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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试阅 ✿] 梨宝《福孕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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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21-4-28 14:36: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福孕吉祥》
作者:梨宝
系列:蓝海E103801-E103804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04月14日

【内容简介】

为了救爹爹,她斗胆进东宫当小三?!
太子李深︰胡说,这东宫内就一个我,和你这孩子的娘!

蓝海E103801 《福孕吉祥》卷一
为官的爹爹卷进贪墨案,想不到一线生机竟落在徐幼宁这小庶女身上,
那神秘贵人说,只要她去伺候他的主子,包管她爹能全身而退,
她咬咬牙认命了,没想到对方来头特大,竟然是东宫太子!
据说她的命格能为太子解除命中困厄,方法是得怀上太子的孩子,
可她一举怀了胎,算是顺利达成初阶任务吧,怎么处境反倒更艰难?
哎,都怪太子发什么神经,他娘都放话说她不能有名分,安分生孩子就对了,
他竟还三番两次传唤,让她陪用午膳,又破格让她搬进他的寝宫,
她没野心挤进皇室圈子,只图平安卸货后出宫,
只是当她忙着摸清太子的心思,却没料到有人早悄悄盯上自己,
赏灯时被人一撞摔倒,这下该不会任务失败了吧……

蓝海E103802 《福孕吉祥》卷二
即使怀了太子李深的孩子,徐幼宁依旧是个低调又无名分的小透明,
可不知为何,李深近来待她却越来越高调,
不仅让她出席高官家的宴席,
这会儿还因为她和无缘未婚夫说几句就抓狂暴走,
完全颠覆他翩翩贵公子的完美人设,
难道他不知道他未过门的太子妃已经用眼神杀了她千千万万遍吗?
如今这人听见她打算在生产后离开就瞬间黑脸,
更在得知她可能身染疫病,被放逐至废院隔离时,
无所畏惧地闯了进来,不管不顾地说要和她在一起……

蓝海E103803 《福孕吉祥》卷三
挺过时疫的危机,徐幼宁的人生迎来了柳暗花明,
梁王说她是北梁皇女,要带她回国让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虽然肚子里的孩子尚未卸货,对李深的爱也让她依依不舍,
可他即将大婚的消息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他再怎么保证对她的爱,陪她堆雪人、任由她给孩子起大名小名,
竭尽所能的向她表示一切都不会改变,可她就是没办法跟别的女人共享他!
太子大婚当日,良娣坠入冰湖失踪,
自此她再也不是南唐的太子良娣,而是北梁长公主燕翎,
她的确尝到了自由的空气,可没想到有人却是不死心,竟扮成侍卫来到她身旁,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梳理纷乱的思绪,
又传来了南唐太子欲求娶北梁长公主的消息……

蓝海E103804 《福孕吉祥》卷四(完)
终于再次见到儿子,徐幼宁真不知该哭还该笑,
笑的是,儿子跟她并未生疏,哭的是,这小家伙是个鬼灵精,
还没相认时,她被儿子坑得差点被当潜入驿馆的小贼抓起,
相认后,儿子更是当起小月老,帮着李深牵线,
她亲手做给孩子吃的午膳,多了个李深瓜分,
好好的母子午睡时光,险些变成三人共寝……
面对亲情攻势,还有李深不顾危险,易容来北梁寻她的用心,
她不是不心软,但是当年的心结还在,她实在不想嫁,
才任凭她哥弄了桩假订亲,推拒了跟他的亲事,
可是啊,虽然她不认为李深会就此打退堂鼓,
却也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潜入长公主府,摸上她的床……


  第一章 为父牺牲的姑娘

  蒙蒙春雨落过,小巷里的青石板湿淋淋的。

  「这就是莲花巷,路有点滑,且慢些行。」专司庄产买卖的牙人热情引着主顾往巷子深处走。

  「多谢。」

  来客操着外地口音,衣着整洁却不华贵,身边只一个长随,一看就是刚调来京城任职的小官。

  于是,牙人笑道:「老爷初来乍到,想是不知京城东贵、西富、南贫贱……」

  那长随忍不住插嘴,「那北面呢?」

  不等牙人开口,看房的老爷便道:「蠢物,北面是皇城。」

  长随打了个颤,低头噤了声。

  牙人侃侃而谈,「莲花巷地段好,往东,去六部衙门不远,往西,去各坊市也近。」

  还有一句话牙人没有挑明,莲花巷除了位置好,宅子内的布局紧凑,占地不大,最适合囊中羞涩的小官。

  「这么好的地方房子不好出吗?」长随嘀咕了一句。

  「莲花巷的房子当然好出,今儿带你们看的这座宅子,屋主家里出了事,急着用钱,正好叫你家老爷遇上了。」

  「可否详谈?」

  买房图个吉利,可不能贪便宜买了凶宅回去。

  牙人把声音压低了些,「这家老爷叫徐启平,是国子监的司业,正六品,半个月前因贪墨银两叫京兆府给拿了。听说昨儿个被大理寺提走了,一家子女眷束手无策,只能卖房筹点钱款,想着拿钱把亏空补上,好争取个轻判。」

  「大理寺提了人,那这事可不小吧?」

  大理寺司刑狱重案,这案子从京兆府移交到大理寺,看来不是贪墨银两那么简单。

  「老爷是懂行的,所以这徐家是真急呀,想趁着案子没判下来,寻个好卖家,只要给得起现银,价钱好说。前头就到……」牙人说着,伸手朝前指,忽然愣住了。

  徐家宅门紧闭,似闭门谢客,门口却停着一辆高大的黑色马车,套着两匹威风凛凛的骏马,这般规制的马车可不是住在这里的人家用得起的。

  牙人微叹,屋主家有来客,今日这买卖怕是做不成了。

  徐家宅子里,徐老夫人坐在正堂中,望着眼前的来人,疑惑道:「你,真有办法把启平救出来?」

  徐启平官职不高,俸禄不多,傍着徐家祖上的薄产,日子过得算是不错的。

  半个月前,他遭人告发贪墨银两,人证、物证俱全,当即被京兆府收监。

  徐家老小战战兢兢地在家里等消息,昨日有亲故递来消息,说徐启平被大理寺的衙差提走,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徐启平区区一介六品官,素日往来不是高官大员,一遇着这事,旁人便是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

  徐家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人上门了。

  来人一袭华衣,长得斯文儒雅,一开口却是尖声尖气的调调,「老夫人放心,徐大人的案子,我家主子已经看过,涉案的银两不多,区区几百两银子,只要您把二姑娘交给我,今晚子时我就能把徐大人毫发无损的送回来。当然,贪墨之事一笔勾销,徐大人还能官复原职。」说着,他笑道:「今儿徐夫人跟着我进大理寺探望了徐大人,老夫人不会对我家主子的手段心存怀疑吧?」

  徐老夫人抬手揉了揉眉心,苍老的脸庞却绷得更紧。

  徐启平被收监后,徐家人使了各种法子打点想去探监,可每回都无功而返,今日来人领着徐夫人去往大理寺探监,顺顺当当见到了徐启平不说,大理寺的狱卒待徐夫人竟是恭敬有礼,可见对方的权势足以滔天。

  徐老夫人看到了一丝希望,却又感到十分的绝望。

  那人最善察言观色,自是看出徐老夫人已经意乱,侃侃道:「徐大人是老夫人的独子,我家主子要的,只是徐家的一个庶女。没有了孙女,老夫人固然伤心,可若没有徐大人,往后这一大家子还能活吗?我听说,今日老夫人已经请人帮忙卖宅子,卖了宅子的确可以补上贪墨的亏空,可贪墨不是借支,大理寺也不是使银子就能打点的地方。」

  对方句句在理,步步相逼,听到这个,徐启平的嫡妻陈氏忍不住道:「母亲,唇亡齿寒,若是老爷被定了罪,我们这家子往后都没活路了。」

  徐启平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男丁,好在他有妻有妾,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算得上是人丁兴旺。

  徐老夫人心慌地想,两个孙子尚在读书,若是儿子真被问罪,孙儿们的科考之路就断送了,余下的女眷能坐吃山空多久?

  沦为犯官家眷,所有人的前程都没了,男丁不能科举,女眷不得婚配。

  见徐老夫人始终不肯言语,陈氏扑到她跟前,哭求道:「母亲,儿媳知道夫君是受奸人所害,可他已然落入别人的圈套中,根本无法辩白,牺牲一个庶女救徐家于水火,您为何还不答应?」

  「闭嘴!」徐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悲愤斥骂,「我们徐家是书香门第,绝不会卖女儿求生!」

  「难道母亲要眼睁睁看着徐家毁了吗?」陈氏见婆母不愿松口,大哭起来,索性当着外人将心中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您老就是偏心,儿媳知道您心疼幼宁,平日里只疼她,不疼姝儿也就罢了,难道在您老人家眼中,徐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幼宁一个吗?」

  「闭嘴!」徐老夫人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陈氏嫁进徐家二十年,还是头一遭挨了婆母的责打,捂着脸颊愣住了。

  来客听着婆媳俩的对话,神情淡漠,待屋子里的动静稍停,方道:「老夫人,成与不成,您老给个准话。」

  陈氏回过神,跪在地上,朝徐老夫人砰砰磕头。

  徐老夫人眸中含着泪,摇了摇头,「我做不了这个主,幼宁的事,听听幼宁是怎么说吧。」

  陈氏听她语气松动,起身拿帕子拭去眼泪,转身对身边的嬷嬷道:「老夫人的话你听到了,请二姑娘过来说话。」

  二姑娘徐幼宁是徐启平外室所生,抱回徐家的时候尚不足两岁,说是生母身子孱弱,产后一年多便没了。那时候陈氏正在坐月子,不肯照料这来路不明的外室女,徐老夫人见孩子可怜,便抱到了自己院子里,取名幼宁,养了几个月,越发觉得亲昵可爱,遂把她一直留在身边。

  徐老夫人住正屋,徐幼宁住在旁边的暖阁里,顷刻,她就被领了过来。

  她一到,初时神情傲然的来客顿时眼前一亮。

  徐幼宁年方十八,待字闺中,她身上穿着杏色袄裙,外头罩着一件水红色比甲,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清秀文静的模样,看起来像枝头开得最端正的一朵杏花。

  见屋子里气氛凝重,徐幼宁不安地看向徐老夫人,「祖母……」

  徐老夫人见着她,原本一直克制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徐幼宁吓了一跳,忙拿出帕子给徐老夫人擦眼泪,惶恐道:「祖母,您别担心了,便是不能住在这宅子里头,咱们一家人搬去乡下也行的。」

  徐启平入狱,徐家上下日夜不安,卖宅子的事徐幼宁虽然没有插手,也是知道的。方才婆子来叫她的时候,她正在暖阁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会儿见屋子里有生人,她心下以为这是祖母托牙人寻的买主。

  陈氏见状,拉过徐幼宁的手,将波动的情绪强行平复下来,和蔼道:「幼宁,现在有一个救你爹爹的法子,你愿意救他吗?」

  「我?」徐幼宁听得疑惑,手指不安地绞在一处,「夫人,我怎么救?」

  对于徐启平偷养外室这事,陈氏一直耿耿于怀,不愿意让徐幼宁叫自己母亲,她便一直尊称陈氏为「夫人」。

  陈氏牵着她走到那来客跟前,「这位先生有法子救你爹爹。」

  徐幼宁转头看向那陌生的客人,对方穿一袭玄色衣裳,上头没有任何花纹,身上挂的玉佩也不知是什么明堂,可她瞧得出他衣饰打扮比他们一家子高贵得多,举手投足比爹爹在国子监的同僚们还气派得多。

  她有些茫然,只是陈氏怎么说,她就得怎么做,于是朝着客人拜了拜,「先生,请您救救我爹。」

  来人本来神色漠然,始终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听到徐幼宁这略带稚气的话,端着的气势不禁减去几分,柔声对徐幼宁道:「徐二姑娘,正所谓礼尚往来,我若帮了你家的忙,你是不是也该帮我的忙?」

  是这个道理。徐幼宁点头。

  「这么说,徐二姑娘答应了?」客人问道。

  不等徐幼宁说话,徐老夫人便道:「幼宁,他不是要你帮忙,是要带你走!」

  带她走?

  徐幼宁愈加迷糊,望着客人问道:「先生要我去府上做奴婢吗?」

  「是伺候人,但不用做奴婢。」

  不用做奴婢,却要伺候人?徐幼宁养在闺中,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望着客人问:「先生是要我去给您做姨娘吗?」

  来客笑了,「不是伺候我,也不是做姨娘。」

  徐幼宁糊涂了,「那我做什么呀?」

  夫人嫡出的三姑娘跟她吵架的时候就说过,她这样的庶女只配给人做姨娘。

  来人原想着尽快将人糊弄好以便交差,见到徐幼宁这副娇憨可怜的模样,不忍欺骗,「主家要你过去伺候,只是伺候,没有什么名分的。」

  匡当!徐老夫人手一抖,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上,她双拳紧握,用沙哑的嗓子怒吼道:「出去!给我出去!」

  她可以狠下心顾全大局,也可以告诉自己,舍弃了孙女是为了保全家族。

  可是当她亲耳听到别人对疼爱的孙女说出那样的话,她再也无法忍耐。

  客人并不生气,依旧维持着风度,悠然道:「老夫人不必动怒,伺候我的主家并不想辱没徐二姑娘。今日将她接去只是伺候,若得主家喜欢,将来会有天大的前程,多少人都想讨这份福气呢。」说罢,他转向徐幼宁,目光中尽是怜悯。「老夫人觉得我的话刺耳难听,将来徐家败落,更难听、更刺耳的话还在后头呢!」

  徐老夫人正想反驳,又听那人继续道——

  「倘若大理寺重判徐大人,徐家的女眷充作官婢不是没有可能。」

  若说之前他是劝说,最后这一句却是直截了当的威胁。

  对方的主子有本事影响大理寺的判决,这意味徐启平的命运已经被对方死死捏住了。

  徐老夫人的嘴巴动了动,终究颓然地往后一靠,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来人见目的达到,欣然一笑,转向徐幼宁,「徐二姑娘,你觉得呢?」

  徐幼宁不指望什么前程,她念书不多,诗词不太精通,女红不好,只能做帕子这样简单的绣件,嫡母总说她不太灵光,但客人特意对她说的话,她听明白了。

  今日她可以拒绝不跟着他走,可等爹爹被大理寺审完,徐家败落,她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白是明白,一时之间,徐幼宁对伺候人这桩事还是有些茫然。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最熟悉和最敬爱的祖母,想寻求她的帮助,但徐老夫人正捂着脸哭泣,没有看她。

  陈氏倒是目光灼灼,眼神笃定地看着她,一如菜市上的屠户在看案板上的肉,徐幼宁不喜欢被这种眼神看着,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眸。

  陈氏的目光让徐幼宁弄懂了眼前的局面,祖母和夫人既然把她喊出来了,那就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在徐家,她没有做决定的权利,若是苦苦哀求祖母,只会叫场面难堪。

  「徐二姑娘,你觉得如何?」

  还是来客打破了屋子里的僵局。

  他生得白净斯文,只是脸上没有一根胡须,徐幼宁看着有点不习惯,「先生,要是我跟您去了,我爹真能回来吗?」

  「那是自然,只要你跟着我上了马车,子时之前,你爹就能回家。」

  徐幼宁低头思忖片刻,转过身,跪在地上朝徐老夫人磕头,「祖母,往后幼宁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

  徐老夫人依旧掩面而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徐幼宁见祖母哭得伤心,只好转身对陈氏道:「夫人,祖母年迈,幼宁无法在祖母膝下尽孝,往后求夫人为幼宁尽这一份心。」

  陈氏始终脸色阴沉,听到徐幼宁这话,顿时怒道:「你是说我不事婆母吗?」

  「不是的,夫人,我只是想请——」

  陈氏还不解气,又打断她道:「你要救的人,是你亲爹,你不救他,徐家没了,你能独善其身吗?老夫人不想让你去,你若心里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索性别去了,等着你爹下狱,看看卫家还会不会来聘你!」

  徐老夫人心疼徐幼宁,早早地给她定了一门好亲事,徐幼宁今日一走,卫家这门亲事指定要退掉的。

  「夫人,我的亲事还得劳烦您帮我退了。」

  陈氏的眸光一闪,脸上的怒气稍稍收敛了些,「这些话不用你说,该做的我自然都会做。」

  「谢谢夫人。」徐幼宁并没有因为陈氏的训斥而变色,自始至终她都很平静,甚至还挂着一抹笑。她向陈氏行了一礼,又朝着徐老夫人磕了一个头,这才转身,「先生,请容我先去拿我的东西。」

  原本想着要搬去乡下,她正动手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这会儿要走,倒也方便。

  「什么都不用带,走吧。」客人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徐幼宁吸了口气,只好跟着他出了门。

  两人登上停在徐家门口的那辆大马车,车身黑漆漆的,罩着黑色的帷布,前头套着两匹剽悍的高头大马,气势汹汹地打着响鼻。

  见他们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在车门前摆了脚凳。

  徐幼宁素日乘的都是只套一匹马的车,车夫也不会出来摆脚凳,见只是接她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对方一定十分了得。她心下稍安,想必这一去是真能把爹爹救出来的。

  这蒙蒙的雨飘了一天了,徐幼宁摊开手掌,雨丝飘到她的手掌上,将她的手心一点点浸润。

  潮湿的雨,潮湿的心。

  「上车吧。」

  徐幼宁握紧手掌,登上了马车。

  马车外头黑漆漆的,看不出一点装饰,挑开车帘,里头珠帘绣幕另有天地,香帕、茶具、坐具样样齐全,甚至比她住的暖阁还要宽敞。

  徐幼宁看着绣工精致的软垫,有一些好奇,有一些忐忑。

  她刚坐稳,宅子里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宁宁!」

  是祖母的声音,她老人家追出来了吗?徐幼宁心口发酸。

  「徐二姑娘,要下去说句话吗?」那来客难得好心地问。

  「不用了,先生,走吧。」徐幼宁的鼻尖有些红,脸上却挂着笑。

  那人看着徐幼宁的神情,想说点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了一声。

  外头的车夫鞭子一甩,马儿哒哒地跑了起来。

  马车平稳地驶着,徐幼宁端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的,也不东张西望,只是眼神有些茫然。

  「徐二姑娘,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疑惑自然有很多,正因太多了,一时问不出什么,于是,她摇头。

  那人笑了笑,「你就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儿?」

  徐幼宁垂着眼眸,像被雨打垂的芭蕉叶,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还是不吭声。

  他打趣道:「要不是头先在你家里听你说过话,我都要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

  「我怕说错话。」徐幼宁实话实说。

  「无妨,我也只是个下人,咱们随便聊聊。」

  只是个下人,便有如此派头?

  徐幼宁听他说话,比在徐家的时候客气许多,于是道:「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去哪儿都没什么分别。」

  一问一答之间,他对这个不太起眼的小姑娘起了兴致,看着呆呆笨笨的,话语里倒有一股通透劲儿。

  他又问:「我看得出徐老夫人不想送你走,你为何不求她把你留下来?你家里人若不乐意,我绝不会强行把你带走。」

  至少今日,他不会强行把人带走。

  「祖母舍不得我,可是这事关徐家上下安危,不是舍不舍得的事。」徐幼宁答得简单,话语却令人心疼。

  那人原本只想逗逗她,以解途中的乏味,听到此处却想说点什么话来宽慰小姑娘。饶是他平素长袖善舞,望着这么个懂事又可怜的小姑娘,也不知这种境况下到底该说什么,顿了顿,方道:「你不必害怕,先前我没有骗你,我家主子不是凡人,是天上人,京城里许许多多的贵女都想伺候我家主子,却连见一面都难。」

  这人说话真有意思,若他的主子真的是人人争抢,为何还要兜这么大的圈子要自己去伺候?

  徐幼宁稍稍恢复了些精神,问道:「先生,我家里的事,您怎么都知道?」

  「别叫我先生了,叫我王公公。」

  徐幼宁张了张嘴,可喉咙像卡了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带走她的人居然是公公?那他的主家……

  王福元笑吟吟,跟先前在徐家的时候截然不同,「这回有想问的了吗?」

  「王公公,您要带我进宫去伺候皇上吗?」徐幼宁鼓足勇气,怯生生的问。

  「你这小丫头呀,看着憨憨的,倒是招人喜欢。」王福元越发和颜悦色,「别害怕,今儿不是带你进宫,更不是去伺候万岁爷。」

  到徐家要人之前,王福元早已经将徐幼宁的一切摸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喜好、出身、性格、亲事,乃至她那稀罕的生辰八字。

  王福元继续道:「一会儿到了地方,主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多问,别多看,不会有事的。」

  若依着王福元素日的做派,决计不会多说这一句,只因徐幼宁是个懂事讨喜的姑娘,他才特意叮嘱一番。

  「我记住了。」徐幼宁忽然沮丧起来。

  难怪先前王公公对祖母说,即便是「伺候」他的主子,也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徐幼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宫里牵扯上关系,上一回去庙里祈福,碰到国子监祭酒魏大人家的姑娘,看她家姊妹就如看下人一般。魏大人是从四品的官员,已是令爹爹仰望的大官了,宫里的情况……她不敢想像,那些大人物的一句话,是不是就能要了徐家所有人的命?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是来救爹爹的,若是说错话把自己搭进去,怕是连爹爹也救不出来。

  王福元见她这般模样,明白自己的叮嘱吓着她了,只是小姑娘的命运未定,害怕总比无知无畏要强。

  第二章 如梦的一夜

  此后一路无话,等到马车停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徐二姑娘,咱们到地方了。」王福元先走下马车,回头扶着徐幼宁下车。

  茫茫夜幕降临,路上看不到行人,雨雾给世间笼上了一层纱罩,入眼是一座高大的宅门,黑漆漆的,望之令人生畏。

  这儿应当不是皇宫,戏文里说皇宫是金碧辉煌的,这宅门虽然高大,却不是金碧辉煌。

  「徐二姑娘,往这边来。」王福元见徐幼宁定定地看着正门,朝她招了招手。

  徐幼宁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跟着王福元从旁边的侧门走。

  侧门里头有人候着,离近了,方看清是两个表情凝重的嬷嬷,一个方脸、一个圆脸,长相不同,俱是举止沉稳端庄。

  见徐幼宁进来,两人飞快地扫了一眼,低声对王福元道:「主子娘娘到了。」

  「主子怎么来了?」王福元颇为吃惊。

  出宫之前,主子说好此事交给他全权处理,怎么还是过来了?

  其中的圆脸嬷嬷无奈道:「娘娘不放心。」

  兹事体大,慧贵妃哪里能耐心地在宫中静候佳音?

  徐幼宁低着头,听他们说什么「娘娘」、「主子」的,越发不安,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捏得越发紧。

  难不成他们要自己去伺候的是一个什么娘娘?若真是如此也不错,她素日就在祖母身边服侍,端茶倒水她都会。

  王福元看了徐幼宁一眼,见她一脸迷茫,却依旧乖巧地站着,更对她有几分好印象。

  主子虽是暴脾气,见到这样水灵的小姑娘,应当怜惜疼爱的。

  「徐二姑娘,走,咱们去拜见贵妃娘娘。」

  一行人趁着夜色继续往前走。

  方脸嬷嬷提了羊角灯走在前头引路,徐幼宁和王福元走在中间,圆脸嬷嬷走在最后。

  徐幼宁在心里念叨了两遍「贵妃娘娘」,一个时辰之前,她在自家暖阁里收拾东西,等待着明日跟随祖母搬去乡下老宅,但是现在,她居然要去拜见贵妃娘娘。

  她深吸了两口气,依然觉得心跳得很快。

  先前王公公待她和和气气,跟他在马车里坐着,并不怎么紧张,可现下一前一后多了两个板着脸的嬷嬷,等一下还要去拜见贵妃,越发不安。

  如此忐忑地走过两座院子、一条游廊,终于来到了一处院子门口。

  「王公公回来了。」守在门口的太监望见王福元,目光在徐幼宁身上打了个转儿,「娘娘正等着呢。」

  王福元颔首,领着徐幼宁朝里头走去。

  缠绵了几日的雨终于歇了,夜风裹着花香扑面而来,徐幼宁吸了一口,忍不住朝旁边望去,院墙边的一排花正在月光下争奇斗艳吐露芬芳。

  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如此走到廊下,另有人在那里守着,这回不是太监也不是嬷嬷,而是两个妙龄宫女。她们俩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看徐幼宁,神色淡淡地打开了门。

  进门后迎面是一座金桂树座屏,徐幼宁不敢抬头,跟着王福元绕过座屏往屋里去,始终垂眸看着地下,只看得见自己的脚尖和王福元的脚后跟。

  屋子里的味道比花园里更好闻,徐幼宁忍不住吸了两口,又赶紧屏息,生怕自己呼气的声音太重,惹怒了那位神秘的贵妃。

  地面铺的是深灰色地砖,徐幼宁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石头,但这地砖擦得铮亮,甚至能映照出她局促的脸庞。

  「娘娘,人带过来了。」王福元恭敬道。

  徐幼宁的心怦怦直跳,越发地紧张,只听得一声漫不经心的「喔」。

  「徐二姑娘,抬起头叫贵妃娘娘瞧瞧。」是王福元在对她说话。

  事已至此,徐幼宁只能鼓起勇气抬起了头,这一望,便呆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她懒洋洋的横卧在美人榻上,绣着金线的裙摆垂到了地上,皓白修长的手指摸着另一只手的蔻丹,轻飘飘地朝徐幼宁扔过来一个眼神。

  屋子里橘红的烛光恰到好处地给她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泽,让她一抬手,一扬眉,皆是风华万千。

  即便徐幼宁身为女子,对着这大美人亦忍不住惊艳,便是那睥睨而来的傲慢目光也没有令徐幼宁丝毫的不适,因像她这般的仙女,原就是该这样看着凡人的。

  听到王福元轻咳一声,徐幼宁回过神,依着王福元先前的叮嘱朝慧贵妃福了福身。

  「小女子给贵妃娘娘请安。」

  慧贵妃眼眸微眯,「看着倒是干干净净的。」

  徐幼宁听说过旁人对自己的评价,夸赞的一般说她秀气白净,贬损的则会说她小家子气,却没人用干净来形容她。

  这个说法像她是被王福元从外头捡回来的东西一般,人家见了来路不明的东西,都先看是不是干净。

  王福元恭敬道:「这是国子监司业的二千金,徐家是书香门第,门清风正。」

  慧贵妃微微颔首,道:「出身低了些,不过既是读书人家,勉强称得上清贵。」

  徐幼宁明白,自己是王福元从外头「买」回来的一件货物,现在这件货物被献给了主家,主家有资格对她品头论足。

  从前她在家里跟嫡出的妹妹徐幼姝争执的时候,徐幼姝总爱骂她是私生女,只配给人做妾,怕是连讨厌她的徐幼姝都没想到,最后她竟沦落到连妾都不如的地步,只是一件货物。

  「你盯着本宫做什么?」慧贵妃秀眉一拧,忽然不悦。

  徐幼宁心头一凛,这才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回道:「小女子没有见过像贵妃娘娘这么美的人。」

  慧贵妃闻言,顿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

  因这句话,她似乎对徐幼宁有了兴趣,秀丽的眼眸一抬,「本宫且问你,今日过来这里,是家里人逼着你来的,还是你自己乐意来的?」

  徐幼宁没料到慧贵妃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下,方答道:「是我自己乐意来的。」

  慧贵妃盯了她一眼,似是看透了一切,冷笑了声,「来这里做什么的,你清楚吗?」

  徐幼宁不太清楚,但她明白若是老实说出来,只怕慧贵妃更加生气,只好把王福元透露的只言片语拼凑到一起回话,「我是过来伺候王公公的主子。」

  慧贵妃听了她的话,扬起下巴,倨傲道:「懂得怎么伺候男人吗?」

  这个问题徐幼宁便是想装懂也装不出来,只能红着脸摇头。

  「罢了,带下去沐浴,剩下的交给深儿。」

  徐幼宁不知道她口中的「深儿」是谁,不敢搭话,垂眸站了片刻,很快有宫女过来领她下去了。

  待闲杂人等退下,慧贵妃收起了懒散,眸光变得锐利起来,「人没错吧,可看准了?」

  王福元道:「这徐二姑娘是外室所出,生母早亡,生辰八字只有徐启平一个人知晓,大理寺那边使了许多法子盘问,徐启平都是说的这个,奴才为求稳妥,派人送了徐二姑娘的画像和生辰八字去给青玄子大师过目。」

  「他怎么说?」

  「他说咱们找对了人。」

  听了王福元的话,慧贵妃国色天香的脸庞上渐渐露出一抹恨意。

  若不是青玄子这个妖道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她哪里费得着这么大的功夫去找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来给儿子侍寝?

  慧贵妃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偏偏皇帝相信,如今朝野和后宫谣言四起,她和儿子只能陪着这妖道胡闹。好在王福元带回来这姑娘乖巧清白,若是真找回来什么青楼女子,她怕是会气得去把那妖道的玄天观给掀了。

  「娘娘,殿下到了吗?」王福元恭敬问道。

  「到了,比我还早一刻!」慧贵妃望见王福元似有忧虑,横他一眼,「你担心什么?」

  王福元见慧贵妃瞧出端倪,歉然道:「奴才怕太子殿下心里有疙瘩。」

  他说得委婉,但慧贵妃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儿子贵为太子,是何等尊贵,如今被流言所累,被迫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行周公之礼,心中岂会甘愿?

  「本宫压根不担心这个,」慧贵妃漫不经心地撇了下唇,端起矮几上的茶啜了一口,缓缓吐一口气,「为了东宫这个位置,本宫和他战战兢兢地走了十年,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见慧贵妃心情轻松了许多,王福元顺着她的心意说:「奴才原也担心殿下委屈,后来见着这徐二姑娘,心里倒踏实了,她模样好、性情好,是个聪慧有福气的姑娘。」

  「你倒是喜欢她。」慧贵妃瞥了王福元一眼。

  「娘娘说笑了,娘娘难道不是跟奴才一样喜欢她吗?」

  「小门小户的,小鼻子小嘴儿,哪里都不出挑,好在也没有哪儿不好。左右京城里只有她的生辰八字相合,只能将就些,」慧贵妃淡淡道︰「只不过她跟本宫一样,都是被家里人舍弃出来的,且叮嘱他们照顾好她,别叫她吃苦头。」

  「奴才晓得了。」

  主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宫女领着沐浴过后的徐幼宁回到了慧贵妃跟前。

  徐幼宁活了十八年,还是头一回在温泉池里沐浴,此刻脸蛋红扑扑的,比刚才更加水灵。

  慧贵妃朝她勾了勾手,徐幼宁上前跪在她跟前,慧贵妃又朝王福元使了个眼色。

  王福元端来一个锦盒,打开了,送到徐幼宁旁边。

  徐幼宁抬眼一望,盒子里头摆着一颗褐色的丹丸,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你怕疼吗?」慧贵妃问。

  徐幼宁老老实实地点头。

  王福元笑道:「徐二姑娘,这是娘娘赏你的好东西,既是怕疼便吃了吧,吃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徐幼宁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一会儿为什么会疼。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别人都要她选择,可每回她似乎都没得选。

  不管一会儿会发生多可怕的事,能不疼最好。徐幼宁伸手拿起那颗丹丸,咽了下去,味道不苦,只是有点硬。

  慧贵妃的眸光越发深邃,盯了她一会儿,终是浅浅笑了下,「去吧,本宫希望你是个有福气的。」

  王福元在心中微微一叹,朝外头一挥手,立即有宫女扶着徐幼宁起来。

  徐幼宁初时不懂为何会有两个宫女搀着她,可等到出了屋子,方才觉得头重脚轻,眼前越发飘忽,全凭着她们扶着自己才不至于摔倒。

  模模糊糊的,她由着宫女把自己带到另一座小院中,困意越来越浓。

  在她快要失去最后一分清明时,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帐子外头。

  徐幼宁作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陌生的男子,他的面容模糊,手指似玉一般冰冷,与她百般亲昵,却不曾与她说一句话。

  她一度以为来人是同她订亲的卫承远,然而很快就意识到,卫承远对她百依百顺,不会不理她。

  他们彼此无言,却相拥着,做了最不可言说的亲近之事,还不只一次。

  慧贵妃没有骗她,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有些没完没了。

  梦里风光潋灩,有淡淡的香气,有氤氲的烛光,在迷蒙的梦境中,她渐渐沉沦,迷失了自我。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果然是个梦吗?

  徐幼宁想要起身,发觉身上酸得要命,一点力气都没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所以,那不是梦?

  仰仗慧贵妃恩赐的那颗丹丸,昨夜那个梦虽然谈不上是美梦,至少不是噩梦。

  她记得,在梦的最后,那人抱起她,把她放进了浴桶,在温热的浴汤包围下,她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身下躺的这方榻十分宽敞,她往左滚了两圈,没碰到榻边,又朝右滚了好几圈,方才摸到榻边,睁着眼睛发起了呆。

  昨夜那人到底是谁?不管他是谁,能被王福元称作主子,一定是皇亲国戚。

  堂堂皇亲国戚,为何非要找她伺候?

  论姿色、论才情、论家世、论品德,在京城里,她徐幼宁根本排不上号。

  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有自己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呢?

  昨晚那个人,今晚还会来吗?

  徐幼宁的耳根骤然烫了起来,越想越心乱如麻,发呆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坐起来。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寝间,屋子里只这一张方榻,光它便有徐幼宁从前住的暖阁大小。正对房门的一边摆着一架仕女围屏。

  「有人吗?」徐幼宁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她扶着榻站起来,除了腿很酸,背也很僵,连伸了两个懒腰才觉得好受些。

  绕过围屏,看到房门紧闭,一扭头,她发现屋子的左边是一扇可以推开的门。

  她走过去拉开门,惊喜地发现外头是一个小池塘,到池塘边的小径上铺了石板,两旁栽满了奇花异草,芬芳满园,一派盎然春意。

  徐幼宁勉强认出几株茶花,却不识得到底是什么品种。

  她腰酸得紧,根本使不上劲,站一会儿便乏了,顺势在台阶上坐下。

  正发着呆,背后有人推开门,徐幼宁转过身,见是一个宫女,似乎是昨夜伺候她沐浴的其中一个。

  那宫女见徐幼宁坐在廊下,笑道:「姑娘坐在那里怕是有些冷硬,要不要奴婢取个垫子过来?」说是这么说,她却站在那里根本没动。

  徐幼宁识趣地道:「不用了,这样就好。」

  那宫女似乎满意徐幼宁这样的回应,又道:「奴婢桂心,奉娘娘之命在此伺候姑娘,往后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

  「多谢桂心姊姊了。」

  桂心轻笑了下,「可当不起姊姊这称呼,姑娘叫桂心就成。」

  「好。」

  徐幼宁看得出,桂心虽然一口一个「姑娘」地喊着,但心里根本没拿自己当主子。

  对此她倒没什么想法,毕竟自己如今这境地,还不比人家做奴婢的强呢!人家是正经宫女,自己呢,不是宫女,不是主子,什么都不是。

  经历了昨夜那般事情,她又渴又累,于是道:「桂心,我有些饿了,能给我送些吃食吗?」

  「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传膳。」桂心道︰「屋内的桌子上有茶,姑娘渴了可以先喝。」说着,便退了下去。

  徐幼宁走进屋,只见屋子一角摆着一方几案,上头搁着一副茶具。

  她喝了一杯,茶是凉的,但她顾不上这么多,她的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咕噜咕噜喝了三杯才觉得舒服些。

  她在几案边坐了一会儿,桂心捧着托盘进来,一笼薄皮包子、一碟凉拌鸡丝、一碟虾籽冬笋、一碗茯苓山药粥、一碗龙须面,另有一盏不知道什么花做的花露,阵阵清香扑鼻,样数很多,每样都是一小份。

  「多谢。」徐幼宁看得目不暇接,说话的语气十分轻快。

  桂心见状,只是笑笑,便退了下去。

  徐幼宁知道桂心是在笑话她没见识,但她的的确确没吃过这么丰盛精致的早膳,不怪旁人笑。

  她正开心地吃着,桂心推开门进来,「姑娘,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她虽还没吃完,可见桂心用的不是商量语气,只好放下碗筷,由她领自己去洗漱。

  桂心手巧,麻利地给徐幼宁梳了发髻,又精心地描好妆面,才领她出了屋子。

  徐幼宁走出来,到了外间正屋,便见王福元站在那里。

  今日的他完全是内侍打扮,头戴三山帽,身着团领袍,见徐幼宁出来,上前笑道:「徐二姑娘安好?」

  好?昨天夜里她失身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算是好吗?她努力回想那一夜的情况,但想不起什么有用的回忆。

  只论这顿早膳,的确是好。徐幼宁想,王福元应当问的是早膳,于是回了一个笑,「多谢王公公关怀,我挺好的。」

  「昨夜娘娘走时,交代奴才给姑娘带几句话。」

  徐幼宁忐忑地望向王福元,对于慧贵妃,她心里多少有些畏惧。

  王福元的声音低了些,脸上亦有些歉意,「娘娘说,虽然姑娘已经伺候了主子,可伺候只是伺候,姑娘是没有名分的,往后要安分守己,不要生出无谓的妄想,将来办好差事,自会送你离开。」说罢,他又补充道:「这是娘娘的原话。」

  「有劳王公公,我都记下了,您放心,我什么话都不会乱说的。」一开始,王公公便告诉她,自己是没名没分的,所以她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王福元见她如此乖巧,直点头,「你暂且住在这里,我平常不在这边,有什么事你只管对桂心说。」

  徐幼宁点头,「王公公,我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等到……」王福元说了两个字便止了声音,「姑娘是个有福气的,想必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姑娘可还有什么缺的?」

  徐幼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请公公去我家送个信儿。」

  王福元道︰「昨夜姑娘到这里的时候,徐大人就已经到家了,你不必挂念。」

  徐幼宁不是挂念父亲,她垂眸小声道:「还是劳烦公公遣人给祖母递句话,就说我一切安好。」

  王福元闻言,心中颇有几分不忍,颔首道:「行,这点小事我做主就替你办了。」

  徐幼宁释然一笑,朝着王福元拜了拜。

  小院的日子很简单,桂心虽然伺候得并不尽心,但一日三餐都会按时送来,不曾短缺她什么。

  一个月后,桂心领了一位大夫过来,给徐幼宁诊出了滑脉。

  也是到此刻,徐幼宁终于明白王福元所说的「等」,是要等什么。

  她抚着尚且平坦柔软的肚子,心中懵然。

  一个月前,她是待字闺中的徐家二姑娘,一个月后,她怀上了不知是谁的孩子。

  桂心带着复杂的眼神,推着呆愣的她上了一辆马车。

  等到下马车时,她再次见到了王福元。

  「幼宁姑娘,奴才早就知道你是有福气的人。」王福元语气中颇多感慨。

  徐幼宁四下打量一番,后头是一座侧门,但光凭着这侧门的门面,已经比之前住的那座宅子的正门还要气派许多。

  「王公公,往后我住在这里吗?」

  王福元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徐幼宁跟着他往里走。

  若说之前那座院子叫她大开眼界,那么这一座府邸则是叫她瞠目结舌。

  沿路走去,皆是金门玉户、桂殿兰宫,徐幼宁只觉得眼花撩乱,恍若误入天仙宝境。

  待行至一院子,王福元方才道:「到地方了。」

  徐幼宁走进院子,只觉得里头花影缭绕,比之前的小园子更加繁盛,再抬眼,正当中的屋子挂着珍珠帘幕,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银白色光辉。

  「王公公,我要进去拜见贵妃娘娘吗?」

  王福元微微一笑,「娘娘今日没有过来,不过娘娘知道你有了好消息,十分欢喜,这院子是娘娘特意指给你住的。」

  徐幼宁有些发愣。

  「这里……是皇宫吗?」

  「不是,」王福元看着她懵懂的模样,笑得意味深长,「这里是东宫。」

  东宫?徐幼宁的眸子刹那间滞了一下。

  原来那晚和她有肌肤之亲的人,是太子?

  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幼宁姑娘,如今你身子娇贵,就安心在这里住着。」王福元拉着徐幼宁的手,领着她往里走,「桂心是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了,往后在东宫还是她照料你。」

  「王公公,您在东宫当差吗?」徐幼宁问。

  王福元摇头笑道:「奴才是在贵妃娘娘那边当差的。」见她秀眉紧蹙,他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徐幼宁摇头。

  「幼宁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王公公,我能不能回原来的地方住?」当初王公公带她离开徐家的时候,说是要她做外室,但如今她怀有身孕,王公公或者应当说慧贵妃居然让她进了东宫。

  徐幼宁虽然懵懂无知,却察觉得出他们对她腹中这个孩子的重视。

  当初慧贵妃答应她,若是差事办得好,可以让她离开,如今她怀着孩子进了东宫,真的有离开的一日吗?

  「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

  徐幼宁默然。

  「外头天热,姑娘进屋歇着吧。」

  见王福元似乎要走,徐幼宁忽然又问:「王公公,上回您说要帮我的忙——」

  「姑娘放心,口信已经带到了。」

  徐幼宁舒了口气,「祖母可安好?」

  这话一出,王福元脸上的神色不大自然,「这奴才倒没问,等回头再叫人去给徐老夫人请个安。」说罢,他似乎不愿意再同徐幼宁多说,领她进了屋就离开了。

  第三章 初见太子

  或许是因为她如今真的娇贵了,除了桂心,多了一个医女孟夏伺候。

  虽然从别院挪进了东宫,徐幼宁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来,左右她能待的,还是只有一方小院而已。

  午膳照旧是桂心给她呈过来,菜色比在别院时丰盛了不少。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往常三热三冷的菜色变成了六热四冷。不过,六道热菜里何首乌鸡丁和茯苓虾仁是她不喜欢的,她从小就不爱吃药膳,闻不惯那味道。

  可进了别院后,几乎每日都会有两三道药膳,桂心端上来,又原样端下去,尽管如此,还是每日都有这几道。

  徐幼宁刚拿起筷子,忽然听到院子里头一阵喧哗,扬眉望向桂心,见素来骄矜的她脸上显出几分慌乱,正欲询问,桂心已经匆匆向外走去。

  片刻后,廊下传来桂心恭敬的声音,「奴婢恭迎殿下。」

  殿下?

  徐幼宁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些怪异的感觉。

  想起了那一天,她在迷迷糊糊间跟他做了夫妻才做的事,但她连太子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独自住在那别院之时,她无数次好奇过他是什么样的人,此时知道他与自己只一门相隔,她的好奇心霎时没了,一心期盼他不要走进来。

  然而下一瞬,便有一个身影站在了门口。

  徐幼宁下意识抬眼去看,因门外的阳光刺目,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觉得身影太过高大,几乎把门挡住了大半。

  「姑娘,殿下到了。」孟夏在她身边小声提醒道。

  徐幼宁回过神,放下筷子,正欲起身过去行礼,那身影转身就离开了。

  她不知该不该追过去拜见,院子里已经响起了一片「恭送殿下」之声。

  走了也好,徐幼宁松了口气,她重新坐下,正准备用膳。

  桂心从外头进来,眼神分外晦涩。

  徐幼宁不禁奇怪,太子只不过远远瞧了自己一眼,连门都没进,桂心连这个都要不高兴吗?

  她不想管,也管不着,只捧着碗,继续吃早膳。

  桂心跪坐在一旁,替她布菜,「姑娘,殿下留了话,要您去承乾宫用晚膳。」

  承乾宫?那是什么地方?

  见徐幼宁不解,身后的孟夏解释道:「承乾宫是殿下的寝宫。」

  去他寝宫用晚膳?

  徐幼宁不禁抖了一下,莫非他想……不,如今她是双身子,慧贵妃那么重视这个孩子,他应当不会那样做。

  徐幼宁释然,转念想,许是对方想见一见她这孩子的生母,理所应当。

  她不再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吃饭,就着酸辣藕丁吃了两碗饭,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她像揣了个火炉一般,吃顿饭都热得慌。

  孟夏见她出了薄汗,从外头喊了个小宫女来给她打扇,徐幼宁这才觉得舒服一些。

  吃过饭,她自去榻上躺着,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被桂心叫醒起来梳妆打扮。

  这一次梳妆比之前要隆重得多,描眉、敷粉、点唇,额上还贴了一枚桃花钿,衣裳是淡青色的缂丝百水裙,外头搭一件藕荷色妆花圆领袍。

  徐幼宁看了镜子中的自己一眼,这身打扮不能说不好看,只是不太适合她。

  她生得嫩,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三五岁,因此不宜浓妆,铺上那一层厚厚的脂粉,立时把她脸上的青春活力掩盖住了。

  不过她倒不是太在意,毕竟,她是去拜见太子,不是去见心上人,或许,打扮得隆重些,太子才不会嫌她失礼。

  出了小院,外头停着一座步辇,徐幼宁没坐过这个,小心翼翼地跨上去,孟夏从后头追过来,扶着她坐下,待她坐稳了,孟夏回头看了桂心一眼。

  桂心只作不知,吩咐抬辇的宫人起轿。

  片刻后,步辇落下,这一回,桂心乖觉地扶着徐幼宁下来。

  承乾宫门口站在一名年轻的内侍,见徐幼宁到了,上前道:「姑娘这边请。」

  原本徐幼宁以为自己住的地方已经是天上少有,地上少见,然而承乾宫的巍峨和富丽还是超出了她的想像,扫过一眼之后,她迅速垂下目光,跟着那内侍往内走去,由他扶着自己上了台阶。

  内侍推开门,徐幼宁还没跨进去,便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今年是暖春,天气已暖烘烘的了,这样沁人心脾的凉意着实令人舒适。

  「殿下怕热,承乾宫里放了许多冰,姑娘若是觉得凉了,奴才给你取一件斗篷过来。」

  「不必了。」徐幼宁急忙阻止,她恰巧怕热得紧,如今才是春天已然动不动流汗,全靠着宫女打扇过日子。

  想不到承乾宫里竟是这般凉爽,若不是这里是太子寝宫,徐幼宁真想趴地上再不挪窝了。

  「姑娘若冷了、热了,只管说,奴才好作布置。」

  内侍笑了笑,恭敬地领着徐幼宁往里走,正殿里没有人,徐幼宁随着内侍往西面的偏殿去。

  「殿下,徐二姑娘到了。」内侍站在门口恭敬道。

  「嗯。」里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徐幼宁不知为何心惊胆跳起来,这语气陌生,却是那一晚她曾听过的。

  内侍侧过身,朝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徐幼宁稳了稳心神,抬脚走进去,屋子里摆着一张长长的食案,太子坐在一侧,听着脚步声,抬眼朝她望过来。

  也是在这时候,徐幼宁看清了那如梦一夜中那张模糊的脸。

  玉冠之下的眉目绮丽无双,赤色锦袍勾勒出挺拔身姿,如松如竹,如玉如云,他的容貌与慧贵妃有七分相似,玉白的肤色、若柳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只是慧贵妃是大大的杏眼,而他则是幽深的星目。

  此刻,他的眸光落在徐幼宁身上。

  徐幼宁一碰到那审视的目光,顿时收起了好奇心,埋着头走过去,默默地朝他行了一万福礼。

  她的失礼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出身低微,并不知宫中礼节。

  李深无半分动容,淡淡道:「坐。」

  几案的另一侧摆着一只蒲团,徐幼宁依言坐下,与他相对而坐。

  徐幼宁不知这样合不合适,她如今根本无暇思索,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内侍等着她坐定,便传了膳。

  承乾宫的饮食比她素日吃的更丰盛,光是热菜就上了十二三样,只是令她意外的是,摆在面前的,还有她最不想吃的茯苓鸡丁。

  平时桂心呈上来的她不吃也就罢了,今日却是在承乾宫,内侍又特意摆在她跟前,她若是动都不动,怕是不妥。

  徐幼宁没有打算讨好太子,但也不想惹他不快。

  她如今是他的人,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若是得罪了他,往后这日子怕是不好过。

  李深没有再说话,自己拿起了筷子。

  徐幼宁看着他用了几样菜,方才跟着拿起筷子伸向那碟茯苓鸡丁,打算尝一口,算是给他一个面子,省得他怪罪。

  然而鸡丁还未入口,那股茯苓的味道扑鼻而来,徐幼宁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手一抖,惹得她干呕一声。

  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拿了帕子过来捂住徐幼宁的嘴,「姑娘这是害喜了吧?」

  徐幼宁知道他在替自己打圆场,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顺着他的话道:「是,我本来就闻不得药味,尤其是茯苓,往常不至于如此,定然是因为……害喜。」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为艰难。

  即便她早已认命,此刻在害她有喜的人的跟前,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见李深蹙着眉,徐幼宁心中无奈,难不成因为自己害喜,惹他不悦吗?

  她是不是该像戏文里那些做错事的奴婢一样,立马跪地谢罪?不管对不对,先跪下总是无碍的。她站起身,跪在了李深跟前,「小女子无礼,请殿下恕罪。」

  「起来。」李深语气果真带着一点不悦。

  徐幼宁心里焦灼得很,跪在地上没有动,直到内侍上前将她扶起,方重新坐下。

  「你不爱吃药膳?」李深问。

  徐幼宁没想到刚才她说了那么一堆话,他理解了这一点,虽然疑惑,依旧点了头。

  「闻不得茯苓的味儿?」

  徐幼宁又点头。往昔家里买了茯苓糕,她是一口都不碰的,祖母心疼她,每回都是趁她不在屋子里的时候偷偷吃。

  「中午过去的时候,似乎看见她的桌上摆了一盘茯苓鸡丁?」李深的语气依旧平淡,只是说着这话,他的目光朝旁边的内侍扫了一眼。

  内侍顿时会意,冷然道:「奴才这就去查问。」

  查问什么?徐幼宁有些懵然,但太子只说了这一句。

  内侍将她跟前的茯苓鸡丁端走,退了出去,她才缓缓会意过来。

  原来太子中午在门口看到了她桌子上摆的茯苓鸡丁,以为她喜欢吃,所以才叫人在她面前摆了这道菜?

  如此一想,徐幼宁的眸光朝食案上扫去,果然,中午的那几道菜都在。

  所以内侍出去,是要查问给她端的是不是她不喜欢的菜吗?那么桂心……

  「你叫什么名字?」李深继续问话。

  徐幼宁收回了思绪,这才意识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她正襟危坐,回道:「小女子徐幼宁。」

  李深微微颔首,「李深。」

  徐幼宁咬着下唇,她虽是深宅女子,太子的名讳也是听说过的,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跟天人一般的太子攀扯上关系,还怀上他的孩子,跟他面对面的坐着,听他向自己报名讳。

  她莫名感慨,却依旧委屈。

  「除了膳食,还有其他不妥?」李深问。

  他的模样与慧贵妃相似,别的地方却完全不同,慧贵妃是高高在上的,他却是平易近人;慧贵妃的每一句话,都叫徐幼宁觉得自己卑微如尘埃,但他不是;他问话的时候问得很仔细,每一句都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真诚不失礼节。

  他既像一位待客周到的主人,又像一位爱民如子的君上。

  他看似平淡的问话都不是一时兴起的客套,对于她所答的每句话,他都会加以分析,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关键,若一不小心说错话,恐怕小命就不保了。

  「有什么不习惯的吗?」

  不习惯,当然不习惯。

  她习惯每日清早同祖母一起饮茶,习惯同姊妹吵闹,习惯坐在自己的暖阁里晒太阳,万千愁绪涌上心头,然而她只能低着头道:「小女子并无什么不妥。」

  李深点了一下头,话锋一转,「你爹的案子,大理寺已经侦破,诬告你爹的是国子监监丞,贪墨银两的也是他。」

  徐幼宁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她爹爹为人古板,性子倔强,与同僚相处得并不好,但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章法,绝不会做贪墨之事。

  「多谢太子殿下。」

  李深淡淡道:「举手之劳。」

  他的举手之劳,却决定了徐家人的命运。

  察觉到徐幼宁低垂的眸光,李深缓缓道:「你可有话要说?」

  徐幼宁的确有话要问,只是她不敢说,于是把头垂得更低。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君无戏言,他既许诺无罪,应当能说话算数。徐幼宁沉吟片刻,终于开口,「殿下,小女子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贵妃娘娘会让我来……伺候?」

  「你知道青玄子吗?」

  「知道,我去青玄子大师的玄天观上过香。」青玄子是南唐的国师,还是当今圣上在道家的师兄,因此他的玄天观香火极为旺盛。

  「你求的什么愿?」

  徐幼宁脸一红,她在玄天观是替卫承远许愿,希望他今年会试能够高中。

  李深见她又不说话了,便道︰「不想说不说便是。」

  「不是不想说,」徐幼宁怕惹怒他,慌忙解释道︰「是替家人许的,还有一些我的私心,不足挂齿。」

  李深颔首,不拘泥此节,继续说︰「青玄子为孤卜了一卦,说孤的命中注定有一困厄,需要你来化解,此事皇上也知道。」

  「我?陛下知道我?」徐幼宁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你的存在,不过,是先知道了你的生辰八字,然后才知道你的。当然,你进东宫的事是母妃的意思,皇上是事后知晓的。」

  准确的说,慧贵妃得到徐幼宁怀有身孕的消息后,立即去乾清宫报了喜。

  居然连皇上都知道自己的事,徐幼宁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李深看着她的神色,眸光一动,「你不信?」

  徐幼宁未置可否,收回飘忽的目光,浅浅一笑,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为何?」李深忽然起了好奇心,他对徐幼宁没有厌恶,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在他眼中,徐幼宁除了门户低一些,和他素日见过的世家姑娘们应当差不多,素日赏花游园,念书也偏好诗词歌赋。更何况徐幼宁长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虽说她已经十八岁,可一双眼睛异常清澈,好似孩童一样清亮天真。

  徐幼宁没料到李深会追问,只好道:「小女子无知,只是觉得青玄子大师当是卜算错了,困厄二字应该说的是小女子,而不是殿下。」

  李深何等聪慧,自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那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有一丝牵动。

  今日他叫徐幼宁过来只是想打个招呼,叮咛几句,毕竟她腹中孩儿干系重大,实在没有料到这个出身、样貌不起眼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

  母妃和王公公都说她单纯,如今看来此话虽不假,但她并不愚笨,甚至比许多人都要通透。

  「在孤看来,你的困厄轻易可解,孤的困厄却很难解脱。」他道︰「但对你而言,你的困厄很难自解,孤的困厄却轻而易举。」

  所以呢?他们应该互相帮助?

  不过,她总觉得怪怪的,说得像是她跟太子互相需要,密不可分似的。

  「怎么了?」李深察觉到徐幼宁的异样,询问道。

  「小女子无事。」徐幼宁轻轻抿了唇,端起花露饮了一口。

  李深亦是点到即止,收敛了眼神,又恢复自矜。

  「这些都是闲话,今日找你过来,是要跟你谈一谈名分的事。」

  徐幼宁诧异道:「关于此事,当初到寒舍时,王公公都说过了。」后来慧贵妃也对她提过一次。

  「他怎么同你说的?」

  「王公公说,我只是伺候殿下的人,没有名分。」

  李深眉梢一挑,「他这么说,你家里人都答应了?」

  他的目光凛冽,彷佛看见了徐幼宁心里不愿碰触的阴暗。

  徐幼宁的嘴唇抿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殿下肯救我爹爹,已经是天恩,小女子并无怨言。」

  李深淡淡道:「母妃有母妃的考虑,如今你既进了东宫,便是由孤做主。」

  他给自己做主?

  李深看徐幼宁诧异的眼神,眼微微一眯,「你这个反应,莫非是不想要名分?」

  「小女子不是……只是……这与之前说的不一样,实在太过惊讶。」

  「母妃怎么说的?」李深问。

  徐幼宁突然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目光,垂眸道:「贵妃娘娘说,叫小女子安分守己,不要生出妄想。」

  「你相信她,不相信孤?」李深的语气里不无讥讽。

  「小女子跟贵妃娘娘已经说好了,若是在殿下这边讨要名分,是小女子失信。」

  李深见她垂眸的模样,修长的手指在食案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如今有了孤的孩子,名分自然有。不然,孤的孩子出生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说的是「孤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徐幼宁心中原有几分犹豫,听到此处顿时有了决断。

  他和她,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即便有了一个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殿下是太子,小女子本来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但今日殿下叫我过来,想必是想听听小女子的心意。」

  「且说。」

  「贵妃娘娘与殿下待小女子一家天恩浩荡,小女子自当竭尽全力办好殿下的差事。那日在别院,贵妃娘娘说,想要小女子为殿下平安生下一个孩子,这可是殿下想要小女子办的事?」

  李深颔首,「不错。」

  「小女子会在东宫安心养胎,将来孩子诞下,请殿下容许我离开。」

  「你想离开,莫非是为了那个卫承远?」李深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徐幼宁没想到太子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此事与承远哥哥无关。」

  李深闻言,脸色即刻变得寒冷,冷笑了一声,「有一件事或许没人告诉你,你离家的第二日,你的家人就已经去卫家替你退了亲。」

  徐幼宁再傻也看得出太子动了怒,只是她不明白,先前跟太子说话的时候,不管说什么,太子始终维持着风度,现下她承诺会帮他办好差事,只求事成后离开,为何他会突然动怒?

  难道他非要留自己在身边,不想自己离去?这个念头一出,徐幼宁顿时觉得可笑。

  「名分的事,孤自有主张。」李深寒着脸道︰「还有别的事需要孤替你办的吗?」

  徐幼宁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太子生气归生气,到底还保持着一国储君的雅量和风度。

  于是,她壮着胆子道:「殿下,小女子想回家探望祖母,可以吗?」

  她先前向王公公询问祖母的情况,但王公公支支吾吾的样子令她不安。

  「太医说,你现在不易挪动,等足了三个月,孤派人送你回去见家人。」李深说着,「其实你不必担心,徐家的人孤会一直照拂着。」

  徐幼宁当然相信他有庇护徐家的能力。

  「还有别的事吗?」

  虽然他这么问,可徐幼宁已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不耐烦,这样予取予求的机会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她一咬牙,又道:「小女子从前有一个婢女叫月芽,爹爹下狱之后,夫人说家里开支不过来,把月芽发卖了,月芽才十三岁,小女子担心她……」

  「孤会派人去找。退下吧。」

  李深下了逐客令。

  但他既然应下了,徐幼宁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徐家,月芽是除了徐老夫人之外,真正关心徐幼宁的人。当初陈氏要发卖月芽,徐幼宁阻止不了,如今既有了一线生机,她自然要为月芽试一试,只要太子不把她杀了,他高兴还是不高兴,徐幼宁管不着。

  更何况,她根本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发怒。

  待徐幼宁退下,内侍方才进门,只是还没有开口,李深就狠狠拍了一下食案,震得一只瓷碗从食案上掉下来。

  「殿下息怒。」内侍急忙跪下。

  李深砸了碗,心头的怒气稍稍平息,他生气,并不是为了徐幼宁要离开,抑或是她提出诸多要求,而是因为她那一声「承远哥哥」。

  他与徐幼宁缠绵的那一晚,徐幼宁迷迷糊糊的,他却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看着徐幼宁在他跟前香汗淋漓,也清醒地看着她勾着自己的脖子,柔媚地喊着「承远哥哥」。

  他固然清楚自己对徐幼宁并无什么情感,然而那一夜是徐幼宁的第一次,亦是他的头一遭。

  即便他冷静自持,亦忍不住回味一二,但在回味之中,总会想起那几声「承远哥哥」,叫他没来由的恼火。

  他深吸几口气,迅速恢复了冷静。

  他要徐幼宁,只是需要她给自己生下孩子,破了命中困厄而已,其余的事不必在意。

  徐幼宁自然不知道太子在自己走后发了火,更无法窥知他的心意。

  那天晚上,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迷蒙的梦,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此时,她的心情挺好,因为太子答应让她回家看祖母,也答应寻找月芽。

  如他所言,她无能为力的许多困难,在他看来易如反掌。

  出了承乾宫,她仍是坐步辇回去,陪着她回去的不是桂心,而是另一个叫素心的宫女,看着温和亲切,同她说话很是恭敬。

  徐幼宁没有问桂心如何,桂心不是她的奴婢,要怎么处置奴婢是主家的事,轮不到她来操心。

  虽是入了夜,徐幼宁这一来一回的仍是出了一身薄汗,孟夏说她如今不宜坐浴,只叫素心帮她擦了身子。

  没有诊出喜脉的时候,徐幼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如今知道自己有孕,顿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起来,连素日爱吃的小点心也没了胃口。

  好在孟夏和素心十分尽心,稍稍减轻了些害喜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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