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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聆月《腹黑退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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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4-3-19 10:20
标题:
聆月《腹黑退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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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腹黑退婚夫》
作者:聆月
系列:蓝海E147201-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03月13日
【内容简介】
满门抄斩,一人独活,贺砺回来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家,
现在的他有太后姑母、皇帝表兄做靠山,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人说贺大将军孤高桀骜目无下尘,霸道凶厉嘴巴更毒,
可他在孟允棠面前只有不着痕迹的宠爱与讨好,
他不介意她家世不如他,不介意她为二嫁身,
他赶走跟她相亲的邻家公子,暴打想求她复合的前夫,
她贪婪恶毒的从兄妹想拿她去换富贵前程,他一指头就摁死他们,
她爹出事下狱,即便要坏了筹谋已久的朝堂大计他也甘愿出头摆平,
两人约法三章,她怕他凶,他就为她压抑脾气性子,只为娶她回家……
是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陪她演戏,让她对他造成这么大的误解,
以为这桩婚约她想取消就取消,以为她轻飘飘道个歉撒个娇就能得到原谅,
不想嫁他?行,那就不娶了,把她囚禁国公府地牢也一样,
他保证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找不出证据与毛病!
第一章 故人再相见
晨曦灿烂,街鼓方歇,长安各坊坊门次第打开。
五辆骡车缓缓驶出胜业坊南门,往西行去。
车上装着屏风橱柜铜镜之类的家俱,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又有女子和离或是被休,带着嫁妆返回娘家去了。
若换做平常,沿路之人必定会驻足旁观,辗转打听。
然而今日却甚是蹊跷,从胜业坊到长兴坊的街道上根本就没见几个人,纵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往朱雀大街的方向去了。
丫鬟穗安坐在第一辆骡车上,见此情形转过头对坐在另一侧的孟允棠道:「姑娘,人都往朱雀大街那边去呢,怕是有热闹可瞧。」
「管他什么热闹,此刻我只想回家!」孟允棠仰着头闭着眼,享受着朝阳照在脸上的温暖感觉,唇角微弯道。
前面赶车的车夫笑着道:「姑娘真不去瞧瞧?听说这位新归朝的公子,就是八年前被抄家砍头的卫国公的孙子,国公府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所以说这人的命数啊还真没一定,谁能想到当年家破人亡流放北地的小小公子会成为今上的嫡亲表弟呢?听说这位贺公子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呢……」
车夫略显粗糙的嗓音在耳旁渐渐淡去,斜后方,孟允棠慢慢睁开了双眼。
二月,街道两旁的槐树和柳树刚刚发芽,一枝枝一条条嫩绿地招摇着。
她脑中像走马灯一般晃过很多久远却鲜明的场景,最后定格在那一年长安冬天的街道。
隆冬,槐树和柳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矗立在街道的两侧,比围观的百姓还要沉默。
细雪飞扬,她裹着厚厚的大氅,戴着风帽,躲在围观的人群后面,遥遥看着那支将要被流放北地的队伍。
队伍中,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他穿着单薄的囚衣,头发蓬乱身形消瘦,双手上着枷,艰难地牵着一个身高只到他腰间的孩子,赤脚走在冰冷又湿黏的黄土大道上,原本白皙的皮肤被冻得乌青。
她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他。
孩子冻得边走边哭,他始终沉默。
她手里攥着一个包袱,死死咬着嘴唇,眼泪碎在睫毛上,被冻成了冰渣子。
她想把手里那个装着冬衣皮靴的包袱送给他,可祖母身边的樊嬷嬷追到她死死地抱着她的腰,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七姑娘,贺家犯的是附逆之罪,灭门之祸,你要寻死没人拦你,可别拖累了整个孟家!」樊嬷嬷阴着脸压着嗓子,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风雪中,围观的人群双手笼袖,摇头叹息着纷纷归家,最后只剩下偷跑出来的她,被樊嬷嬷生拉硬拽着回去,哭得气噎声哽。
她一直以为,那会是她和他的最后一面。
阳光晃眼,孟允棠睫毛根底泛出些湿润,手指紧紧抠着车上的木板,垂眸不语。
骡车辚辚前行,回忆与现实交错,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崇义坊与长兴坊的交界处。
「劳烦停一下车。」孟允棠忽然道。
车夫下意识地一扯缰绳,车刚停稳,孟允棠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双手提起石榴红色的长裙,沿着长兴坊旁边的巷道向朱雀大街的方向跑去。
「诶?姑娘,穗安,你们去哪儿啊?」
护着鹦鹉笼子的禾善见状,在后头一辆骡车上站起身子大声问道。
穗安一边急匆匆地跟上孟允棠一边回头对禾善道:「你先带车队回家,我和姑娘去看个热闹就回来。」
过长兴坊与安仁坊,来到大道与朱雀大街的交叉路口,才发现前方人满为患。
孟允棠累得气喘吁吁,胸中却又似有一股热血在激荡,也顾不得矜持,伸手抹一把额角跑出来的薄汗就往人群里钻。
众人交头接耳,翘首以盼,察觉有人挤蹭,怨声载道,但回头看到挤进来的人时,那些抱怨之语倒说不出口了。
「抱歉,借过。」孟允棠红着一张海棠般娇艳的脸蛋一直挤到最前面,一边喘息一边抬头踮脚地往南边看去。
黑底金绣的旌旗在朱雀大街上高高地飘扬,从北地还朝叙功的队伍越来越近了。
耳边嗡嗡嘤嘤的,众人的议论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贺六郎贺砺,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活生生的、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之后,视线尽头缓缓行来八名手持旌旗的士兵,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挺胸抬头目光锐利地在前头开道。
他们肃杀而沉默,看着他们,似乎就能想像他们是如何从尸山血海中拚杀过来的,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噤声,安静像瘟疫一般从他们的来处向去处蔓延。
旗兵后面又是十六名手持长枪身披重甲的骑兵,他们身上的威势更重,雪亮的枪尖斜斜地朝着侧下方,让人不敢妄动。
骑兵后头,一名身穿亮银甲、跨着白色骏马的青年映入孟允棠的眼帘,他腰佩长刀身形矫健,头盔下是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继而遍体生寒的脸。
陌生,好陌生。这是孟允棠看到他之后的第一印象。
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丁点小时候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那个少年,他总是抬着下巴看人,骄傲得像是雷州向圣上进贡的孔雀,最常见的动作便是左侧眉尾斜斜一挑,眼尾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红唇一哂就要出口伤人。
对她、对旁人,都是如此。
眼前这个眉眼锋锐如刀、俊丽冷峭的青年,真的是他吗?
孟允棠只疑虑了一瞬便想明白了。
灭门之祸,八年的流放生涯,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人怎么可能不变?
他看起来变得更不好惹了,也不知心中是否还记恨八年前她一时冲动下做出的伤人之举。
思虑回来,她发现四周安静得过分,没有议论声,没有马蹄声,连队伍行走时人身上的盔甲随着马儿的起伏互相摩擦的声音都没有了。
她不解地抬眸,随即倒吸一口冷气。
贺砺他、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朱雀大街宽阔,他走在正中间,离她大约有七八丈的距离,但确确实实停在了她一抬眼正好看到的地方。
孟允棠捏紧了拳头,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他扭头向她看来。
这一扭头,孟允棠倒是从他的眉眼唇鼻间看出了些许他年少时的模样,可是这眼神锐利又冰冷,彷佛能把人生生刺穿……
八年过去了,他竟真的还在记恨当年那件事,刚回长安就迫不及待地要与她算帐了吗?怎么办?
孟允棠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间四肢僵硬头脑空白,直直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你还敢来见我?」
四周安静,他低沉的嗓音犹如冬夜里响起的第一声晨钟,将她惊得一激灵,下意识地就要后退。
「内弟,你听我说,你姊姊的死不怪我,她是自尽,我真的没有逼她……」孟允棠身侧一名男子突然慌张地大叫起来。
贺砺修长有力的手放开缰绳,握住了腰间刀柄。
「真的不怪我,不是我逼的……」
男子一边辩解一边挤开人群,向着安仁坊旁边的街道跑去。
贺砺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惊惶逃窜,待他跑出去约莫有十丈距离了,他松开刀柄,左手一伸,一名浓眉大眼的士兵从他左后方驱马上前,恭敬地将一张硬角雕弓和一支羽箭交到他手上。
他弯弓搭箭,动作飒爽俐落却又杀气十足,朝着孟允棠的方向,几乎没有瞄准便一箭射出。
弓弦崩的一声响,箭矢带着尖锐的哨声从孟允棠头顶飞过,正中逃跑男子的后腰,男子一下扑倒在地,一边大喊救命一边用两条胳膊撑着身子费力地往前挪。
贺砺将弓扔回给随从,踩着马镫的靴子轻磕马腹,继续向皇宫的方向前行,侧脸下颔线凌厉孤傲,未再向这边投上一眼。
「还说这位贺都尉在北边多么骁勇善战,将突厥骑兵打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我瞧着也有些名不副实。瞧瞧,一箭都没能射死人。」
孟允棠听到身边有年轻的公子低声道。
「无知,你懂什么?」一名须发半白的老翁闻言呵斥道:「那一箭正中腰椎,瞧见了没,中箭之人两条胳膊和上半身还能动,但下半身却只能在地上拖行,不出所料的话,此人余生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了。瞧他模样也才三十出头,这不比死更惨?」
年轻公子面色发白,连连道:「原来如此,还是父亲见多识广。」
长长的队伍缓缓消失在朱雀大街上,看热闹的百姓有的跟着队伍走,有的各自回家,朱雀大街两侧的人渐渐散去。
穗安看了看四周,对还在发呆的孟允棠道:「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孟允棠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刚一动脚便一个踉跄。
穗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担忧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无碍。」只是腿有点软。
孟允棠和穗安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回走,走了一半,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没关系,就算他还记仇,她手里还有一个筹码,只要拿出来,即便不能让他原谅她当年的莽撞之举,至少也能让他不再追究。
贺砺从太极宫出来,出承天门,左转从延禧门出了皇宫,往南回到崇仁坊。
应他所求,皇帝把卫国公府的旧宅还给了他,宅子位于崇仁坊的西南角,旁边就是皇城。
贺砺回到家门前时,一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美妇眼含热泪地从乌头门内迎出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似是不相信当年那个少年已经长得这般高大英武,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还是贺砺先向她行了一礼,道:「大姊,经年不见,身体可还安康?」
「我都好,你……你终于回来了。」贺令芳此刻也顾不得仪态了,用手绢拭着泪道。
贺砺仰头看着卫国公府的乌头门,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样,可是贺家,只剩下他和长姊两个人。
贺令芳强行镇定下情绪,看向他的随从。
贺砺只向她介绍了两个人,「大姊,这两位是我的下属,鹿闻笙,戚阔。」
鹿闻笙就是在朱雀大街上给贺砺递弓之人,二十余岁年纪,脸庞方正浓眉大眼的,看着十分忠诚可靠。
戚阔看上去比他年轻些,长眉细眼肤白俊俏,比起武夫倒更像个风流书生。
两人都上前向贺令芳行礼。
贺令芳知道此两人是贺砺心腹,温和地受了礼,对贺砺道:「先回府吧。」
「自从圣上将这间宅子还给了我们贺家,我就时常过来打扫布置,好在虽是过去了八年,但府里各处改动不大,基本上还是以前的样子……」
贺砺跟着贺令芳进了乌头门,路过建在外墙和院墙之间的门房与马厩,上台阶,穿过朱门铜钉的正门,迎面便是富丽阔大的正堂忠武堂。
自他出生,姑姑是皇后,表哥是太子,祖父是卫国公,父亲是卫国公世子,这座忠武堂几乎日日都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
每次他从外头回来,堂前的奴才便会高喊一声,「六公子回来了!」
他的祖父或父亲就会叫他去正堂见客。
他最厌烦了,每次都藉故溜走,父亲还好,最多不过笑笑,打个圆场,祖父则少不得要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合意之处,叫人改便是。」贺令芳见他盯着正堂发呆,心里也不好受,故意打破沉默。
贺砺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几人绕过正堂,经过二门来到后院,院中内堂前早整整齐齐地站了百来个仆婢,见主人来了,纷纷下跪行礼。
贺令芳指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妇人向贺砺介绍,「这位姓鲍,她和后面那五十余人都是太后赏的。」
鲍桂英抬起头来,本想说几句漂亮话奉承一下新主人,冷不防对上贺砺那双轮廓凌厉冰冷无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左边这位你应该还记得吧,齐管事,贺府的老人了,家里出事后他被发卖到恒州修建寺庙,好不容易寻回来的。」
一名老仆膝行两步,向贺砺磕头道:「老奴问公子安。」
贺砺垂眸看着他,又忆起许多以前的事来,心绪一阵翻涌,道:「受苦了。」
三个字说得齐管事哽咽起来。
贺令芳又指着齐管事身后四名样貌秀丽的丫鬟道:「此四婢原是我身边的,做事周到伶俐,暂且派来给你用。你若用着合适便留下,若不满意,退给我便是。余下的都是新采买的,让齐管事调教着,你先用,不够再买。」
贺砺应了,让齐管事带人去给鹿闻笙和戚阔安排住处。
打发下人各归其位后,姊弟俩继续往后院走。
「大姊这些年过得如何,李家对你可好?」贺砺问贺令芳。
贺令芳稳重道:「我那公爹你也是知道的,虽出身贵胄,骨子却全是读书人的清高。当年贺家出事后,李家惶惶不安,休我之声沸沸扬扬,便是他一力压下,说祸不及出嫁女,这是从古至今的规矩。不管贺家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成为李家休弃我的理由。况且贺家出事,我是有所娶无所归,属于三不去之一,不能休,因此力排众议,坚持将我留在了李家。这八年,虽说过得不容易,但现在也都好了,只可惜你三姊她……」
贺家遭难那一年,十五岁以上男子皆被斩首,十五岁以下的流放,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贺砺的祖母出身名门性情刚烈,不肯受辱,带领贺府女眷共三十七人,一夜之间全部缢死在教坊司内。
一个月之后,贺砺的三姊贺明芳也在夫家上了吊。
想起旧年惨事,贺令芳忍不住又用帕子拭泪。
贺砺与她并肩而行,眸光冷硬,沉默不语。
贺令芳伤感一回,才想起问正事,「去宫里可曾拜见太后?」
贺砺点头。
贺令芳停住脚步,四顾一番,见无人,这才低声对贺砺道:「近日我听得风声说太后似有意为你指婚秦衍老贼的嫡孙女秦思莞,想藉这场婚事让秦贺两家化干戈为玉帛。」
贺砺微微抬头,目光幽凉地看着远处道:「大姊不必忧心,我自有计较。」
贺令芳看着眼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青年,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与以前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相比,心头一股酸涩感始终萦绕不去。
她回转身继续往前走,口中道:「待你安定下来后,别忘了备一份厚礼去汝昌侯府道谢。虽然圣上已经对张家行了封赏,但他们收殓的毕竟是我们贺家父伯兄弟的尸骨,作为贺家唯一留存下来的子孙,你是一定要亲自上门去致谢的。」
贺砺步伐略迟疑,问贺令芳,「能确认是张家收殓的?」
贺令芳回身,问他,「因何生疑?」
「贺家与张家一向没有多少往来,且据我所知,咱们家也没有人与他家有私交。当时因储君之位变动满朝上下风声鹤唳,在那种情况下,张家甘冒奇险为贺家人收殓尸骨,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贺砺道。
贺令芳问:「你可还记得张家姑娘,行六的那位?是绥安伯老夫人的侄孙女,据说小时候经常去绥安侯府和表姊妹们一道玩的,你对她应当有些印象吧?」
贺砺仔细回忆一番,摇了摇头。
贺令芳见状,有些见怪道:「你常去孟府,除了那孟七姑娘,旁人怕是一个也不记得吧?可世事便是如此。祖父与孟老太爷交好,贺家出事之后,孟家唯一所做的事情便是不遗余力地与贺家撇清关系。贺家与张家无多往来,你更是不曾注意过那张六姑娘,可事到临头,却是她瞒着家人偷偷为我贺家人收殓了尸骨。如今她已嫁做人妇,为免旁人口舌,才说是她父兄收殓的。」
「她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贺砺道。
「你是在指望什么?当年我曾悄悄派人夤夜前往乱葬岗,想将祖父父亲他们的尸首收殓了,派去之人晚到一步,亲眼看着一群乞丐收殓了我们家人,当时情况特殊,对方行事也谨慎,只知尸体埋在了何处,不知收殓之人是谁。
「圣上归位东宫之后,张六姑娘亲自来找我,告知祖父父亲他们的埋尸之地,所说细节与我派去之人见到的一模一样,如不是她派人收殓,她又怎会知晓具体情形?再说,如今圣上登位,再愚笨之人也当知晓只要说出曾为贺家收殓尸骨之事定能得到封赏,又岂能将这功劳平白拱手他人?」贺令芳蹙着眉头道。
贺砺沉默片刻才道:「知道了。」
第二章 前夫的邀约
长兴坊,孟府。
「大姊姊,你这次回来,真的不再走了吗?」后院结满了花苞的桃树下,庶妹孟以薇挽着孟允棠的胳膊,庶弟孟础基抱着她的大腿。
孟允棠伸手摸摸孟础基的小脑袋,笑道:「不走了,以后大姊姊带你出去玩。」
「噢!太好喽!太好喽!」孟础基高兴得原地直跳。
这时孟允棠母亲身边的婢女雪兰来请孟允棠去内堂用饭。
孟础基两岁时亲娘病故,一直是养在夫人房里的,见状也要跟着孟允棠去内堂用饭。
孟以薇拉住他道:「小弟今日陪二姊姊用饭好不好?夫人和大姊姊有话要说。」
「哦。」孟础基听话地停在孟以薇身边。
孟允棠知道母亲肯定要问她和离之事,确实不方便让础基在一旁听着。
她来到内堂,堂中一位梳着高髻肌肤白腻的美妇正给婢女布置差事,这便是孟允棠的母亲周氏。
见她来了,周氏屏退下人,牵着她来到侧厅。
两人上了坐床,在放满食物的食案两旁跪坐下来,孟允棠抬眼一看,欢喜道:「全是我爱吃的。」
周氏嗔怪又心疼地睨了她一眼,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素手,亲自给她盛了一小碗白龙臛,递给她道:「以前在闵安侯府你吃什么都由不得自己,现在终于回家了,以后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嗯!」孟允棠开心地点点头,接过小碗道:「谢谢母亲。阿润呢?不等他回来一道吃吗?」
周氏道:「他牙坏了,一大早便嚷嚷着找医博士看牙去了,回来也吃不得什么,不必等他。」
「哦。」孟允棠低头喝了一口鱼汤,刚想称赞味道,便见她的胞弟孟础润一边「母亲母亲」地叫着一边闯了进来。
见孟允棠也在,他还愣了一下,继而喜道:「正好大姊也在,你们可知姊夫回来了?」
周氏没听明白,下意识地问:「晏辞来了?」
孟础润不屑道:「什么晏辞,那就是个假姊夫!我说的是真姊夫,贺六郎,贺砺!」
「噗咳咳咳!」孟允棠一激动,呛咳起来。
孟允棠的父亲乃原绥安侯嫡三子,容貌俊秀性情恬淡,时人评价其美姿仪擅舞蹈,稍有交情的人家办酒宴总喜欢请他,充当门面活络气氛。
孟础润与其父相貌八分相似,也是个风清月明的美少年,性情却截然不同,十分跳脱,闯进来时一手提着锦袍下摆一手捂着腮帮子,活像只大马猴。
周氏还不知贺砺回来的消息,一时竟未注意到他言词不妥,只惊讶地问道:「贺六郎真的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刚才朱雀大街上好多人在围观。母亲我跟你说,姊夫现在可神气了,前呼后拥盛气凌人……」孟础润爬上坐床,准备给周氏详细描述他在朱雀大街上的所见所闻。
孟允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面红耳赤地呵斥他道:「你住口!谁是你姊夫?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孟础润一怔,扭头看着孟允棠道:「我知道,现在你是晏家媳妇嘛,这话是不能乱说,但这不是在家里嘛!晏家比起我们家是势大,但比起姊夫又算什么?姊夫可是当今太后的嫡亲侄儿,只要我们去求一求姊夫,让他对晏家施压,晏家肯定答应与你和离。」
孟允棠气得想打他,又找不着趁手的物件,只得向周氏告状,「母亲,你听他说的什么混帐话?」
周氏正色道:「润儿,不要胡言乱语,姊夫也是能混叫的?」
孟础润闻言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也顾不得捂他那肿得老大的腮帮子了,道:「这可不是我要叫的,是贺六郎让我叫的!我记得清楚得很,就我七岁那年,外邦来的联合使节团进贡给朝廷一种糖果,带着牛乳香,糖纸很好看,你们姑娘还时兴用糖纸制作头花来着,记得吗?就是那种有钱都买不着的糖,贺六郎对我说,叫他一声姊夫就给我一颗糖,那天下午我得了满满一荷包糖呢,就是没有糖纸而已。」
孟允棠气道:「敢情他给我一叠糖纸,糖都给你了?你一颗都没分给我!」
孟础润眨着眼睛无辜道:「那不怪我,是他叫我不许分给你的,不然他以后就不带好吃的给我了。」
「活该你长虫牙!」
「我乐意,嘿嘿!」
「你们这么要好,还叫什么姊夫?你自己去嫁他便是了!」
「我若是个女子,还用你说?」
「母亲!」孟允棠真是恨不得打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
周氏头痛道:「别闹了。润儿,小时候是小时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以后这种话不要乱说,尤其是在外面。」
孟础润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哦」了一声,拿起筷子来低头吃菜。
周氏又侧过脸对孟允棠道:「彤儿,我记得贺六郎给过你一块玉佩是不是?好像还挺贵重的。当年卫国公说要让他与孟家结亲,他在一众姊妹中挑中了你,玉佩算是信物,如今这情况,还是找机会还给人家的好,你认为呢?」
孟允棠低头不语。
孟础润忙道:「对对对,你要是不好意思去还,我替你去还啊,正好探探他的意思。」
周氏见孟允棠一直不说话,唤她道:「彤儿,何故迟疑?」
孟允棠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鲑鱼肉糜,为难道:「还不了了。」
孟础润高声问:「什么叫还不了了?大姊,你不会以为他回不来了,就财迷心窍把那块定情玉佩给卖了吧?」
周氏伸手拍了孟础润一下,道:「别瞎说。」
孟允棠本不想说,但看弟弟这蠢样,若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怕他不知好歹,犯蠢犯到贺砺跟前就不好了。
她放下筷子,跪坐得端端正正的,看着母亲和弟弟道:「还不了是因为那块玉碎了。」
孟础润惊呆,抢在周氏前面问道:「如何碎的?碎得厉害吗?还能修补吗?」
「我去找他退过婚,玉佩便是在那日碎掉的,被马蹄踏成了六块,再也修补不起来了。」孟允棠道。
「你去找他退过婚?何时?我为何不知?」周氏也惊了。
孟允棠垂眸,蠕动着丰润的小嘴,捏着手指道:「就、就在卫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周氏呆住了。
孟础润夹在筷尖上的一颗肉丸掉到了食案上,又骨碌碌地滚到坐床上,留下一路油腻的行迹。
他也顾不上,将筷子一放,看着孟允棠皱眉嚷道:「大姊你怎么能这样?这也太过分了!贺六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落井下石?」
「我不知道啊,只是碰巧而已。再说他哪里对我好了?给我糖纸,却把糖给你,他对我还不如对你好呢!」
「他对我好还不是因为你?要不……」
「都给我闭嘴!」
周氏呵斥一声,姊弟俩都停了下来。
周氏看着孟允棠,正色道:「彤儿,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允棠收拾一下情绪,重新垂下眼睑道:「当时我就是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赠我玉佩时他八岁,我五岁,哪知道什么是喜欢?他每次来找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捉弄我,掐着我的脸说我胖嘟嘟,我辛苦绣了几个月的团龙荷包被他说绣得像毛虫吐丝,就连送我一只鹦鹉,说的都是『小猪小猪胖乎乎』。他明明对我不好,姊妹们却还因为他来找我而嫉妒我排挤我,我早就受不了了。
「那日,阿润回来告诉我说听见他对孟雅安孟雅欣她们说最讨厌女子穿红色,艳俗得很,我忍无可忍,第二日便带了那枚玉佩偷偷出门,去卫国公府找他,我把玉佩扔在他身上,叫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他。
「他没有接住玉佩,玉佩掉在了地上,我转身走,看到街角那边大批的禁军向卫国公府涌来,我被他们的气势所慑,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他把我推到路旁,自己转身跑回了府中,等我回过神来去找那枚玉佩时,发现早就被马蹄给踏碎了。」
孟允棠说完,房里一时陷入了静默之中。
良久,孟础润期期艾艾地开口,「大姊,你就没有想过,他对其他姊姊们说讨厌女子穿红色,女子穿红色俗艳,是因为你喜欢穿红色。他这样说,以后府里发衣料的时候她们就不会跟你争红色的料子了。」
「事后诸葛亮,你早干么去了!现在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他的了,以后看见他别凑上去,最好避着走,否则被迁怒可不能怨我。」孟允棠道。
孟础润唉声叹气地捡起肉丸子。
周氏安慰孟允棠道:「贺家出事那年你才十一岁,又是无心的,他未必会较真追究。若是他真的心里过不去,要来找麻烦,有父亲母亲替你扛着,别担心,啊。」
「嗯。」孟允棠点点头,心里却是明白,他若真要报复,别说父亲母亲,就算是如今的绥安伯府那也是扛不住的,她也不会让他们替她扛。
孟础润悻悻道:「原本还指望靠着贺六郎让你脱离苦海,这下也指望不上了。」
周氏道:「你就别操心了,你大姊已经同晏辞和离了。」
孟础润一双丹凤眼瞪得老大,惊讶地问:「和离了?真和离了?什么时候和离的?」
孟允棠道:「昨晚。」
孟础润瞟着她道:「大姊,你嘴上说着不嫁贺六郎,行动却很诚实嘛!你看你和晏辞成婚三年一直没和离,今日贺六郎回长安,你昨晚就和离,你敢说不是为了他和离的?」
「我上哪儿知道他今日回长安!叫你不要胡说八道,不打你一顿你不长记性!」孟允棠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掐他。
孟础润一下跳到地上,鞋子也不穿了,就穿着袜子满屋乱跑,口中还道:「你就是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孟允棠气得在坐床上跺脚,对周氏道:「母亲,你看他!」
周氏伸手揉额角,蹙着眉道:「你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胡闹,安生吃顿饭行不行?」
孟允棠出嫁时祖父绥安侯还在,所以她是从绥安侯府出嫁的,两年前祖父过世后,大伯父降等袭爵成了绥安伯,众兄弟分家。
他们一家搬到这个宅子时,孟氏夫妇给孟允棠留了一间屋子,下午周氏就带着孟允棠收拾布置这间屋子。
待到天色将晚,屋子布置得差不多时,孟允棠的父亲孟扶楹和弟弟孟础润一道回来了。
孟扶楹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颔下留着短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现任西市署丞,刚从西市回来,身上还穿着青色的官袍,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孟允棠的屋前。
「父亲!」孟允棠在窗口见了他,高兴地跑出去。
孟扶楹伸手接住她,高兴道:「乖彤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想嫁才嫁,不想嫁就不嫁,让你弟弟养着你。」
原本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他们父女团聚的孟础润一听就变了脸色,叫道:「我才不养,她那么能吃,脾气还那么大!」
「逆子,叫你养你就养,哪儿那么多废话?敢不养看我不把你腿打折!」孟扶楹斥道。
孟允棠闻言,得意地朝孟础润一抬下巴,皱了皱鼻子。
「你自己生的女儿,凭什么让我养?」孟础润不服气道。
孟扶楹一撩官袍下摆作势要踹他,孟础润扭头就跑,结果却一头撞在玉兰树上,看得孟允棠和一众丫鬟乐不可支。
笑闹一回后,一家人来到内堂,正准备吃饭,有仆人来报——
「公子,夫人,闵安侯世子求见。」
孟扶楹与周氏面面相觑,继而一道向孟允棠投去目光。
孟允棠有些惴惴不安,昨晚晏辞给她写放妻书时是半醉状态,此时找来,该不会是晏夫人回来知道了和离之事,让他过来讨放妻书吧?
三年前孟扶楹第一次见到晏辞时,除去他的纨裤名声不说,其实还是挺喜欢他的,时人好色,孟扶楹当然也不例外,而晏辞生得很好看。
彼时并不知道他真正想娶的其实是上巳节在曲江池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孟雅欣,孟允棠不愿嫁,孟氏夫妇自然不想迫嫁心爱的长女,怎奈祖父母做主应允了晏家的提亲,孟允棠不嫁也得嫁。
大婚之后,晏辞知道受了愚弄娶错了人,一气之下痛改纨裤习性,托祖荫入了金吾卫任巡街使,只是一直不搭理孟允棠。
如今孟扶楹再见到这个丰神俊秀的美男子,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晏辞倒是坦荡自然得很,他穿一袭蓝底蔓草纹圆领袍,神采奕奕笑容和煦,进门向孟扶楹和周氏行礼问好。
「不知晏公子此时上门,是有何事?」孟扶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也不绕弯子,直言问道。
晏辞一双看上去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向站在两人后头的孟允棠,道:「晚辈答应要给孟姑娘十万衣粮钱,此行便是来送钱的。」说罢朝后头打个手势。
十名奴仆走上前来,将背上背着的竹筐卸在地上,满满十筐铜钱,在夕阳余晖下像金山般闪闪发光,几乎要闪瞎孟础润的眼睛。
另有一个奴仆提来一只木桶放在竹筐旁边,桶里有水,几尾肥硕鱼儿在其中优游。
晏辞看着孟允棠道:「昨夜得姑娘赠诗,今日垂钓赋诗时大败群雄,这是谢礼。」
孟允棠忍不住想笑,就那诗还大败群雄,也不知是些什么狐朋狗友。
她强行忍住,只问他,「晏夫人可曾回来了?」
晏辞点头,「我母亲已经回来了,我也已向父亲母亲告知和离之事,姑娘切勿担忧。」
瞒着对方父母私自与晏辞和离,如此行事到底是有些说不过去,孟允棠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孟扶楹和周氏都没想到晏辞和孟允棠和离,晏辞还能给孟允棠十万衣粮钱,毕竟当初那桩婚事,女儿固然无辜,但晏辞也算是受害者。
孟扶楹见晏辞彬彬有礼,对他印象又改观了些,放缓语气道:「晏公子进正堂喝杯茶再走吧。」
晏辞道:「多谢相邀,只是天色已然不早,晚辈不便多留,下次吧。」
孟扶楹道:「……也好。」下次还来?
晏辞又看孟允棠,道:「孟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孟允棠在父母和弟弟的注视下与晏辞走到一旁。
晏辞低声问道:「孟姑娘,三月三上巳节,可否与我同游曲江池?」
孟允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型偏圆,瞳仁又大又黑亮,这样瞪大了颇有几分孩童式的娇憨可爱,晏辞见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这、这是在邀约我?为何?」孟允棠不能理解,自己嫁给眼前这个人三年,两人见面次数都没超过十次,在昨晚之前话更是没说几句,怎么和离了他反倒殷勤起来?
「以前是我心结太重,对孟家、对你有颇多偏见,经过昨晚,我觉得我们性情挺相投的,或许值得重新认识一下。」晏辞道。
孟允棠道:「……可是我们已经和离了,重新认识……又有什么必要呢?」
「与你和离是因为以前乃是明媒错娶,你我重新认识,重新了解彼此,或许你对我亦会有所改观,到时候我再派人来重新向你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孟允棠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大可不必!」
晏辞瞧她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有些负气道:「看来昨晚姑娘亲近热络,不过就是为了哄我写下放妻书而已,心中其实对我颇为嫌弃。若是如此,我便只能说那封放妻书是在我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所写,只要去官府告,我有证明我昨天喝多了酒的人证,这放妻书定能作废。」说罢转身欲走。
孟允棠慌了,忙扯住他的袖子。
那边孟扶楹周氏与孟础润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心想怎么还扯上袖子了?
孟允棠心虚地避开那边爹娘的灼灼目光,仰头看着晏辞软语道:「你岂能出尔反尔?你说,昨晚我究竟何处让你觉着我与你性情相投?我改便是了。」
晏辞气得一抽袖子又要走。
此时耳边响起了隆隆的街鼓声,坊门要关闭了。
孟允棠急得再次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晏辞回眸乜斜她。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能不能别再说放妻书的事了。」孟允棠郁闷道。
晏辞展颜道:「你来,我自然就不会为难你了。」
孟允棠生闷气。
晏辞扫一眼她抓着他袖子的白胖爪子,戏谑地问:「还不放手?想我留宿不成?」
孟允棠忙将手一放。
晏辞回身遥遥地向孟扶楹与周氏再行一礼,扫了眼一旁气鼓鼓的孟允棠。
渐暗的夕阳余晖下,她的脸圆圆润润的,线条柔和流畅,皮肤呈现出一种细腻而温润的白,眉黛眸黑唇红,鲜妍如画。
他觉得自己以前一定是瞎了眼。
孟础润趁众人都在目送晏辞出门,伸手想到竹筐里拿一串钱,被周氏发现,啪的一声将他手拍开,低斥道:「这是你大姊的钱。」
孟础润揉着手背嘟囔道:「我只是想帮她看看足不足数。」
周氏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吩咐丫鬟将竹筐都抬到孟允棠的屋里去,装着鱼的木桶拎到厨房。
第三章 哄得放妻书
四人回到内堂,在坐床上围着食案坐下来。
周氏这才有空问她,「彤儿,你和晏辞和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允棠萎靡不振道:「姜姊姊的弟弟也在金吾卫任职,过了国丧期之后我便托姜姊姊替我打听晏辞的为人,她告诉我说晏辞好面子讲义气,吃软不吃硬,还怜香惜玉。昨日晏夫人带着晏繁去亲戚家赴宴,晚上没有回来,晏辞倒是回来了,还喝得半醉,我就去找他商量和离之事,投其所好连哄带骗,他便给我写下了放妻书。」
「那十万衣粮钱也是你向他要的?」周氏追问。
「我没有,我还主动说只要他愿意与我和离,可以不给我衣粮钱的,毕竟当初他也是受了蒙骗才会娶我。可是他却说『旁人和离都给女方衣粮钱,我晏辞不给,说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快说,你三年要用多少钱?』我说我一年差不多要用两到三万钱,他说给我凑个整,给十万。」
「唉呀,大姊你怎么这么傻?他都这般说了,你就该说你一年要用十万钱嘛!」孟础润惋惜道。
「你闭嘴!」孟扶楹呵斥儿子一声,转过脸温声问女儿,「那方才你与他拉拉扯扯的,又是为何?」
「他邀我三月三同游曲江池,我若不去,他就要去官府告,说我趁他酒醉骗他写放妻书。」
「这又是为何?既然都已经和离了,还这般纠缠不清是要做什么?」周氏有些恼怒道。
孟允棠垂头耷脑,将晏辞说的话重复一遍,几人听完都沉默了。
良久,孟扶楹抚一下颔下短须,斟酌着道:「若他真的已经痛改前非,还能真心待你,这桩婚事,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这怎么能行?」
「我不要!」
周氏和孟允棠同时出声。
周氏先道:「哪有和离了再结亲的,当婚姻大事是儿戏不成?若是如此,岂不是叫全长安的人看笑话?」
「只要他们小夫妻两个能过得好,旁人议论一阵又有什么关系?彤儿,你为何不答应?」孟扶楹问孟允棠。
孟允棠本想说姜姊姊还说了晏辞爱呼朋唤友地去平康坊狎妓,可转念一想,他们男子根本不把去平康坊当回事,于是道:「晏夫人晏繁还有晏家的亲戚都不喜欢我,觉着我家世配不上晏辞,就算晏辞对我好,我在晏家日子也不好过。」
孟扶楹一听当即道:「那还是算了。这样,三月三阿润你陪着你大姊去赴约,彤儿你争取把道理跟晏辞讲清楚,大不了不要他的十万衣粮钱,请他日后莫再纠缠。这桩婚事他虽是受了骗,可你也因此浪费了三年青春,说到底还是你更吃亏些,他没道理缠着你不放。」
孟允棠点点头。
四人吃了一会儿饭,孟扶楹忽想起来,问道:「那晏辞说你昨晚还给他作了一首诗?」
孟允棠点头道:「他说他今日要与朋友去垂钓,届时定要作诗,他不擅此道,若是我能替他作一首诗让他应付过关,他便写放妻书给我。」
孟扶楹来了兴致,道:「你且说说,那诗是如何作的?」
孟允棠羞赧,「我胡乱作的,不便在父亲母亲面前献丑。」
孟础润道:「晏辞说力压群雄呢,大姊你就别谦虚了。」
「真的不好。」
「快说快说。」
孟允棠被催得没法,只得红着脸道:「垂钓诗,池上春风动白苹,池边清浅见金鳞。会当鱼篓渐次满,几条片脍几条蒸。」念完就用手捂住了脸。
孟础润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几条片脍几条蒸,这是什么好吃之徒才能写出来的诗啊,还力压群雄,我看是狗熊的熊吧!哈哈哈哈哈!」
「我都说了不说,偏要我说,说了又笑话我,打死你打死你!」孟允棠羞恼地朝弟弟扑过去。
孟础润滚在坐床上,被孟允棠拽住了胳膊一顿掐,边笑边哀哀告饶。
周氏双颊晕红,勉强止住笑道:「别闹了,快来吃饭,菜都凉了。」
用过饭后,孟允棠回到自己房里。
鹦鹉彩衣还没睡觉,在它的紫竹架上跳来跳去。
穗安和禾善在外间带着小丫鬟们忙着清点和存放那十万钱。
孟允棠走到紫竹架前,轻声道:「小猪小猪。」
彩衣不理她。
孟允棠垂下眸子,在妆台前跪坐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
娘说得很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早就不是小时候的他们了,也无谓再多牵扯,但不管怎么说得设法将贺家人的埋尸之地告诉贺砺,如今他回来了,若是以为自己家人曝尸荒野尸骨无存,一定会很难受。
那么些铜钱一时半会儿也数不完,孟允棠将穗安叫进来,低声问道:「还记得贺家人的坟茔在何处吗?」
穗安点点头,「自然记得。」
「明日上午你带着脱兔出门去,和以前一样去别的坊买点纸钱,再买一把铲子,去把贺家人的坟茔修整一下。回来时去西市买点做花钿的鱼胶鱼鳞回来,若夫人问,你便说是去买鱼胶的。」孟允棠叮嘱道。
穗安应下。
孟允棠洗漱过后,上床准备睡觉。
穗安在她帐下挂上埋着东阁藏春香的银薰球,放下床帐,吹灭灯烛,悄然退了出去。
淡淡的花香在帐中氤氲,孟允棠闭着眼翻了个身。
身体有些疲倦,思绪却还很活跃,一时间有些睡不着。
她把手伸到枕下,枕下压着个荷花形状的荷包,荷包里放着那块碎了的玉佩,摸上去都能感觉到四分五裂的形状。
「小猪小猪胖乎乎,小猪小猪胖乎乎。」耳边突然传来彩衣的声音,还一连说了两遍。
孟允棠猛地睁开眼,十年了,它竟还记得这句话,还说得出来。
在这无人的静谧和黑暗中,她的脑中不由自主地闪现出第一次听到它说这句话时的情景。
十年前,孟允棠九岁,刚开始知羞。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她与以薇正在三房的院子里踢毽子,长房的孟雅安孟雅欣带着丫鬟跑过来道:「七妹七妹,临锋哥哥来了,说有好东西送你呢,你快去瞧瞧吧。」
孟允棠伸手擦一把额上的汗,问:「真的?在哪呢?」
「就在园子里。」
孟允棠跟着她们来到侯府的花园中,老远就看到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木槿树下人满为患,都是各房各院中的公子和姑娘。
贺砺就坐在木槿枝丫上,穿一身淡绿底金银线绣蔓枝莲花的圆领锦袍,手里把玩着一块李子般大小的红玛瑙,偏着脸看着远处,也不搭理谁。
树下所有的姑娘和公子却都仰头看着他。
「七妹来了,七妹来了!」
他听到动静,这才低下他那张五官鲜明、俊俏又张扬的脸来,望向人群中脸蛋红扑扑的孟允棠。
孟允棠仰着头,眼巴巴地瞧着他。
他眼底带了点笑意,却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开口道:「瞧什么瞧?也不知道叫人。」
大家都看着她,孟允棠觉得很不好意思,低头嗫嚅,「临锋哥哥……」
「学蚊子叫呢?」他不满。
「大声些,大声些!」树下孟允棠的哥哥弟弟们都开始起哄。
孟允棠低垂着小脸握紧了拳头,死活不肯再叫了。
「罢了!」贺砺从树上一跃而下,托起挂在树枝上的鸟笼来到孟允棠跟前,将鸟笼往她这边一递,道:「你的生辰礼。」
孟允棠的生日和当时的皇后也就是贺砺的姑母生日撞期了,所以每年她的生日他都得进宫给他姑母贺寿,从来都是不到孟府来的。
「谢谢。」孟允棠双手接过鸟笼,看着笼中五彩斑斓的鹦鹉,欢喜不已。
「贺六郎,这只鹦鹉真好看,你在哪里买的呀?」孟府的一位公子问。
汝昌侯府的六姑娘张筠姬道:「东西市何曾有过这般品相的鹦鹉,怕不是宫中之物吧?」
孟雅欣一脸不加掩饰的羡慕嫉妒,道:「临锋哥哥对七妹真好。」
贺砺充耳不闻,只对孟允棠道:「它还会说话呢。」
孟允棠惊喜抬眸,问:「真的吗?它会说什么?」
贺砺朝着鹦鹉吹了一声口哨。
鹦鹉忽然张口,道:「小猪小猪胖乎乎。」
现场一静,随即大伙儿反应过来,哄堂大笑。
贺砺也笑了,唇角露出两颗又白又锋利的小虎牙,看着就觉得咬人肯定很疼,这个人连笑起来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孟允棠好吃,在一众姊妹中是最胖嘟嘟的一个,一听这话就知道贺砺又是来取笑她的。
她脸庞涨得通红,负气地将鸟笼往贺砺胸前一塞,道:「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贺砺一愣,也不伸手接,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
他一凶孟允棠就怂,垂着小脑袋嘟着小嘴巴不说话。
贺砺低头看着她道:「送你礼物,还要哄你收下不成?爱收不收,不收扔了!」说罢转身就走。
孟允棠当众被他取笑驳面,又生气又委屈,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贺砺离开之后,孟雅欣过来抱她怀中的鸟笼,道:「七妹不要就给我吧,我喜欢。」
孟允棠看着笼中漂亮的鹦鹉,心想过分的是贺砺,小鹦鹉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给。」她抱着鸟笼转身离开。
孟雅欣气得跺脚,道:「明明心里想要,偏对临锋哥哥说不要,还把人气走了,脾气真大!」
孟雅安附和道:「就是,真矫情!也不知道临锋哥哥到底喜欢她什么?」
孟允棠翻身躺平,感觉眼角有点湿濡,用手背摁了摁,心道:脾气大的分明是他,谁要他喜欢?
封贺砺为检校右威卫大将军的圣旨刚刚下达卫国公府,太后身边的内侍鱼有淼就跟了过来,说太后叫贺砺去太和殿说话。
贺砺私下问他:「鱼给事可知,太后此时召我是为何事?」
卫国公府是太后娘家,如今只剩贺砺这一个亲侄儿,鱼有淼自是不愿得罪,低声道:「今晨皇上在太极宫视朝,御史何子骥参大将军昨日进城之时在朱雀大街上射伤庶人董玉昆,致其终身残疾……」
贺砺冷笑一声。
鱼有淼有些诧异地止住话头,看着面前高大冷峻的年轻公子。
「多谢鱼给事告知。」贺砺微微偏首,站在他侧后方的鹿闻笙上前来塞给鱼有淼一个瘪瘪的小荷包。
鱼有淼半推半就地收下,心中还纳罕,这荷包又轻又空,也不知装了何物,在袖中轻轻一捏,捏到一枚龙眼大的圆形物件,他微微呆住。
趁着出门的空档,他将东西从荷包里倒出来一看,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果然是龙眼大的一枚明珠,光华熠熠圆润无瑕,这么大品相又这么完美的明珠,宫中都少有,价值何止百万?
他自太后还是太子妃时就在她身边伺候,近三十年宦海沉浮,见过的人收过的礼也算是数不胜数,但头一次见面就给这般厚礼的,贺砺是绝无仅有的头一个。
鱼有淼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先皇病危,太后一派在干爹鱼大将军他们的支持下反扑,太子被废,当今圣上复位东宫时,河北道那些当年支持废太子的世家大族,就是当时官任折冲都尉的贺砺带人去抄的,看来除了献给朝廷和太后的那些珍宝财物,他自己留的私货也不少。
「鱼给事?」贺砺瞥了眼这老太监面上的贪婪之色,不动声色地出言唤道。
鱼有淼猛的回神,忙跟了上去,殷勤道:「大将军请。」
大明宫丹凤门前,秦思莞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进宫门,听闻身后一阵马蹄声响,她回头一看便是微怔。
贺砺身穿墨绿色窄袖圆领袍,头戴墨玉冠,骑一匹乌云踏雪的黑色骏马,眉目锋锐矫矫而来,既有长安贵胄男子所特有的富贵绮丽,又兼长安贵胄男子所不具备的英武悍勇。
到了近前,他长腿一跨,动作俐落地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随行的扈从,目不斜视地往丹凤门去了。
跟在他后头的鱼有淼看见秦思莞站在那儿,本想与她打个招呼,但贺砺身高腿长走得快,他小跑着才勉强能跟上,便不敢停,只在路过秦思莞面前时对她点了点头。
秦思莞目送贺砺进了丹凤门,这才回过神来,进而发现自己刚才完完全全的被贺砺给无视了!
作为宰相孙女、国公嫡女、当今贵妃的侄女,她自出生就未受过这样的冷待,一时又羞愧又恼怒,问随行的丫鬟,「此乃何人?如此目中无人!」
丫鬟也不知,再看左右,有个押车的奴才上前道:「回姑娘话,此人像是昨日刚回长安的卫国公。」
「他就是贺砺,贺六郎?」秦思莞只觉自己一腔怒气瞬间便泄了个干净,心中不合时宜地生出些羞涩来,她努力绷住表情,向丹凤门内走去。
贺砺来到太和殿,恰逢太子李瑕从殿中出来。
他年才十二,性格温厚相貌俊秀,只右颊上一道极明显的伤疤破坏了这张脸整体的和谐,显得有那么一丝狰狞。
「殿下。」贺砺停住,向他行礼。
李瑕还未见过贺砺,身后的内侍忙上前与他耳语几句,他眼睛一亮,看着贺砺道:「表叔无须多礼。」
贺砺问道:「殿下这便要走了吗?」
李瑕点点头,道:「我要去读书了,表叔日后若得空可常来宫中,祖母常常念叨你呢。」
贺砺应下,来到内殿拜见太后。
太后乃是贺砺父亲的胞姊,今年四十九岁,双鬓已生华发,她与贺砺一脉相承,相貌有几分相似,年轻时也是艳冠六宫的美人,只是这些年过得跌宕起伏,眉间略有刻痕,双眸中带着一抹什么表情都无法掩饰的深沉。
「坐。」贺砺行过礼后,她道。
贺砺在一侧的几案后跪坐下来。
太后看着宫女给贺砺奉上茶水,屏退众人,侧着脸看着他问:「昨日你回城之时,在朱雀大街上用箭射了那董玉昆?」
贺砺颔首。
「为何如此莽撞?你要收拾董家为明芳报仇,法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为何偏偏采取这种最受人诟病的方式?如今御史在朝上参你当街行凶草菅人命。你才刚回来便叫人抓住这么大个把柄,你说,此事该如何收场?」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贺砺侧首道:「将参我的御史贬黜便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微微蹙眉。
贺砺伸出刚劲修长的双手撑在矮几上,道:「昨日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举,我已与董家和解。苦主都已经谅解我答应不再追究了,这些御史在朝上参我是为谁出头?他们只看到或是听说我射了董玉昆一箭,不问前情不顾后果,肆意弹劾同僚,给圣上增添无谓的烦恼,这样的御史不该贬黜吗?」
「你与董家达成了和解?何时?你可不要信口开河,据我所知,昨日董玉昆中箭之后,卫国公府并未有人上门探望。」太后道。
贺砺道:「三姊虽已亡故,毕竟留下一子。我早先便使人与董玉坤的继室方氏说好,只要她好好待我外甥,我每年补贴她五十万钱。如今那董玉昆不过一介庶人,便是好手好脚十年也挣不到五十万钱,该如何取舍方氏自有决断。姑母若不信,此刻可使人去问,看看董家会不会去官府告我。」
「你派人联系方氏之时,便想好了要弄残董玉昆。」太后明白了。
「姑母方才说了,我要报复他的方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唯有这种我觉得最解恨。」
「可若他昨日不来朱雀大街上看你,你又待如何?」太后问。
「姑母以为来不来由得他做主吗?」贺砺目光淡淡的,像是一泓刚溺死了人又归于平静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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