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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竹里《一帖皇后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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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喵喵
时间:
2019-4-10 12:23
标题:
竹里《一帖皇后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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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9年4月12日
内容简介:
当初身负重伤、染剧毒,落难山林间被芮毓所救,
沈绪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要他做什麽他都遵从,
要他和五尺长的蛇同居,他睡;端上号称补汤的蚯蚓汤,他喝,
他的配合赢来她欢喜的蹭蹭,蹭得他离开後还想着她,
所以一得知她是恩师亲女,他立刻把她带下山,放在身边养着,
本想着日後许她个好夫家,就算是报师恩了,
没想到她一下山就大灾小难不断,惹得他心疼,频频出手教训人,
又因为她的美貌和有他当靠山,谁都想折下她这朵清纯小白花,
例如她的义兄、左相的儿子,以及他的二皇兄,个个变着花样讨好她,
他气啊,人是他带回来的,岂有便宜别人的道理?
第一章 落难山林的太子
落云山上,天边泄出一道光来,晚霞映着山峰,垂落在平城西南最偏僻的角落。
穿过一片幽静雅致的竹林,竹屋立现,屋旁的大缸中,两只红鲤鱼欢快地扑腾着,着一身素色烟纱裙的女子伸出一只手去抓,好像很好玩,又好像很无趣。
这两只鲤鱼是芮毓在山泉附近偶然看到的,可那时师父下山日久,没人给她做鱼吃,她便抓回来了,结果却养了起来,现在这鱼养得肥肥嫩嫩的,正是下锅的好时候。
芮毓认真思索着,整个人静成一幅画。
何音正从竹屋出来,看到这样的芮毓,依旧是怔了一下,不过十五岁的年龄,却已出落的如新月生晕,温婉柔和又美艳得不可方物。
何音眉眼一沉,她当真是长得越发像她的生母了。
这时,山顶一声轰鸣,风云瞬变,一颗豆大的雨滴砸在芮毓脸上,她怔愣一下,抬手试探,果真是下雨了。
她刚一转头,师父便喊她进屋,她又看了一眼红鲤鱼,迅速低头跑进屋去。
天色变得越来越暗,明明才傍晚时分,一阵雷雨却将整个平城笼於黑暗中。
沈绪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几声,将一盏茶一饮而尽方才压住不适。
门外有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哭喊道:「殿下,殿下……」
沈绪斜睨了他一眼,放下竹简,冷声道:「说。」
那小太监抹了一把泪,「皇上……皇上快不行了!」
沈绪心中一点波澜都没有,皱眉望着一处地方出神,这麽快就不行了?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小太监还未退下,殿外又进来一人,来人做侍卫打扮,可实在眼生得很,连沈绪都抬头多看了两眼。
杨威抱手禀道:「属下无能,翻遍了整个御书房也没能找到,赫北已去御乾宫搜了,应当……」
沈绪打断他,「不在。」
这一会儿御书房一会儿御乾宫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听得认真,脑门却冒出一头汗,听起来,太子殿下是在找什麽,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去关心皇上,找东西是要做什麽?
听沈绪这麽说,杨威先急了,「那如何是好?」
「走吧,父皇不是在西暖阁等着。」说着,沈绪幽幽望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小太监,抬脚走出门时,淡淡地道:「杀了。」
堂堂一国之君就快咽气了,西暖阁外竟无人看守,连平日里伺候的总管公公都不见了,看来康廉王将消息给锁死了。
可只要沈绪今日进了这西暖阁,很快消息便会散开,太沃帝崩了,而太子殿下在身边,旁人该如何作想?
大雨如注,沈绪却半点都没有沾湿,他在门外停了一瞬,之後推开门,只身进入。
想来太沃帝这几日过得并不好,平日里束得整整齐齐的白发,如今乱七八糟的散在玉枕上,平日里板起来便骇人的脸彷佛被抽了骨头一般,连个表情都做不了。
看到沈绪进来,太沃帝虚弱地用手撑起身子,想指着沈绪,却终究没了力气,反倒打翻了床头的琉璃杯,杯中还残留的药也一并洒了出来。
沈绪看了,俯身捡起,拿在手中细细看了两眼,随後笑道:「皇后有心了,日日给父皇送药,怎麽这会儿父皇快不行了,她却不在?」
太沃帝气得胸膛直起伏,用尽全力说着话,「你、你早知皇后下毒?」
沈绪寻了把椅子坐下,「儿臣向来不喜皇后,可这一回,她却做了本该是儿臣要做的事,儿臣该谢她。」
太沃帝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沈绪的眸光忽然暗了下来,「父皇,玉玺放哪儿了?」
闻言,太沃帝瞪着两个眼珠子,似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亲自立下的太子,平日里看着温和谦逊,是一个二十岁男子该有的模样,现在却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他不说话,沈绪也不着急,细细道:「父皇平生最爱华妃,华妃是如何没的,父皇可知?」
只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太沃帝就变得呼吸急促,已到了无力回天的时候了。
沈绪站起来掸去了衣角的灰,从一处暗格中拿出一个匣子,回过身,见案桌放着一支箭,他拿起,放在手中掂量了两下。
「父皇明知道母后是如何死的,却偏要将凶手留在枕边。」沈绪乃纯德皇后所出,如今的皇后是继室。他俯身道:「这是父皇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事之一。」话落,一箭穿心。
太沃帝瞪直了眼珠,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绪,最後在沈绪的凝视下咽了气。
屋外大雨倾盆,屋内血的气味蔓延开来,昏昏暗暗的室内,沈绪对着太沃帝的遗体缓缓勾了唇角。
明立他为太子,暗地里却欲废再立,这是其二,果真愚蠢之至!
这时,杨威推门,看到这情形不由得一愣,他没想到沈绪会杀了太沃帝,让他不免多看了立在床边的人两眼,半晌後道:「殿下,康廉王带人杀了进来,再不走来不及了。」
沈绪抬眸望了太沃帝一眼,转身便走,到了殿外,他却停了下来,吩咐道:「你带人撤出宫外,半炷香後再回到御乾宫。」
杨威大惊,「太子殿下,属下奉侯爷之命护殿下安危,属下不能走!」
沈绪抿着唇,沉声道:「那便用你手中的剑了结自己,省得坏了计画。」
杨威一顿,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为难道:「属下先告退了……」
当沈廉带着禁军冲过来时,台阶上只站着个单薄的身影,反而吓得他不敢再往前,他剑指沈绪,「本王听说太子弑父,父皇已驾崩,可是真的!」
沈绪向前走了两步,悠悠道:「听说?皇兄的消息真灵通,不知听谁人所说?」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画在走,且见沈绪身边无人护卫,更加助长了沈廉的气焰,就见他抬高了下巴道:「是与不是,本王进去一瞧便知,只是太子殿下,要先委屈你一阵子了。」
说罢,他抬手一挥,禁军上前就想压下沈绪,这些禁军是左相的人,自然是听沈廉的。
殊不知,只身一人的沈绪选择以寡敌众,抬手一剑便劈过来,直打得上前的禁军连连後退,後边的禁军一瞧,蜂拥而至。
沈绪很快便招架不住,加之胸口的瘙痒难耐,剑向下立撑在地上,人半跪了下去。
这些禁军得了沈廉的命令,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反而想就地处置了这个弑父的太子,先朝沈绪腹部砍了一刀,正举手要再砍一刀时,一支箭横空而过,打在了刀刃上。
半炷香到了,杨威驾着马车冲进御乾宫,见沈绪被包围,几乎杀红了眼,直到沈绪轻咳一声,道了句「走」,他这才停了手。
杨威匆忙扶着沈绪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宫,这一路上,屍横遍野,整座皇宫像座坟一样。
沈绪压着出血的伤口,伸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心道:这些人正好给父皇陪葬,挺好。
马车驶到落云村,杨威在外面乾着急,「殿下,属下去找个大夫。」
沈绪握拳在嘴侧,咳了两声,「不必。」这个时候找大夫,若是被沈廉的人打听到了踪迹,岂不是前功尽弃?
杨威与赫北互看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说一不二,他们也不敢再劝。
这时赫北说:「殿下,再往前就是落云山了,马车上不去,是否在山下暂住一晚?」
沈绪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下了马车,他压着腹部站得笔直笔直的,恍若没有受伤一般,他望向那座山,沉声道:「上山。」
众人没有异议,他们也知道村中人多嘴杂,还是上山比较好,此刻雨已经停了,否则一众人上山恐怕不是简单的事。
原本只打算寻个山洞凑合一晚,赫北忽然眼前一亮,拍了拍杨威的肩,说道:「那该不会是座屋子吧?」
杨威一看,扭头询问,「殿下?」
沈绪朝那头看了一眼,稍做思虑便道:「走。」
竹林幽谧,只能听到蝉鸣的声音,芮毓全然不知屋外发生了何事,昏昏沉沉的抱着单薄的被褥睡去。
师父下山去给村民瞧病了,这会儿只她一人在。
忽然,笼子里的鸡鸭都扑腾开来,屋外栓着的狼张开獠牙低声吼着,吵醒了屋内的芮毓,也把不留神的杨威吓了一跳。
杨威骂道:「这他娘的居然养狼?」说着,他高举剑柄,就要狠狠劈过去。
这时,门从竹屋里被推开,原以为养着狼的主人该是屠夫一类的,没想到走出来的却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让杨威一众人看呆了。
他下意识放下剑,踌躇着想说点什麽,忽然间反应过来,这姑娘只穿着一件寝衣!
他们是一群在军营里混大的大老爷们,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忙面红耳赤的背过身去。
芮毓揉着双眼,一时间有些搞不清状况,待她慢慢清醒过来,只看到一个人立在她家门前,而且,是男子。
芮毓眼神渐渐清明,目光在沈绪身上流转,这个人的眼睛和阿宝有点像,想着她将目光挪到那条刚受惊的狼身上,更笃定的点了点头,真像,就是比牠还凶一点。
沈绪手中的剑都已经要抬了起来,却见来人丝毫不害怕,反而明目张胆地打量起他,他忽地放下手,朝她道:「借住一晚。」
赫北听见这句话,心下直摇头,太子殿下这话永远说一半。於是他转过身子,客客气气地道:「姑娘,是这样,我等路过此地,遭遇山匪,受了重伤,想借此地暂住一晚,姑娘可方便?」
闻言,沈绪斜睨了他一眼,没出声。
而芮毓听见声音,澄澈地目光转头望向赫北,又是一个男子,不由得感到有些高兴。
尽管她情绪内敛,可依旧被沈绪察觉到了,眉头微微一蹙,正想说话,却彷佛牵动到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听到声音,芮毓回望向他,上下打量後抬手指向他的腹部,这个地方流血了。
几人顺着芮毓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沈绪血流不止,方才上山走了那麽长的路,对他们这些全身布满大小伤口的人来说习以为常,可对养在东宫的太子来说,可不是容易忍受的,但是沈绪半个疼字也没有。
被这麽打量着,沈绪冷眼瞥过身边的人。
赫北立马反应过来,朝芮毓说:「姑娘可方便?」
芮毓静了一瞬,抬手指着门,示意他们进去。
沈绪被搀扶着往竹屋里走,赫北还在後边磨蹭。
这时就听到赫北问:「敢问姑娘芳名?」
几人听闻纷纷翻了白眼,明明都是行军打仗的粗人,偏偏赫北这厮讲得一口书生话,听了真叫人难受。
芮毓抬手在空中写下两个字。
夜里黑,赫北没看清,只愣了一下,朝芮毓抱手一拜,便跟上去了,心想,原来这姑娘是个哑巴啊,也好,省得殿下连这个山野女子都要杀掉,那样就实在可惜了这般花容月貌。
何音的屋子在里边,沈绪一行人就近选择了芮毓住的屋子,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一张竹席,沈绪一下失了力气,重重倒了下去。
杨威不由得发出惊呼,「殿下?」
芮毓抱着竹篮走近,被几个穿盔甲的凶狠男人拦住,她委屈地皱了皱眉,扭头看向赫北。
赫北一愣,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公子不喜旁人靠近,所以今晚劳烦姑娘去其他屋子歇息。」
芮毓却是摇头,这个人受伤了,要包紮,而且他中毒了,还要治病。
杨威这才注意到芮毓手中抱着一竹篮的草药,顿时像遇到活神仙一般两眼放光,两步走上去,握住芮毓的肩,问:「姑娘可是懂医,会治病?」
芮毓艰难地点了点头,肩膀好像要被捏碎了。
杨威立刻退散围在沈绪身边的众人,忙将芮毓请过来,巴巴的望着她。
芮毓慢条斯理地坐在床边,不慌不忙地打量起沈绪,方才没有看清,如今一瞧,这张脸可真是好看,她凑近了身子,将这如鬼斧神工般的精致五官纳於眼中,心中越发的高兴。
这麽半晌,杨威急得直跳脚,催促道:「姑娘!」
芮毓被打断思路,这才从竹篮里挑挑拣拣,找了一包药草放在鼻尖闻了闻,唔,是这个。
确认後,她伸手就要去揭沈绪长衫,却被床上的男人一下擒住了手,他目光幽黯地望过来,神色不善。
两人四目相对,芮毓睁得眼睛都酸了,沈绪这才忽然手一松,两臂垂在身侧,示意芮毓可以动手了。
只一会儿功夫,芮毓包紮完,在缠了好几圈绷带的地方摸了摸,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见状,沈绪忽然觉得不对劲,她是第一次给人瞧病?可他没问出口,而是将头一歪,道:「什麽声音?」
杨威等人静下来仔细听了听,果然有声音,窸窸窣窣,听着怪渗人的。
烛火被点上,几人这才看清屋子里是个什麽情形,一时间惊得他们这些糙老爷们都直冒冷汗。
只见墙边摆放着几个笼子,其中一个笼子里竟然是一条五尺长的蟒蛇,还朝他们吐着蛇信子!
有将士受不了,当场呕了两下,纵然见过不少刀光剑影,但他们不大欣赏得来这麽丑陋的庞然大物。
赫北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双脚不自觉退了一步,离这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远一些。
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下,芮毓走到一旁,低身拍了拍蟒蛇的脑袋,那条看起来凶狠的蛇竟然乖乖低下头去。
赫北咽了咽口水,头一瞥,看到太子殿下眸中透露出一丝惊色,他心道:难道连太子殿下都被惊着了?
经芮毓这麽一安抚,其他的小动物们纷纷垂下脑袋歇息。
她起身走近床边,立在沈绪身侧。
因为被芮毓挡住了光,沈绪脸上投下大片阴影,他有些不悦,皱着眉头道:「退下。」
退下……芮毓在心中默念了这两个字几遍,平日里在山中只有师父同她讲话,但师父从来不说这两个字。
芮毓从沈绪的表情中大抵猜得到,这是要她走,她不禁有些失落,他不打算同她多说几句话吗?
芮毓伸手在沈绪身下扯了扯,牵动了他的伤口,顿时疼得他倒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就见那姑娘从他身下拉扯出了一件……外裳。
原来他压住人家姑娘的衣物了!
沈绪恍然,目光瞥向站在不远处看到的众人,见他们偷笑,可随即被他一记眼神瞪得闭上了嘴。
然而芮毓抱着衣裳也没走,还是立在那儿。
沈绪眉间隐隐透出不耐,正要叫杨威将人拖出去,一抬头就见她盯着他的腰间出神。
他低头一看,伸手碰了碰腰间的令牌,就见身侧的姑娘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眨了一下,他皱起眉头,道:「杨威,腰牌拿出来。」
杨威身上挂的腰牌是古铜色的,上面写着「季」字。他将腰牌奉上给沈绪,结果沈绪抬手就丢给了芮毓。
沈绪道:「拿走。」
杨威恍惚地看着被丢在芮毓手中的腰牌,伸手想拿回来,但看了眼沈绪,叹声算了,反正现在这玩意儿也用不着,等回了平城再造一块,这个留在一个哑巴这儿,也算不得什麽。
可芮毓却并不想要杨威的腰牌,她嫌弃地睨了一眼,一把丢在了床头,直勾勾地盯着沈绪腰间那块金灿灿的令牌,月光投在上边,好像还会发光,很漂亮。
赫北看不过去,提醒沈绪说:「殿下,人家姑娘想要您那块,您就给了呗,怎麽说也是救命恩人,以身相许不行,一块令牌还是送得起的。」
沈绪冷眼瞧他,半晌未作答,思虑良久,伸手一勾,将令牌解下丢在一旁,随後侧身闭眸。
他们都晓得,殿下这是没耐心了。
可芮毓却觉得,这个男人好像不愿把这个漂亮的东西送给她,心下有些难过,不过她还是捡起了这块金闪闪的东西,好奇得一边打量一边离开屋子,去师父房里睡,只是当她看见牌面上刻着的「宫」字,脚下一顿,只觉得好生眼熟。
等人走远了,沈绪睁开眼,沉声道:「查。」
杨威立马应下,其实就算沈绪不说他们也是要查的,毕竟如今正是存亡绝续之际,哪怕是山中一个弱女子都不能小瞧,而且依太子的性格,方才没有杀了那姑娘已实属难得。
又商量了後续事宜,随行的几人才退出屋子,在屋外守着。
屋内静了下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就越发明显,沈绪想起方才她拍着蟒蛇脑袋的动作,唇角不禁扯出一抹笑来,胆子很大。
後半夜,沈绪怎麽也睡不着,竹林潮湿,他伤口隐隐发痒,再加之这张床上都是女子的馨香,钻入鼻尖,让人恼火得很。
是以,就这麽挺了一夜的沈绪第二日面色铁青,连杨威、赫北都不敢招惹他,匆匆退下说去办事。
芮毓端着托盘走来,若是昨日夜间还有些看不清,现在青天白日,她的姿容是如何出众显而易见,只是那身洗得褪了色的衣裳配上沈绪的令牌,实在违和。
沈绪见了也是眼皮一跳,看到自己的令牌挂在女子的腰间,心中有说不出来的不悦,但毕竟是自己送出去的,便也没说什麽。
反倒是芮毓眼前一亮,看到这样好看的男子,便忘了昨日他舍不得将这块东西送给自己的小气行径,朝他甜甜一笑,端上一碗粥,舀了一汤匙,将勺子抵在沈绪嘴边。
沈绪丝毫不领情,反而有些恼怒,拨开芮毓的手,沉下脸道:「出去。」
芮毓咬着嘴唇,长这麽大何曾遇见过这麽凶的人?她垂下脑袋,细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看起来让人心生怜惜。
芮毓不会打理头发,也不会梳书中那样好看的发髻,平日里都是随便找根断枝一插就算了事,这会儿垂着脑袋,满头青丝垂下,看得人移不开眼。
赫北进来时便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一紧,哎呀,太子殿下不是惹怒了人家姑娘吧?
他小心翼翼地踱步走近,神情异常地柔和,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公子爱吃果子,不爱喝粥。」
闻言,芮毓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扭头就往外走。
赫北看着她出了门,这才敛了笑容,对着沈绪道:「山下来了一队官兵,是来找殿下的,平城满大街全是缉拿殿下的告示,康廉王还给殿下冠上了杀君弑父的名头。」
沈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都在他预料之中,不过沈廉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剩下的,他来走。
赫北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殿下,既然如此,我们还需在山上住一阵时日,您还是对那姑娘好一些吧。」
一听这话,沈绪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可没等他说话,赫北就说——?
「我看小姑娘人挺好的,要不然您装个病,我们好多留一阵子。」
闻言,沈绪的脸色更难看了。
屋内的人还说着话,方才出了屋子的芮毓已经穿过一片竹林,就见她胸前抱着一包袱东西,脚步轻移,绕过门外的将士,还朝他们扬了扬嘴角,推门再次踏进原本属於她的屋子。
屋外,那些没见过多少女子的男人被她这一笑引得彷佛全失了魂似的,都咧嘴笑着。
芮毓一进屋,手一撒开,用方巾包裹着的果子尽数落下,一颗一颗砸在沈绪身侧。
赫北面露讶异,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有,生怕太子殿下生气,他匆忙道了一句,「殿下想想属下说的话,毕竟人在屋檐下……」说罢便跑了。
门外,杨威靠在竹篱笆上,摇头笑道:「说不准,殿下这会儿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杀了这姑娘,直接霸占这间竹屋,岂不是更快?」
赫北,「……」
第二章 好看的男人走了
屋里,芮毓捡起一个果子在手心搓了搓,觉得乾净了,便递给了沈绪,她眼中透着细碎的亮点,像是十分希望他收下一般。
被这样看着,沈绪也不自觉地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差点酸得他翻下床来,得十分克制,才没让他拔起剑劈死面前的姑娘。
芮毓跟着咬了一小口,却全然没有觉得酸,反而吃得津津有味,沈绪见状,不由得一顿,低头看剩下几颗果子,心想,难道他拿到的是酸的,而她手中是甜的?
芮毓不知他心中所想,手一伸,将不远处的小板凳拉到跟前,乖巧地坐在沈绪身侧,仰头看着他,像一只幼犬一样。
两人互望一阵子,沈绪眉头紧蹙看着芮毓,瞧见她的眸光一点一点暗淡下来,直到全部消失,他仍不知道她这是何意。
芮毓着急地仰头看他,似乎有话要说,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最後只好苦恼地放弃,伸手抓住沈绪的袖子,认真盯着沈绪,试图让沈绪明白她要做什麽。
只是一炷香过去,芮毓眼珠子都转累了,也没能有半点进展。
芮毓不免有些失望,两年前,她在山中捡了个男子,那男子同她说了许多山下的趣事,只是他伤好没多久便走了,所以昨晚见到沈绪,她是又惊又喜,连小板凳都准备好了,却不见这人有要说故事的打算。
她长吁一口气,失望地看了沈绪一眼,兀自走向笼子那端,拿着白瓷瓶装的药粉,给这些受了伤的动物上药。
沈绪看到蹲成一团的女子,眼中神色晦涩难辨,心不在焉地动了动方才被她抓过的衣袖,这时,他鼻翼一动,彷佛闻到有一股药香窜了进来。
很显然的,芮毓也闻到了,她忙起身小跑出去,灭了炉火,小心翼翼打开紫砂壶的盖子,一股热气直往上冒,药香味儿越发浓郁。
她倒了一小碗汤汁出来,只剩一点紫桑叶了,要再去山上采一些回来才行,只是……她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会不会也治好病就走了?
闻着药味越来越近,直到那碗黑漆漆的汤汁端到他面前,沈绪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蓦地想起在东宫时,御膳房送来的一碗碗汤汁,美其名是补身体,呵……
芮毓将碗搁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小刀,捉着沈绪的手便想割下去,可身後忽然窜出一道身影抓住她的手,是杨威。
杨威双眸迸出一道精光,凶神恶煞的模样怪吓人的,语气不善道:「姑娘想做什麽?」
芮毓挣了挣,想也知道手腕定是又红了,昨日她被杨威一握肩,两肩便一团粉红。
沈绪不知看出了什麽,难得打断他,「杨威,放手。」
杨威愣了一下,「殿下?」
沈绪侧身朝芮毓招了招手,「过来,继续。」
芮毓委屈巴巴的揉了揉手腕,这才又执起刀,乾脆俐落地在沈绪指尖划了个口子,伴随着杨威一声急喊,两滴血滴落下来,但不过片刻,杨威就看傻了眼,这血怎麽是黑的?
他拧着眉头想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忙问:「殿下中毒了?」
沈绪没搭理他,指着那碗汤药问芮毓,「所以,这是解毒的?」
见他终於明白自己的意图,芮毓十分欣喜,重重的点了两下头,目光殷切的看着他喝光药汁,之後她接过药碗,下意识给沈绪掖了掖被角,又在他头上轻拍两下,这才转身离去。
杨威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芮毓这一连串动作,触及到太子殿下阴沉的脸,他一溜烟就从窗台跳走,以免自己受到波及。
如今的平城风云莫测,太沃帝驾崩,太子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各位皇子中,在朝中有威望的只有康廉王了。
说起来,康廉王要比太子沈绪更有名望,皇后是他的生母,而左相窦齐鸣是皇后的亲哥哥、康廉王的亲舅舅,有这样庞大的名门望族做靠山,再加之沈廉野心颇大,很难没有建树。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现在太沃帝刚刚驾崩,太子一事又没有定论,就算有人有心推沈廉上帝位,也不到时候,於是各退一步,簇拥沈廉拿到监国权,也算是半个皇帝了,窦皇后又垂帘听政,可说整个大楚已是窦氏的天下。
沈绪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将几个竹签丢在案桌上,第一支,便是左御史王耀。
杨威与赫北一左一右站着,对视一眼。
杨威先说:「殿下的意思是杀了王耀?」
左御史王耀是沈廉的人,杀了也挺好的,这样沈廉在朝中便少一人支持,右御史周大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沈绪凝眉,将竹签刻字的那一面反过来扣在桌面,「请王大人的妻女出城游玩一阵,待风头过了再接回来,切记好生待着。」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与其杀了,不如留着自己用。
这时,芮毓又端着药味十足的汤药进来,杨威一下便想起她昨日的动作,拉着赫北就退下。
待沈绪喝完药後,芮毓忽然从袖口掏出一个球来,她眼眸亮闪闪的,一脸粲笑,然後拉沈绪起身。
沈绪一下没留意,扯到了伤口,不禁皱了下眉头。
芮毓带着他到一个笼子旁,她弯腰将锁落下,兔子一下跳了出来,就见芮毓把球扔得老远,那只兔子立刻蹬着小短腿就跑去捡,没一会儿就叼着球回来了。
芮毓扬了扬头,把球递给了沈绪。
沈绪握着那颗已经看不清原色的球,扭头说:「自己玩。」
这两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不仅是个哑巴,脑子也同寻常女子不一样。
听杨威带回来的消息,山下的村民说,落云山确实住着一对师徒,师父是个女大夫,医术了得,还常常免费给村民瞧病,可那个徒弟自搬进落云山起,村民们就没见她下山,应当有七八年了。
曾有些上山采药的人特意来见过,说长得像仙女下凡似的,可惜不会说话,口耳相传,便成了落云山住着个哑巴神女。
从小就关在山上,便觉得什麽都是好玩的,大抵是没见过真正好玩的东西,连条蛇对芮毓来说都是好玩的。
想着,沈绪忽然侧身问:「名字。」
芮毓闻言,拿手指了指自己。
沈绪轻轻点头。
似乎是难得有人问她的名字,芮毓很高兴,从案桌上抽出一张宣纸,执笔的姿势很端正,是被教过的,她落在纸上的两个字,清秀端庄,比她的相貌要含蓄内敛许多。
沈绪蹙眉,「芮毓?」
原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她的名字竟这样的好听,芮毓高兴坏了,也不记得要逗兔子,整个人蹦到沈绪身侧,挽着他的手,神采奕奕的点头。
沈绪怔了一瞬,抽出手臂,淡淡瞥了她一眼,「知道了。」
芮毓见沈绪对兔子不感兴趣,在屋中踱了几步,拿出角落里一个镂空瓶子往他面前凑了凑。
是蚂蚱,她前些日子在草丛里抓的。
沈绪抿着唇,从她身边走开,可长衫却被人从後面扯住,小姑娘力气很小,只稍稍扯了两下便没有再动。
沈绪的不耐烦明明已经涨到胸口,但一转过身去,看到那样一张无辜单纯的脸,火气没来由地消了大半,他耐着性子说:「想让我陪你一起玩?」
芮毓点头,眼中有细细碎碎的希冀。
沈绪以为她说的玩便是像方才一样逗逗兔子,又想起赫北说的,人在屋檐下,何况她还能解他身上的毒,陪她玩一玩也无妨,如此想着,便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了,芮毓很高兴,撒娇似的抱住沈绪的手臂,比方才用的力气还大,未施粉黛的小脸贴在他臂上蹭了蹭。
沈绪一本正经地推开她的脑袋,皱眉道:「不要靠过来。」
透过窗子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的杨威、赫北都傻眼了,待回过神就忙背过身去,两人轻轻舒出一口气,半晌惊觉自己活像做了贼似的,明明就是太子殿下自己没关窗。
沈绪俯身捡起球,正要陪芮毓一起逗弄兔子,那兔子就被芮毓给锁进笼子里了。
他笑了笑,「不玩了?确实没什麽好玩的。」
芮毓摇头,手指向另一头的蟒蛇,她又转身去找方才丢在桌上的笔,将写着名字的那张纸反过来,又写上几个字:抱牠出去晒太阳。
「……」沈绪黑了脸,他一手压在腹部上,「有伤。」
芮毓这才想起来,失落地丢下笔杆,扭头盯着那在吐信子的蟒蛇看,这可如何是好呢?
沈绪吸了口气,唤道:「来人。」
屋外立刻便进来了两三个人,询问:「殿下?」
沈绪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把这条蛇搬出去。」缓了缓,他又补充一句,「要在有太阳的地方。」说完,他扯了扯嘴角,心道:真荒唐,给一条蛇晒太阳。
竹林中能透进大片阳光的地方很少,只有泉边那一寸地,两人一蛇挤在此处,顿时生出一丝诡异的气氛。
杨威看芮毓搬了两张板凳过来,便问:「姑娘可是要公子一同在这儿?」
芮毓点头,晒太阳对身体好,他该晒太阳。
杨威抬头瞄了沈绪一眼,撒开手,退到一旁。太子养尊处优,平日里稍微有点日头都会有人打着伞,这样让他在阳光下晒着,真是想都不敢想。
旁人不敢想,沈绪自然也不会想到,他有生之年竟然同一条蛇和一个哑巴一起晒太阳?
他不肯坐下,芮毓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在空中挥着写下一个字:好。
杨威忙说:「殿下,属下看出来了,姑娘写了个好字,应当是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芮毓一听,重重地点头,拍了拍板凳,像个十足的小傻子。
而那蟒蛇吐着信子,也仰头望着沈绪。
就在众人外加一条蛇的瞩目下,沈绪缓缓落坐,闭眸,一声不吭。
赫北定睛一瞧,殿下这是吃瘪了吗?
大清早,沈绪还在休息,门外倒得四仰八叉的季家军倒是陆陆续续醒了。
院子菜地里蹲着一小团身影,阳光打下来像只会发光的小兽。
杨威看得出了神,半晌後摇头感叹,也难怪村民说是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加上空灵的气质,怪不得殿下没直接杀了。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芮毓扭过头看去,见到是杨威,倩然一笑,朝他招手。
杨威扶着腰间的大刀走近,探头一看,芮毓抓着满手的蚯蚓,甚至因为太大力握着有些蚯蚓已经成了两节,在芮毓手中蠕动……
他一下变了脸色,「姑娘这是?」
芮毓没答,抬手将这些捉住的蚯蚓递给杨威。
杨威握着刀的那只手略微一顿,好恶心……
里头,坐在竹板上的几个士兵看到杨威进来,正要打招呼时,望见他手中的蚯蚓,全都一顿。
只见杨威满脸扭曲地将蚯蚓甩进竹篓里,他转身问:「姑娘要做什麽?」
芮毓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煲汤喝啊,他们从来没有喝过吗?师父说过,蚯蚓炖汤最有营养,而且,易上手。
众目睽睽之下,芮毓操起一把菜刀,毫不犹豫的在砧板咚咚咚地剁了几下,方才经过杨威手的那几只蚯蚓一下便成了泥,挣扎的扭动过後便再无动静。
季家军看傻眼了,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芮毓熟练地给方才剁成泥的食物添加调料,搅拌过後扔进烧开的水中,没一会儿,那水便滋滋作响,一股不可言喻的味道飘了出来。
芮毓满意的点点头,转头朝着众人笑。
有人低声问道:「这是要……」
杨威下意识扭头,从竹门的缝隙看到还在歇息的沈绪,不由得替他捏了把汗。
果然,当汤滚了,芮毓便倒了一碗出来,接着端着那碗深棕色的汤汁去了沈绪的屋子。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问:「将军,要不要拦下来……」还没说完便看沈绪已经往嘴里送了一口汤。
屋外的一众人一阵恶寒,倏地闭上了眼,他们虽是在外求生的糙人,但季家军的待遇极好,除了在身体上受些磨练之外,吃食上倒是顿顿富足,更别说有吃虫子的经历了。
沈绪在芮毓的注视下饮了两口汤,眉头微微蹙起,沉声道:「换药方了?」
芮毓眨了下眼睛,摇头。
沈绪将碗往前微微一递,「那这是何物?」
芮毓抬了抬手又不知如何表示,便提步出去,小跑至灶前,捏起一小段方才没扔进锅里的蚯蚓屍体,准备拿进去给沈绪看。
杨威忙在外头拦住她,低声说:「姑娘不可。」
芮毓不解的拨开他的手,仰头看他。
杨威却不知如何说是好,才思索了一会儿的功夫,芮毓便没了耐心,绕过他往里头走。
果不其然,里头传出一声重响,沈绪神色难看地将碗重重落在桌几上,一副想吐吐不出来的样子。
芮毓还想劝他喝,便寻了宣纸,写了个「补」字。
沈绪脸色更难看了,「你是说,这东西补身体?」
芮毓点头。
沈绪气得紧紧闭上了嘴,那恶心的味道却在口中萦绕不散,补身体的东西那麽多,人参鹿茸哪个不比蚯蚓强?没见识!
可沈绪哪里知道,这种家门口一抓一大把的东西,要比人参鹿茸好找得多。
芮毓见他实在不肯再喝,一脸可惜地把碗端了出去,也不由得轻声一叹,原来给人治病这麽难,平日里她照顾蛇鼠虫蚁,给什麽吃什麽,哪里像这个好看的男人这般挑剔。
虽然是这麽想着,但她想像师父一样好好照顾病人,这个男人不爱喝有苦味的汤药,那就去给他摘几个甜果子。
於是,芮毓本着颗治病救人、关爱病人的心,跑去竹林外的一片果园摘了几个桃子,满心欢喜的送给沈绪,却见沈绪仍然黑着脸,怎麽也不肯收下。
芮毓急了,忙在空中挥出个字:甜。
杨威上前,左右端详那几个桃子,这才说:「殿下,是真的桃子。」不是什麽奇奇怪怪的东西。
闹了这麽一出後,沈绪接下来除了芮毓端来的药,其他什麽都不肯用,就连饭食都是季家军自己上山摘的果子还有打的野兔。
夜里,季家军围着火烤刚打下的野兔,肉香味飘得到处都是,但因着他们之前给沈绪送过烤肉被芮毓撞见了,惹得芮毓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病人,不能吃烤肉。
所以这一次,芮毓守在窗下看着,不让他们再给沈绪送吃的。
士兵探头瞧了瞧,果然看到门边一抹白色布边还在,摇头说:「这个姑娘不会饿着殿下吧?赶明儿回了平城,万一……」
赫北忙摆手笑道:「我看这姑娘医术高明,殿下前两天血色还是黑的,今日就正常了,身子也好多了,都多亏了这姑娘,我看要是能将她带回平城,留在殿下身边照顾也是极好的。」一个哑巴,实在是再安全不过,况且这姑娘心性单纯,也不会加害殿下。
季家军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往日在北地军营的日子,从徵兵到选为季家军,聊得绘声绘色的。
芮毓睁大眼睛仔细听,因为听不清还将位置往外挪了挪,整个人暴露在门前。
赫北微微一顿,朝芮毓喊,「姑娘可要过来一起听?」
芮毓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沾上灰的衣裙款款走去。
几个大男人忙让出位置给芮毓,有几个腼腆的红了脸,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长得这样美的女子呢。
几个男人说起从北地到平城的趣闻,逗得芮毓轻轻抿着唇笑,偶尔露出洁白的牙来,笑得一群人跟没见过女子似的。
沈绪拨开珠帘看得分明,那小丫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被逗笑时又弯弯的,承载着满满对平城与北地种种事蹟的好奇,那双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芮毓起身从土里摸出几个土豆分给众人,扔进火堆里烤着吃,撒上些辣椒籽滋味儿更浓郁了。
沈绪鼻尖微动,双眸阴森森的望向热闹的那处,最後珠帘一抖,被重重垂下。
屋内的人继续躺着,闭目养神,脑子却盘算起未来,平城的事进展到哪个地步了?算算日子,差不多该走了。
想到这,他忽地一笑,窦皇后、沈廉,还有他们大楚的左相……
他们是如何处理父皇的屍体呢?那把插入他胸中的箭,应当成为太子弑父的重要证据了吧,太医也不会查出父皇死前便中了毒,皇后倒是摘得乾乾净净……
沈绪微微弯起了嘴角,这该如何是好。
平城,皇宫。
今日的天儿阴沉沉的,像是有阴霾笼罩在皇宫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端坐在宁圣宫正殿的女子脸上描着仔细的妆容,但细瞧还是能瞧出眼下几缕细纹卡着脂粉,她脸色严厉,身旁坐着的人神色也如出一辙。
窦皇后屏退了众人,这才说:「都几日了还未找到他,连屍身都没有!」
沈廉稍稍偏了头,不屑道:「沈绪用了两年母后送的药,如今正是药效发作的好时候,指不定在路上便不行了,镇北侯派了人护他,说不定屍身被运往北地了。」
镇北侯是沈绪的舅舅,如若沈绪出了什麽不测,他也不会让沈绪的屍体落入窦氏一族,任由窦氏安上畏罪自杀的罪名,坐实了谣言,便宜了窦氏一族。
这麽一想,沈廉的猜测倒是有几分可能。
窦皇后松了口气,「罢了,你也退下吧,如今朝政都是你在处理,便别在本宫这儿耗着了。」
沈廉垂头道:「是,母后歇息,儿臣告退。」
窦皇后一心想扶持沈廉当皇帝,期望他能在这段时日里好好处理政务,做出点政绩来,却不知自沈廉监国後,朝局动荡,连带着宫外都出现了骚乱。
朝中无君,乱的先是各个府衙,就连平城的衙门也不例外,搜刮民脂的事比比皆是,但又不好在城中太过放肆,便寻了大小村庄动手,这些村民又从未见过大官,一个个被吓得将所有家产都拿了出来。
杨威奉命搜集情报,正打算悄悄从小路上山,便瞧见一行官兵大剌剌地走着,害他以为是行踪暴露,着急上山禀报,却看见一妇人跪倒在官兵面前,哭喊着要抢回包袱,被官兵一脚踹倒在地,杨威这才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看了许久,最後憋着一肚子火上山去。
然而他义愤填膺讲完一大通话,面对着窗户的沈绪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杨威被噎了一下,「殿下,咱们就这麽放着不管吗?」
当初太沃帝在世时,日日只知饮酒作乐,朝政大半都落在左相手中,太子不能出宫,都是让杨威等人搜集情报呈上。
每每看完情报,沈绪虽未说一字,他们却能真真切切感觉到,这个太子心系百姓,是登上帝位的最佳人选,如若不是这样,镇北侯也不用费尽心思要护他性命。
沈绪偏头道:「王大人的妻女如何了?」
杨威笑道:「殿下远见,王大人虽气恼,但也不得不从,他还送了个消息,说康廉王欲出兵金陵,说是要收回七年前被金陵强占的楚地。」
沈绪眸光晦暗,冷冷地道了一句,「不自量力。」末了,他才吩咐,「让他们卸了盔甲,今日进城。」
这里话才刚说完,门外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杨威立马蹙起眉头,反射地就想将贼抓过来,可一打开门,就见小姑娘皱着眉,委屈巴巴的站在那儿,眉毛皱得都快要碰到眼睛了。
芮毓小步走上去,人只到沈绪肩头的高度,她不得不仰头去看他,她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像只小兽一般,眼睛湿漉漉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袖子。
杨威朝沈绪道:「属下告退。」说罢,急吼吼地带上门出去。
芮毓用脸蹭不够,直接双手环在他腰间,极为亲密的靠在他身上,眼底波光粼粼的看着他。
沈绪浑身一僵,毫不犹豫地提着她的後衣领将人扯开,严肃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男女有别?」
芮毓歪着头想了想,师父教过的。男子与女子的身体构造不同,生理习性也不同,可用药物也不同……
眼见她走了神,沈绪松开她的衣领。
芮毓回过神来,不大能听懂沈绪说的话,依旧要抱着他使劲儿的蹭,真真像只小兽。
沈绪顿了顿,没立刻推开,而是问:「不想让我走?」
闻言,芮毓大眼睛里盛满欣喜,点点头,再点点头。
沈绪将缠在他腰间的手拨开,抓在手中顿了一下,这麽柔若无骨,彷佛一折就会断似的,察觉到自己出神,他皱了皱眉头,松开芮毓的手,又问:「想下山吗?」
芮毓看着他,眼眸从期待到失落,最後垂下头,绞着手指不应答,半晌,走到一边坐下,逗弄起兔子来。
师父说,山下不好,不能下山,她要听师父的话。
沈绪抿着唇,也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只是心下不可察觉地划过细微的失落。
他轻轻搓了搓方才握过她的手心,似乎还留有女子的余温和馨香,可再一想平城的局势,他便将所有心思都压了下去,面上又是一副清冷的模样。
屋外窸窸窣窣的,是季家军在准备下山了,芮毓蹲在角落玩着笼子外的一把锁,心中越发失落起来,眼眶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
她忽然站起身,从竹篮里拿了两包药塞给沈绪。
沈绪握着那两包草药,问:「解毒的?」
芮毓难过地点点头,他体内只剩余毒未清,倒是不碍事,她甚至坏坏地想,早知道不治病了,他便能一直躺在床上陪她玩了,可随後她又甩了甩脑袋,自己怎麽能这麽坏?
沈绪按住她的头,「我再问一次,要不要跟我下山。」
芮毓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後还是摇头,咬着唇又蹲在角落里。
沈绪没再问这个问题,直到季家军整装待发,沈绪领着一众人要下山前,两人都没再说过话。
等到屋外彻底没了动静,芮毓悄悄探出头,果然外头已经没人了,她跑出屋外,正好看到他们穿过竹林的背影。
芮毓扶着一棵竹子,幽幽叹了口气,好看的男人走了。
第三章 一日改形势
竹林茂密,若不是杨威来来回回上下山多回,恐怕也没这麽顺利从这林子中出去,只是还未到达出口,一行人便在竹林与一女子相遇。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忽然出现一个人,就算是女人也够让他们警铃大作了。
杨威立刻拔出刀来,却见那中年女子目光放在另一处,他扭头看去,只见太子殿下也直直回望着她,两人像是旧相识。
何音不觉有些紧张,背着背篓的肩都不自觉抖了两下,她故作镇定问道:「几位可是路过?」她指着方才来的方向说:「顺着这条路可以下山。」
沈绪未动,旁人自然也不敢动。
何音说完这话便要匆匆离开,但沈绪那双像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她,还是开口道——?
「何大夫,别来无恙?」
何音早前曾在平城内住过一些年头,因为免费开了间铺子替人看病而得了个何仙姑的称号,当时沈绪的老师芮太傅与何音是至交,沈绪偶尔出入芮府,倒是常常见着何音,芮太傅甚至还让何音给他瞧过病。
何音年轻时是城中有名的美人,人到中年也依旧颇有韵味,但沈绪记得她却不止是因为这个。
八年前芮太傅病逝,没多久,芮夫人便带着半数家产改嫁给当地首富,而年仅七岁的芮小姑娘却不见了,随之一同消失的,便是名动平城的何仙姑。
沈绪不敢置信地握紧拳头,下意识朝後看去,那座竹屋还依稀可见,蓦地,他心下浮现一张脸,像小兽一般灵动的眼睛,面上是被关在山上数年、见到陌生人时欣喜的模样。
沈绪心中一阵压抑,沉下脸说:「芮毓是老师的女儿,是不是?」
何音也一并沉下脸,「当然不是,殿下在想什麽!」
闻言,沈绪笑道:「何大夫现在认得我了?」
何音一怔,无话可说,两人面对面而立,半晌後她才说:「殿下如今自身难保,草民自然不愿与殿下有牵扯,至於芮毓,确实不是芮太傅的女儿。殿下想想,当年芮青山不愿娶我,哪怕是做妾他也瞧不上我,我何苦去抚养他的女儿?」
一阵静默过後,沈绪只是说:「今日,何大夫就当没见过我,我放你走。」
何音谢过他之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沈绪也未作久留。
杨威仍不放心,「殿下,要不要属下来处理,万一她泄露出去…」
「不用。」沈绪凝眉淡淡道,当年若不是老师让何大夫替他调养身体,恐怕在那吃人的地方,他也没今日这身子骨同沈廉斗了。
然而当一行人走到半山坡时,沈绪倏地停下,扭头看向来的方向,已经见不到竹屋了。
他蓦地一笑,何音说的,他可半个字都不信,「去将芮毓的身分查清楚,尤其是同芮太傅的关系。」
杨威、赫北皆是一怔,他们听说过,太子殿下八年前有个老师,是朝中无要职的芮太傅,那时还听侯爷说这个芮太傅待太子极好,是可用之人,只是没多久太傅就病逝了。
山上那姑娘同太傅有关系?芮毓,芮太傅……
杨威、赫北两人浑身一凛,互望一眼,默不作声的应下了。
沈绪敛眸沉思,其实他见过太傅的女儿,但当年他不过十一,而芮小姑娘才六岁,小屁孩的模样,就算长大了他也是认不出的,再者,若芮毓真是老师的女儿又怎麽是个哑巴呢……
此次下山,沈绪一行人未隐藏踪迹,就从暴露在落云村最明显的路口下的山。
这几日村里来了不少外人,都是些欺压百姓的,是以见到他们纷纷逃窜,还以为又是昨日那夥人,直到几人出村,在村口与官兵撞上。
那为首的一人身着官服,手上还拽着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的。
沈绪未置一词,只是往那儿站着,便透出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如这几日平城的天一般。
赫北往前跨出一步,手扶在腰间的大刀上,那刀柄上的季字明显得很,偏偏这些官兵什麽都没想起,反而问:「你们是干什麽的,可是村中人?」
问完话,官兵自己都觉得应当不是,为首的这个男子模样虽然年轻,但气质不容小觑,应当是外来人。
赫北紧握刀柄,反问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几个官兵面面相觑,忽然有些怕了,心想这些人该不会是朝廷要员吧?到时候别参他们一本,那他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於是几个人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一直不开口的沈绪负手而立,悠悠地道:「普通县衙的官服简陋,只有平城内的衙役方能穿这样精细的官服吧。」
那几人听得浑身一凛,都低头去看自己的官服。
沈绪又说:「看来都过得太舒坦了,竟干出搜刮民脂、强抢民女的勾当!」
他的一声厉喝,吓得那拽着女子的官兵立马松了手。
那女子会看眼色,知道沈绪这夥人可能能保护她,立马躲在了他身後。
官兵哆嗦着指向沈绪,「你、你你是何人,别多管闲事!」
他们这次下山本就为了暴露踪迹,要让世人知道太子还活着,是以沈绪习惯性往腰间一摸,想将宫牌拿出来,但他手刚触到腰间便是一愣,东西在小哑巴那儿呢。
他微微偏头,「赫北。」
赫北会意,将季家军的腰牌献出。
那群衙役看了许久,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这季字的令牌出自何处,直到身後有个小衙役嘀咕道:「莫非是北地的季家军?」
几人大骇,屁滚尿流的落荒而逃,只是他们还不知,季家军护的是何人,到了城中也只是上报说在落云村遇到了季家军的人。
这一层层往上传,终於传到沈廉耳中,只有他见过沈绪与季家军的人在一起,所以也只有他知道,衙役说的那夥人里一定有沈绪!
沈廉双眼布满血丝,沈绪没死,居然还没死!
那群人走後,方才被欺负的女子忙跪在沈绪跟前叩头,她本也是村中人,前几日,那群人只是抢一些值钱的玩意儿,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
赫北看了沈绪一眼,见沈绪朝他微微颔首,他便走上前去扶起这姑娘,想了想还是道:「姑娘可知他们是什麽人?」
那姑娘一脸懵样,「应当是平城城中的衙役,方才听公子那样说……」这公子指的是沈绪,说着她还看了沈绪一眼,立马红了脸。
赫北轻咳一声,假装没瞧见,继续说:「准确说,那些是康廉王的人。」
村里的人普遍不识字也不大关心朝政,但前几日康廉王监国一事无人不知,毕竟这如同换了一个皇上,是以赫北说是康廉王的人,那女子立马黑了脸,只说如今与太沃帝在时没有不同,都是民不聊生,本还以为康廉王或许同他父亲不一样呢云云。
赫北见效果到了,也不继续说,只丢下一句话,「今日救姑娘是恰好撞见,太子殿下还等着呢,告辞。」
女子听得一惊,拉住赫北,好奇道:「你们是太子的人?」
赫北轻笑道:「是。」之後,别过那女子,走向了村口。
村外有马车等着,几人上了车便匆匆离开,赶往平城。
赫北见沈绪闭目端坐着,还是忍不住打扰他,「殿下,方才那样讲究竟有用吗?」
沈绪睁开眼,弯了弯嘴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惜,父皇不懂,皇兄也不懂。」
不出几个时辰,城内便传出「太子沈绪实乃清白,弑君杀父的那人其实是康廉王,而现下康廉王追杀太子,太子未死,但下落不明」等等的一些传言。
虽朝中还无人敢提及此事,可看沈廉的目光终究是不同了。
右相梁安一直憋到了快下朝,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康廉王可听说了宫外的传言?」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
沈廉下了朝去给窦皇后请安,母子两人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
窦皇后拍桌,「你说沈绪还活着?」
沈廉目光阴鸷,「就算他活着,我也让他死在宫外。」
刚下早朝,一群朝臣往宫外走,往日走得最慢的就是那个安平王沈卓北了,体态微胖,平日做什麽事都不紧不慢,无慾无求的,倒是让人同他比较亲近。
这时便有人来问:「王爷觉得宫外的传言,可信不可信?」
沈卓北手搭在肚皮上,笑了起来,眼里透出一丝精光,「不可信的,传多了也成真了。」撂下这句话,他便乘马车回他的安平王府。
下了车,护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沈卓北脸色一变,脚步匆匆地往书房去,就见一男子落坐在窗下的软椅上,剑眉微微蹙起,眸子也一并染上墨色。
沈卓北一顿,他这个侄子,是最像太祖皇帝的,他背手过去,「你小子胆子可够大的,风口浪尖上来我安平王府做什麽?」
沈绪偏过脸,烛火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硬朗俊美的面庞缓缓划出一丝笑来,「皇叔近日可还安好?」
沈卓北敛了笑,走到桌前坐下,认真问:「你父皇究竟怎麽死的?」
沈绪也认真回他,「不是太子杀的吗?」
沈卓北气笑了,抖得胡子一颤一颤的,「你小子,宫里的传言本王会信?」
沈绪只是扯着嘴角,「皇叔,父皇真的是我杀的,他胸前那支箭,是两年前猎豹用的。」
沈卓北不应声,一时间一室静默,冷得吓人。他思来想去,还是问沈绪,「你如今不去争你的皇位,来我这个不沾朝政的王爷府做什麽?」
沈绪起身,负手而立,笑着问:「皇爷爷驾崩前不是给了皇叔一枚兵符?」
沈卓北瞪着小眼睛瞧他,这臭小子,早知道他不像看起来那般温雅,却没想到这人如此臭不要脸!一来便要他的命根子,真是不见外!
两人促膝长谈许久,沈绪如愿以偿地接过那枚伏安军的兵符,在沈卓北黑脸咬牙时,朝他道:「多谢皇叔。」
沈卓北沉声问:「若是本王不给,你真要硬抢?」
沈绪毫不犹豫应下,「是。」
「那若是本王拚死也不给呢?」
「皇叔,我说过,父皇当真是我杀的。」沈绪笑着说,可眸中半点笑意都没有,连嘴角都透着冷色。
见状,沈卓北浑身一凛,虽是生气极了,却还是赞许道:「你比你父皇更像个皇帝,与你皇爷爷像极了,都是个没心没肺的。」
沈绪举手作揖,朝他鞠了一躬,方说:「方才同皇叔说的,还望皇叔见谅,也望皇叔能助我一臂之力,毕竟民不聊生的大楚,也不是皇叔想要的。」
两人抬头,四目相对之际,眼里都迸出笑意,在某些事情上达成了默契。
临走前,沈绪在门外停了一瞬,扭头道:「皇叔可否记得,八年前芮太傅病逝,他的女儿身在何处?」
沈卓北不知沈绪怎麽忽然提起这个,只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说:「说是被奶娘带走了,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沈绪沉吟片刻,提步走了,脑子里时不时想起那丫头蹭着自己的脑袋,发髻永远梳不好的样子,寻常人家的女子到她这个年龄,都恨不得将自己打扮成孔雀,偏她如此邋遢。
他摇了摇头,将剩下的事吩咐给赫北,连夜赶回落云村,在杨威事先买下的一处宅子里歇息。
夜里,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今日还在朝堂上受众人敬仰的康廉王,竟在夜里被一队伏安军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个王府。
伏安军丝毫没有惊动里头的人,悄悄地就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是以今日一早车夫打开门,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这才匆匆去禀报沈廉。
伏安军是太祖皇帝亲自带的兵,虽名义上比不过守在皇城的御林军与看守皇宫的禁军,却是无人敢犯,哪怕是太沃帝在时,也不敢从安平王手中拿回兵权,因为那是太祖皇帝亲手所赠的。
如今伏安军包围康廉王府,谁敢说伏安军以下犯上?此举还正好证明了在外头的传言,康廉王若是真的弑父,还追杀太子,此等大罪,确实该严惩!
赫北朝沈绪抱手一拜,笑说:「镇北侯曾说,殿下幼时便布局了得,属下见识到了。」
沈绪轻合上书册,偏头问:「要你查的事如何了?」
赫北微微低头,沉思片刻才道:「事情过去八年,许多线索都断了。属下找过芮府的奶娘,可她在三年前便已去世,那奶娘的子女说她从未带幼女回去。但据说芮家姑娘肩颈有三颗并排的红痣,这在当时还被道士算出是天降福星,这事许多在芮府当过差的都知晓。」
沈绪沉吟片刻,心中有了打算,芮太傅有恩於他,於情於理他都该将他的女儿带回平城好生安顿,若不是……
是不是也该将她带走?
竹屋外,芮毓一边捣碎草药,将它碾成汁,一边时不时探头往竹林那儿看一眼,然後又失落地扭回头。
何音顺着她的视线将目光落在竹林那,又想起那日见到沈绪那孩子,不由得心下烦乱,没想到仅仅一日,他便能扭转局势,怪不得当年青山那般看重他,说他日後定是可造之材。
何音回过神,试探地问芮毓,「阿毓可是在等人?」
芮毓偏头朝何音腼腆一笑,轻轻点头。
何音没再说什麽,只拿细绸缎将她今日没梳起的头发绑成一个长马尾,坠在腰间。
芮毓听话的立在那儿,也不动弹,任由师父给她紮头发,乖巧得很,待何音收了手,芮毓才转身靠在她臂上,轻轻蹭了蹭,以示感谢与高兴。
沈绪来时便看到这样的一番情形,他沉思,原来这丫头是习惯如此动作,根本无心什麽男女大防。
何音抬眸便看到沈绪站在台阶下,她一点都没觉得意外,自那日他那样问她时,她便知道他一定会再来,只是没想到这麽快。
「殿下来了。」
芮毓一下来了精神,殿下?之前住在屋子里的那些人,都喊他殿下,她猛地扭头,果然看到了沈绪。
她那双大眼睛顿时充满喜悦之色,人直接就往沈绪那头跑,到了跟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又抑制着心中的喜悦,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
她踮了踮脚尖,艰难的把脸贴着沈绪的脸蹭了蹭,要比一般时候更加亲昵一些。
沈绪依旧是一脸正色地推开她的脑袋,想说男女有别,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抬头朝何音道:「我有话想同她单独说。」
何音也看了他一眼,「阿毓不会说话,殿下同她能说什麽?」她说着便拉过芮毓,把草药交给她,让她去後厨煎药。
芮毓虽不舍,还是听了师父的话,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生怕再一出来沈绪就不见了。
沈绪似笑非笑地道:「何大夫在怕什麽?此次前来,不过是来谢芮姑娘的救命之恩,老师不是强调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提到芮太傅,何音一下变了脸色,又不想被沈绪看出不对劲,若她再拦着就过头了,只好退一步,「那殿下快些说吧,不要在此久留,留的越是久,殿下走後她越难过。」
沈绪微微颔首,抬脚就进了竹屋,绕到後厨,见小姑娘蹲在灶前搧着火,烟味缭绕,他蹙眉,这本不是她该做的事。
听见脚步声,被一团黑影笼罩着的芮毓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上去,然後就是咧嘴笑着,像个小傻子一般。
沈绪拿过她手上的蒲扇放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的肩颈上,瞳孔微缩,像只狼似的。
「闭眼。」沈绪朝她道。
芮毓依旧睁着大眼睛眨呀眨,不明所以。
沈绪又催促了一句闭眼,她这才缓缓闭上眼睛,因为闭得太紧,睫毛一颤一颤的。
沈绪不带犹豫的伸手把她的领子往下扯,力气不小,把芮毓吓了一跳,下意识就睁开了眼,愣愣地看着自己一边肩头暴露在外,有粗糙的触感在上面揉了揉。
看着那三颗并排的红痣,沈绪忽地一笑,又替她整理好了衣领,像诱哄小孩似的,「阿毓要不要下山玩?」
一炷香後,何音替芮毓收拾行李,挑来捡去却发现,八年来芮毓虽吃住在此,但贴身用品却极少,连身像样的衣物都没有,令她不由得有些懊恼。
匆匆整理完,她目光不善的看向沈绪,冷笑道:「殿下能一日之间反败为胜,果真手段阴辣,若是太傅还在,想必也会引以为豪吧?」
她话中指责的寓意沈绪听得清楚,却不在意地笑了笑,而是说:「何大夫把芮毓交给我,只会更好。」难道她要芮太傅的女儿这辈子都生活在这破竹屋里,连个玩伴都没有?还是随便找个村夫嫁了?
显然何音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无话可反驳,但还是说:「芮毓心性单纯,殿下生长的地方,於她来说是千万个不合适,殿下又何必非要带她回平城?」
沈绪敛眸,神色未明,「我会让她好好过,将来寻个好人家,以报恩师教诲。」
何音不再说话,犹豫的将包袱交给芮毓,不舍地揉着她的脑袋,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阿毓下山好好玩,若是想师父了,便回来看看。」
芮毓不知此次下山是要去另一个地方,只当做出门一趟,是以十分欣喜的点点头。
临走之时,何音思来想去还是叫住了沈绪,「殿下该知晓,她并非生来不能说话,只是八年前太傅病逝,自此便没见她开口过,长此以往,便好像真的哑了一般。」
下山途中,沈绪一行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因为师父的教诲,芮毓从未走过通往山下的小径,初次走过便觉得哪里都是新鲜的,连野花野草都要攥在手中半天才舍得放开,明明这处山与那处是一样的,她偏觉得好玩得很。
她抬头望了一眼云,云比屋子那块地方要远。
因为芮毓忽然停住脚步,随行的人也不得不停下,沈绪没催促,旁人更不敢着急。
午间,阳光正明媚,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自从康廉王府被包围後,平城的天一下就晴朗起来,於是又有人说,这便是老天爷的警示。
杨威买下的这座宅子是落云村最大的宅子,卧房便有十几间,沈绪喜静,便去了最偏僻的西院,自然也是将芮毓安排在了那处,只是还未至西院,就在路上和一个青衣女子撞上。
看到来人,沈绪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杨威。」
杨威犹豫地站了出来,为难地道:「殿下,秋水姑娘毕竟曾为我们传过情报,也算是殿下的人,如今宫中形势混乱,尤其是殿下走後,旁人对东宫冷嘲热讽的,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也不是个事儿……」
秋水怕沈绪太怪罪,忙跪下道:「不关杨将军的事,是奴婢不好,殿下恕罪。」
芮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秋水这一跪将她吓一跳,连忙往沈绪後面躲。
这时秋水也忍不住好奇地抬了抬眸,仔细看清芮毓的脸後,心下一紧,殿下身边什麽时候有如此靓丽的姑娘,她怎麽都不知道?
沈绪眉头越皱越紧,淡淡地瞧了杨威一眼,伸手把芮毓拉出来,朝秋水道:「往後你就伺候芮姑娘,不可怠慢。」
秋水一愣,将目光重新放在芮毓身上,一边点头认真应下,一边心里琢磨着,芮姑娘?平城的官家女子中有这一位吗?还是镇北侯那里派来辅助殿下的人?
思及此,秋水扣在腹前的手猛地一紧,隐隐的压迫感让她多打量了芮毓几眼。
而恰巧,芮毓也正好奇地看着她,却不是像在看人,而是在看物品一般,她眨了眨眼,唔,好高的头发,怎麽梳的?
沈绪也抬眸看了秋水一眼,再去看芮毓,心想是不大一样,於是他蹙眉吩咐,「叫几个人陪她去买些吃的玩的用的,梳洗打扮好。」
芮毓不知是在喊她,却听清楚了吃的玩的,心下便开出一朵花,巴巴地看着沈绪。
「让他们陪你上街玩,天黑之前要回来。」他说。
芮毓却不依,蹭着沈绪的袖子不撒手,虽然没有说出半个字,可那满眼希冀,不正是要沈绪陪着的意思吗?
杨威见状也是尴尬,垂着脑袋不出声,任由这两人东拉西扯。
半晌後,沈绪沉了脸色。
一旁的秋水见了颇有些得意,以前她在东宫伺候太子,太子虽在外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东宫的人却知道,太子的脾气是不大好的,若是惹恼了他,一定板着脸将那人拖下去斩了,这个姑娘若真是镇北侯派来的,那也太不会看眼色了。
沈绪站定,稍稍将芮毓推开,这样的动作,一天不知道要做多少回。
「若是我陪你去,要更早回来。」
芮毓一听,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秋水带她去西厢放了包袱,沈绪就在大门外候着,等她来了,才提步往街边走去,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除了杨威没让别人跟着。
秋水想一同去,但看着沈绪那张紧绷的脸,到底没敢开口。
第四章 仙女下凡来
落云村偏僻,街不像街,只一群小商贩围坐在一旁唠叨着家常。
沈绪这张脸本就生得精致,这样不遮挡走在大街上就够引人注目了,偏偏身边还跟着个长得跟小仙女似的女子,更叫人移不开眼。
有人窃窃私语说:「该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
「落云村要是有仙女,莫不是山上那位哑巴神女?」
「胡说什麽,何大夫从未让那神女下山,怎麽可能?」
听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沈绪走着走着脸就黑了大半,忽然停住脚步,朝杨威吩咐道:「去买一顶纱帽来。」
等到芮毓结结实实捂好脸,沈绪这才缓和了脸色。
本想给她买一身看得过去的衣裙,可这地方女子穿的都是粗衣,到底廉价,只是怎麽着也比芮毓身上这身看不出年头的薄纱裙好。
杨威眼前一亮,称赞道:「芮姑娘长的好,连粗衣都穿出了韵味。」
沈绪淡淡扫了一眼,就让他去结帐,正要问芮毓还要不要试试别的,芮毓一转头就被其他玩意儿勾了魂儿,自顾自地走到前面的摊子,学着一旁的妇人逗孩子,拿起拨浪鼓在自己耳边轻轻摇了下,面纱下的那张脸顿时笑了起来。
沈绪道:「买吧。」
他扭头瞥了一眼芮毓,虽看不清脸,却也知道里头定是个小傻子一样的表情,见什麽都是好玩的,不知道以後去了平城会不会吓到。
说着是要在天黑前回去,可芮毓逛得起劲,每一个摊子都要仔仔细细地看过去,生怕漏了什麽好玩的,这麽一来便忘了时辰,天黑不黑都与她无关。
沈绪也没催促,就这麽跟在她身後,芮毓偶尔分给他些小玩意儿,他起初冷着脸不肯拿,後来也尽数收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的,一点太子的样子都没有,逗得杨威直捂嘴偷笑。
终於她逛不动了,弯腰捶了捶腿,意犹未尽地看着还有没进去过的铺子,可惜的叹了口气。
沈绪看了她一眼,她也会叹气?问道:「累了?累了就回去。」
芮毓又是一声轻叹,点了点头。
杨威抱着大包小包的吃食与玩物,悄悄在芮毓耳边道:「姑娘这些东西可都是殿下给买的?」
芮毓不明所以,对,有些奇怪的石头叫银两,也叫钱,可以换东西。
见芮毓一头雾水的模样,杨威直截了当地说:「殿下送了这麽多东西给姑娘,姑娘可要谢过殿下才好。」
谢过?芮毓抬头满眼疑惑的看了杨威一眼,随後低头沉思,唔,怎麽谢?
蓦地,她停了脚步,循着香味停在大道上,左手边便是方才来时遇见的酒家,里头不知是什麽飘出一阵浓郁的香味儿来。
因为方才走来时芮毓肚子还撑着,便没进去,这会儿走了这麽多路,一下就馋了。
沈绪见状,偏头瞧了眼杨威,杨威会意立马进去包了些吃食,全是烤牛肉,香得很。
芮毓接过去,拿出一块肉便要啃起来,可肉到嘴边便堪堪停下,想了会儿,依依不舍地递到沈绪嘴边。
沈绪挑眉道:「我不吃。」
芮毓递得更近了些。
杨威悄悄点了点头,这芮姑娘还是颇有眼力劲儿的,才刚说要谢,这会儿就谢上了,孺子可教也!
沈绪不想同她站在大街上磨蹭,索性一把全接过来,拿在手里便走了,「知道了。」
芮毓一愣,不是的,只是要给他咬一口啊。
她茫然地望着沈绪的背影,匆匆追上,路上时不时扭头闻一闻那肉香,可看着杨威手中大包小包的玩意儿,终究没开口要回来。
算了,给他吧。
夜深回府时,秋水早早等在里头,沈绪一回来她便迎上去嘘寒问暖,和在东宫时一样。
忽然间,沈绪顿下脚步,「往後你就专心伺候芮姑娘。」
秋水彷佛挨了一巴掌,脸火辣辣的,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她瞥了一眼沈绪手中的烤牛肉,待沈绪走远了,才怪声怪调地同芮毓说:「殿下从不吃不乾净的东西,姑娘以後可别给殿下买了。」
虽然她没有跟去,但想也知道,杨威不会给殿下买那样的小吃,那就只有这位芮姑娘了。
芮毓将秋水的话消化了一二,从中摘出关键的,那个男人不爱吃肉,所以……应该拿回来的,她现在肚子好饿。
芮毓没应秋水的话,秋水心中不快也只能憋着,只当这个镇北侯送来的姑娘恐怕身分了得,不然怎麽这样傲慢?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免得这芮姑娘到太子殿下面前告她一状。
是以秋水伺候芮毓睡下,还给她换了一床上好的丝质被褥,同太子那屋用的一样。
芮毓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被褥滑溜溜的,她摸着摸着,肚子发出一阵饥肠辘辘的声响,她还是睡不着。
最後,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连外裙都没穿,就这样出了门。
院子不大,可此时天色已晚,她又不熟悉路,一下就找不到沈绪的屋子,晕头转向地到处走着,最後连自己的屋子都没找到。
这样的情况一般女子早就吓哭了,但芮毓倒是不怕,从前在山中也有迷路的时候,师父一走就是好几天,也没人寻她,她便找个山洞歇息,反正等天亮就能找到路了。
芮毓拍了拍地上的杂草,毫不犹豫地坐下,撑着头看天上的月亮,唔,好像比山上要小许多。
没一会儿她便歪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这时,一个人声传来,吓得她「刷」一下睁开眼,惊恐未消,茫然地抬头望去。
「在这里做什麽?」沈绪的话中还带着三分怒意。
芮毓眨了眨眼,清醒过来,正要起身站起来,脚下一麻,踉跄了两步。
沈绪伸手扶住她,芮毓毫不客气地将整个人都歪在他身上,她好累,没觉得哪里不对。
两个人就这样站定了一会儿,沈绪才问:「能走了?」
芮毓试着跺两下脚,刚才的麻劲儿消失了,她便点了点头,是能走了,可她却轻轻拉住沈绪的衣角,一手放在肚子上揉了揉。
「饿了?」
芮毓披着一头散发,点了点头,两眼亮晶晶地瞧着沈绪。
沈绪未置一词,拉着她的手腕就往院子里走。
方才芮毓出来时到处都不见光,黑漆漆的,现在却灯火通明,站着一大排人,手提灯笼,似乎在找什麽,而芮毓屋子门前跪着一女子。
芮毓不知,她方才消失的一段时间里,太子殿下在院子里发了多大的火,最受牵连的便是秋水。
沈绪拉着芮毓进去,一个眼神也没给秋水。
秋水只在背後委屈喊了句,「殿下……」
她立马红了眼,自己也没做错什麽啊,芮姑娘自己夜里跑出去,关她什麽事!
倒是杨威等人方才被叫起来找人时脸都吓白了,芮姑娘刚带下山一天,若是出了事,别说他们,太子殿下都没法担着,那可是恩师的女儿,太子殿下重情,肯定待她要比别人更多两三分情。
如今找到了人,杨威不禁抹了下一头的虚汗,摇头对还跪着的秋水道:「秋水姑娘,殿下要你伺候着,你怎麽能不守夜自己去歇息了?」
秋水一怔,这个芮姑娘至於做成这样吗?守夜,她只在东宫时给太子守过夜。
她委屈地抬起头,双眸蓄满泪水,「杨将军,这芮姑娘究竟是什麽人啊?」
赫北在一旁冷嘲热讽一句,「总之是你得罪不起的人,若是还想跟在太子身边,就做好你的本分!」
秋水心属太子,因为这事而怠慢芮姑娘也是可能的,但若是真出了个好歹……赫北想起沈绪方才在院子里发火的那张脸,再也不敢往下想。
半炷香後,屋子里飘出浓郁的香味儿,芮毓咽了咽口水,吃得不亦乐乎,直至填饱了肚子,打了个嗝才肯收手。
她这才发现沈绪一筷子都没动,推出一个碟子给他,目光热切地看着他。
沈绪抿嘴道:「我不饿。」
哦……芮毓失望的低下头。
忽然间,沈绪想起了何音所言,他眉间一松,整个人显得温文尔雅,缓缓开口说:「阿毓会说话,对吗?」
芮毓怯生生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面上呈现出一种纠结与无奈。
这神情沈绪是第一次看到,原来她也不是什麽小傻子,该有的情绪都会有,只是不懂如何表达罢了。
他瞥了一眼被芮毓吃完的空盘子,又问:「好吃吗?」
芮毓自然是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还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角。
沈绪继续道:「好吃还是不好吃?说出来。」
芮毓盯着他的眼睛看,那双眼睛像会骗人似的,不知不觉就被吸进去,想要照着他的话做,只是她艰难的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一用力,胸口就闷得难受,眼眶跟着红了。
当下,芮毓闷闷不乐地离开桌子,自顾自走到床边,被角一掀,钻进去,背对着沈绪。
屋里烛火未灭,沈绪没立即起身离开,坐了半晌,盯着那个後脑杓看,生气了?小哑巴也会生气,呵……
夜里,芮毓迷迷糊糊作了个梦,梦里的那座宅子挂着白色的绸缎,有一处屋子里摆满牌位,有个妇人跪在一旁哭,哭得人心里发慌。
她身边是一具灵柩,芮毓听到那妇人说——?
你爹爹就是话说太多,得罪了人也得罪了神,才死的这麽快!
唔,爹爹……
清早,芮毓迷迷糊糊醒过来,眼角还挂着两滴眼泪,她抬手一抹,完全忘了昨晚作的那个梦。
门外窸窸窣窣的,似有人走来走去,听到屋里头的动静才有人推门进来,是秋水。
秋水比昨天更加热络,忙端来金盆,替芮毓擦拭着手,说:「殿下一大早派人送来许多吃的穿的和小玩意儿,是让人在城里买的,比村里的要好很多,芮姑娘要不要看看?」
芮毓刚清醒,脑子还没转过来,别人问她好不好,她当然是点头。
秋水替她打开一个红木匣子,出乎意料的,里头不是放着一支饰品,而是一整盒,一整盒的簪子!而且打磨得很是精细,一看就知道不是随随便便买回来的。
殿下竟然对这芮姑娘照顾得如此细微……秋水咬了咬牙,勉强笑道:「殿下待芮姑娘真是好,不然奴婢给您梳了发髻,也好把这些用上?」
另外一个箱子里都是女子的衣物,各种料子都有,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秋水再不乐意,也是羡慕的,那些布料都是上等货,就算比不上宫里进贡的,也要比宫外富家小姐穿的还要再好些。
芮毓愣愣地点了点头,唔,原来山下有这麽多好看的裙子,回去的时候带给师父,师父会高兴。
秋水给芮毓梳的是高高的流云髻,里头放了个空心的木质发髻,把芮毓的头发撑得又高又长,好看极了。
她从铜镜里睨了一眼,手微微一顿,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发髻,她从前在宫中伺候过各宫娘娘,梳的要比现在精细多了,可没有哪一个比镜中的人还要好看。
秋水撇了嘴角,口不对心地说:「芮姑娘快去给太子殿下请个安吧,殿下等着呢。」
芮毓点了点头,发髻太重,压得她差点抬不起来,小心翼翼地顶着这个头去隔壁屋子。
这样一打扮,外头的守卫险些没认出她来,各个都睁大眼睛,惊叹道:「芮姑娘好,快去吧,殿下在里头呢。」
也有人说:「秋水姑娘可真是一双巧手。」
秋水苦涩地笑了笑,若是有芮毓那张脸,哪怕随便打扮打扮,也能有夸张的效果吧,原来殿下也是看重样貌的男人吗?
往日芮毓都是小跑过去揽着沈绪的手臂,今日却不同了,她一下注意着脚下有没有踩到裙子,又得注意着头上有没有歪了。
发髻重,脖子还累,芮毓像在脑袋上顶着个花瓶似的,走得端正又庄重,腰板挺直,一小步一小步猫过来。
沈绪,「……」
只见芮毓描了眉,眉间还点了朱砂,他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仍旧倒吸一口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稍稍移开。
芮毓扶着脑袋坐下,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沈绪不由得笑了,「是不是太重了?」
芮毓皱着眉头微微颔首,这麽一点,头上的步摇也随之摇了两下,吓了她一跳。
虽然这样子是好看,但到底不方便,还束缚了她的性子,沈绪便朝秋水吩咐,「明日换个方便的发髻。」
秋水忙应下,站在一旁听他们两人说话,可听了半天,好像只有殿下在说话,那姑娘怎麽一句话也不说,只会点头摇头。
忽然间,沈绪来了句,「还生气?」
芮毓抿了抿嘴,低下头玩弄着桌上的雕纹,眉间有淡淡的郁闷,她不说话,也不知她心中是怎麽想的。
沈绪只好换种方式说:「屋子里的东西还喜欢吗?」
芮毓这才抬头,抿着嘴角笑了笑,轻轻点头,那些东西於她来说都是好看的,好看的东西她便喜欢,就像面前这个男人,好看,脸好看。
沈绪抬手想拍拍她的脑袋,手伸到半空中,看着她满头装饰根本无从下手,只好收回来,说:「既然不想说话,那就暂时不说了,无妨。」
芮毓抬眸看了他一瞬,点头,像是在说好。
这样几句来回之後,两人算是和好了。
芮毓起身,也拉着沈绪站起来,然後拉着沈绪的手环在自己腰上。
秋水见状讶异的不得了,这个芮姑娘真是好大的胆子,明目张胆就勾引殿下,镇北侯哪里是派人辅助殿下的,分明是……可殿下也未推开……
沈绪僵在那里,任由芮毓摆弄他的手臂,把自己圈在沈绪怀中,两人相拥而立。
芮毓抬起脑袋蹭了蹭,仰头朝他一笑。
眼看发髻就要往後塌了,沈绪眼疾手快扶在她脑袋後面,这样看来,便像是他抱着她。
他眸光不明,却有些明白芮毓的意思了,问:「这样便算是和好了?」
芮毓欣然点头。
沈绪心下了然,双手紧了紧,她从小在山中长大,何音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何音却也常常不在,小丫头这个年龄正是渴望亲近的时候,他也看出来了,她极其喜欢别人同她说话,同她玩、抱她、牵她。
想到这,他目光向下,心中微微有些动容,若是太傅还在,她又何至於此?想当年芮家也只有她这麽一个女儿,何曾不是放在手心里哄着宠着的,只怪他当时年幼,能力太小,没能在太傅病逝後照顾好他的家人。
在落云村待了两天,平城的局势也渐渐明朗起来,沈卓北顺利监国,虽还是有些老鼠屎想坏事,但到底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也该回去了。
在落云村的最後一晚,沈绪抬头望向窗外那座高耸的山峰,若是要离开,她不知道肯不肯走,还是等到了城中再说比较好?
忽然,一阵细微的敲门声传来,然後门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芮毓本来是要睡下了,连发髻都已经拆掉,换上寝衣了,不知怎麽的,不睡觉跑到沈绪这里来。
她手中握着一卷书,是戏文,是赫北给她看着玩儿的。
芮毓打小除了医书,旁的都不大乐意看,都是何音一字一句读给她听,她才愿意听两句,这会儿便理所当然的将书交到沈绪手中,眼巴巴的望着他,好似在说:快念吧。
沈绪翻了两页,蹙眉道:「我不看,自己拿到屋里看。」
芮毓又推了回去,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
沈绪一顿,「要我念给你听?」
昨儿个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偏偏在沈绪要回城这一天下了小雨,让人心情莫名的低落。
当然,只有沈绪低落。
杨威偷偷瞥了一眼,转回头对赫北说:「你有没有觉得殿下昨夜没睡好?」
赫北也瞥了一眼,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平城事一大堆,这几日殿下都没怎麽歇息。」
杨威一噎,不是啊,昨日他守夜,看到芮姑娘穿着寝衣就进去了,过了一个多时辰,殿下把人抱出来送进她自己的屋子里,才又出来的……
当然,杨威也只是心中想想,还没胆子肥到要四处宣扬。
芮毓从屋子里踏出来,昨日高高的发髻已经变成了一个低平的编发。
秋水扶着她出来,下意识左右扫了扫,看到沈绪,朝芮毓说:「殿下在等着,芮姑娘走快些吧。」
芮毓停了一下,缓缓点头。
她眼底清明,走到沈绪伞下便收了自己的伞,同他挨在一起也没觉得哪里不妥,那眼睛笑得弯弯的,似乎在夸奖他昨日的故事说得很好听。
沈绪瞥开眼,她若不是芮太傅的女儿……罢了。
「上车吧,自己坐一辆马车。」沈绪抬了抬下巴,示意芮毓上车去。
芮毓抓着他朝其中一辆马车去。
秋水在身後提醒说:「殿下有自己的马车。」
芮毓一顿,还是不撒手,没听见似的抓着沈绪走,然後在小厮搬来的木梯边停下,等着沈绪先上去。
沈绪偏头看了她半晌,未置一词,但还是依她的心意上了车,随後芮毓才欢欢喜喜提起裙摆一同上去。
旁人看得目瞪口呆的,只好将另一辆马车留在这里。
季家军骑着马,护着一辆低调的马车缓缓往平城驶去。
芮毓似乎是头一次坐马车,开始时车子一晃,她惊呼一声扶住坐板,然後试探地慢慢放开,觉得很有趣似的,咧着嘴笑了起来。
沈绪移开目光,端正着坐好,闭眸养神。
忽然间,他放在腿上的手被轻轻一握,搭在他上方的那只手柔若无骨,像被一团海绵包住似的。
沈绪睁开了眼,看到芮毓挤着眉头,着急的晃着他,又掀开车帘指着窗外。
沈绪一时没看懂,芮毓更急了,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
手心痒痒的,沈绪下意识握住那只食指,问:「山上?」
芮毓重重一点头。
沈绪想了会儿才说:「你想回山上去?」
芮毓又是重重一点头,她眼睁睁看着离落云山越来越远,心中越发着急,怎麽办,回去晚了,师父会不高兴。
沈绪顿了顿,用当初哄她下山的语气说:「阿毓想不想进城玩?」
芮毓怔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进城是什麽地方。
沈绪趁机继续说:「你师父不在山上,她去给人瞧病了。」
芮毓这才有些动摇,师父不在家啊……唔,那好吧。
芮毓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没注意到自己一根食指还在沈绪掌心握着,歪着脑袋出神。
沈绪好奇地捏了一把,果真是软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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