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梅先生的甜蜜恋念》(上、下)
作者:蔡小雀
系列:珍爱晶钻BK285、BK286
出版社:禾马文化
出版日期:2023年10月13日
【内容简介】
卓秀年是个认真生活、认真工作的女子,她也喜欢看言情小说,但依然清醒地认知到,虚构的爱情跟现实是不一样的,直到她遇上了英俊多金、猛烈追求她的霸总少东,最后她被打动了,相信自己也是能够被爱着,能够当个做梦的小女孩……
当王子和灰姑娘终于要走向婚姻的殿堂,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时,她的阿嬷失智了,在宾客云集的订婚宴上闹了一场。
谈好的婚事闹翻,爱情画上休止符,秀年的工作也陷入困境,从上司到同事都认为她失去靠山,没有背景的她,人人都可以随意踩上一脚──
呃……踩不下去?!众人回过神后,这才发现秀年身边多了个神秘大亨梅先生……
说起这位梅先生,气质皎洁如明月,气势却沉稳如山岳,有股令人敬佩和折服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心宁沉静下来,也让向来独立惯了的秀年,感受到了何谓绅士风度的如沐春风……
梅先生在她和阿嬷最困难的时候雪中送炭,成为了她们头顶上那柄阻挡风雨的大伞,并在前男友气愤指责一切都是她的错时,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身边,让她感觉有人支持、关心,知道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
说实话,梅先生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好人,要喜欢上他,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只是她既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必要「动心」……
──梅先生,遇到你后,我才恍然明白,遇人如此,三生之幸……
梅月臣身为梅氏集团的掌权人,自小面对的便是诡谲阴谋层出不穷的世界,充满了利益算计和真假难辨的人心,年少时的经历,是用再多佛书沉香也驱之不散的梦魇,他只能把它关锁在记忆深处……直到,他遇见了卓秀年。
他和秀年之间,一切缘起都是因为来自长辈承诺,一开始他只是不忍心像她这么温顺心善的人受委屈:
──自己的奶奶患了认知障碍症,她们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并不是她的错。
──原本谈得好好的婚事被取消,选择权也不在她手上,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一个被放弃的人。
──曾经真心相爱过的人,却用敌视仇恨的目光看着她,用轻蔑的话语羞辱她,只因那男人对她的爱不过是征服与自我满足欲罢了。
尽管受尽委屈打压,秀年仍展现出迎难而上,绝不逃避的坚韧和温良的特质,对于曾经从黑夜梦魇和晦暗人心鲜血淋漓挣脱出来的梅月臣而言,就像是一盏温暖的灯光,让他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留恋,长驻。
为她付出,为她解忧,为她做一切所能做的,他心甘情愿──
他的前半生不曾为任何女人心动过,也从不沾染风月,却清晰而深刻地认知到,他渴望她参与、进入他的生活和生命中,同悲同喜,互相陪伴,彼此眷恋,然而她却说:「我们只是朋友……」
──秀年,我会学会更勇敢一点,更主动一点,靠近你,爱上你,守护你……
第一章
她坐在灯光幽微的舞台高脚椅上,抱着吉他缓慢慵懒怅然地唱起了美国队长和恋人佩姬相拥而舞的那首「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好久不见了)」──
Never thought that you would be世事难料,有谁能设想
Standing there so close to me你离我如此之近
There’s so much I feel that I should say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But words can wait until some other day但那些可以都等到将来再说
Kiss me once, then kiss me twice现在吻我吧,再吻我一次
Then kiss me once again然后,再一次吻我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Haven’t felt like this, my dear你也这么觉得吗,亲爱的?
Since I can’t remember when因为我已经不记得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到底过了多长的时间……
这间位在西门町,年代久远的小酒吧内,原本喝酒闲聊的几桌客人们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抬头聆听着台上那个娇小纤瘦女子动人的歌声,难掩淡淡悸动和震撼。
她乌发只及白皙小巧的下巴边缘,半掩住目光低垂的秀气脸庞,一身黑色V领及膝连身裙,露出了浑圆雪白的纤细手臂,指尖摁压轻弹吉他弦……
直到最后一个惆怅迷离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一身黑色V领连身裙的卓秀年缓缓起身,背着吉他默默转身没入丝绒布幕中。
好几秒后,全场客人才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激动鼓掌,大叫安可!
可布幕后却没有动静,熟客不由望向斜靠在吧台边的年轻酒保,熟稔地高声喊了一声──
「阿麦,你们新来的歌手怎么只唱这么一首?再请她出来多唱几首吧?厚,刚刚唱得也太他妈的好听了吧!」
高大精致的阿麦微挑眉毛,笑嘻嘻道:「不行喔,她只是临时客串救场的,不是我们店里的常驻歌手。」
「暴殄天物啊……」
一个××企业小开伸手松了松领带,闲闲地倚在沙发扶手上。「阿麦,我出五千元小费,请那位小姐再唱两首,我们都是熟客了,店里不会不给我这点面子吧?」
阿麦笑了笑。「抱歉,她应该已经走了。」
「嗤!」那名小开面子有些挂不住,讽刺道:「耍什么大牌,又不是什么女明星……算了算了,等一下老子请你们去俱乐部续摊,那里的『女歌手』又美身材又辣,而且还玩得开……」
同桌的熟客都是金融圈的友人,不是某银行高层就是某某富二代,闻言轰然笑了起来,从刚刚的业界精英人模人样,瞬间开启了七嘴八舌议论美色模式。
男人聚在一起聊的不是钱权就是女人,本就是常事,阿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回到吧台内帮自己调了杯「玛格丽特」。
一堆臭男人……
卓秀年开着自己的丰田小车回到了社子岛。
她住在社子岛一间老式公寓二楼,在邻近的露天停车场停好车后,她在寂静的夜色中经过三支路灯,掏出钥匙打开一楼铁门,踏上传统的磨石子楼梯和红色扶手,打开第二扇门──她真正的家门。
她的动作放得很轻,唯恐吵醒了在房间里熟睡的阿嬷,并对恰巧出来喝水的外籍看护比了个「嘘」的手势。
外籍看护伊玛点了点头,也对她比了个「阿嬷一切OK」。
她心下一松,颔首微笑。
卓秀年看见唱片机旁散落的几片黑胶唱片,艾拉.费斯洁拉慵懒而华丽的头像印在封面中央……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收拾起来。
等洗完澡出来后,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显示凌晨一点十分,她取出公事里的一叠资料,打开了盏台灯,细细看了起来。
她坐在客厅里有年纪了的酒红色铆钉牛皮沙发内,斜靠着两个针织抱枕,那还是阿嬷心血来潮时自己编织的,里面塞了软绵绵胖嘟嘟的棉花。
阿嬷不习惯聚酯纤维,再三叮咛了,一定要去士林那家百年老字号棉被店,买真正的上好棉花。
阿嬷说,她母亲年轻时就是去那间棉被店买的嫁妆,一床七八斤的双人棉被,从绞棉、铺棉到手工缝制……红线穿梭交织,缝上的是新嫁娘的怦然期盼,羞涩与喜悦。
双人枕头双人被,犹如清代诗人蒋敦复诗里所描绘的──
两张机。双鸳鸯线两边齐。上边织个双头蕊,双花双鸟,双双偷觑,双脸各双偎……
阿嬷说,她母亲当年就是怀着这样满满的忐忑与欢喜,嫁给了她那俊俏的少年郎父亲。
夫妻恩爱六年,诞下一女,可谁知再多的鹣鲽情深却也敌不过外头的胭脂花红,狂蜂浪蝶。
阿嬷的父亲是北部大茶商家的少爷,后来在北投酒家贪恋上了一名风情万种的喵仔(侍应生),就此抛弃了大某,改为和那位细姨双宿双飞。
公婆气恨她留不住男人的心,又不够贤良淑德,拢络丈夫和细姨,再加上生的又是赔钱货女儿,便把她们母女拒于门外。
阿嬷的母亲就这样带着年幼的女儿,回到了水返脚(汐止)的娘家。
本来娘家经营米铺,也算是地方殷实人家,但这份家业已经交到了她兄嫂手上,外嫁又被休回的女儿在那个年代,更是家族一大耻辱。
阿嬷的母亲带着她辗转流浪了好几个地方,最后靠着帮有钱人家洗衣服、做女佣,这才一点一点养大了孩子。
长大后的阿嬷,出落得如花似玉,有一把天赐的好嗓子,在阳明山美军俱乐部当歌手唱了好几年,虽然追求者众,其中不乏有钱有势的生意人,但因为茶商父亲的薄幸无情,所以她对所有的有钱人都没有好脸色。
后来,她爱上了一位年轻爽朗的美国大兵,她的恋人说,等撤军时就要带她一起走,可却让她等了一辈子……
而卓秀年六岁那年,亲生父母因爆发激烈争吵引爆瓦斯,双双离世,当时还是在隔壁开设小酒吧的阿嬷,第一时间冲进火场救了她。
孤身了大半辈子的阿嬷决定领养卓秀年,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互相陪伴扶持。
她们彼此虽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胜似亲祖孙。
在卓秀年的记忆中,阿嬷虽然大半辈子被命运苛待,被父亲和恋人抛弃,可她从来没有因此怨天尤人过。
她依然每天笑脸迎人,穿着最时尚的豹纹上衣和牛仔裤跟高跟鞋,戴着造型独特的紫色大水晶银戒,吹着蓬松的法拉头。
──全校的小朋友们都知道,卓秀年有个最酷的阿嬷!
「……秀年,我们去『波丽路』西餐厅吃他们的炖牛舌吧。」
「……秀年啊,女孩子要穿漂亮一点,那件裙子在膝盖以下也太老气了吧,看起来简直比你阿嬷我年纪还要大。」
「……明天周休放假,我们去西门町『蜂大』喝咖啡吃早餐,再买两盒核桃酥和鸡仔饼回来当下午茶嘿?」
「……秀年呀,看阿峻待你这么好,阿嬷就放心了,不过你千万记得,咱们女人也不是非要男人不可,知道吗?」
「如果男人待你好,你就待他好,如果他变心了,不用怕,你还有阿嬷呢,阿嬷拿高跟鞋尻死他!」
她依偎在阿嬷温暖中透着香奈儿五号香水味的怀里,紧紧揽着阿嬷不再水蛇腰的腰,撒娇笑道:「阿嬷,结婚后您跟我们住一起吧,我跟沈峻说过,他也答应了。」
「傻瓜,哪有阿嬷随孙女陪嫁去当嫁妆的道理?」阿嬷怜惜心疼地摸着她的头,描绘得斜飞如惊叹号的浓眉一扬,「你放心,阿嬷节目可多了,我还有一票老朋友跟我的小酒吧,不会无聊的啦。」
「阿嬷,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您的……」她坚持道。
阿嬷红唇又野又艳,却微微颤抖,笑骂道:「呸,我才不要去当老电灯泡!」
卓秀年以为,就算她即将嫁给爱情,阿嬷也能一直一直陪着她。
可就在几个月前,在她订婚前夕,却发现阿嬷不对劲了。
起初,是一贯把自己打理得性感冶艳、风情万种的阿嬷,衣服上的扣子老是扣错,出门也常常忘记带钥匙,还把自己锁在外头不只一回。
有几次她接到店里的电话,阿嬷不断跟她说要记得买洗发精回家,而明明几分钟前阿嬷才打过相同的电话,叮咛过她相同的话……
「人老啦,记性不中用了。」阿嬷对着面露担心的卓秀年爽朗地哈哈大笑,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关系,阿嬷只要还记得怎么唱歌,还有出门记得回家就好,对吧?」
「对。」卓秀年握紧阿嬷苍老却温暖依旧的手,指甲上的咖啡色蔻丹还是那么时髦。
她告诉自己,长辈年纪大了忘东忘西是很正常的,阿嬷当然也是不能免俗,没事的。
……直到订婚典礼的那一天,坐在订婚主桌席上的阿嬷忽然惶恐地四处张望,嘴里不断叫唤着「彼得」、「彼得」……
那个当年抛弃了阿嬷的美国大兵恋人,就叫彼得。
当时,订婚席上正有贵客来,她未来的公婆战战兢兢又满脸兴奋地领着他们迎上前,连四周宾客都被惊动了,许多商界大老更是一扫淡定,激动地争相挤过去……
卓秀年小心翼翼地边抚着开衩到膝侧的旗袍裙摆,步子迈不开,未婚夫却不由分说地拉扯着她,亢奋地催促。
「快点,我们不能失礼──」
她穿着高跟鞋的脚下险些踉跄,也就是在那一瞬,阿嬷的喊声穿过了人群,声音里的惊惶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耳中……
「阿嬷!」她心脏猛然一跳。
订婚席上乱成了一团,身穿红色绣花旗袍的卓秀年抛下了敬酒的杯子和未婚夫,急急奔回主桌,紧紧抱住了阿嬷。
她心脏直直往下沉,浑身发冷,却不断轻柔颤声安慰着:「阿嬷,我在这里……您别怕,我在!」
「彼得呢?」阿嬷攥住了她的手,妆容美艳、风韵犹存的脸庞掠过了一抹忐忑不安。「彼得是不是又去敬酒了?他那些空军弟兄最会闹了,每次都把他灌得不像样,我得去帮他挡酒……」
卓秀年强忍着热泪,小小声地道:「阿嬷,你仔细看看我,我是秀年啊,你一定记得我对吗?」
「秀年?秀年……啊,秀年……你今天打扮这样真好看……」阿嬷恍惚了一下,在人声鼎沸的吵杂中又慌了。「彼得呢?彼得去哪里了?他跟我约好了今天一起走的……他是不是又把我丢下了?」
卓秀年几乎无法呼吸,泪水再也抑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她高大英俊的未婚夫沈峻一脸震惊,沉默了片刻后,缓缓来到她们身边,温声道:「秀年,我们还有客人要敬酒,你别担心,我先让李特助送阿嬷回家休息。」
订婚宴席上宾客们议论纷纷,有惋惜的有惊诧的有忧心的……自然也有看笑话的。
因为说是女方的订婚宴,可卓秀年女方这边就只有她们祖孙俩,还有一桌是她会计师事务所内较为交好的同事,其他都是男方的亲友。
沈家的企业是股票上市公司,北部知名的制鞋大厂,在东南亚投资的厂房就有将近三千名员工。
同时沈家在工商界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今天的订婚宴席开三十桌,就有二十九桌都是男方的客人。
起初,沈家的本意是为了帮未来媳妇家助阵做场面的,可现在……
她未来的婆婆脸色有些不好看,倒是未来公公忙召来助理和秘书,还亲自扶起了美艳却惊惶的老太太。
「亲家嬷,您身体不太舒服,我让人在饭店楼上帮您准备间房间,您要不要先歇……」
阿嬷像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不安惊慌地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
卓秀年深吸了一口气,半扶半抱着像是就快要拿高跟鞋打人的阿嬷,对未来公公和婆婆致歉道:「爸,妈,对不起,今天的订婚宴……我先陪我阿嬷回家,真的,很对不起……」
未来公公和婆婆眉头皱了起来,可眼下突发状况又确实令人为难。
她希冀又求助地望向一向体贴自己的未婚夫,「沈峻……」
「好,我们一起陪阿嬷回去。」沈峻深邃黑眸里有一丝压抑的烦躁,但还是温柔包容地揽住了她的肩头。
就在此时,一个明艳大方的美丽女子笑了起来,亲近地拍了拍沈峻的肩膀。
「沈峻哥,你是男人不大方便,还是我陪嫂子和亲家嬷吧!」
沈峻在看见她的刹那,不自禁松了口气,眼底浮现了抹释然和笑意。「晴晴,就麻烦你了。」
他自然也是不放心心爱的未婚妻和阿嬷的,但今日来参加沈家订婚宴的都是政商界的名流和多年合作的厂商,阿嬷突然闹出来了这一场……场面本就很难看,若没有处理好,沈家的风评有可能毁于一旦。
这年头仇富的酸民和想看笑话的报章杂志可不少,沈家兢兢业业经营多年,不能因为一场订婚宴就搞得股价大跌……
他当然深爱秀年,情感上也从不在乎秀年只是「晋和联合会计师事务所」内一名普通的审计员,她甚至连个组长都不是。
但理智上,他知道沈家毕竟在商场上有一定的地位,家大业大,企业形象是最重要的。
而晴晴是他家世交的小妹妹,台北知名律师事务所负责人的宝贝千金,刚从伦敦大学毕业归国,以后要接棒家中的事业,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业界锋头颇劲的名媛了。
有晴晴出头陪着,场面也会好看许多。
他爸妈已经赶紧去贵宾席上跟被惊动的贵客们致歉,尤其是那个罕见出席这种婚宴酒会的大人物──
「梅先生,真的不好意思……」
「抱歉抱歉……」
沈峻也有些悬着心,忍不住目光投向那端,直到看见贵客那头,那个高大清隽的身影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神情眉宇间也未有一丝不悦,他这才下意识地大大松了口气。
他低头对面色苍白的卓秀年安抚道:「你放心,晴晴陪着你,客人这边我来处理。」
卓秀年微微一僵,看着对自己笑得格外灿烂热情的郭晴晴,礼貌地致谢。「……郭小姐,谢谢你。」
「嫂子也太客气啦,」郭晴晴妩媚娇俏地对沈峻眨了眨眼,「沈峻哥你看,嫂子这是把我当外人呢!」
沈峻笑了,指节轻画了一下郭晴晴挺翘的鼻梁。「你嫂子才没那么小气,别胡思乱想,沈峻哥欠你一次人情,嗯?」
「这是你说的啊。」郭晴晴哼了一声,似真似假地道,「别每次都为了和嫂子约会,把我们这些死党抛到脑后,几次约你出来吃饭都约不到,太坏了你。」
「不敢不敢。」沈峻英俊脸庞笑意更深,「以后都听你的,想吃几顿就吃几顿,通通我请客。」
卓秀年此刻已无心看他们俩的「兄妹情深」,她搂着在怀里不断反覆念着恋人名字的阿嬷,低声轻哄着,就这样带着阿嬷离开了宾客如云的订婚宴。
人群自然而然让开了一条路,或关怀或好奇或看热闹或嘲讽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们祖孙……
卓秀年下意识挺直了腰,手臂环着阿嬷,对每一个迎向自己的眼神回以客气歉然的颔首。
郭晴晴稍后才跟上了她们,却也着实体贴地让家里的司机送她们回到社子岛。
订婚宴泡汤了,隔日一早卓秀年便带着惊魂甫定的阿嬷去医院,医生在经过一系列的问诊和检查后,确认了阿嬷罹患了认知障碍症,也就是俗称的「失智症」。
那一刻起,她越发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世上,阿嬷也只有她了。
在医院志工推阿嬷进去做电脑断层扫描时,她强忍着颤抖的手,想去外头打给自昨日至今没有半通电话来的沈峻。
她想要告诉他,关于阿嬷的病况,还有……再次跟他和他爸妈道歉。
可是沈峻的手机始终在忙线中,她脸色苍白地盯着萤幕,最后只得先传LINE给他。
LINE页面上依然呈现讯息未读。
她手不由一滑,不小心手机掉了下去……
却被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接个正着!
「谢谢……」她低头接过手机,沙哑地致谢。
「不用。」一个温雅清冷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抬头想礼貌地感激对方,却只看到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被几名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簇拥着离去。
鼻尖隐隐约约嗅闻到了一缕缭绕不去,不知是沉香抑或是檀香之息……
那彷佛来自宗教清净悠扬旷远的香气,一时间沁人心脾,令她躁郁欲泣的心莫名静了下来。
那日带阿嬷离开医院后,卓秀年不自觉在经过一家藏佛香铺时靠边停下了车,哄着阿嬷进去买了一盒卧香回家。
她希望能够挑到相似的,让那款宁神静心的香气也让阿嬷能舒服些。
只可惜怎么闻,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手机讯息的提示音忽地一闪,她目光离开了手里密密麻麻的帐册,拿过手机──
──秀年,你可不可以别再任性了?
她心口隐隐刺痛,手心有些发冷,顿了顿后输入──
──我不是任性,你知道阿嬷对我有多重要。
下一瞬,入夜后就会被转成静音模式的手机亮起了来电。
她看着来电上大大的「沈峻」二字,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终归还是要说清楚的。
卓秀年拿起了手机,悄悄走出了家门,到外头接电话。
晕黄的LED路灯下,四周一片安静……
「喂。」她摁下通话键。
「你总算肯接我电话了?」沈峻低沉嗓音传来。
手机那头传来的同时是喧哗和笑语,沈峻的声音听起来也隐约有被酒精沁透过的醇厚沙哑。
她心微微一紧。「你──还在外面应酬吗?酒别喝太多,会伤胃的。」
「你还关心我的身体?」沈峻笑了,似委屈似赌气,「你都不要我了。」
「沈峻……」她眼眶隐隐红了。
「秀年,你到底有没有心?我追求了你两年,我们在一起三年,整整五年的时间,所有人都说我变了,变得再不是过去那个潇洒不羁的沈大少,说我已经因为你,变成可笑的良家男……」沈峻咬牙。「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用得着改变我自己吗?」
「我不──」
「对!你没有叫我改变,是我沈峻他妈的自己犯贱!」
「……」她眼圈红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笑我吗?」沈峻酒气上涌,满满悲愤也迸发而出。「我们沈家,我沈峻几时这么丢脸过?三个月前的订婚宴,你知道我和我爸妈是用了多大的心力才压下这件丑──新闻的吗?」
卓秀年努力深呼吸,这才勉强维持住嗓音不颤抖不呜咽,真诚地道:「我知道,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问你还爱不爱我?我们还要不要结这个婚?」沈峻心一痛,出言却是咄咄逼人。
「我爱你,我也想和你结婚,共度一生。」她低低地道,近乎求恳。「可是我们真的不能……不能让阿嬷跟我们住近一点吗?上下楼层,不,甚至是附近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我也心疼你阿嬷患了失智症,我也关心她老人家,但是你要清楚一点,我们有我们的人生。」
──那阿嬷就该被我抛弃掉吗?
她想对着手机那头大喊,可还是死命忍住了。
要冷静……不要冲动……
情绪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卓秀年不断在心里喃喃重复,他们是未婚夫妻,有话好好说,一定能够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答案。
可是沈峻在手机那端,愤怒说的一样是三个月来相同的句子──
「……以后等我们结婚了后,沈家的企业是要慢慢交到我们手上的,你到时候也是要辞掉审计员的工作,要跟着我妈学怎么做好夫人外交,难道你要放着我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吗?」
「我不是──」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单薄的身躯伫立在灯影下,萧瑟而忐忑,还是试图维持冷静。
「秀年,我没想到你原来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你真的让我很失望。」沈峻嗓音低微却犹如一柄利刃,直直插入她心口。
「我──自私?」她一个恍惚。
「我那么爱你,我一直以来对你千依百顺,所有你们女人看的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的浪漫手段,我全部花心思用在了你身上,不只你同事们感动,连我圈子里那些朋友都说,我沈峻是他妈的活生生演出了霸道总裁追小娇妻的桥段!」
她空着的那只手轻颤地抠着衣角,拿着手机的手几乎握不住……像是抵受不住他撕心裂肺的质问。
「──可是你怎么对我的?让我们沈家在订婚宴上大丢脸,成为商界同业和亲友之间的笑柄,现在我只求你把你阿嬷送到安养院,有专业的医生护理师照料,有五星级的住宿和看护,费用我们沈家全包了,这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那是我的阿嬷,不是沈家的责任和负担。」她低声道,「也不是我的累赘。」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死脑筋?」沈峻大口大口喘息,几乎被她的冥顽不灵气死。
「沈峻──」
「我爸妈都不嫌弃我得多养一个跟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嬷』了,你却把我们沈家的好意当空气,你这样对得起我爸妈吗?你还说你爱我?」
她觉得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了,无声地泪流满面。「我阿嬷,如果她被送到安养院,我就没有办法每天下班后都能看看她、陪陪她。」
卓秀年知道沈家想把阿嬷送去中部山上一家顶级的五星级安养院,设备豪华风景秀丽……
他们说,阿嬷现在失智,也许一个月里能记起她、认出她的时间还不到三天,大多数时光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说,阿嬷不会觉得自己被遗弃,反正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现实上,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但是如果阿嬷哪一天病情真的恶化到什么都忘了,她也不会忘记,那是她卓秀年的阿嬷。
就算……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能有那么一瞬间,阿嬷认出了她,想起了她,那就够了。
这一生,她绝对不会让阿嬷再经历一次她所爱的人遗弃她。
「──卓秀年,我真的没有办法跟你沟通!」沈峻气到额头突突作疼,忍不住又抓过了一杯威士忌,一仰而尽,冰凉又灼热的液体瞬间滑落喉头,烫得他重重咳了两声。
「你不要再喝了。」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分叫我别再喝酒?」他讽刺至极,悲哀地道:「你眼里只有你那个阿嬷,你还记得我是你未婚夫,是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的那个人吗?」
她握紧手机的指节泛白。「沈峻,我们一定能找出方法解决……」
「秀年,我虽然爱你,但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可能会让步。」他嗓音瘖哑而痛楚,却也透着一抹犀利的冷漠。「沈家也不会。」
「沈峻──」
「……沈峻哥,你讲完电话了没?不是说还欠我三杯酒吗?」一个俏皮甜美又熟悉的女声靠近,亲昵地嚷嚷,「还有,你答应了明天晚上陪我和我爸妈吃饭的,你可不能黄牛!」
卓秀年呼吸一滞。
……她认出了那女声,是郭晴晴。
「知道了,我几时放过你鸽子了?」沈峻声音稍微远了点,似乎将手机拿开了些,隐约模糊的对话,却依然听得出他语气缓和了些许,甚至像是透着一点点温柔。
「你哪里没放过我鸽子了?我去伦敦读书前,你不是答应过我──」后面的话隔得有些距离,让人有些听不清。
「沈峻,我们──」卓秀年喉头发紧,艰难地努力想解释。
「秀年,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的立场就摆在这里,你仔细想清楚。」沈峻回过头来,低沉冷淡地道,「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那个心,道歉也是多余的。」
她的心直直往下沉去……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我们半年后照常举行婚礼,照样去户政事务所登记结婚,然后你搬到鼎园来,阿嬷我会安置妥当,如果她不跟看护住社子岛,那么除了安养院固定的人员外,我会再配一个专业护士给她,我也答应你,一个月至少让你去看阿嬷五次,」沈峻彷佛开会在读稿般冷静而清晰。「另一个选择……」
「──就是我们婚事作罢,对吗?」她心痛如绞,声音低不可闻。
「秀年,我也累了。」沈峻清冷的嗓音里掠过一抹疲惫。
她呼吸一停。
「我爸妈已经很不满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不用承受这一切的,你是你阿嬷的孙女,我也是为人子女的,没有理由为了成全你,却让我爸妈继续丢脸下去。」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家事让你们为难,也给你们造成了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她呼吸急促,语气苦涩而隐含尖锐,「但阿嬷罹患失智症,这不是耻辱,更不是丑闻,她没有错,她只是生病了。」
原本强吞下烦躁与怒火,想跟她好好说话的沈峻闻言又炸了。
「你这话的意思,是指我们沈家没有同情心吗?还是想指责我自私到只想着自己?」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卓秀年揉着眉心,对于他的怒吼感到无能为力,喉头苦涩更深。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沈峻,我阿嬷的病已经是事实,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到中部的安养院不管,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再找离鼎园附近一点的房子,方便我能下班后去──」
「你没听懂我的话,你如果坚持把你阿嬷留在身边,坚持每天都要能看见她,那么我们的婚姻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
「我──」
「你会是我沈峻的太太,我沈家的媳妇,生活重心本就应该要放在我们自己的家庭上。」沈峻深呼吸,再三强调。「你阿嬷失智了,就算你天天围着她转,她也不知道,你根本是在作无用功。」
「不是这样的。」
「事实就是这样,」沈峻语带嘲弄,心灰意冷道,「秀年,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可以冷血无情到这种地步,宁可忽视我的感受,也要一条黑路走到底,你以为你这是孝顺吗?不,你只是自私自利惯了,想等着我对你低头对不对?」
她脑子嗡地一声。「我不是……」
「──不用再说了,就当作我那五年的感情全喂了狗了!」
手机那头霎时传来嘟嘟嘟断讯音……
卓秀年茫然地看着渐渐变暗的手机画面,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最后她如游魂般走回了家。
墙上时钟指针走向了凌晨两点二十分。
该庆幸的是明天周休,不用早起上班。
她逼迫自己回房躺下,可紧绷克制过度的筋肉筋骨依然痛得厉害,连躺平在柔软的床垫上还是没有一丝一毫放松的迹象。
卓秀年慢慢屈身把自己缩成一团,手心里紧抓着手机,在黑夜里隐隐约约只见有一滴泪光闪过……
然后,她闭上了眼,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阿嬷是她的责任,不是沈家的,沈峻本就无须为她背负这些。
「如果真的分手……那也好。」
医生说阿嬷的失智症时好时坏,但一定会越来越严重,作为照顾方的家属,以后身心上承担的压力与煎熬,也会越来越重……
所以,她没有理由拖着沈峻跟她面对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