慎时神色淡然,眉目平静道:「罢了,不记得就算了,下不为例。」

  殷红豆一脸困惑,什麽下不为例啊?

  但她没敢问,万一问了傅慎时又恼了怎麽办?

  好歹算是把傅慎时给哄好了,殷红豆松了口气,坐在小杌子上,托腮望着他道:「哦对了,六爷,昨儿奴婢剪的那两只动物窗花呢?贴窗户上吧,多喜庆。」

  傅慎时的手摸到了怀里,但是又停住了,贴窗户上禁受不住风吹雨打,很容易坏。

  殷红豆没察觉到,哭丧着脸道:「六爷,跟您说,奴婢昨晚作了个噩梦。」

  傅慎时虚捂着胸口,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窗花拿出来,一边淡声道:「什麽噩梦?」

  殷红豆捏着自己的嘴唇,「呜呜」了两声,道:「奴婢昨儿晚上梦到被狗咬了,呜呜,可真实了,真真儿的。」

  傅慎时额上青筋直跳,原本轻放在胸口的手,攥起了拳头,他面色黑沉,冷声道:「滚出去!」

  殷红豆又困惑了,这……又哪个字说不对了?

  殷红豆坐着没动,傅慎时拿起书要砸她,她赶紧捂着脑袋溜了,躲在屏风後面,微微探出头,委屈巴巴地道:「六爷,奴婢连噩梦也不能作了……」吗?

  那本书立即砸了过来,殷红豆及时缩在屏风後面,正好躲了过去。

  初一过後,两个人就一直没说话,殷红豆也就早晚去伺候傅慎时洗脸刷牙,别的再不管了。

  殷红豆私底下拉着时砚问,三十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时砚眼皮子一垂,丢下一句「我怎麽知道」,就不搭理她了。

  到了初七,廖嬷嬷来了,她一眼就看出主仆二人在闹情绪,她问殷红豆怎麽回事,殷红豆根本不明白。

  廖嬷嬷只好又去劝傅慎时,道:「大过年的吵架兆头不好,年里吵架,一整年都得吵,趁着没出年,您别跟她计较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跟自己置什麽气?」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知道了。」

  廖嬷嬷转身出去就跟殷红豆讲了,让她哄哄傅慎时。

  两人就这麽和好了,不过傅慎时还是绝口不提他为什麽生气。

  初十那天,胡御医来了,依旧给傅慎时针灸,敷药,还一边道:「年里皇上还问过您。」

  傅慎时的脸色仍旧淡淡的,只抬了抬眉毛道:「皇上怎麽问?」

  胡御医笑道:「问公子好不好,我说还好,皇上托我嘱咐您,好好休养,日子还长……」

  傅慎时应了一声,便没说话了,腿上扎满了针,他也不想说话。

  胡御医施针完,出来的时候,殷红豆揣着两个热呼呼的肉包子跟过去,她笑咪咪地问道:「胡御医,六爷的腿可还能好?」

  「这……不好答呀。」胡御医叹了一声气。

  殷红豆将滚烫的包子塞给胡御医,道:「天儿冷,您别饿着。」

  胡御医恰好早上没吃,他就接了,慢慢地走,缓缓道:「公子的腿不好说,我觉得能试试,不过他试了几次大抵没了信心,再不肯试,我也没法子了。姑娘要是有心,就劝一劝他,我们做大夫的,从来都是不放弃一丁点希望,很多时候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

  殷红豆深以为然,但她也很理解傅慎时的想法,那个时候……他从云端跌落不说,秦氏很快又怀了盼哥儿,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家里人也渐渐疏远他,自暴自弃很正常,他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了。

  胡御医走到院子门口,笑呵呵道:「路上滑,姑娘止步,外边儿有人送。」

  殷红豆福一福身子,目送胡御医走了,她才折返回去。

  傅慎时瞧见殷红豆追着胡御医走了一段路,便问她,「你跟胡御医说什麽?」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不耐烦提这个,就道:「奴婢上次不是请胡御医诊脉吗?就是那事儿呗。」

  傅慎时嘴角微动,扫了殷红豆一眼,这才发现,这丫头这几个月已经长开了一些,下巴微尖,脸上稚气渐脱,脖子往下……也越来越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殷红豆回望过去,理直气壮地问道:「六爷,您看什麽呢?」

  傅慎时道:「怎麽不裁新衣裳穿?大过年还穿旧的。」

  殷红豆更加理直气壮道:「没钱!」

  傅慎时幽幽地看着她,道:「那我叫人去搜一搜,搜出来都赏赐给她们。」

  殷红豆赶紧跑过去讨好地笑着。「别啊!奴婢这不是忙,没功夫吗?过两日就让翠微给我裁衣裳穿。」

  傅慎时轻哼一声。

  翠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六爷,三爷来了。」

  殷红豆赶出去迎人,随後去厨房泡茶。

  傅三穿着厚厚的夹棉直裰,笑着走进来,问傅慎时,「老六,打猎你去不去?小围场,捉了猎物围起来,你也能打。」

  「哪些人?」

  「我看大哥的意思,应该就自家人。」

  「好。」


  第四十五章 围场表现依旧厉害

  长兴侯府的人去了之後,和方家人撞上了,方素月也跟着家里的堂兄弟姊妹们出来了。

  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为了避嫌,应当避免见面。

  傅慎时与方素月在京中小围场上若是撞见了,倒是有些不妥,他听说方家女眷都在暖棚里避寒,他便坐着轮椅,跟傅慎明和傅三两个,到围场里打猎去了。

  外边寒风呼啸,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傅慎时倒是不多怕冷,殷红豆一个姑娘家,身子单薄,从暖棚里走出来没两步,便瑟缩着脖子,牙齿都在打颤。

  傅慎时见殷红豆缩着脑袋跟小鸡仔似的,抿着嘴淡笑,道:「你回去吧,替我守着衣裳。」

  他脱下来的大氅还搁在暖棚里。

  殷红豆搓了搓手,担忧地看着傅慎时,嘱咐道:「那您玩一玩就回来,别较真儿了,冰天雪地的,伤着了难受。」

  傅慎时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拿着弓箭走了。

  殷红豆捂着耳朵,扭头进了暖棚。

  围场这边本就搭着暖棚,长兴侯和方家的人也就没有再临时搭建一个,两家女眷都坐在一处说话。

  方素月性子静,她的弟弟妹妹在旁边说说闹闹,独独她坐在方夫人身边,不言不语地剥着瓜子跟核桃,喂几个弟弟妹妹吃。

  方家的小孩子很活泼,也很亲方素月,丫鬟们剥的东西他们不大吃,都争抢着要吃方素月手边小碟子里头的零嘴 ?着争着,就吵闹了起来,他们扯着方素月的袖子,叫她把东西给自己。

  方夫人低声斥了两句,哥儿姐儿们才消停。

  长兴侯府的女眷们都在旁边看着,世子夫人姜氏和三太太苏氏对视一眼,便主动与方夫人说着话,姜氏又让丫鬟领着孩子去外边门口附近看看雪,方家的几个小孩子也都要去,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呼啦啦全出去了,丫鬟们半数也跟了出去,暖棚里登时清静了不少。

  方素月眉目温柔,还是坐在桌前仔细地剥瓜子,也不说话,若有人问,便轻声答一句,答完了又把头低下去,举止倒还算得体,就是太内敛羞涩了些。

  殷红豆时不时悄悄地扫方素月一眼,她抱着傅慎时的大氅,忍不住想,这两种性子的人成了亲,只怕以後根本没话说,一个赛一个的闷。

  她又撇撇嘴,怪自己想太多,亲事都定了,傅慎时都没反对,她又操哪门子心?

  天儿太冷,殷红豆听着夫人太太们说话,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儿,有个丫鬟满面笑意地进来禀苏氏道:「三太太,三爷打了一只鹿,叫您过去瞧瞧。」

  苏氏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柑橘,拿帕子擦了擦手,蹙眉问道:「射死了没有?死了我不敢去看。」

  丫鬟笑道:「就伤了腿。」

  苏氏松了口气,打过招呼就去了,暖棚里其他女眷都望着她的背影,方素月也看着她。

  方夫人拿帕子掩着口,没把哈欠打出来,道:「这里边太暖和了些,坐着有些困倦,孩子们都还在外面,咱们也都出去瞧一瞧吧。」

  除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也就是长兴侯府的五太太,怕冷,其他人都去了。

  殷红豆瞧见方素月也去了,暖棚里又还有人守着,她便放下大氅,拿着暖炉跟了出去。

  殷红豆出去之後,找到了苏氏,远远地跟在她身边,顺便看一看方素月。

  女眷们不敢往深处走,都站在一排光秃秃的树底下往远处望,地上都是枯黄的草,覆盖了一层雪,踩上去很松软。

  苏氏已经看了小鹿回来,方素月站在人群里看着围场。

  殷红豆也站在附近,她抱着暖炉,朝远处的轮椅那边看过去,傅三骑在马上,傅三离傅慎时有些远,两人大声说着话,手上还比划着,看样子是在商量着什麽。

  苏氏披着狐毛大氅,头上带着帽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着解释道:「老三和六弟下了赌注呢,多一个猎物一百两银子,我刚去看的时候,老三比六弟少两只兔子,但是比六弟多一只野鸡。」

  姜氏笑着接苏氏的话,「六弟还是厉害。」

  她说完这话,殷红豆就看见方夫人笑了笑,方素月也望着围场,笑而不语,白皙的面颊浮上一抹浅红,莹亮的双眼里,第一次覆上了一层炽热。

  殷红豆还是第一次看见方素月这样子笑,她又看向傅慎时,只见他将弓拉成满月,羽箭飞出去,正中一只傍地走的灰兔,那兔子很胖,快比得上京巴狗那麽大。他又连续射了三箭,箭无虚发,射中了三只猎物。

  她感受过傅慎时的双臂,劲瘦,很有力气。

  傅慎时若非腿不好,在围场上,应当没有人能抢了他的风头吧。

  方素月现在好像开始发现傅慎时的好了。

  围场上,傅三追咬得很紧,他骑马追进动物群里,也连中了三箭。

  苏氏脸上喜色溢於言表,一时笑出了声,她的丫鬟也跟着笑。

  殷红豆被笑声吸引过去,略瞥了一眼,便又继续看围场上的情况,方素月也淡笑地看着苏氏。

  约莫过了一刻钟,已经记不清围场上谁输谁赢,女眷们都站累了,也开始觉得冷,姜氏提议回暖棚去。

  方夫人和方素月都跟着走了。

  苏氏最後看了几眼,也领着丫鬟往暖棚去,她一边同丫鬟两个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谁赢得多,她说傅三好像多一只兔子。

  丫鬟低声道:「好像是六爷多一只兔子,奴婢方才看得真真的呢。」

  苏氏摇头道:「不对,三爷一共射了六只兔子,六爷才五只吧?是三爷多一只。」

  丫鬟笃定道:「三爷是五只,六爷有六只,您记反了。」

  殷红豆听着苏氏的话,也默默低头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傅慎时是六只兔子,傅三是不是五只就不知道了,可能傅三要少一些,不过傅三射的动物个头稍大一些,也不知道他们规则是怎麽定的,若是还要考虑到动物的体型重量,那最後输赢难定。

  苏氏与丫鬟算来算去算不清,她一跺脚,道:「罢了罢了,不算了,等三爷回来就知道了。」

  方素月跟在苏氏後面,忽然弯腰去捡东西,又快步跟上苏氏的脚步,叫住苏氏,道:「姊姊,你的耳坠子掉了。」

  苏氏一扭头,摸了摸两只耳朵,果然左边的耳垂上光秃秃的,黄色的碧玺耳珠掉了。她上前一步,从方素月手里拿过耳坠子,粲笑着感激道:「谢谢姑娘,这还是三爷新年才送我的,要是丢了就可惜了。」

  方素月收回冰冷的手,嘴角浅浅地上扬,道:「找回来就好了……」她看着苏氏弯弯的眼睛,又细声道:「方才三爷好像射了五只兔子。」

  苏氏笑道:「那就是六弟比较厉害了,等他回来,要让他送几只兔子去方家给你弟弟妹妹们烤着吃。」

  方素月腼腆一笑,与苏氏一道去了暖棚。

  殷红豆瞧了一眼地面,白雪盖着黄草地,黄色的碧玺珠子掉地上还能找到,方素月眼力真不错。

  她也没多逗留,快步跟着进了暖棚。

  暖棚里,孩子们都进来取暖,又热闹了起来。

  方素月和姜氏、苏氏妯娌二人说着话,五太太打趣她们有姊妹相,方素月脸皮薄,立刻红了脸。

  这句话也不算过分,姜氏笑一笑,并未说什麽。

  苏氏和姜氏不同,她性格外向,嘴上就很维护方素月,她同五太太嗔道:「美人都是一个美法,能没有姊妹相吗?」

  暖棚里人的都笑了,方素月也跟着抿了唇角,也不觉得害羞了。

  不到中午,方家人和长兴侯府的人都回来了,个个都是大丰收,众人略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府。

  傅慎时简单清洗过後,回了暖棚,他低声问殷红豆要吃什麽肉,他说那些都是野味儿,肉质比家养的要好,殷红豆说野鸡和兔子可以,他便吩咐人留下了这两样,其他的送去管事手里,随他们处置。

  管事最後送了许多野味儿给方家。

  两家人就这样各自回了府。

  傅慎时一回去就叫人烧水,时砚伺候他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了身乾净衣裳,才到书房去看书。

  殷红豆吩咐翠微她们处理了野鸡和兔子,也换了身衣裳,才去书房里伺候。

  她进去的时候,看到傅慎时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旁边还有好几册差不多厚度的书,封皮上写着《律法》二字。

  她又往傅慎时的书架上扫了一眼,才发现他平日里看的书籍,除了四书五经外,很多都是於出仕有益处的书。

  殷红豆的视线再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她又想起傅慎时教她写字那会儿,她总是写不好,他还捉着她的手腕写了捺这个笔划,偏她嘴硬得很,念了一首诗糊弄过去,她记得,他听了那首诗,眼睛里泛着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是一首舒展抱负的诗,十年磨一剑,傅慎时每天都在沉下心来磨剑。

  他的才情天赋,不是平白出现的,也是多年苦读积累得来。

  可惜这世上,没有人知道。

  傅慎时抬头看向殷红豆时,发现她红了眼眶,问道:「你怎麽了?」

  殷红豆眨眨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她垂首道:「没什麽……奴婢困了。」

  傅慎时瞥了她一眼,道:「困了就去睡。」

  「奴婢告退。」

  元宵节前,汪先生只派人来了一次长兴侯府,送了帐册过来,赌坊的帐,是按殷红豆的记帐习惯写的,也不怕旁人能看懂。

  傅慎时收了帐册,大略看着,殷红豆也在旁边看着。

  年里赌坊生意非常好,分坊因为总坊的名声很大,收益稳步上升,两个坊加起来,傅慎时手里能用的现银已经有几万两。

  傅慎时看帐的时候倒是平静,殷红豆比他笑得更开心,她问他,「六爷,咱们还去庄子上吗?」

  「去。」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的亲事,便道:「夫人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去收拾东西,同廖嬷嬷说一声,明日就走。」

  廖嬷嬷不在院子里,殷红豆自己轻易不会出院子,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廖嬷嬷,苏氏的丫鬟来传话,说三爷择日要离京,请傅慎时过去小聚。

  苏氏院子里的丫鬟来请,傅慎时肯定要去的,他叫殷红豆从库房里挑选了一套文房四宝,又叫她取了一千两银子出来,一道去了傅三和三太太的院里。

  苏氏和傅三在上房的明间里已经搬出了一张圆桌,夫妻两个正坐在次间里说话,他们没有请旁人,只请了傅慎时一个人过来。

  殷红豆跟去的时候,有些诧异,这傅三爷倒是不怕人说,连傅慎明都没请,只请了傅慎时过来。

  她跟在傅慎时旁边,垂首而立。

  苏氏性子活泼,跟傅三有说有笑,见傅慎时来了,便敛了小女儿家的样子,起身笑道:「我去瞧瞧厨房里的菜好了没有。」

  男人跟男人说话,女人在场总是不好的,苏氏很知趣。

  傅三穿着绸缎面的夹棉直裰,靠着迎枕,手臂枕在後脑杓,一腿蹬在罗汉床上,他身量很高,腿也很长,他自小受着锦衣玉食长大,但不知道是不是从杭州受了磨砺,他眉宇之间带有一股子痞气,眼神也有些锐利,他扬唇一笑,尽显贵家公子的风流态度。

  殷红豆余光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目光。

  平心而论,大房的四个兄弟都长得很好看,傅慎明温润却不失威严,傅三贵气风流,傅慎时冷傲深沉,就连最小的盼哥儿也很清俊可爱。

  傅三在傅慎时面前很放松,他腿都没放下来,只往後挪了挪,笑道:「老六,我还以为你不来的。」

  傅慎时示意殷红豆将东西送上去,道:「给三哥饯行,怎麽不来?」

  殷红豆将一个大盒子装起来的文房四宝放在炕桌上,银票也在里边儿。

  傅三没有当傅慎时的面看,只问他,「我听大哥说,你经营了几间铺子,怎麽样,生意好不好?」

  「很好。」

  傅三「嗯」了一声,沉默了许久,突然又问:「老六,你可有什麽打算?」

  傅慎时抬眉,反问道:「什麽打算?」

  傅三道:「要不等你成婚之後,跟着我去杭州瞧一瞧?成家之後就要立业,总不能一直在家不见人,不是吗?」

  傅慎时摇了一下头,道:「罢了,三哥去,是带着身分去的,我去算什麽?」

  傅三身有六品官职,不是白身,否则杭州的人也难得服他,傅慎时是个残废,谋不了官职。

  傅三的嘴巴微抿成一条直线,没再强求。

  苏氏挑帘子进来,道:「三爷,六弟,出来用膳吧。」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去,殷红豆跟在後边,傅三也从罗汉床上起来,用手背扫平了衣摆,大步跟着出去。

  几个丫鬟一道提着食盒进来,摆上桌子的有红烧兔子、烧鸡等,看样子都是傅三从围场上打来的猎物。

  傅三笑问苏氏,「我打回来的东西都上桌了?」

  苏氏也笑着回道:「难得六弟过来,大厨房的菜也没有什麽好吃的,现成的好食材也就这些了。不过也没有都上桌啦,你打了六只兔子、四只鸡,哪里吃得完。」

  大的鹿一类的,傅三都送给了老夫人和秦氏,苏氏留下来的,只有野兔、野鸡。

  殷红豆注意力却停留在「六只兔子」上,傅慎时带回来的兔子有六只,在围场上,苏氏和丫鬟们讨论出来的结果,分明是「傅三五只,傅慎时六只」,方素月也说的傅三打了五只。

  现在苏氏怎麽说三爷打了六只?难道苏氏的丫鬟和方素月都说错了?

  菜还没上齐,苏氏继续同傅三道:「说起打猎那天,我的耳坠子掉了,还是方姑娘替我捡的呢。」

  傅三问她:「就是我送你的碧玺耳坠?」

  苏氏面色微红地点点头,有点儿自责。

  傅三忙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带几对回来便是。」

  苏氏嗔道:「难怪母亲说你是败家子呢。」她又笑着夸赞说:「你别看方姑娘温温柔柔不说话,她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那天我站在树下看你和六弟比赛的时候,我以为你打了六只兔子,你一拿回来的确有六只,我还以为我数对了,要扣两个丫鬟月例银子呢,谁知道你说这一只是最後白捡来的,我只好赏了她们一人一两银子。」

  傅三哈哈一笑,道:「怎麽丫鬟和方姑娘都数对了,你数错了?」

  苏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还不是六弟太厉害了,我一时看出神,估摸着就是那时候看掉了一只。」

  殷红豆睫毛微颤,方姑娘看着不爱说话,却有一颗玲珑心。

  菜一一上齐,三人再不说话,专心吃饭。

  吃过了饭,傅慎时便辞了傅三和苏氏。

  苏氏吩咐了丫鬟收拾桌面,便挽着傅三的手往次间里走,夫妻二人比肩而行,亲昵恩爱。

  傅三一边打开傅慎时送来的木盒子,一边同苏氏道:「等我走後,你寻个由头,送一千两银票到老六那里去,他要娶亲,使银子的地方多着。他这些年虽然没怎麽花钱,不过成婚这样的大事,只怕他攒下来的例银还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打住了,苏氏问道:「怎麽了?」

  傅三抿了抿唇,眼神复杂,道:「你来看看。」

  苏氏一看,文房四宝的盒子里放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她拿出来一数,打趣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一条心,六弟也给了你一千两呢!」

  傅三轻叹一声,道:「我那边虽难,却不缺银子,罢了,你先留着吧,再送回去反倒伤他的心,等他娶了方姑娘,你再双倍送过去,当是咱们夫妻两个的心意。」

  苏氏收好了银票,大大方方地道:「这些事儿还用你说吗?我心里有主意的。」

  她嫁妆丰厚,傅三每年从长兴侯府公中支取的例银也有一千多两,还不算他其他的进项,她还不至於舍不得这些钱。

  夫妻二人离别在即,离情依依,傅三横抱着妻子往屋子里去,想要再温存一番。

  傅慎时与殷红豆正好路过了傅二的院子。

  殷红豆每次路过这里,都会想起傅二将她拖到小过道子里的画面,她低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傅慎时瞥了她一眼,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任何时候都很暖和,这会儿却有些凉,他的拇指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有安抚之意。

  殷红豆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挣脱开,傅慎时早料到她会这样,加重了力气,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安静的甬道,四下无人,殷红豆低着头,不敢再有大动作,更不好意思说话。

  傅二的院子大门正好开了,紫晴拿着一个托盘从里边出来,殷红豆这时候才顺利逃脱傅慎时的禁锢。

  紫晴看到两人,先是愣了一下,盯着殷红豆好一会儿,随後缓缓地走过来,朝傅慎时行礼。

  殷红豆也打量着紫晴,她这几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麽,一脸疲倦之色,面色发黄,眼睛下面乌青一片,嘴唇暗沉,很是显老。

  傅慎时嫌恶地看了紫晴一眼,便继续朝前看,时砚识趣地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殷红豆临走前又深深瞧了瞧紫晴,她跟着傅慎时去庄子上,应该人尽皆知,二老爷不可能不知道,他难道还会再拿不可能的事去难为紫晴吗?正常人都不会吧,况且傅二也断了手,一直没有回来。

  紫晴一向得潘氏的重视,今儿她还能去潘氏院子里送东西,说明没有失宠,她又是为了什麽事变成那样?

  殷红豆几个月不在长兴侯府,她当然想不明白,她眼下担心的是,紫晴不会发神经去秦氏跟前说她和傅慎时光天化日之下牵手的事儿吧?

  希望是她杞人忧天,毕竟时隔这麽久,二老爷无论如何都该歇了心思,她和紫晴的恩怨也该暂且结束了。

  殷红豆跟着傅慎时回到了重霄院,正好廖嬷嬷在,她便告诉了廖嬷嬷傅慎时要启程回庄子的事儿,廖嬷嬷自然要禀了秦氏。

  秦氏出了年就开始上心傅慎时的婚事,眼见着傅慎时双腿大好,她哪里肯放他走。

  她知道廖嬷嬷劝说不住傅慎时,便打发了廖嬷嬷先回去,准备换件衣裳,亲自去一趟重霄院。

  秦氏衣裳还没换好,就听说紫晴来了,要禀一件与傅慎时和红豆有关的事儿。秦氏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放在一块儿就头疼,当即便语气不善地道:「叫她进来。」

  紫晴进了院子,将自己所见所闻加油添醋的说了,「奴婢瞧得清清楚楚,红豆死死地攥着六爷的手,要不是瞧见了人来,根本不肯松开。」

  秦氏大为光火,她用银子打发了紫晴,立刻领着人去了重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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