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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春之《乡野小皇后》(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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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喵喵
时间:
2019-2-23 12:21
标题:
春之《乡野小皇后》(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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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9年2月26日
内容简介:
太后为了他龙体康健真是「用心良苦」,特地寻了冲喜姑娘,
既然他都「装病」多年了,戏得要演足,自然感激的接受,
她生得极为貌美,犹如月宫仙女下凡尘,只可惜是个傻的,
人事一概不懂,不仅大剌剌的盯着他瞧,说他好看,
连他更衣也不晓得害羞回避,还每天不知从哪个旮旯摘些小野花来送他,
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让做什麽就做什麽,他教她写字,她认真「画」,
为了封后大典他得先把她送出宫,她也一样怡然自得,
跟着其他家的姑娘到处玩,而且遇到啥好吃好玩喜欢的,
总不忘叫侍卫给他送来一份,虽然每次打开礼物匣子都是惊吓喜,
但见她在宫外仍这般惦记着自己,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有点……欣喜?
第一章 傻姑娘进宫
岷泽县来了一家富户,姓李,引起百姓们的热烈讨论——?
「这麽大的珍珠,人家居然用来镶鞋面,没见过吧?」
「那户人家连丫鬟都是满头钗环,一身绫罗绸缎,根本就像是小姐了。」
「那排场就不必说了,听闻县衙上下特地摆了酒宴,为那家老爷接风洗尘……那宴席上吃的都是什麽,嘿,说出来保准你听都没听过。」
「要是能去做丫鬟,可不就跟去做小姐差不多吗?」
「昨儿个不就说了吗?要找几个长得漂亮的小丫头进府做丫鬟呢。王大家的,你可以把你女儿送去啊!」
「什麽做丫鬟啊,我听说是要选长得好看的姑娘,送到京里去给人做妾呢!」
孙氏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旁边的妇人撞了下她的肩,道:「方才那些话你听见了吗?如果这李家真是来选姑娘送到京里去给人做妾的,你不如把你家么儿送去,这种大户人家选妾室通房的,只在乎长得好不好看,么儿年岁不小了,正经人家不乐意娶这麽个傻子,连那些个庄稼汉都不愿意娶一个担不起家中活计的当妻子。」
孙氏低着头,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将手里的药包捏得更紧了。
妇人又劝道:「你家成子年纪也不小了,且不说将来成亲的钱打哪儿来,就说说现在,李家要在咱们这儿修私塾,说是不拘高低贵贱,缴了束修就可以去读书,你难道不心动吗?趁这个大好机会,你不如用么儿换一笔钱,好让成子上学,说不定将来成亲的钱也有了。」
旁边有人嘻笑道:「我瞧成子同他姊姊一样傻,送去读书,恐怕也没什麽大用,留着钱将来成亲才是要紧。」
妇人跟着附和道:「是啊!这些钱你们都掏不出来,现今你男人还得吃药,以後哪还有钱啊?早些把人送走,兴许么儿凭着那一副好模样,下半辈子也能不愁吃喝。」
孙氏的手抖了抖,面上显露出一丝犹疑之色,像是经过这一番劝说,终於有些动摇了。
妇人见她半晌不开口,撇撇嘴,懒得与她再说,扭头与其他人又说起这李家排场如何大,丫鬟如何漂亮、如何娇贵,出行的马车上头缀了多少金银珠宝……
孙氏听着,犹豫的表情渐渐转为坚定。
她捏紧了药包,加快脚步回到家。
杨家的院门口是锁着的,不锁不成。
杨家姑娘是个傻子,整日都呆呆的,孙氏怕女儿跑出去,跌死在哪道沟里,於是每日出门,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要将门锁得死死的。
这会儿开了门,迈进院子里,便见一个年过十九,仍旧生得如十五、六岁少女一般的姑娘,披散着头发,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
正因为她傻,所以她平日里都不折腾,往一个地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起床时头发是什麽模样,一整天下来便是什麽模样,却也不显得邋遢凌乱,反倒有种说不出的乖巧静美。
孙氏先将药煎了,服侍自家男人起身喝了药,又去做了吃食,端给成子吃,之後她才端着一碗糊糊来到杨么儿面前。
孙氏放下糊糊,捧住杨么儿的脸,理了理她脸颊两旁的发丝。
杨么儿回过神来,盯住孙氏的脸,灿烂一笑,喊了声,「娘。」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让听的人心都要化了。
她的笑容也好看得紧,那彷佛一笔一划描绘出来的眉眼,乍然灵动起来,哪里还像个傻子?倒像是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仙女。
孙氏看着,不禁微微出神。
杨么儿很快又收起笑意,呆呆地盯着孙氏,变回一副不知渴饥冷暖的傻模样。
孙氏的心一紧,指腹轻轻拂过她的脸,微哑着嗓音问道:「么儿想不想吃鸡鸭鱼肉呀?么儿想不想穿绫罗绸缎呀?娘送你去过好日子……好不好?」
杨么儿懵懂地问:「爹娘和弟弟也一起吗?」
「不,么儿先去,以後再接爹娘和弟弟去。」
对於杨么儿来说,要听明白这样一句话的意思都很困难,所以她的表情没有什麽变化,看不出喜怒。
孙氏叹了一口气,这才端起碗递给杨么儿,盯着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光了。
随後孙氏仔细为杨么儿梳了头,还给她别了朵花,又将自己出嫁时那身好衣裳拣出来给她换上,又拣了块木炭,给杨么儿描了描眉,这才牵着她慢慢地走了出去。
李天吉在岷泽县待了已有一月有余。
他打着来此选婢妾的名头,实则是为了挑选给皇上冲喜的人选。
惠帝驾崩後,年十六的太子登基,怎料却染上了怪病,连朝都上不得。
朝中老臣心急不已,请钦天监占卜,表示南方岷泽县有一女子,若为新后,必使新帝绵延益寿,国运昌隆。
李天吉乃是淑妃的远房侄子,太子登基後,她一跃成了皇太后,所以挑选冲喜女子的任务,皇太后便交给了他。
可这个活计,看着风光,实则……要命得很!
新帝初登基,朝政把持在几位重臣和几位王爷手中,多方势力拉锯,谁也不愿瞧见新帝当真病体转好,羽翼渐丰,毕竟如此一来,这些人便没了继续把持权势的机会。
所以选什麽样的人来冲喜,便成了重中之重。
乡野村妇为新后,必然成为笑柄,可是这样还不够,这乡野村妇还得要是冲不了喜、丢新帝脸面的那种。
可是呢,这种行径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若是弄个貌丑无盐、邋遢粗鲁的去,其他人未必如何,他李天吉必然要先被那些装模作样为皇上好的人给一人一口口水淹死。
为着这件事,李天吉已经半个月不曾睡好了。
他坐在厅中,喝着凉透了的茶,眉间的皱摺几乎能夹死苍蝇。
这时,一名丫鬟快步进来,躬身道:「老爷,今儿个还选吗?外头又送了个新的来。」
「昨天送来的瞧了吗?」李天吉皱着眉问。
「没呢。」
「那便一并带过来吧。」
「是。」
不多时,几个年轻姑娘畏首畏尾地被带进来,不,倒也不全都如此,至少有一个身量小的,走在後头那个,态度大大方方。
待所有人在李天吉跟前站定,他的目光立即被最後那个小姑娘给吸引过去。
待瞧清对方的长相後,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穷乡僻壤的,居然还有如此标致的姑娘!
不,不止是标致,哪怕她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有些乱,眉毛也不知是谁画的,总归画得不大好,但她琼鼻樱唇,黛眉桃腮,俏丽若三春之桃。
李天吉的脑袋轰轰作响,一瞬间甚至动了点把人留为己用的心思,但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这股冲动。
他扫视过其他的姑娘,却遗憾地发现,这些姑娘里头,包括前些天他见过的那些姑娘里,没有一个人及得上这小姑娘的相貌。
李天吉吐出一口气,招招手,示意对方到自己跟前来。
旁边的小厮躬身忙道:「她叫杨么儿。」
李天吉听岔了,以为是叫「瑶儿」,心想着她的名字也取得好,他不由得露出微笑。「瑶儿,过来。」
杨么儿眨眨眼,没动。这里对於她来说太陌生了,还有许多陌生的人,让她一时间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李天吉见状,有些惊疑,扭头问那小厮,「她这是怎麽回事?难不成是个聋子?」
那小厮笑了笑,回道:「不是,她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傻子。」
「傻子?」李天吉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再望着她那张脸,浓浓的遗憾涌上了心头。
小厮又道:「不过方才她娘送她来的时候,说她傻归傻,却乖顺得很,让她做什麽便做什麽,和其他那些个鼻涕口水混作一团的傻子不同。」
李天吉怀疑地将她从头打量到了脚,她站在那里没动,的确乖顺得很,再瞧她没有一丝乡野村妇的粗鄙畏缩之气,他心中渐渐涌现了一丝喜意。
傻子?傻子不是正好吗?
足够漂亮,行事大方,实际上却是个小傻子,这不正好全了京里头那些人的要求?
李天吉一拍案桌,一旁的茶盏跟着一抖,他难掩欣喜地道:「就她了,速速带她去洗漱打扮一番,换了乾净衣裳,明日,不……今日!今日便动身送她进京!」接着他露出颇为新帝分忧的神色来,又道:「皇上的病体可耽误不得,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心系着皇上的龙体呢……」
不过半个时辰,杨么儿便被换上了一身俏丽的粉色衣裙,两、三个丫鬟将她扶上了马车,随即马车从李家驶了出去。
守在墙角的孙氏,怔忡地盯着马车远去,脚下一绊,摔跌在地。
马车内,杨么儿拉了拉身上布料细腻的衣裳,将头从车帘子探出去,隐约瞧见孙氏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一串眼泪滑落下来,脸上却没旁的表情。
两旁的丫鬟先是被她这样的举动吓一跳,担心她会摔下马车,接着看到她落泪的样子,又忍不住暗暗抽气。
这村姑长得也着实太好看了些,哭泣时像是从仙子眼中落下珍珠水晶似的,漂亮又让人心疼。
紫绦色篷顶的马车缓缓驶进京城,径直朝着永宁巷而去。
「总算回来了。」一名丫鬟望着前方不远的李家大宅,松了口气。
「这姑娘果真是个傻的,一路上只顾着吃喝睡觉,倒也省事。」另一个丫鬟笑出了声。
就快到李家了,丫鬟们朝外一瞧,便见李老夫人带着几个媳妇,携着婆子丫鬟,已经站定在门前了,她们连忙收起打趣的心思。
她们险些忘了,这个傻姑娘可是要送进宫里去做娘娘的,就连老夫人都摆出了这等恭迎的架势,她们这些打趣姑娘的玩笑话,若是叫主子听见了,被扒掉一层皮那都是轻的。
马车停在李家大门外,李老夫人慈和地笑着走上前来,随即两个大丫鬟打起了车帷,将里头呆坐着的姑娘扶了出来。
杨么儿抬起头,懵懂地打量着面前的宅邸。
那门真高呀!两边蹲坐的石像也好大呀!旁边围着的人也真多呀!
还不待她回过神来,李老夫人便扶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笑着道:「真是个标致的姑娘,一路上想必累了,先沐浴解个乏,再换身乾净衣裳。」
杨么儿不做声。
李老夫人见她宠辱不惊,脸色、目光都未有一丝变化,更觉得这小姑娘不可慢待。
李家几个媳妇簇拥着杨么儿往平日里贵客住的秋香院去了。
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她洗去了一身泥灰,又换上了崭新的衣裳,而後又为她仔细梳了双鬟髻,给她戴了钗环,描了眉,画了唇。
杨么儿坐在那里,任由她们摆弄。
「姑娘怎麽没有耳眼?倒是没法子戴耳饰了。」丫鬟惊讶地说着。
一旁的婆子闻言便要去取针。
杨么儿瞥见那针尖,想也不想就抬手捂住了头。
「成了,都下去吧。」李家大媳妇当先推门进来,斥退了婆子丫鬟,然後走到杨么儿身边,亲热地扶住杨么儿的手臂,将她拉起来,问道:「姑娘饿不饿?不如先用些吃食?」
杨么儿点了下头。
李家几个媳妇便陪着杨么儿一并用了饭。
杨么儿傻归傻,但自己吃喝是会的,只是动作比旁人要慢些。
满屋子的主子、仆妇盯着她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嘀咕,她真不像从山野乡村里头出来的,难怪挑了这麽个人。
「大夫人,老夫人那边差人来问姑娘可吃好了,好了便即刻送进宫去,太后娘娘还等着见人呢。」丫鬟在门外行了礼,出声催促道。
杨么儿听见声音,也歪着头望过去。
那丫鬟被瞧得脸颊一红,马上低下头,不敢与杨么儿对视,这位姑娘实在清丽逼人,让人只是看一眼都不自觉屏息。
「那便收拾一番,送杨姑娘进宫吧。」
「是。」
杨么儿不知道皇宫是哪里,只知道这些人要送她去另一个地方。
她瞧了瞧面前摆了满桌的菜,忍住了舔唇的慾望,她还没吃饱呢……
但她还是乖乖地起身,跟着一群人往外头走去。
接着她又坐上了马车,马车摇啊晃的,不知过了多久,来到高高的宫墙外。
那墙高得仰脖子瞧都费劲儿,杨么儿只瞧了两眼便不再瞧了。
丫鬟为她戴好帷帽,扶着她下了马车,将她转交给太后宫中特地来接人的宫女太监。
杨么儿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往里走,倒也不计较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拨陌生面孔。
这於她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有趣的事。
她从前在院子里,一坐便是好久好久,见得最多的就是从院墙东面飞到西面的鸟儿,哪有见过这样多的人。
淑妃是惠帝在位时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当时的太子早早便失去了母亲,一直由惠帝亲自抚养。惠帝去後,新帝便在众臣谏言下奉淑妃为太后,赵妃为太妃,秦昭仪为太嫔,余下的妃嫔则移居南沿别宫了。
如今太后、赵太妃与秦太嫔便居於东六宫的永安宫中。
宫人们引着杨么儿到了永安宫。
年老的嬷嬷冷着脸将她从头摸到了脚,又命人脱下她的鞋履,让她只穿着单薄的袜子迈入了殿中。
杨么儿触地觉得凉得很,本能地缩了缩脚,身後的嬷嬷推了她一把,冷声道:「还愣着做什麽?还不快进去,岂能让娘娘等你!」
杨么儿听不大懂她的话,只觉得到了这里,周围的人个个都变得凶恶起来,让她有点害怕,尤其仰头一望,这儿的门也高得很,有股迫人的气势直往头上压。
杨么儿收回目光,顺从地进了殿内,只见中间的座上坐了一名年过四十,打扮得雍容华富的妇人,她还瞧见对方纤长的手指上戴着尖尖的护甲套,让人看着就难受。
「一个村姑……嗤。」座上人冷笑一声,似乎连拿正眼瞧杨么儿都不屑。
旁边陪坐着的安阳侯夫人笑了笑,说道:「臣妇瞧这位杨姑娘模样倒是标致,想来皇上定是会喜欢的。」
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之色,她左手扶住杯盏,道:「自然会喜欢的。行了,哀家也不必瞧了,送到养心殿去吧。」她没什麽耐心地挥了挥手。
嬷嬷躬身道:「娘娘,还未举行大典,便将杨姑娘送到养心殿去,只怕多有不妥。」
太后眼底的讥讽未消,挥手道:「哀家也是为皇上考量,皇上仍在病中,早些将杨姑娘送过去,兴许皇上的病立即就有了起色呢。」
嬷嬷欲言又止,但最後她还是将太后的话传达了下去。
杨么儿糊里糊涂地又被带了出去,但她心里有些高兴,总算又能穿上鞋子了,不用再冻着了。
待杨么儿走了,太后才道:「李家递了信儿,说送来的是个傻子,平白放个傻子在跟前,碍眼也就罢了,要是坏了哀家这永安宫的风水那可不行。」
安阳侯夫人难掩惊讶。「是个傻子?」
「是啊。」太后的嘴角微微一翘,刻薄的道:「一个傻子,一个病鬼,倒也是天生一对。」
安阳侯夫人听了这话,冷汗登时便渗出来了,低头不敢言语。
杨么儿被带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儿的老嬷嬷脸色更为冷硬阴沉。
老嬷嬷对杨么儿道:「在门外头给皇上磕个头就是了。」
杨么儿晓得磕头是什麽,但却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麽要给人磕头呢?於是便杵在那里没有动。
老嬷嬷脸色一沉,冷声道:「来之前李家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杨么儿歪头瞧着她。
老嬷嬷更觉得怒火升腾,抬手便要掌掴她。
此时门前挂着的帷帘叫人从内掀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公公走出来,盯着那老嬷嬷道:「闹什麽呢?扰着皇上休息,是不想要脑袋了?」
老嬷嬷这才收敛了些,弯腰躬身道:「赵公公,李大人已经从岷泽县寻得人了,方才太后娘娘做主将姑娘送过来了,老奴正在叫姑娘在外头给皇上磕头呢……」
杨么儿从帷帘被掀开露出的缝往里头瞧,黑黑的,她什麽也没瞧见,但有一股香气飘了出来,好闻得紧。
她心想,里头一定是个好地方。
外头老嬷嬷和赵公公说着话,里头跪地的宫人起身,将龙榻上的少年扶了起来。
其余宫人忙去多点了几盏灯,室内这才明亮起来。
榻上人的面目也在烛光照映之下变得清晰,如墨挥就斜飞入鬓的眉,如点漆般狭长深沉的眼,还有淡而无色抿紧的薄唇。
那是一张俊美却又锐利的面庞。
烛光晃了晃,他眼底的阴鸷多了两分,面上的锐利倒是褪了个乾净,看上去就像是个苦於病体,因而性子阴沉,但实则又软和无力的少年。
「外头是谁?」他问。
赵公公返身进来,在他跟前躬身,恭敬地道:「回皇上的话,那位……岷泽县的姑娘,送来了。」
少年的面上辨不出喜怒,他命人卷起帷帐,撤走屏风,而後歪头朝门那儿看去。
他一偏转头,眼角似乎跟着泄出了点点光华,端的是一个俊美勾人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旁边的宫女暗自红了脸,不敢再看,把头垂得不能再低。
少年盯着挂在门上的薄薄帷帘,光影之下,上头映出了少女梳着双鬟髻,身形削瘦,好似只要伸手拽住她的发髻轻轻一提,就能将她整个人都提起来。
像什麽呢?
少年想起来大约七、八岁时,父皇让人拎了只兔子到他面前来,大大长长的兔子耳朵,直愣愣地竖立在脑袋上,说不出的呆。
「不用磕头了,让她回去吧。」少年的嗓音嘶哑冷淡,带着一股让人彻骨透心的寒。
第二章 皇上生得真好看
杨么儿被安置在养心殿後寝宫的西耳房,燕喜堂。
老嬷嬷分了两个宫女并一个小太监给她。两个宫女,一个叫春纱,一个叫夏月,小太监没全名,老嬷嬷管他叫小全子。
「你们服侍着杨姑娘,莫要让她乱跑。」老嬷嬷拉长了脸道。
说是服侍,但听这个口气,倒像是监视管教了。
春纱三人连忙应了,送老嬷嬷离开。
杨么儿坐在那把鸡翅木雕椅子上,不动作也不出声,瞧着与木头人没什麽分别。
夏月转头瞥了她一眼,扯了扯春纱的袖子道:「咱们到外间去说话吧。」
春纱有些犹豫。「姑娘跟前可不能少人。」
「没瞧见她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吗?」夏月掩去眼底的三分嫉妒和两分讥讽,又道:「她不会叫人的,咱们也正好趁这个功夫松快些,不是吗?」
春纱挪了挪脚步,最後还是摇头拒绝了。「还是得留个人才行,总归咱们来这儿是伺候主子的。」
「她算哪门子的主子?」夏月再也遮掩不住心思,满腹怨气地道。
如今後宫事务虽然尽掌於太后之手,皇上也在病中,可这些宫女面对年轻俊美的新帝,难免会起了些旁的心思。
若是宫里进几位年轻漂亮、家世好的娘娘也就罢了,毕竟如今後宫空虚,岂料头一个送进来要做皇后的姑娘,居然是个乡野来的傻子。
夏月意难平,哪里乐意去伺候杨么儿。
春纱吓得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一边厉声斥道:「你胡说什麽呢?这位将来定然是做主子的,如今只是还未举行大典罢了,你胡言乱语害了自己不要紧,别带累了咱们。」
小全子闻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夏月被她这样一番教训,脸色转白,不是吓的,而是气的。
她压下喉中那口怨气,点了下头,道:「我以後不说就是了,那今日便由你守在这儿看着吧。」说完,她就急急地走了。
春纱也不去追她,叹了口气。
杨姑娘被接进宫,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便被打发到这里来,连秦嬷嬷都敢横眉冷对,怪声怪气,想来是不受重视的,她们来伺候杨姑娘,将来又有什麽前途可言?
不管这宫里头的人如何想,杨么儿到底是在宫里住下了。
她天生对周遭的人事物感知迟钝,因而离了岷泽县,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住进这高墙围立的皇宫,周围又都是陌生凶恶的人,她也不觉得难过。
她每日的吃食都是由御膳房一并做的,比起在岷泽县时吃的饭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对於她来说,食物都是一样的,没有凉与热、好与坏的分别,如今能够吃饱,有衣裳御寒,又有那柔软的被子和床榻,她已经倍觉满足。
唯有一点不好,她每日坐的那把椅子太硬了,硌得难受。
窗外鸟儿飞掠而过,发出清脆的啼叫声,杨么儿的兴致又被勾了过去,隔着一层窗纱,呆呆地盯着外头。
这时候小全子提着食盒跨过门槛,与夏月一块儿将食物摆上了案桌。
春纱扭头瞧了瞧杨么儿,心越发地沉了。
杨姑娘生得甚是漂亮,又因不常走动,皮肤细腻白皙,身娇体软,坐在那儿,好似一尊美玉雕成的娃娃,可这不会动不会说的娃娃,生得再好看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春纱问道:「小全子,你整日在宫中走动,可听说了大典何时举行?」
夏月嗤笑道:「他哪里会知道,况且这大典会不会举行,还说不准呢。」
小全子小心地收拾食盒,忙道:「我还真听说了,礼部已经在准备了,只是皇上大婚到底与旁人不同,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准备妥当。」
春纱面露失望之色。「两、三个月啊……」想来这段时间杨姑娘是没机会见着皇上了。
夏月全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瞧向案桌上的食物,露出垂涎之色。
她想着这些日子那傻子鲜少开口,就算被欺负,应该也不会乱告状,便大胆地伸出手。
春纱一声厉喝,「夏月!你做什麽?」
「左右她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们怎麽不能分食了?」夏月满不在乎地说完,直接坐了下来,取了杨么儿的碗筷自己用。
春纱吓坏了,但又阻止不了夏月,她转头去看杨么儿,见她还盯着窗外的鸟儿,一副全然不知身边事的模样,她更觉得难受了。
小全子也有点怕夏月,她性子泼辣,在贵人面前谨小慎微,在其他宫女太监面前却是凶得很,他只能缩着脖子,硬着头皮劝一句,「这是主子的……你,你总不好饿着主子吧?」
「我又不会全部吃光。」夏月得意地笑了笑。
吃了杨么儿的食物,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要当皇后的人,个中滋味真是好得不得了,等她吃饱了,她才起身去扶杨么儿。
「姑娘快用饭吧。」夏月脸上的笑容越发刺眼。
杨么儿让她扶着坐到桌前,开始吃了起来。
夏月见状,笑得更开心了。
之後接连几日,夏月都这般行径,每回瞧着杨么儿乖乖坐在那里,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的时候,她总会忍不住大笑出声。
只是今儿个——?
「笑什麽?」秦嬷嬷如拉锯子一般吱呀难听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她板着脸跨进门内,盯着夏月。
夏月的笑声戛然而止,忙规矩地喊了声,「嬷嬷。」
秦嬷嬷年纪不小了,眼皮耷拉着,眼睛只有一条缝,那条缝里还迸射出寒光来,看了便叫人无端害怕。
「太后娘娘宫里的徐嬷嬷方才来传话,让你们服侍姑娘梳洗打扮,待到酉时,将人送到皇上的寝殿去。」
春纱惊愕地看着秦嬷嬷。「这,这是……」还未举行大典,无名无分的……
秦嬷嬷掩去眼底的嘲弄之色,道:「皇上龙体为重,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杨姑娘之所以进宫来,为的不正是冲喜吗?除了这番作用……」
她没将话说完,但旁人也都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除了这番作用,还有什麽用呢?
想来,在太后娘娘看来,这位杨姑娘连封后大典都不配举行了。
若真是这样,恐怕连史书都不会记载,甚至还要成个笑话。
春纱满脑子杂乱的思绪,她呐呐地问:「那,那皇上那里……」
「今日皇上龙体更加不适了,御医方才瞧过,太后娘娘心下担忧,这才命徐嬷嬷来传话。」秦嬷嬷道。
想来是要赶紧把人送到床上去冲喜了。
春纱不敢再多问,点头道:「奴婢这就服侍姑娘去梳洗。」
夏月也跟着应声,随春纱一块儿去了,夏月素来欺善怕恶,在秦嬷嬷跟前,只有装乖卖好的分。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杨么儿第三回打扮。
夏月巴不得她入了皇上寝殿之後,将皇上得罪个彻底,哪里肯仔细为她打扮。
春纱也不善梳妆,只好学着杨么儿刚进宫的模样,给她梳了个双鬟髻,旁的钗环也不敢插,就系了丝带,垂在脸颊两旁,随後又给她换上太后命人送来的绯色袄裙。
那浅淡的红色在两个宫女眼底晃了晃,春纱咽了下口水,莫名觉得彷佛待会儿是要送去拜堂一般。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近酉时。
秦嬷嬷催促着她们扶起杨么儿,往皇上的寝殿去了。
此时养心殿的後殿中,赵公公跪在地上,小声劝道:「皇上换身衣裳吧。」
萧弋垂下眼,掩去眸中阴冷的光芒,嘴角却挂着违和的笑。「太后倒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朕同这乡野丫头绑到一处了。」
赵公公劝道:「那日钦天监占卜,皇上是亲眼见着的,兴许这姑娘真能为皇上冲一冲喜也说不准……」
「举国上下盛行道术,就连宫中都推崇观天占卜,朕却不信这些。朕活得好不好,从来不由这些人说了算。」萧弋淡淡地道。
赵公公磕头道:「皇上说的是。」
「取衣裳来。」萧弋突然松了口。
这戏,总是要演的。
钦天监卜出的最後卦象,旁人以为这是羞辱掌控新帝的手段,殊不知其实是新帝推波助澜,方才有了这一卦。
先帝在位时,後宫之中多有阴私,莫说宫妃,就连皇子皇女都中过毒。
萧弋便是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之後小心调养已然大好,但总有人盼着他不好。
所以先帝驾崩後,他一登基,旁人便以他病体孱弱又未立后为藉口,阻拦他执掌朝政。
如今他有了冲喜的新后,他们又要上哪儿去寻藉口呢?
萧弋张开双臂,让宫女伺候他换衣裳,眼底掠过一丝锋芒。
这些个居心叵测的人,他会拿他们的鲜血、头颅,来做他攀上顶峰的台阶。
春纱一行人拥着杨么儿抵达养心殿後寝宫的时候,刚刚好是酉时。
门外的大宫女板着脸挡住了春纱等人。「杨姑娘留下,你们可以回去了。」
夏月乐得清闲,福了福身,拉着春纱走了,小全子也赶紧跟上,只留下茫然的杨么儿。
大宫女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些许的妒意。「姑娘随我来。」
杨么儿跟着她往里头走,那天闻到的那股香气又钻进了鼻子里,和从前家里的味道很像,似乎是药香……
杨么儿抽了抽鼻子,感觉到一股别样的亲切感。
大宫女突然顿住脚步,抬头小心地朝榻上望去,柔声道:「皇上,杨姑娘到了。」
杨么儿也顺着望去,那儿坐了个人,身形修长挺拔,比她要高。
只是室内灯火摇晃,这人的面容瞧不大真切,只隐约觉得他好像很白,像她睡的那间屋子里帷帐上挂着的玉的颜色。
杨么儿有些怕他,就好像见到天敌一样,从骨子里漫出的畏惧。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往後退了半步。
突然她感觉到身後一股力道袭来,大宫女将她往地面一按,道:「杨姑娘见了皇上,怎麽不懂得行礼?」
杨么儿毫无防备,就这麽跌跪下来,膝盖磕着地面,发出清脆声响,眼泪登时便涌了出来,嘴里也跟着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大宫女也吓了一跳,面色尴尬,局促地伸手要去扶杨么儿。「姑娘行过礼了,便快起来吧。」
杨么儿被扶起来,立在那里却一副站不稳的模样,更衬得她像个小可怜了。
大宫女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她有些後悔自己过於轻慢,不将杨姑娘放在眼里,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莽撞的推搡那一把。
这时,萧弋终於出声了,「扶她过来。」
「是。」大宫女渗出更多冷汗,她死死低着头,扶住杨么儿的手,将她往前带。
这一触手,大宫女脑中不自觉掠过一个念头——?她的手腕真细。
随着越走越近,杨么儿下意识咬住下唇,怯怯地看向榻上的人,懵懵懂懂地想着,这人生得真好看,而且年纪似乎比自己小。
随後她的目光便紧紧黏在萧弋的面庞上,挪也挪不开,像是看得入神了。
萧弋同时也在打量她,浅淡的红色衣裳将她裹起来,像朵含苞待放的花,漂亮又稚气。
只是她怎麽又梳了双鬟髻?梳得还没那日好。
这一路走过来,发髻都散了,发丝落在她的两颊旁,显得狼狈又可怜。
啊,她还哭了,一双眸子浸得水汪汪的,澄亮得像是两颗黑宝石,脸上的妆也被眼泪晕开了,也不知是谁给她上的妆,这会儿糊作一团,像个唱戏的小童。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和那天看见的影子一样,显得单薄极了。
她和萧弋想像中的模样全然不同,他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锦衣华服上身也无法掩住粗鄙乡野之气的女子,那女子也许长得还算漂亮,但上过妆後怕也是俗艳不堪,更不要说心智痴傻,也许流了鼻涕涎水都不晓得擦。
可面前的少女,形容虽然狼狈,却掩不住清丽动人。
她看上去太可怜了,可怜得让人几乎忍不住心生怜惜。
「坐。」萧弋开口道。
大宫女忙扶着杨么儿。「姑娘请坐吧。」
杨么儿不等小太监将凳子取来,迳自坐到原本就放在榻边的一只锦凳上。
她仰起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弋。
这个人真好看,比窗外飞过的鸟儿要有趣得多了。
一时间,室内静寂,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没想到杨姑娘不仅傻,还是个胆大的。谁敢这样直盯着皇上?皇上虽然年少,但是在养心殿伺候的人,没有一个不畏其威严的。
萧弋突然伸出手,勾住杨么儿脑袋上的双鬟髻,拽了下,拽不起来。
杨么儿似乎并不觉得疼,只是眨了眨眼,将一颗挂在眼角的泪珠眨落下来,楚楚动人。
「起来坐,坐这里。」萧弋收回手,指了指榻旁的脚踏。
这张紫檀木雕花漆心榻很是宽阔,光是脚踏都能竖着躺下一个人,要容下一个杨么儿自然轻松得很。
闻言,所有宫人们都颇为惊讶。
他们都以为皇上会不喜杨姑娘,与之亲近就更不可能了,能赏她一个位子,让她在这室内坐上一晚都是恩典了,没想到皇上竟愿意与杨姑娘这般靠近。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杨姑娘动也不动,只盯着皇上出神。
萧弋也没有要强求的意思,淡淡地道:「取水来,给她擦擦脸。」
「是。」两个小宫女忙退了下去。
杨么儿一直没开口,双眼紧盯着萧弋,像是在瞧着什麽宝藏一般,津津有味极了,一双黑眸越发明亮。
萧弋便坐在那里任由她打量。
他见过无数的目光,或畏惧或鄙夷,或贪婪或悲悯,但独独没见过这样的,乾净纯粹,像是雨後洗过的天穹,不含一丝杂质。
「皇上,水来了。」小宫女在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手中举着铜盆,不敢擅自往前行。
「去吧。」
「是。」小宫女这才走到杨么儿身边,将铜盆放下,跪在地上,仔细为杨么儿擦脸。
杨么儿乖乖由着她擦,依旧仰着头瞧着萧弋,目光都不挪一下。
萧弋便也瞧着她,道:「倒如稚子一般。」
「是啊,杨姑娘的心性实在单纯天真,但又不似稚子那样,随意啼哭吵闹。」赵公公在一旁附和道。
养心殿中,也只有他敢接上萧弋的话了。
「如此说来,倒是比旁人都要省事些。」萧弋道。
这话赵公公就不敢接了,於是室内又归於寂静,只剩下那小宫女拧帕子过水的哗啦声。
「皇上,擦好了。」小宫女起身,端着铜盆退开了。
洗去了那糊作一团的妆容,杨么儿的模样才真正显露出来。
室内众人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呼吸一窒,满脑子只想得到一句话——?粉黛远不及其颜色。
「是个漂亮姑娘。」萧弋淡淡道。
众人闻言,忙低下头,不敢再瞧。
再漂亮,那都是皇上的人,哪里轮得到他们肆意打量?
不过她确实漂亮,过去惠帝在位时,後宫中不少美人,有端庄秀丽的,有妩媚温柔的,甚至还有异域风情的,但都不及她蛾眉曼睩,仙姿佚貌。
「皇上,可要安置了?」赵公公躬身问。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寒意也渐渐笼上身。
萧弋道:「扶她起身。」
「是。」大宫女紧张地将杨么儿扶起来,带着人进了内室。
萧弋这才起身,缓缓走进去。
宫人们忙动作起来,燃烛、点香,不一会儿的功夫,内室便热了起来。
杨么儿因为热意笼身,双颊泛起了两团绯红,她坐在床沿,望着萧弋的方向,还真像个新婚的小娘子。
萧弋走上前,在她跟前站定。「瞧什麽?」
「好看。」
「谁好看?」
「你呀。」
萧弋神色淡然,顿了顿,说道:「你更好看些。」
杨么儿闻言,却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大抵是对自己的美丽全然不了解。
看着她困惑的模样,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吧?
想到这里,萧弋的目光闪了闪,挨着杨么儿坐了下来。
宫人们正要退出内室,萧弋突然转头盯着那大宫女道:「你叫什麽名字?」
大宫女咬了咬唇,心里难过又兴奋,难过的是,她伺候皇上快半年了,皇上却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兴奋的是,皇上特地唤住她,不知道是有什麽事?
她低下头,恭敬地道:「奴婢曼荷。」
「哦。」萧弋淡淡地又道:「拖出去杖毙吧。」
曼荷仓皇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萧弋。「皇、皇上……奴婢,奴婢做错了什麽?」
两个小太监快步上前,架住她的双臂,将她往外拖去。
曼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才真的怕了,她连缘由也不敢问了,颤抖着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错了,皇上饶命……」
她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挣扎时头发也散了,可是萧弋连再看她一眼也没有。
两名小太监力气极大,拉着她快步出了养心殿,又来了几个太监用麻布将她整个裹在里头,狠狠地用刑杖敲下去,第一杖便见了血,不过被麻布裹着,只渗了些许出来,连那地面上的青砖都没弄脏。
在曼荷失去意识前,才隐约意识到,她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因为她推搡那傻子那一把,推得太用力了吗?
萧弋扭头去打量杨么儿的神色,她会怕吗?
却没料到她仍旧盯着他看,眸光依旧澄澈,表情也依旧沉静。
让人无端生出一分暖洋洋的感觉。
只是突然间,一声突兀的咕噜声响起,打破了室内战栗紧绷又融合着异样温馨的气氛。
萧弋目光下移,落在杨么儿的腰腹位置。「饿了?」
杨么儿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双颊都鼓了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填饱空空的肚子,却没想到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咕噜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杨么儿眉间流露出些许丧气之色,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应声道:「嗯,饿了。」
萧弋将她可爱的神态收入眼底,又问:「今日来时没用膳吗?」
杨么儿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细声道:「吃了,可是吃不饱。」
萧弋转头看向赵公公,赵公公忙躬身道:「皇上,杨姑娘的膳食是御膳房一并做的,按的是妃嫔分例。」
「命御膳房做些易克化的食物,即刻送来。」萧弋下令。
「是。」
转瞬间室内的宫人便都退下了。
杨么儿小声说道:「脖子疼了。」
萧弋比她高,哪怕是坐在一块儿,她也得抬头瞧,脖子能不疼吗?
萧弋眸光一动,伸出手,捏住杨么儿的下巴,帮着她抬高了脑袋。
杨么儿也就顺从地靠着他的手,眼底跟着流露出三分感激和开心,这样可真省力呀!
真是个小傻子。他瞥见她眼底的欢欣之色,忍不住又问:「平日里谁同你一起吃饭?」
杨么儿蹙眉,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唔,夏月。」
不到半个时辰,御膳房便将食物都呈来了,御膳房那边不知道是杨么儿饿了,以为是皇上要用膳,便做了好生丰盛的一顿。
燕窝鸭丝、口蘑肥鸡热锅、苹果软烩、肉糜羹、豆腐八仙汤,一一呈上了桌,再配以精美的食具。
杨么儿看得目不转睛,一时间倒是将萧弋抛到脑後去了。
萧弋吩咐候在一旁的两名宫女,「都布在她面前就是了。」
两名宫女应了声,替杨么儿布菜。
杨么儿也没急着吃,她先转头瞧了瞧萧弋,问:「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吃吧。」
杨么儿这才如同得了令,捏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萧弋将赵公公唤到跟前,问:「伺候她的几个宫女里头,是不是有个叫夏月的?」
赵公公哪能全都记得这些个小宫女的名字,但皇上既然问起,那必然是有了,他便点点头道:「是有这麽个人。皇上,她可是犯了错?」
「将她传唤过来。」
「是,奴才这就差人去。」
第三章 主子不可欺
夏月、春纱、小全子回到了燕喜堂。
夏月抱怨道:「这样走一遭,倒是白吃了那一顿了,这会儿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春纱皱起眉头劝道:「如今杨姑娘已经送到养心殿去了,将来哪里还容得下你这样欺辱?你且收敛些,莫要胡来。」
夏月轻笑道:「莫说送到养心殿去,就算她真做了皇后,我叫她去吃剩饭剩菜、喝泔水,她也未必知晓我是在欺辱她。春纱,她是个傻子,傻子哪里知晓这些事呢?你若不信,等她回来,叫她给你当凳子坐,她肯定会照做,连告状都不懂。」
说罢,她也不去瞧春纱的脸色,迳自想像那样的情景,笑得更开心了。
小全子脸色难看地道:「她是主子,咱们是奴才,无论如何夏月姊姊都不该这样对主子,主子不会告状,可我们长了脑子,长了嘴,夏月姊姊再这样猖狂行事,我们便要去告状了。」
「你敢!」夏月怒目相视。
「夏月何在?」门外突地传来一声厉喝。
夏月吓得浑身一抖,朝门外看去,一个面容冷厉的老嬷嬷站在那儿。
哦对,她见过这个老嬷嬷,她是刘嬷嬷,常年在养心殿伺候,就连秦嬷嬷见了她都要挤个笑出来,更别说她这样的小宫女了。
夏月忙堆起讨好的笑,蹭上前去,行了礼,道:「刘嬷嬷好,奴婢便是夏月。」
「就是你?」刘嬷嬷那双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上,不屑地睨着夏月。
夏月被她瞧得浑身发寒,却不知道刘嬷嬷为何这样待自己。
她赔笑道:「是奴婢。刘嬷嬷前来,可是有什麽事要吩咐奴婢去做?」
哪怕她都快将自己笑成一朵花了,刘嬷嬷冷硬的神色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随我去养心殿。」刘嬷嬷说完,当先转身走了出去,也不管夏月能不能跟得上。
夏月的心跳猛地加快,心想着难道是那傻子得罪了皇上,所以皇上要拿他们问罪?
她的脚步一顿,正想转身叫春纱代替自己,挨打受罚这种事,自然是能躲就躲。
但随即她又冒出另一个念头。
她虽然在皇宫中当差,如今又被分到燕喜堂伺候,可她却不曾面见过天颜,唯一那麽一次,只是远远的瞧着。
新帝年少,风姿卓绝,俊美非常,让她难以忘怀。
夏月理了理耳畔的发丝,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她的模样长得也不差,如今後宫空虚,一位得封的妃嫔也无,若是面见皇上时能得皇上的青睐,岂不是从此飞黄腾达,从奴婢摇身一变做了贵人?
要知道,养心殿里常伺候的宫人就那麽些,寻常人可是见不着皇上的,她可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夏月的心绪千回百转,最终她一咬牙,快步跟上了刘嬷嬷,像是生怕谁来同她抢一样。
春纱在後头倒是露出了惶惶之色,她捏着帕子,小声道:「恐怕是杨姑娘出事了,不然不会叫夏月去……那些个贵人只管将人带进宫来,别的也不管,却不想想,这样一个乡野出身的傻姑娘,又哪里懂得皇宫里的规矩。」说完,她忍不住哭了。
杨姑娘出事,说不好便是要殃及他们的。
夏月被刘嬷嬷领着,一路进了养心殿。
她早先被秦嬷嬷教训过,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是不能随意抬头的,所以一路上都死死低着头,生怕冒犯了什麽人。
「皇上,人已带到。」刘嬷嬷跪地道。
夏月也跟着跪下,掐着嗓子,努力用柔媚的嗓音叩首道:「奴婢夏月,见过皇上。」
同时,一股饭菜的香气钻入了夏月的鼻中,勾得她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刘嬷嬷起身退到一边,此时座上人仍未发话,夏月不敢起身,她按捺不住地偷偷抬起头,朝前方望去。
殿中寂静,只有用饭食时箸匙碰撞的脆响声,终於,声音和眼前的情景结合在一块儿。
夏月错愕地发现,杨么儿竟然端坐在案桌左边,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捏着调羹,正吃得津津有味。
而俊美无俦的少年,端坐在中间的紫檀圈椅上,神色冷漠,眼神阴沉锐利,让人只看那麽一眼,就打从心底里觉得害怕。
那是皇上。
此时皇上正把玩着手边的银箸,就这麽瞧着杨么儿用饭。
难不成这一桌的膳食,都是特地备给这个傻子的?
夏月咬了咬唇,心底涌起了嫉妒之情。
杨么儿长得好看又如何?她可是个傻子,只知道吃和睡,皇上如何能忍得下她?
夏月心头不甘,膝盖又痛,她忍不住挪了挪腿,想要缓解一下那酸麻刺痛的不适。
刘嬷嬷突然疾步上前,双手一用力,将她重重地按在了原位,板着脸道:「老奴向皇上请罪,如今宫中新进的宫女,未得到好的调教,在御前竟敢如此无礼。」
夏月颤了颤,张嘴欲为自己辩解。
但刘嬷嬷又再度开口了,她转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取针毡来。」
针毡是什麽?夏月突然有股不太好的预感,她不自觉再度抬头看去。
皇上还在把玩那双银箸,杨么儿依旧认真地吃着东西,连往她这个方向看一眼也没有。
难道皇上传她过来,是为了罚她吗?为什麽?难道那个傻子向皇上告状了?
不!不可能,她只是个傻子,能知道什麽?她连哭笑都不会,与人生气吵嘴都不会。
夏月正心乱如麻的时候,小太监已经取来了针毡。
夏月转头一瞥,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针毡原来是在毛毡上头竖了密密麻麻、细小短尖的……针。
刘嬷嬷力气极大,她扣住夏月的肩膀,将她往上一提,小太监极为配合地将针毡摆好,刘嬷嬷再将她重新按下去。
夏月早就跪得腿软了,没有力气挣扎反抗,吓得只能惊叫,「嬷嬷!」
话音落下,她已经被生生按在了针毡上,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她全身。
「啊!疼……」夏月一边哭喊,一边看向皇上。「皇上,奴婢做错了什麽?皇上,奴婢好疼啊……」
到了这分上,她还没忘记要装柔弱。
不过她突然受了这样的罪,不用掐着嗓子,听起来也够惨的了。
杨么儿总算感觉到了动静,略显茫然地放下手中的银箸,转头朝夏月看去。
萧弋仍旧没有发话,刘嬷嬷的手还按在夏月的肩膀上。
夏月颤抖地道:「姑娘救我,姑娘救我啊!」
杨么儿歪了歪头,不大明白夏月为什麽要她去救?
萧弋也放下了手中把玩的银箸,总算分了点目光给夏月,淡淡地道:「每日与杨姑娘一并用饭的就是你?」
夏月此时整个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是痛的,二是被吓的。
她嘴唇发白,脑子里万般思绪挤在一处。这个傻子竟然真的告状了,那她认还是不认?
「没规矩的东西!皇上问话,你不晓得回答吗?」刘嬷嬷朝她腰上踹了一脚。
一股锐痛袭来,夏月登时汗如雨下,她咬着唇,忍住了痛呼声,眼底很快有了泪水,她可怜地看向皇上,道:「是,是奴婢。」
萧弋转头问杨么儿,「吃饱了吗?」
「嗯,饱了。」杨么儿摸着肚皮,满足地眯起了眼,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欢欣之色,看起来更为灵巧动人。
萧弋指了指案桌上剩下的食物,看向夏月。「既然你喜欢分食杨姑娘的东西,这些你便都吃了吧。」
御膳房送来满满一桌的食物,杨么儿一个人只吃了一小部分,还剩下许多。
夏月浑身发冷,若是要把这些东西都吃进肚子里,她岂不是要活活撑死?
小太监伸手要将桌上的食物都端给夏月,杨么儿想也不想便站起来,拍开了他的手。
众人都看向了杨么儿,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麽。
夏月满眼都是期待之色,以为杨么儿这是要为她求情。
萧弋的目光也落到了杨么儿的身上,神色难辨喜怒。
杨么儿却回头盯着萧弋,微歪着头问:「不吃吗?好吃的,很好吃的。」
萧弋一怔,没说话。
「会饿。」杨么儿小声说。
饿的滋味很难受的,像是吞了一团火进肚子里,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有时候饿了,也只能巴巴地望着墙外的鸟儿。
「朕不饿。」
杨么儿闻言,不由得瞪圆了眼,不太能理解为什麽他不饿。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杨姑娘之所以拦下小太监,是还惦念着皇上没有用饭食。
「将她带出去用饭。」萧弋下令道。
刘嬷嬷会意点头,杨姑娘出身乡野,瞧见满桌饭食浪费给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想必是会心疼的。
刘嬷嬷与另一个嬷嬷便要将夏月往外拖。
夏月吓得剧烈挣扎,不可置信地瞪着杨么儿。原来这傻子并不是要为她求情,这傻子难道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吗?
夏月惊慌地开口,这回叫得更凄惨了,「皇上……」
只是她才吐出两个字,便被堵住了嘴,而後就被拖了出去。
小太监这才小心地收拾起了桌上的饭菜。
杨么儿恋恋不舍地瞧了好几眼。
「明日还会有。」萧弋道。
杨么儿这才点了点头。
旁边的宫女顺势送上一杯消食茶,笑着道:「请姑娘用。」
杨么儿接过茶盏,坐了下来,慢吞吞地一口接一口都喝光了,半点也不浪费。
众人瞧见她这般行径,倒是不敢暗暗讥讽她小家子气、傻得很,有曼荷、夏月的教训在前,他们也明白过来了,不管杨姑娘是个愚笨的还是个聪明的,既然她被送进宫来,便是皇上的人。她为主子,他们为奴仆,哪有奴仆轻视、欺辱主子的道理?
不一会儿刘嬷嬷回来了,她瞧了瞧皇上的脸色,大着胆子笑道:「姑娘的膝盖疼不疼?可要上药?」哪里还有方才那凶恶冰冷的样子。
杨么儿站起身,弯腰揉了揉膝盖,说道:「没事了。」
萧弋蓦地想起她被曼荷推搡跌倒,哭得妆都花了的模样,便道:「给她瞧瞧。」
刘嬷嬷忙蹲下身去,撩起了杨么儿的裙摆,又慢慢卷起裤腿。
杨么儿的腿很细,裤腿轻易便卷到了膝盖上头。
没了衣物的覆盖,杨么儿觉得有些凉,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腿。
刘嬷嬷惊讶地道:「怎麽伤得这样厉害?」同时握住了她的脚腕,不让她缩回去,高声道:「快!快取药来!」
萧弋也看见杨么儿圆圆的膝盖上头有好大一片瘀青,中间还泛着紫,大抵是积了些瘀血,上头还有轻微的挫伤,表皮翻卷,带出点点血丝。她的皮肤本就白,唯独膝盖上那麽一块伤青紫带红,更显得触目惊心。
其余宫人都暗暗吸了口气,曼荷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冤枉了。
「取麝香紫金膏来。」萧弋的声音响起。
刘嬷嬷惊讶了一瞬,而後才起身应了,忙去取了。
麝香紫金膏不易得,只有皇上、太后得以取用。
待取了膏药来,两个小宫女接了过去,跪在地上仔细为杨么儿擦药,如此细致地擦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弋倒也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瞧着小宫女给她上药。
只是这一来二去的,夜色更加深沉,已是戌时了。
「服侍姑娘洗漱,歇在外面的榻上吧。」
「是。」
杨姑娘刚用了饭食,腿又受了伤,皇上今日必然不会宠幸杨姑娘的。
宫人们领着杨么儿去拆发髻、换衣裳。
萧弋命人掌灯,坐到案桌前,拿了本古籍翻看 ?光之下,他的身形乍看削瘦,却全无病弱之态,他的身影投射在身後的画屏上,倒更像是某种蛰伏的凶兽。
翌日,永安宫中。
太后倚着芙蓉迎枕,脸上挂着几丝讥讽笑意,问:「昨儿那个傻子送到养心殿去了?」
「回太后娘娘,送去了。」底下的徐嬷嬷应声。
「那後头又如何了?皇帝有没有恼羞成怒将人赶出来?」
「从昨日送去,到今儿天明,都没见送出来,不过……养心殿里罚了两个宫女。」
太后闻言,顿时笑出了声。「拖着一身病体,送上门的傻子不敢推,他也就只能如此了,让他去吧,爱打杀谁都好,先帝在位时不也是如此吗?抗不过朝臣,管不住後宫,顶多拿宫人出出气罢了。」
徐嬷嬷也跟着笑了。
杨么儿打了个喷嚏,她拥着被子,茫然坐起身,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姑娘可醒了。」小宫女笑着上前,扯走了她怀中的被子,拿着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接着问道:「姑娘起身用饭吗?」
吃是当然要吃的,杨么儿想也不想便点了头。
「奴婢这就服侍姑娘起身。」小宫女道。
刘嬷嬷走了进来,道:「先擦了药再下地吧。」
小宫女点头,从刘嬷嬷手里接过麝香紫金膏,挽起杨么儿的裤腿,先用热帕子将之前残留的膏药擦乾净,再慢慢上药。
这会儿室内暖和得很,杨么儿又方才睡醒,毫无防备,所以她大方地伸直了腿,不再往後拚命缩了,小宫女擦药的时候,她便低头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头。
萧弋一早便用了膳,他从内殿出来,正好瞥见杨么儿坐在榻上的模样。
过了一晚上,她腿上的伤反而变得更明显了,膝盖微微肿起,紫色瘀血覆盖了大半部分,看着好不凄惨。
小宫女生怕弄疼了她,下手极轻,但就算是这样,光看着也觉得疼,偏她自个儿不觉得,还摇晃着脚趾头,自己盯着出神。
萧弋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她的脚不大,脚趾头较一般人细长些,兴许因为她心智不全,虽然出身乡野,应当没有做过多少活儿、走过多少路,皮肤也更细嫩些,足弓的弧度也更漂亮,她露在外头的小腿也很好看,纤细,但并不枯瘦。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腿这样好看,膝盖上的伤更叫人难以容忍。
小宫女替杨么儿擦完药起身,回头一瞧,才发现皇上站在後头,她吓得忙跪地行礼,「奴婢不知皇上在身後,请皇上恕罪。」
刘嬷嬷等人这也才注意到萧弋的存在,跟着跪地行礼。
萧弋摆了摆手,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小宫女见状,顿时松了口气,她忙扭头去看杨姑娘,却见杨姑娘还端坐在榻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萧弋神色淡淡地道:「裤腿。」
小宫女慌忙低头,赶紧替杨么儿理好了裤腿。
「她既不便行走,就将饭食端进来吧。」萧弋又道。
「是。」
萧弋脑子里却还是她那青紫的膝盖,他看向刘嬷嬷,问:「这药不起效?」
刘嬷嬷笑了下,回道:「皇上,寻常受了伤,伤处第二日才是看起来最可怖的时候,到了晚些时候,就会消一些了。」
萧弋点头,遂不再问。
刘嬷嬷迟疑了一下,问:「只是姑娘受了伤,今儿个还送姑娘回燕喜堂吗?」
「养两日再送回去吧。」
「是。」
杨么儿便这麽在养心殿的涵春室那张紫檀木雕花漆心榻上住下了。
每日都有好吃的食物送到她的跟前,梳洗等事也有宫女们忙活,她闲适得很。
只是住在这里头,连只鸟儿都瞧不见,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儿寻乐趣,唯有见着萧弋的时候她才会双眼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几个宫人私底下都笑说,杨姑娘喜欢皇上喜欢得紧呢。
只是这话他们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怕触怒了主子,落得跟曼荷一样的下场。
这边养心殿内气氛大好,那边燕喜堂内,春纱与小全子急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怎麽还不见杨姑娘回来呢?夏月也不见回来,该不会是……」春纱脸色发白,哆嗦着道:「都被发落了吧?」
小全子苦着脸道:「那日就不该让夏月姊姊去,她那张嘴,指不准什麽时候会触怒了皇上。」
春纱实在忍不住了,便去寻了秦嬷嬷探问,「敢问嬷嬷,杨姑娘何时回来?咱们也得备着些,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秦嬷嬷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且等着吧!」
春纱得不到确切的答案,走路都有些虚浮。
第四章 太后赏了汤
如此过了四日。
杨么儿的膝盖已经大好了,紫色瘀血褪了个乾净,唯有点点青痕和还未长好皮肉的痕迹留着。
这日,萧弋回到涵春室内,便见两个小宫女搀扶着杨么儿走路,他惊讶地道:「能走路了?」
「回皇上,姑娘能走了。」一名小宫女应声。
「那便送回去吧。」他向来习惯一个人,有这麽个姑娘家在,总归不自在。
怕杨么儿路上再摔着,刘嬷嬷带了两个宫女,陪着杨么儿回燕喜堂。
春纱与小全子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的太阳,脸上失了神采。
春纱叹了口气,起身道:「虽说姑娘还没回来,但床上的被子总是要换的。」说罢,她便转身往里走。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靠近,春纱抬头望去,便见杨么儿被拥在中间,身边跟着嬷嬷宫女,跨过一道石阶,走了过来。
杨姑娘今日梳的还是双鬟髻,只是比起春纱梳的要精巧细致许多,上头还簪了蝴蝶发饰,随着她的动作,纯金打制的翅膀轻轻颤动,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也不似他们想像中的那样,在养心殿被折磨得削瘦苍白,相反的,将养几日,她似乎变得更好看了,脸颊丰润了些,更显得模样娇嫩年纪小。
春纱和小全子傻傻地看着杨么儿,等人都到了跟前,才终於反应过来,齐齐躬身行礼。
「姑娘回来了。」
「刘嬷嬷好。」
春纱是怕刘嬷嬷的,先不提往日刘嬷嬷的威名,光那日她来叫走夏月的场景,便足够叫人畏惧。
但这会儿,刘嬷嬷突然慈和一笑,道:「皇上命我等将姑娘送回来。」
「劳烦嬷嬷走一趟了。」春纱和小全子忙低头道。
刘嬷嬷依旧端着笑,接着道:「姑娘的膝盖不慎受了伤,已经接连上了好几日的药,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须得小心伺候,每日用热水为姑娘敷一敷,活血化瘀。」
春纱一惊,杨姑娘受伤了,伤的还是膝盖?难不成是罚跪了?
可若是罚跪的话,刘嬷嬷又何必亲自跑一趟,还嘱咐了这样的话呢?春纱不敢多问,只能点点头道:「嬷嬷说的话,奴婢都记下了。」
刘嬷嬷看着她,满意地道:「嗯,是个聪明姑娘。」说罢,刘嬷嬷示意身後两个宫女,「先扶姑娘进门歇息。」
「是。」
杨么儿由她们扶着进了门,一言不发。
刘嬷嬷环视一圈,问:「燕喜堂伺候的只有你们二人?」
春纱摇头道:「还有夏月。」
因着杨么儿已经被扶进去了,刘嬷嬷和蔼的脸色又变回原本严肃冷淡的样子。「以後没有什麽夏月了。」
春纱的心猛地一跳。「没、没有了?」
「再拨几个宫女太监过来吧,只有两个人伺候,像什麽样子。」刘嬷嬷道。
「是,是。」春纱连声应道,却忍不住想着,为什麽没有夏月了?夏月去哪里了?还是说……她已经死了?
「仔细照顾姑娘。」
「是。」
「嗯,进去伺候吧。」
「是。」
刘嬷嬷自觉吩咐周全了,这才领着宫人回去覆命。
萧弋坐在案桌後方,正在练字,他挥动手中的毛笔,写出一行行劲瘦风骨的字。
宫女太监们都站在一丈远的距离,不敢轻易上前,更不敢窥探皇上的墨宝。
此时一名宫女打起帘子进来,躬身道:「皇上,刘嬷嬷来回话。」
「让她进来。」
刘嬷嬷小步走进来,在萧弋跟前跪地,说道:「皇上,杨姑娘已经送回燕喜堂了。」
萧弋怔了一下,才道:「嗯,朕知道了。」
他那日说过送她回去的话,转头便忘了。
「皇上,老奴瞧杨姑娘那里伺候的人只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太少了些,着实不成样子,老奴便做主拨了几个宫人过去。」
「可。」萧弋说罢,手腕一移,再度挥毫,纸面上跃然一行凌厉张狂的草书。
刘嬷嬷抬头瞧了瞧皇上,着实分辨不出他这是将杨姑娘放在了心上,还是没放在心上,不过左右都是要好生照顾那位杨姑娘的。
刘嬷嬷心下有了数,便告退了。
萧弋放下毛笔,将纸张折起来,在蜡烛上一点,烧了个乾净。
他转头问赵公公,「杨姑娘叫什麽名字?」
赵公公躬身道:「说是叫杨瑶儿。」
「嗯。」
过於简单普通,倒是不衬她的人。
萧弋接着又道:「收拾案桌,摆膳吧。」
「是。」
今日的膳食中,苹果软烩、燕窝鸭丝、豆腐八仙汤竟是和那日摆给杨瑶儿的一模一样,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萧弋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执箸,不自觉先後用过了那几道一样的菜,就这麽配着用完了饭。
他脑海中又掠过一个念头,确实如她所说,好吃。
「皇上,可是饭菜不合意?」见萧弋半晌不再动筷,赵公公出声询问。
萧弋摇摇头。「撤了吧。」
人不能被慾望所控制,无论口腹之慾,还是权势名利之慾,所以不能贪多。
新的宫女太监被拨到了燕喜堂,因着春纱和小全子先在里头伺候,几个宫人都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春纱姊姊」、「全公公」。
春纱和小全子都感到受宠若惊。
待背过身去,小全子才小声说道:「咱们这算不算是鸡犬升天了?」
「算、算吧。」春纱一脸彷佛仍在梦中的表情。
小全子倒是陡然来了不少力气,他道:「咱们得好好伺候杨姑娘。」
「是啊……」春纱还是一脸仍在梦中的表情,「瞧刘嬷嬷的模样,杨姑娘似乎是得皇上看重的。」
小全子笑了。「以姑娘的模样,是迟早的事。」
春纱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到了这时,春纱和小全子对杨么儿的信任和佩服升到了顶点。
至於夏月……已经没人再记得了。
杨么儿知道自己又回到先前住的地方,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心底偶尔会浮现那麽一点点的失望,那个人比鸟儿要好看,要有趣,可是现在见不着了。
而且这里的吃食比不上那儿的膳食,等摆上桌後,杨么儿用了几口,难得露出了丧气的表情。
春纱瞥见她眼底水光浮动,当即便慌了,忙出声问:「姑娘,今日的饭食不好吃吗?」
杨么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後把泪水吞回去,捏着筷子和调羹,继续乖乖吃饭。
连个撤饭的功夫都没留给春纱,她转瞬便用完了大半的食物。
春纱这下也分不出这桌饭菜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了。
「用过饭,姑娘可要四下走走消消食?」小全子大着胆子问。
春纱却有些犹豫。「那日秦嬷嬷不是吩咐过要我们看着姑娘,不让她四下乱走吗?」
小全子道:「这麽多人跟着姑娘,怎麽算是四下乱走呢?也不至於会冲撞了贵人。姑娘还指不定要在燕喜堂住上多久呢,总不能除了皇上传召,便一辈子也不踏出屋门吧?」
春纱想想也是,况且长久不走动,身子也会不好。
「姑娘,咱们出去走走吧?」
杨么儿没应声,但春纱还是大着胆子将她扶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杨么儿没有抗拒,跟着走出去,目光很快就锁定在门槛前的青石台阶上。
杨么儿甩开春纱的手,小心地下了几阶台阶,而後蹲在台阶边上。
那台阶缝里竟然斜斜长出了一朵野花。
一名小太监瞧见,吓得就要上去拔了那花。
台阶里长出野花,那还了得?叫贵人看见,岂不是要发落他们打扫不仔细?
等小太监一个箭步上前,他才瞧见杨么儿蹲在台阶前,伸出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花朵,像是颇为新奇的模样。
这位杨姑娘的指尖生得粉白粉白的,与那野花凑作一堆,也不知谁粉得更好看些。
小太监哪里还敢伸手去拔,能讨主子的欢心,是这朵花之幸,於是他忙退到一边。
春纱很快去取了个垫子来,让她能坐着慢慢玩儿。
一干宫人立在旁边,就这麽盯着杨么儿玩花。
兴许是人比花娇的缘故,这麽盯着久了,竟也不觉得乏味。
他们立在台阶下,忆起从前在其他地方干活儿的时候,倍觉轻松,心道,谁说来伺候杨姑娘是倒大楣的?
杨么儿如此足足玩了两日。
第二日,太后宫里来人,进到燕喜堂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宫女连翘皱了皱鼻子,心生嫌恶。
这杨姑娘蹲地玩泥巴,果然是个傻子,恐怕玩得一身臭烘烘的也不自觉,一堆宫人竟然也就这麽看着,不知制止。
连翘清了清嗓子,冷声道:「杨姑娘。」
她这一声,惊得众人都看了过来,唯有杨么儿不理不睬。
连翘在太后宫中也是极有头脸的宫女,她今儿亲自前来传话,是给足了杨么儿面子,可这傻子却连转头看她一眼都没有。
其他人看着自己的目光越是敬畏,连翘便越是对杨么儿的漠视感到不满。
她的嗓音又冷了几分,道:「太后娘娘传你过去问话,还不快随我前去。」
她本是要让这傻子梳洗一番再前往的,可如今这傻子既然得罪了她,她便乾脆让傻子顶着这副模样前往永安宫,触怒了太后才好。
春纱几人哪里敢拦连翘,只能看着连翘与几个永安宫的宫人将杨么儿带走了。
很快的到了永安宫,连翘冷声道:「在这儿等着,不许动!」
杨么儿依旧不理不睬,她还惦念着花儿呢。她低下头,瞧了瞧手上的泥,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
连翘见她一个傻子,竟能如此淡定,半点不惧,心下更为不快,於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帕子,吩咐旁边的宫人道:「盯着她!」
连翘去向太后回话时,生动描绘了自己在燕喜堂见着的那一幕。
太后马上被取悦了,笑道:「这傻子只会玩泥巴,那小皇帝如何亲得下去,岂不是一身的泥土味儿?」
连翘捏着鼻子道:「娘娘,可不是嘛。」
「罢了,哀家也不见她了,免得污了哀家的眼。」太后转头看向徐嬷嬷。「徐嬷嬷,你将汤药端出去,盯着她喝下再回来。」
「是,老奴这就去。」
永安宫中的举动,没能瞒得过养心殿。
「太后命徐嬷嬷端了一碗汤药给杨姑娘。」
萧弋手中的毛笔啪嚓一声被折断了,断开的部分尖锐得可以杀人。
萧弋平静地道:「她既盼着朕和人圆房,但又怕朕的血脉延续。这世上,哪有事事都如她意的?」
这厢,徐嬷嬷将汤药端给杨么儿。「娘娘赏的。」
杨么儿懵懵懂懂地端起来,喝了下去。
徐嬷嬷突地笑了,问:「甜吗?」
「甜。」杨么儿点头。
旁边的宫人也都暗暗发笑。
他们都知晓那是避子汤,常服用对身子不好,也就这傻子不知道,真当甜水喝了个乾净。
徐嬷嬷收起碗,转身回去覆命。能不甜吗?一碗的红糖水呢。
杨么儿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就又被送回了燕喜堂。
等永安宫的人走了,春纱等人慌忙地围上来——?
「姑娘可有受伤?」
「受罚没有?」
「可挨骂了?」
杨么儿摇了摇头,张嘴打了个饱嗝。
那一碗甜水太多了,喝下去,转瞬就将她的肚子撑饱了。
「难道是逼着姑娘吃什麽东西了?」春纱面露惊恐。
杨么儿顺了顺气,才回道:「喝汤了。」
「汤?」众人一听都呆住了。
大家都是在宫里头当差的,那些个阴私手段也略懂一二,长了眼睛的也都知晓如今太后与皇上并不亲近,前两日杨姑娘才从养心殿出来,今儿就被传过去赏了汤喝。
这哪里是汤,是药,避子的药!
只是他们心里再清楚也不敢说出来,他们哪有这个胆子去议论太后呢?
「姑娘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吧。」春纱忍着眼泪说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同样强忍着胸中不平,转身烧热水、备浴桶去了。
若是这位杨姑娘是个折腾人的,他们也不至於如此,偏生杨姑娘刚得了皇上的看重,又生得天仙模样,性子还软和乖巧,不会支使人。他们从前本也都是些小宫人,在主子跟前露不了多少脸的,如今能伺候上这样的主子,心底自然欢喜。
见主子受了委屈,他们便也觉得好比自己受了委屈。
「你哭了。」杨么儿眨眨眼,无措地盯着春纱。
春纱赶紧用手背抹去泪水,道:「奴婢没哭。」
「我喝汤,你哭了吗?」杨么儿有些笨拙地问道。
春纱咬着唇摇头。
「你也要喝?」杨么儿歪着头问。
春纱看着她天真的神情,忍不住又笑了。「奴婢不喝,那……那不是好东西,不能多喝的。」
「可是甜。」杨么儿回忆了一下方才舌尖漫过的滋味,真的好甜好甜呀,比娘给她吃的蒸饼还要甜,面上不由得带出一丝笑意。
春纱瞧见她的笑,却觉得心更酸了。
宫里头的人,个个都只愿做聪明人,做人上人,然後再来欺压别人,姑娘这样心思单纯,将来又该怎麽办?尽给人做上位的垫脚石吗?
杨么儿腹中暖暖,由宫女们伺候着沐浴後更是浑身都暖和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道:「困。」
「那奴婢伺候姑娘歇下吧。」
「唔。」
杨么儿上床裹着被子,一闭眼,很快就睡着了。
春纱在床边盯着一会儿,低声道:「姑娘无忧无虑的,倒也好。」
「是啊。」候在一旁的小宫女也感慨的应了一声。
否则换个人,只怕刚进宫就要被活活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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