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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粉妆楼《绿茶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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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3-3-22 19:40
标题:
粉妆楼《绿茶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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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绿茶贵妃》
作者:粉妆楼
系列:蓝海E134401-E1344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3年03月22日
【内容简介】
据说后宫里有个贵妃独得圣宠,作天作地老作妖……
花妩:「本宫怎么作妖了?我不过只是作自己而已!」
周璟:「别管别人,就算是小作精,朕也最喜欢你!」
周璟向来沉稳少言严以律己,对自个儿这个贵妃却总控制不住脾气,
因为花妩这女人的嘴实在太刁,老眨着无辜的杏眼说出气死人的话,
明知道她巧言令色还爱在他面前作戏,偏偏总忍不住对她心软,
不但任她在太后千秋节上排戏惩治厌恶之人,还亲自上树为她摘桃子,
堂堂帝王在她面前没了身段,怕她哭怕她病也怕她心里没有……他,
当初他告诉她心里已有喜欢的人,所以得违背承诺不能让她当皇后,
可失忆时话说得多正直,现在脸就有多痛,恨不能回到过去埋了自己,
原来坠马前的他一直藏着个秘密──他爱了花妩好久却不敢告诉她!
花妩:「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要什么没有?」
周璟:「我用四海天下,可以换到……你吗?」
第一章 皇上失忆了
殿内的熏炉里燃着香,不算浓烈,丝丝缕缕的烟雾嫋嫋上升,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整个寝殿寂静无声,宫人们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花妩僵立在屏风旁,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子不敢置信的意味,「你的意思是说,皇上他跌了一跤,把脑子给跌坏了?」
老太医轻咳了一声,纠正道:「回娘娘的话,皇上不是跌坏了脑子,而是忘了一些事情,其他的都无甚大碍。」
「这还叫无甚大碍?」花妩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太医干巴巴地道:「也不能这么说……皇上还是记得许多事情的。」
他只是忘记了一部分,而这一部分里面又包括了花妩,确切来说,所有关于花妩的事,他都忘得干干净净。
花妩甚至怀疑有人给周璟施了什么邪术。
老太医看她神色不好,斟酌着劝道:「皇上这病来得莫名,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想起来了。」
花妩道:「治不好吗?」
老太医面露难色,「下官行医多年,也曾见过人得了这离魂症,但要说治,还真没有什么应对的良方。」
花妩黛眉轻蹙,「这样说来,这病是好不了了?」
「倒不能这么说,」老太医安慰道:「也有一些人是自行恢复的,况且皇上的症状并不算严重,说不定哪一日就想起来了,娘娘是不知道还有更严重的病人,所有事情都忘光了,连爹娘和自己都记不起来,那才叫麻烦呢。」
花妩并未因此而宽下心来,实话说,她一点也不关心别人如何,她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周璟真的忘记了她,那么……他曾经答应的那件事情还作不作数?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明黄的床帐被打起,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正是当今天子周璟,他穿着寝衣,面容苍白,看起来有些微的疲态,却依然不减俊美,让人想起白色的玉,并不怎么温润,倒从里头沁出些许凉意来。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淡淡地扫过花妩,然后落在那老太医身上,问道:「朕的病情如何?」
周璟的声音很是平静,彷佛问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一般。
老太医被他这淡定的姿态影响了,也略略镇静下来,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经过老臣的调理,皇上的外伤已无大碍,仔细静养几日即可,至于失去的一些记忆,皇上吉人天相——」
他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无妨。」周璟摆了摆手,随口道:「既然能忘记,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花妩的心蓦然一沉,正在这时,周璟忽然抬眼看向她,他的眸色很深,幽如子夜,却藏着迫人的锐意,问道:「你是后宫里的嫔妃?」
任谁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生硬意味。
花妩缓步上前,眼波微转,面上笑吟吟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是。」
周璟不客气地道:「朕不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
花妩微微垂下眼睑,答道:「臣妾娘家姓花,单名一个妩字。」
周璟闻言一愣,道:「你是花家的人?」
「正是。」
周璟皱起眉,那眼神中透着些打量和审视的意味,像是极为不解,「朕为何会纳你为妃?」
是啊,怎么会纳她为妃呢?花家好几个适龄的漂亮贵女,有温柔可人者,才貌双全者,花妩连排都排不上号,偏偏就只有她嫁给了周璟。
面对天子的疑问,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就连老太医也忍不住朝花妩投来怜悯的目光。
反倒是花妩颇为镇静,面上仍旧带笑,「大概是因为皇上喜欢臣妾吧。」
这话胆大露骨,令人侧目,周璟的神色微怔,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并不相信,却又无从辩驳,他沉默片刻,彷佛在思量着花妩究竟是何许人,问道:「你叫花五,是在花家排行第五?」
花妩轻轻摇头,纠正道:「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
周璟听罢,淡声评价道:「轻浮。」
花妩忽然笑了,微微侧头看着他,问道:「皇上知道这首轻浮的词是谁人所作吗?」
周璟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想来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花妩眼中笑意不散,赞同道:「皇上说的是。」
她模样生得好看,肤色如雪,青黛色的眉,尤其是一双杏核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彷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漂亮得惊人。
纵然是漠然如周璟,也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待他反应过来,又转开视线,声音变得更为冷淡,「朕要歇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俊美的面孔上露出些许倦色,像是疲倦,又或是厌倦。
天子下了逐客令,自是无人敢忤逆,花妩与老太医一前一后退出寝殿,回了自己住的碧梧宫。
眼下正是初夏时节,庭中种了一株玉兰树,此时枝头缀满了拳头大小的花苞,如一只只雪白可爱的小鸟,羞怯藏身于青翠葱郁的叶片下,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花妩倚在轩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朵花苞,指尖纤纤,剥下一片花瓣来。
侍立在旁的贴身婢女忧心忡忡,道:「娘娘,皇上如今不记得了,您该如何是好?」
前些日子周璟说过会在这几日下旨册立花妩为后,谁知事到临头了竟生出这等变故。
一想起那人全然陌生的眼神,花妩就忍不住皱眉,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让他写个契书,摁个指印才好,倒省得陷入这不上不下的两难境地。
御书房。
周璟将手中最后一本奏摺放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目光不经意落在御案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卷黄绢,混在一堆奏本里,不怎么起眼。
他下意识拿了起来,道:「这里怎么会有朕的手谕?」
贴身内侍刘福满愣了一下,答道:「皇上前些日子放在那里的,说是让奴才择日宣读。」
「择日?」周璟神色透出些微的疑惑,但是很快他就知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了。
那是一卷册立皇后的旨意,上面的花妩二字写得格外端正,笔迹熟悉无比,正是他亲手所写。
他准备册立花妩为后?
周璟皱着眉,思量颇久才动作徐徐地将圣旨收起来,问着刘福满,「这花妩究竟是什么身分?」
刘福满一怔,没等他回话,周璟又用手指轻叩御案,声音微沉道:「给朕如实说来,不要有半句假话。」
他初初登基,却已有不小的威势,刘福满心头微惊,连忙躬着身子答道:「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家的人,您两年前就纳了她为侧妃。」
「侧妃?」周璟面露异色,「朕怎么会纳侧妃?」
这我哪儿知道?刘福满心中叫苦,纳妃的人是您,又不是我。
好在周璟放过了这一桩,「继续说。」
刘福满想了想,迟疑道:「奴才听说您从前是打算娶贵妃娘娘为正妃的,但是太后娘娘和先帝不许,只能作罢了。」
周璟皱眉,他心中莫名地涌起些许烦躁,兴许是针对这句话,又兴许是不喜刘福满的态度,他淡淡道:「太后和父皇为何不许?」
刘福满斟酌着措词,隐晦提醒,「这……大概和贵妃娘娘的出身有些关系。」
周璟道:「她是花家的女儿,阁老的孙女,给朕做正妃应当绰绰有余。」
刘福满表情微有异色,小心道:「奴才听说贵妃娘娘的身分有些尴尬,严格说来,她其实并不是花阁老的嫡亲孙女,只是养在花家罢了。」
周璟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先帝反对也就罢了,可花家是太后的娘家,他要娶花家的女儿,于情于理太后都应当会赞同才对,为何就连太后也反对?
周璟望着手中这卷明黄圣旨,心里思量着,他打算册立花妩为皇后这件事,太后知道吗?在未曾失去记忆的时候,花妩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周璟脑中忽然闪过女子轻浅的笑靥,眸光清透,声音温软道:「大概是因为皇上喜欢臣妾吧。」
周璟的眉头皱起,喜欢?
他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有一个极喜欢的人,但他忘记那是谁了,难道真是花妩?
原本周璟觉得失去的那些记忆对他而言并不怎么重要,然而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脑海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抹纤细的影子,朦朦胧胧,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惹得周璟生出几分躁意,他扔下手中的朱笔,吩咐刘福满,「去叫太医来。」
刘福满以为他哪里不适,连忙奉命去了。
朱笔在宣纸上滚落开来,磕磕碰碰,留下一道蜿蜒的印子,下面隐约透着点墨色。
周璟伸手拿起,却是一张信笺压在镇纸下,那信笺上赫然是他的笔迹——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
「轻浮。」
「皇上知道这首轻浮的词是谁人所作吗?」
「不知道,想来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周璟:「……」
老太医带着药僮走在宫道上,面露忧色,走几步便叹一口气。正值夏日,绿树浓阴,朱色的宫墙上爬满了蔷薇,深红浅粉,开得热热闹闹,他却无心赏景,愁眉不展。
路过御花园时,忽闻亭内传来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唤道:「姜院判。」
老太医连忙住了步子,躬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花妩道:「听闻皇上召了姜院判,本宫颇为担心,是不是皇上的病情有所加重?」
姜院判立即明了,答道:「回娘娘的话,皇上的离魂症并没有加重。」
花妩微微挑眉,「那姜院判这是?」
姜院判想了想,叹气道:「皇上召见下官,是想问问如何恢复记忆,可下官之前也和娘娘您说过,离魂之症并无应对良方,只能慢慢等其自行恢复。」
闻言,花妩微讶,「皇上想恢复记忆?他之前不是说不重要吗?」
姜院判也有些纳闷,「话虽如此,但于常人而言,少了一段记忆确实有些不便,更何况……」
花妩面露疑惑,「何况什么?」
姜院判斟酌着道:「皇上说,他还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若真是如此,也难怪皇上想要记起来了。」
花妩心下陡然一沉,却仍笑着道:「本宫知道了,关于皇上的病情,还请姜院判多多上心,倘若有什么进展,不知姜院判能否派人告知本宫一声?」
见对方答应下来,花妩向他行了一礼,「那就多谢姜院判了。」
姜院判连忙摆手道:「娘娘折煞下官了,这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罢了。」
目送姜院判一路远去,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花妩良久不语,彷佛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一旁的贴身侍女绿珠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你说,皇上他是不是把花想容也给忘了?」不等绿珠回话,花妩忽地又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周璟那般喜欢花想容,喜欢到愿意找个替身放在身边心心念念着,彷佛天上的明月似的,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把心上人给忘了,真是造化弄人。
花妩莫名生出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绿珠忧心忡忡道:「可皇上也不记得您了呀。」
「不打紧,」花妩的心情突然变得颇好,慢悠悠地道:「我有的是时间和他耗。」
当花妩回到碧梧宫时,便听见庭中传来一声犬吠,一只黄毛狗儿颠颠地从里头奔出来,围着她汪汪叫。
那狗儿生得十分高大,浑身的皮毛油光发亮,尤其是尾巴上的毛,蓬松厚实,好似一把竖起来的鸡毛掸子,威风凛凛,生人见了都不敢靠近。
可它在花妩面前却是一副傻憨样儿,兴奋地挨着她的裙摆来回转悠,呼哧呼哧吐着舌头,甚是活泼,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右后腿有些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即便如此也无损它的威风。
一旁的内侍见了,讨好地道:「方才还不高兴呢,趴在地上不肯动弹,十头牛都拉不动,偏见着娘娘就开心了。」
绿珠也笑道:「到底是娘娘一手养大的,就跟您最亲。」
花妩摸了摸大黄狗的头,于是它变得越发兴奋,把个蓬松的大尾巴摇得呼啦直带风。
她盯着它,好奇地问:「倘若你哪天跌一跤,会不会也把我给忘记了?」
大黄狗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话,只呼哧着舌头汪汪叫了两声。
花妩却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笑咪咪地拍了拍毛茸茸的狗头,幽幽叹了一口气,「人不如狗啊,所以说还是你最好了。」
大黄狗:「汪!」
众人:「……」
花妩同大黄狗玩了一阵,外头进来一名宫婢,走上前禀道:「娘娘,慈宁宫方才派了人来,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花妩听了,把竹编的小球往庭外一扔,大黄狗双耳竖起,汪地一声飞奔而出,兴奋地追着那球跑远了,只留下一串叮铃铃的铃铛声音。
花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玉红色的襦裙,略一思索,吩咐绿珠道:「取那件远山紫的衫裙来。」
绿珠有些疑惑,「娘娘从前不是说那件衣裳颜色太素了吗?显得人没精神。」
花妩却道:「穿素点儿才好。」
她不止穿了素色的衣裳,还把金钗和步摇都取下了,只别了两支白玉簪子,又往脸上施了些粉,看起来颇为苍白,弱不胜衣,整个人的气质倏然一变,从秾丽的富贵花变作了柔弱的小白花,好似风一吹就要折了。
花妩揽镜自照,菱花镜中的女子容貌精致,杏眼含雾,远山黛眉,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娇弱,叫人见了便想捧在手中细心呵护起来。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怪道人人都喜欢花想容,倘若我是个男人,我也喜欢。」
绿珠道:「娘娘何必妄自菲薄?您的模样比花六小姐好看多了。」
花妩笑了笑,放下菱花铜镜,道:「我哪里妄自菲薄?我比花想容好看百倍,只是忽然觉得……」她说着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兴许她的一些手段会很好用。」
见绿珠面露茫然之色,花妩的神情渐渐变得黯然,失落道:「你这样,是觉得我比不上她吗?也是,我自小就比不过她。」
绿珠闻言大惊失色,「奴婢绝不是这个意思,娘娘误会了!您比花六小姐漂亮,又比她地位尊贵,哪里会比不上她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要往下跪,「都是奴婢的错——」
谁知她还没跪下去就被一只纤手拦住,花妩笑吟吟地道:「哄你玩的,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责怪你。」
绿珠被她拉起来,仍旧自责道:「可奴婢确实伤了娘娘的心,明知道您与花六小姐不对盘,还一直说她……」
花妩噗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杏眼弯起,眼波如水般潋灩,唇角微翘,道:「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再说了,花六如今碍不着我什么事。」
她又不是周璟,没必要把花想容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因着换衣裳耽搁了些时间,花妩到慈宁宫时已是天色将晚,她候在廊下,不多时宫人便前来引她入殿。
虽说太后也是花家人,但花妩其实很少来拜访,因为太后不待见她,所以她也懒得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索性就不来了,美其名曰:不打扰太后她老人家的清静。
今日太后破天荒头一遭召见她,花妩心里琢磨着,应当是为着周璟失忆的事,太后无子,周璟是后来才养在身边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她都该过问。
花妩跟着那宫人入了殿,转过屏风。
太后身着常服,倚在榻边,正与一名宫婢说话,见她来了便止了话头,正想说什么,又上下打量她一番,开口道:「瞧着你有些精神不济,难道是病了?」
花妩摸了摸脸,心想粉大概是扑多了些。
她福身行礼,面露忧色,轻声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妾身没病,只是因为担忧皇上的病情,心中有些焦虑罢了。」
女子眉眼微垂,脸色憔悴苍白,看起来恹恹的,彷佛没休息好似的,太后便信了七分,原本想斥责的话也咽回肚子里,她虽然不怎么喜欢花妩,却也不会过分苛求她。
太后命人看了座,花妩谢过恩,这才挨着绣凳边沿坐下。
「皇帝的病情,哀家也问过太医了,说他只是忘了一些事情,不算特别严重,于身体没有太大妨碍,你也放宽些心。」
这大抵是她少有的温和态度,花妩应了,心道今日这一着算是走对了,不枉她又是换衣裳又是擦粉的。
「前几日皇帝夜里去上林苑跑马,途中窜出一只野兔,惊了马儿,这才使得他坠马。」太后说着,叹了一口气,「皇帝自小性子就沉稳,从不和旁人打闹,少有冲动的时候,怎么这次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花妩面上做出忧愁之色,心中却百无聊赖地想着,那一日正好是花想容的生辰,说不定周璟是对心上人思之如狂,不得抒发,只能跑去上林苑跑马,谁知最后跌坏了脑子,还把心上人给忘了个干净。
确实太惨了,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花妩在心里啧啧感慨,却听太后问道:「哀家听说皇帝坠马前去了碧梧宫,你们之间可是起过什么争执?」
花妩听着这话锋隐隐不对,她略一思索,神色转为懊恼,「都是妾身的错。」
太后表情微肃,果然继续追问道:「怎么?」
花妩眉眼微垂,面上浮现几分失落,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妾身愚笨,那日皇上提起花六小姐,妾身劝了几句,谁知惹了圣怒,都是妾身不好,说错了话。」
太后闻言沉默片刻,「这倒也不能全怪你,皇帝那拗性子……罢了。」说到这里,她轻轻拍了一记大腿,「哀家就知道,那天是容容的生辰,皇帝偏巧去上林苑跑马了,果不其然……」
花妩作势拭泪,弱弱道:「妾身万不该惹皇上不快,招来了祸事。」
太后听了,只好安慰她,「倒也不必这样说,此事跟你没什么干系。」顿了顿后又道:「事已至此,如今皇帝失了记忆,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从此以后,你在宫里要老实本分,不要再生事端,明白了吗?」
花妩默默颔首。
太后见她听进去了,这才满意,态度也变得和煦起来,忽而想起什么,吩咐宫人道:「去把那碟玫瑰松子糖拿来。」她又对花妩道:「你自入了宫就没什么机会回家,这玫瑰松子糖是花府里那位老厨娘做的,哀家听闻你幼时极喜欢吃,就都带回去吧。」
花妩幼时确实喜欢玫瑰松子糖,只是后来她不喜欢吃了,然而太后并不知道。
她没拂了太后的善意,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神色,谢了恩告辞。
离了慈宁宫,见着一行人朝这边来,打头那个身着深色常服,上以金线绣了蟠龙纹,头戴玉冠,正是当今天子周璟。
「臣妾见过皇上。」花妩行了礼。
周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顿了一会才道:「病了?」
她抬手掩口,轻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因为忧心皇上罢了。」
「忧心朕?」周璟想了想,道:「是忧心朕忘记了你的事情吗?」
这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花妩抬起头望向他,天色已渐渐擦黑,男人的眸色显得越发幽深,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意思。
对视一瞬,花妩微微垂下眼,「皇上的话,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周璟将这几个字慢慢地念了一遍,像是在揣度真假,而后哂笑一声,目光落在绿珠捧着的托盘上,「这是什么?」
绿珠连忙垂首回话,「回皇上的话,是太后娘娘赐下的玫瑰松子糖。」
周璟看向花妩,莫名问了一句,「你喜欢吃这个?」
花妩眼波微转,道:「虽然喜欢,不过臣妾记得皇上爱吃,就借花献佛一回,都送给皇上吧。」
解决了这碟玫瑰松子糖,花妩的心情变得极好,带着绿珠撤退了。
待到她们一行人远去,周璟仍旧立在原地,问着刘福满,「朕喜欢吃玫瑰松子糖?」
刘福满跟着他的时间也不长,哪儿知道这个,但是贵妃娘娘都说皇上喜欢了,那就是喜欢吧,他顺水推舟道:「可不是吗?皇上确实爱吃这个。」
周璟又看了看那碟松子糖,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他虽然有许多事不记得了,但潜意识中,他并不喜欢这糖。
不是因为糖的味道不好,倒像是因为某个人……周璟陷入了沉思,究竟是因为谁呢?
第二章 脑中那个人
「娘娘对皇上真好,还记得他喜欢吃玫瑰松子糖。」绿珠跟在花妩后面,语气很是轻快,「皇上一定非常感动。」
谁知花妩却道:「其实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松子糖,反正我不喜欢吃,但毕竟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扔了也不是,吃了又实在委屈自己,倒不如送给皇上,让他吃去。」
「啊?」绿珠吃了一惊,连忙四下看了看,小小声道:「那这不是……欺、欺君吗?」
「反正他自己也不记得,」花妩十分理直气壮,想了一会,又道:「不过我记得花想容很喜欢这玫瑰松子糖,皇上从前还送过她,有道是爱屋及乌,心上人喜欢的东西,他大概也是喜欢的吧。」
花府老厨娘做出来的玫瑰松子糖堪称一绝,两指来宽的小糖块,切得四四方方,色泽金黄如琥珀,上面沾了细碎的花瓣,裹着炒熟的松子,颗颗饱满,一口咬下去,松子酥香,糖块甜脆,那是花妩幼时最喜欢吃的东西。
但她很少能吃到,因为花想容也爱吃,她是花府的嫡小姐,每次做好的松子糖大部分都送去了她的院子,没人知道花妩喜欢吃,兴许他们知道,但不会在意。
有一年中秋,后厨做了不少玫瑰松子糖,用白瓷盘子装着,给小姐少爷们做零嘴,花妩难得有机会吃这个便想去拿,谁知被花想容拦下,她端着那满满一盘玫瑰松子糖,兴致勃勃地说要拿去喂马。
那时她正新养了一匹小马驹,一边说着一边用隐晦的得意眼神看着花妩,眉梢眼角都是挑衅——你也想吃?可惜只有这一盘。
花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一盘糖,然后毫不留情地挥手打翻了,玫瑰松子糖在花想容的尖叫声中散落一地,琥珀般的糖块上沾满了草屑灰尘。
花妩站在台阶上,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你的马儿应当不会计较地上脏吧?」
因着那盘糖,花想容哭了一个下午,花妩也挨了罚,花太夫人让她跪在院子里,教训她道:「在这花府里,你确实是小姐,但你永远不能和容儿争,也不能和哥哥姊姊们争,要低他们一头,时刻小心谨慎,你必须认清自己的身分和位置,明白吗?」
花妩跪在地上,垂着头,向前摊开手心,没有吭声。
啪——
戒尺狠狠地落在手心上,霎时出现了一道红印,花太夫人的声音变得严厉,「明白了吗?」
年幼的花妩疼极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小声地吸着气回答,「明白了。」
尽管如此,那时的她还是不明白,既然他们都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其实她在外面过得很好,比花府里要好得多,虽然吃的是粗粮杂面,穿的是粗布麻衣,但至少不用去街头行乞。
可在花府里,她每天都像是在行乞。
受过罚的第二天,花太夫人派人送了一碟玫瑰松子糖来,花妩坐在院子的小池边盯着那碟诱人的糖看了许久,然后拿起来通通倒进池子里。
才倒完,她就听见了脚步声,警觉地站起身子,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穿着远天蓝的锦衫,眉目英俊,身量很高。
花妩知道他,叫周璟,是宫里的皇子,身分极尊贵,时常来花府作客,与那些哥哥姊姊们的关系很好。昨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周璟也在场,最后还是他出面哄好了花想容的,否则她怕是要从天亮哭到天黑去。
花妩从未与他说过话,也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她心中升起几分警觉,在周璟靠近的时候下意识退了一步,然后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颜色粉粉白白,倒像是女孩子会用的。
周璟问她:「你刚刚在做什么?」
花妩只盯着他,不答话。
周璟又转头去看栏杆上的白瓷碟子,上面留着糖渣,还沾了几粒饱满的松子,一看就知道盛过玫瑰松子糖。
她心中不禁懊恼,早知道就该和碟子一起扔掉的,让这人看见了,说不定会去告密,叫太祖母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罚自己呢。
花妩心里不住后悔,却听那少年迟疑地问:「你不喜欢吃玫瑰松子糖吗?」
花妩绷着小脸,硬邦邦地道:「不喜欢了。」
奇怪的是,周璟彷佛有些困扰,他握紧了手里的荷包,「昨天不是还想吃吗?」
花妩一听,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不高兴地道:「我什么时候想吃了?谁想吃马儿吃的东西?」
周璟立即点头,「没想吃,没想吃。」
花妩见他信了,心中这才舒坦了点儿,目光一转,见他手中还紧紧捏着荷包,不禁问道:「你怎么拿了个女孩儿的荷包?是谁的?」
周璟犹豫了一下,含糊着回答,「送人的。」
花妩又好奇地问:「什么东西,送给谁?」
周璟只好道:「是玫瑰松子糖,送给……」
见花妩撇了撇嘴,周璟停顿了片刻,道:「送给一个妹妹的。」
妹妹,府里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花想容,她长得好看,人人都喜欢。
花妩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哼道:「花想容不住这里,你走错地方了。」
她说完就撒腿跑掉,也不理会那少年的呼喊,一边跑还一边想,真肤浅,竟然喜欢花想容那种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的人,真是白瞎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那时的花妩也没想到,周璟这一瞎就瞎了小半辈子,真可惜。
慈宁宫。
见了周璟,太后十分高兴,连忙让人奉茶,待他坐定,她才关切问道:「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适?可千万要留心,叫服侍的人也警醒些,有什么不好的,立即叫太医来看。」
周璟都一一应答了,他虽不是太后所出,却是她一手养大的,两人母子情分深厚,周璟一向很敬爱她,鲜少忤逆,太后也有分寸,从不对他做出过分的要求。
母子二人说了些寒暄的话,看着太后温和的神色,周璟心中忽然想起刘福满的话。
太后不喜欢花妩,但他还是纳了花妩为妃,他竟会为了花妩而忤逆太后,为什么?
周璟的动作不由停顿片刻,太后察觉了,问道:「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好?」
「没有。」周璟放下茶盏,道:「儿臣总觉得……忘记了一些事情,很是不便。」
太后听罢,叹了一口气,「真是作孽,叫你碰见了这一遭事,不过忘了便忘了,人还是要往前看,说不定你过了这个坎,以后就顺风顺水、万事太平了。」
周璟颔首,「母后说的是,往事不可追,当下才是重要的。」
太后舒了一口气,欣慰地道:「你一向是个稳妥的,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周璟想了想,「虽说如此,但是有些事情忘了,却又没完全忘记,在心里来来回回,总不是个事儿。」
太后似乎并不想接这个话,但又不能不接,犹豫片刻,才道:「什么事情竟叫我儿如此惦念?」
周璟从善如流,「儿臣心中一直有个人,自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她十分重要,却又想不起来,母后知道那是谁吗?」
一听这话,太后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周璟微微抬眼,「看来母后知道?」
话说到这个分上,太后如何否认?只能叹着气道:「哀家是知道,不过哀家觉得你还是忘了她比较好。」
周璟追问,「为何?」
太后面露难色,道:「你们二人有缘无分,那人已嫁做人妇了。」
闻言,周璟一怔,随即正色道:「母后的顾虑儿臣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并非是忘记就可以解决的,儿臣心中自有分寸,还请母后告知。」
太后无法,只好道:「是容容。」
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周璟心中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卡在喉咙处,只要他一张口,满腔的情绪就会倾泻而出,肆意奔涌。
太后还在兀自劝说,「容容出嫁也三载有余了,哀家知道你喜欢她,只是你如今贵为九五,朝堂和百姓都在盯着,纵使有千般的喜欢,也要放下了。」
彷佛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周璟心中的滚烫情绪倏然凉了下来,方才那种激荡的心情消失无踪,他语气平静地道:「太后说的人,是花想容?」
太后忧心忡忡道:「正是,你想起来了?」
周璟摇摇头,在心底道,不对,不是花想容,他的记忆很清楚,他从未喜欢过花想容,这么看来,就连太后都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思及此处,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女子巧笑嫣然,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她似乎天生适合穿颜色鲜艳的服饰,骨子里透着一种娇气漂亮,只是她今天穿了一件偏素色的衫子,不太衬她。
周璟的心思不自觉飘远了,忽而听见太后道:「你这怎么也有玫瑰松子糖?」
他回过神来,顺着太后的目光望去,落在一个宫人的手上,对方躬身捧着一个珐琅描金瓷盘,上面摆着色泽诱人的玫瑰松子糖。
周璟答道:「是贵妃给儿臣的,她说儿臣喜欢吃。」
太后闻言笑道:「这孩子,哀家方才赏给她的,她倒机灵,顺水做了个人情,讨你的喜欢。」
周璟对这玫瑰松子糖实在没什么印象,不由微皱着眉,「儿臣不记得自己喜欢吃这东西。」
「怎么会?」太后嗔道:「你从前还央求过哀家,说很喜欢吃,让花府的老厨娘特意给你做过一次,你连这也不记得了吗?」
周璟摇首,太后又道:「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年纪小,忘了也正常,只是你鲜少向哀家要过什么,所以哀家记得特别清楚。」
周璟略一思索,试探问道:「母后怎么会特意赏这松子糖给贵妃?」
「哀家听说她喜欢吃,幼时还因为要吃这糖哭闹过,前阵儿花府派人送了礼来,就有这个,方才她在这里,哀家顺便赏了她。」
原来花妩喜欢玫瑰松子糖,周璟心想,那她应当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
周璟如今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变得零碎不堪,他记得的人和事很多,譬如花想容、太后,还有他的臣子们。
但也忘了一些,譬如他心中喜欢的那个人以及花妩,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让他实在不习惯。
秉着知己知彼的念头,周璟向太后打听花妩的来历身世,至少他想知道花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为何要纳她为妃,甚至还想娶她为正妻。
「花妩不是哀家两位兄长的女儿。」太后皱着细眉,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你从前也是知道的,整个燕京都传开了,人尽皆知,早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周璟在记忆里仔细翻找,也没能找到半点关于花妩的事情,就好像有一只手把她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了,干干净净。
太后观他神色便知他忘了,娓娓道:「哀家有一个妹妹,从前年少不懂事,受奸人引诱,与其私奔,三年后又被那奸人抛弃,她才独自归家,那时腹中已有了一个孩子,爹娘原是想让她打掉,再另觅个好人家出嫁的,谁知一碗打胎药下去,那孩子竟没打掉,到底是生了下来,取了个名字叫花妩……」
花妩她娘自知令家族蒙羞,便带着尚是婴孩的花妩离了家,去京郊的水云庵里住下,直到她过世好几年后,花妩才被接回花府里养。
出身不正,生母早逝,父亲又不详,可想而知花妩在花府里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因着那些旧事,这孩子就被送到了我祖母身边养着,祖母虽说有些严厉,但到底还是为了她好,生怕花妩重蹈她娘亲的覆辙,可谁知——」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话头戛然而止,岔开话题笑道:「这孩子颇有些调皮,小时候没少让祖母费神教导,好在现在长大了,也懂事些了。」
周璟却觉得事情没有她说的那样简单,中间应当是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太后不肯启齿。
他直接问道:「听刘福满说,儿臣从前还欲娶她为正妻?」
太后听了,停顿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词,「是有这一出,不过哀家和你父皇都觉得她的出身不妥,你父皇不点头,你也不肯让步,父子俩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有一天你突然同意纳她为侧妃,这事就作罢了。」
突然同意……
周璟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见太后欲言又止,便问道:「母后还有什么事情?」
太后犹豫片刻,委婉提醒道:「花妩那个出身,虽然在花府里养了几年,但是祖母到底当不得爹娘,有些失于管教,这孩子心思颇活络,人又机灵,你要防着她一些,知道吗?」
这几乎是明着说花妩心机深沉,狡诈多端了,太后这般语重心长地提醒,周璟只得默然颔首,「儿臣明白。」
告辞时,周璟特意问太后,「儿臣如今记忆有些浑噩,担心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母后若是想起来,还麻烦告知儿臣一声,免得耽搁了。」
太后想了想,道:「近日没什么大事。」
周璟便知,立花妩为后这件事情,太后是不知情的,他竟然在太后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写好了立后的旨意,这就意味着他是打定主意要册立花妩了,甚至没有与朝臣商量,谁都没有得到风声。
如此一意孤行,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十分相悖,可圣旨上又确确实实是他的笔迹,周璟不禁有些迷惑,为何一定要立花妩为皇后?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花妩,但从他得到的种种讯息来看,他喜欢的那个人名字里应当有个容字,讨厌吃玫瑰松子糖,而这些花妩都不符合。
「皇上,前面是碧梧宫了。」
周璟停下脚步,抬起眼望向前方,宫灯在夜风中摇曳,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到这里来了,碧梧宫与乾清宫明明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初夏的夜间还有些凉意,风里挟裹着不知名的植物香气穿堂而过,庭中点了几盏宫灯,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看着茸茸的,像是长了毛。
花妩蹲在台阶上,拿着木梳给大黄狗梳大尾巴上的毛,油光水滑,又软又顺,她拍了拍它的头,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吃香喝辣了。」
大黄狗吐着舌头汪了一声,一副傻憨样儿,亲昵地去咬她手中的木梳玩。
花妩顺势将木梳扔出去,「绒绒,捡回来!」
大黄狗虽然瘸了腿,却十分喜欢这跑来跑去的游戏,闻声而动,汪一声就蹿了出去,快得如同一道闪电,直奔那把木梳。
半人高的大黄狗气势汹汹,汪汪叫着跑出去,看起来十分凶猛,忽然间,只听得院门口传来一声尖声尖气的惊叫。
「哎哟!」
意识到吓着人了,花妩立即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命令道:「绒绒,回来!」
片刻后,大黄狗自昏暗的夜色中蹿了出来,嘴里还叼着方才那把木梳,得意洋洋地凑过来献宝,摇着大尾巴求夸奖。
花妩拍了拍它的头以示安抚,随即看向院门处,「什么人在那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藉着宫灯昏黄的暖光,花妩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是身着深色常服的周璟。
刘福满站在他身后,陪着笑夸赞道:「贵妃娘娘这狗养得真壮实啊,威风着呢。」
花妩往大黄狗头上拍了一记,「吓着了刘公公,该打。」她说着,又看向周璟,但见他神色有异,遂问道:「皇上也被这畜生吓到了吗?」
周璟顿了一会,才道:「没有。」他看着花妩身边的大黄狗,表情古怪地道:「你方才叫它什么?」
花妩心道不好,他该不会是想起什么了吧?譬如心上人的名字,虽说此绒绒非彼容容,但是让人听着,却也不能不多想。
花妩连忙解释道:「绒绒,是绒线的绒。」
周璟听了没说话,只盯着那狗看了半天,看到大黄狗都不安起来,试图往花妩后边藏,挺大个身板,却是一副怂样儿。
周璟道:「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
花妩疑心他记起了什么事情,又不敢肯定,只好斟酌着回道:「这狗是臣妾从前捡回来的,那时候它还小,瞧着绒绒一团,十分可爱,便起了这个名字。」
周璟听了,忽而问道:「你的小字叫什么?」
花妩一怔,笑着道:「臣妾没有小字。」
周璟若有所思道:「今日朕听见了两次这个名字,还以为你的小字也叫绒绒。」
闻言,花妩心想,看来太后与他提起了花想容,也不知说了什么?她一边思忖,面上却笑起来,杏核眼微微弯起,「恐怕要叫皇上失望啦,臣妾怎么会和狗叫一样的名字呢?」
至于另外一个跟狗叫一样名字的人,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天子大晚上的过来,总不好让人站在院子里吹风,花妩将他让入内殿,又命人奉了茶来,这才道:「皇上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事?」
周璟反问:「朕没事就不能过来?」
他的语气有些不好,像是在生什么闷气一般,花妩有些莫名,但还是附和道:「也是,整个后宫都是皇上的,你爱去哪就去哪,谁也管不着。」她顿了顿,又说:「若是皇上今夜在碧梧宫留宿,臣妾就派人去收拾收拾。」
「不必了。」周璟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朕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他这般语气,花妩心中微微一跳,「皇上请说,臣妾知无不言。」
年轻的天子抬眼看过来,一双桃花目在烛光下显得既温润又透着几分凉意,他问道:「朕与你是如何认识的?」
原来是这一桩,花妩心下一松,「这可说来话长了。」
周璟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沿,「那就长话短说。」
花妩眼波微转,眸子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粼粼生辉,她生得极美,只这样一个浅浅抬眸便多了几分慵懒风情,叫人忍不住凝神注视,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笑吟吟地道:「臣妾与皇上自小就相识了,那时你常去花府,皇上不记得了吗?」
周璟自然记得自己常去花府,也记得花府里所有的人,唯独不包括花妩,他紧皱着剑眉,道:「朕不记得你,你详细说说。」
说完这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躁,指尖一直不停地轻叩着茶案,就像迫不及待地等着某个答案揭晓,来印证自己心中那反覆纠结的猜测。
周璟强自镇定下来,鼻端忽然闻到些许冷香,像是雪夜中盛开了一簇寒梅,清幽幽的,冷然中透着热烈,他怔了怔,这才发现花妩不知何时已经凑得很近,近到能看清楚她的每一根睫毛,细细的眉,饱满的菱唇,弧度漂亮的眼尾,眼中粼粼的光,恍若秋水一般。
那冷香丝丝缕缕,像是在侵袭着他的思绪,周璟下意识屏住呼吸,不退不让。
花妩微微启唇,声音娇软软地道:「那时皇上说很喜欢臣妾,要和臣妾一辈子在一起,谁知如今皇上却把臣妾忘了个干净,真是叫臣妾好伤心呢。」她垂下眸,遮去了眼中的流光,黯然神伤地道:「喜欢臣妾的时候,说要一辈子待臣妾好,要让臣妾做皇后;忘记臣妾了就跑来质问,好像臣妾是外人一般。」
说到这里,花妩轻叹一口气,「果然如古人所言,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当初就不该信了皇上,嫁给你做这劳什子的侧妃,如今你若是不喜欢臣妾了,就给臣妾写和离书,让臣妾走吧。」
美人颦着黛眉,眸子泛着浅浅微红,神色怅惘,彷佛十分难过,她就像一株纤细脆弱的琉璃花,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拢入怀中仔细呵护。
周璟心想,她在勾引他。
第三章 丢掉的名字
周璟身为天家子嗣,或多或少也受过一些勾引,他从来不会侧目,看着那些女子做出暧昧之举,他也心如止水,并不觉得有什么诱人,可花妩不一样,她明明没有做出任何引诱的举动,眼角眉梢却都是勾引。
她柔亮的眼波,微颦的黛眉,饱满的菱唇,若有若无的冷香,无处不是勾引,细细地牵扯着周璟的思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花妩肩上,微微用力,她便顺着那力道往后退开些许。
男人薄唇微抿,眼神透着冷意,「若真如你所说,朕可曾给过你什么信物?」
他说完,大抵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顿了顿后又缓和了声音道:「朕不是有意要忘记你的。」
「信物?」花妩眼睛一转,道:「确实有,皇上从前送的,臣妾一直收着呢。」
她说着,去了内间,在妆匣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绣囊来,那绣囊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绣着缠枝莲纹,大约是因为时间久了,那绣花都有些褪色,变得陈旧,但即便如此,仍旧能看得出当初绣这袋子的人技法高超,十分用心。
看见那绣囊的第一眼,周璟的表情就微微变了,「你怎么会有这个?」
花妩讶然道:「是皇上送给臣妾的呀。」
她打开绣囊,从里面倒出一块长命锁来,黄灿灿的,是真金所打造,桃核大小,纹路精致,是小孩子戴的样式。
「喏。」花妩摊开掌心,将长命锁送到周璟面前,细声道:「皇上瞧瞧,这算不算信物?」
周璟伸手去拿,花妩立即握起手心,顺势将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笑意盈盈,眼波柔亮,「既然皇上送给了臣妾,这就是臣妾的东西了。」
周璟抿起唇,道:「朕只是看一看。」
花妩又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手指,任由帝王拿走了那枚长命锁,藉着烛光细细观看。
她有些好奇,略略凑近了些问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周璟反问:「朕从前没有告诉过你?」
花妩摇摇头,「皇上只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别的什么都没说。」
周璟沉默片刻,才道:「这是朕生母留给朕的遗物。」
「喔。」花妩恍然,「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
当初她与周璟做交易的时候,向他索要一个信物,以防日后翻脸不认帐,他便把这个长命锁给了她,如今看来,他倒是没有敷衍自己。
花妩转念一想,信物有个屁用,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信不信自己还是两说呢。
果然,周璟也没说信不信她,但将那长命锁交还后,态度倒是软化了不少,「你说过的这些,朕都不记得了,倘若朕真的与你说过那些话……」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花妩心里期待地想,他莫不是信了?
紧接着,便听周璟继续道:「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略微瞠大眼睛,吃惊地看向对方。
周璟俊美的脸上浮现几分罕见的无奈,「朕也不知当初为何会对你说那些话,甚至还把这长命锁给了你,朕心中确实有喜欢的人,但那并不是你,所以……朕不能让你做皇后。」
花妩的心往下猛然一沉,像是裹着硬邦邦的石块,她没想到周璟会如此直白地将事情挑明,沉默片刻,她才神色黯然道:「既如此,皇上是承认当初向臣妾撒了谎,要做毁诺之人了吗?」
周璟坦白道:「事已至此,你既然嫁给朕,朕必然会对你负责,从前如何,往后就如何,你的地位不会因为朕失了记忆就有所改变。」
花妩梗了一瞬,负气道:「可是臣妾就想做皇后。」
「除了这个。」周璟站起身来,低头望着她,「除了皇后之位,其他都行。」
花妩气得磨了磨牙,「那皇上是想把皇后之位留给你的心上人吗?」见对方沉默不语,她又问:「倘若她已不能嫁给皇上了呢?」
周璟怔住,望着花妩道:「你这话是何意?」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你也认为朕喜欢的人是花想容?」
太后果然与他提起了花想容,花妩心中微沉,眉尖不由微微蹙起。也是,这事儿人尽皆知,到底是瞒不住的,她索性摊开来,冷嘲道:「臣妾哪里会知道那些事,从前只以为皇上最爱的人是臣妾呢。」
闻言,周璟一时无言以对,他也十分摸不着头脑,倘若自己真对花妩作出了相许一生的承诺,心里喜欢的却又是另一个人,那岂不成了脚踏两条船的负心人?
他对自己的要求一贯极严,自少年时候起就打定主意,日后只娶自己喜欢的人为妻,不纳妾室,不收通房,两人恩爱直到白首,但是万万没想到,他坠马后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从前是个人渣。
周璟心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大,甚至有些不能直视花妩,大抵是因为心有亏欠的缘故,他在这里有些坐不住,没一会就起身离去。
花妩将他送到院门口,忽听周璟呼唤道:「绒绒。」
她下意识就想应答,却闻一声响亮的犬吠,瘸了腿的大黄狗箭一般从廊下蹿过来,绕在她的脚边直转悠,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撒欢,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不住摇动。
好险,花妩心道,差点就在这人面前露馅了,毕竟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条狗,于常人看来不算什么好事,没失忆之前周璟就一直用这事挤对她,时常当着她的面对这狗叫绒绒,如今他总算把这事给忘了,可见失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花妩暗忖,他最好一辈子也别想起来。
周璟伸手摸了摸大黄狗的头,刘福满笑咪咪地夸道:「绒绒真是听皇上的话,每次您要摸它都乖得很,一叫它就过来了。」
大黄狗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没了之前那股子凶劲儿,看着傻憨憨的,一瘸一拐地转着圈。
周璟问道:「腿怎么了?」
花妩看着大黄狗,答道:「小时候调皮,去玩炮仗,把爪子给玩瘸了。」
周璟道:「可惜。」
花妩也附和,「可不是吗?这么傻的狗,若不是在宫里养着,早叫人抓去铁锅炖了吃肉了。」
周璟离了碧梧宫才想起什么,问刘福满道:「宫中不是不许养狗吗?」
太后最怕狗,曾经被狗惊吓过,所以从先帝那会儿开始,宫里就不许养狗了,连狗毛都见不着一根,如今花妩竟能在碧梧宫里养狗,还养了不短的时间。
刘福满忙道:「原是不能养的,但贵妃娘娘当初把狗带进宫里来时,是皇上您亲口特许的,说是离了碧梧宫,这狗就得用绳牵着,不能惊扰太后娘娘的凤驾。」
周璟怔住,居然是自己答应的,他这么纵容花妩吗?
刘福满还在絮絮叨叨,「皇上不记得了吗?您也极喜欢这狗呢,去了碧梧宫总要叫它,还同它说话。」
同一只狗说话?周璟有些想像不出这是自己会做的事情,遂问道:「朕和它都说些什么?」
刘福满绞尽脑汁地回想,「就问绒绒,冷不冷、饿不饿啊,今儿吃得好不好,下人服侍得如何?对了,皇上有时候用膳吃到了什么合胃口的,也会叫御膳房给碧梧宫送去一份,说要给绒绒吃。」
周璟:「……」
他按了按眉心,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心里头念念不忘的那个名字,真是一只狗了。
绒绒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花妩在桥洞里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只小狗,两个巴掌那么大,眼睛刚刚睁开,是蒙蒙的蓝色,透着一股子清澈天真。
那时花妩才九岁,刚刚被接回花府,被一群不认识的人们围着品头论足,他们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窃窃私语。
花妩年纪虽小,可她是在市井间长大的,颇是敏感,能看出来那些人眼中赤裸裸的不屑和轻蔑。
她本能地不喜欢这里。
堂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脸颊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慈祥,她看着花妩问:「今年九岁了吧,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花妩警惕地盯着她,答道:「我叫花绒绒。」
娘说生她的那几日正是冬天,开了窗就看见外面在下雪,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落在窗棂上,绒绒可爱,便给她起名叫绒绒,希望她日后也像这雪花一样晶莹洁白。
可惜的是,花绒绒这个名字只陪着花妩到九岁,她被接回花府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她绒绒了,因为花府里也有一个容容。
直到很多年后,花妩仍旧记得那些场景——
花想容坐在花太夫人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地嘤嘤道:「我才是容容,她怎么配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呢?」
花太夫人哄她,「那就叫她改名,不叫绒绒了。」
花妩的年纪排行第五,花太夫人也没费心思,就叫她花五,直到很久以后,花五才改名为花妩。
花太夫人给她改名的时候,花妩不同意,觉得自己就叫花绒绒,为什么要改叫花五?
可她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抗争是毫无用处的,花妩顶撞了花太夫人,也没能保住名字,反而换来一顿罚。
深秋时候,冷风瑟瑟,花妩跪在院子里,青石砖硬邦邦的,磕得她膝盖疼,她听见屋子里传来花想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那么开怀,那么得意,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她尚且年幼的自尊心剪得七零八落。
花妩抹了抹眼睛,爬起身跑出花府,可她不认得回家的路,兜兜转转,沿着河边上了桥,银白色的月光清凌凌的,落在河水里,波光粼粼,她蹲在桥上大哭了一场,那时候她虽然年纪小,却是真正想过跳下河去的,最好离这些讨厌的人和事远远的。
就在她爬上栏杆的时候,忽然听见桥底下传来微弱的叫声,是一只小狗。
桥下有桥洞,花妩循着声音,小心翼翼爬到洞里,捧起了那只可怜的小狗,将它抱在怀中,哽咽着说:「我的名字不给别人,就给你吧,以后你就叫绒绒了。」
自打有记忆开始,花妩就跟着娘亲住在京郊的水云庵,印象中娘亲总是忧郁的,漂亮的容颜上笼着愁色,像是春日里连绵不断的阴雨,难得有什么事能叫她开怀,只有花妩哄一哄她,或者拿着刚刚学会的大字给她看,她才会笑一笑,眼睛里像是落进了融融的暖阳。
她生得极美,花妩此生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了,她很纤瘦,肤色苍白,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由晨至昏。
花妩问她在看什么,她才恍然一般回过神来,轻轻地回说没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花妩才知道她是在等人,有个人说过会来接她,但直到她死,终究还是没来。
背着花妩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哭,一哭就是好几个时辰,把衣裳都沾湿了,后来她的眼睛也哭坏了,看什么都是蒙蒙的,偶尔看不清花妩的脸,她便会招手让花妩过去,将花妩抱在怀里搂着,轻轻晃着。
花妩嗅到了玉兰花的香气,淡淡的,很好闻,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随着花妩渐渐长大,水云庵就关不住她了,时常会偷跑出去玩,周边多是农户,花妩跟着那些半大的孩子一起疯玩,到处野,脏兮兮的,要不是她娘亲给她扎了双丫髻,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丫头。
花妩无师自通学会了打架,她下手又狠又快,仗着个子小,灵活得像一尾鱼,谁也揪不住她,报复心又重,经常把欺负她的人打得嗷嗷叫,从此见了她就绕路走。
她还常拿庵子里的斋饼收买人心,于是有了一大票小跟班,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大王长大王短的,花大王一时间风光无限,无人敢与其争锋。
但总有一两个不服输的刺头挑事,又被花妩打怕了,便以言语攻击其薄弱之处,骂她是野孩子,有爹生没爹养,是野杂种。
花妩登时气坏了,揪住那孩子两拳下去,打得人鼻血直流,嗷嗷大哭,她用力地踹了对方一脚,在众跟班们的喝彩声中扬长而去。
傍晚的时候,天色擦黑,花妩一路走回庵子,想起方才被人指着鼻子骂野杂种,满腔委屈无处发泄,奔进屋子里,一头扎进娘亲怀中呜哇哭起来。
那是花妩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她一边哭,一边问娘亲,「我怎么没有爹?」
娘亲原本惊慌失措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起来,像褪去了光泽的白玉,僵硬而木然,她看着花妩,蒙蒙的眸中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彷佛无尽的夜色。
她抱着花妩哭,从夜里哭到天色破晓,花妩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她满面都是濡湿的泪。
娘亲用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将她乱糟糟的双丫髻解开来,重新梳理整齐,又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且洗了脸。
如今回想,种种俱是不祥的预兆,只可惜那时的花妩不懂,她还为着娘亲终于不哭了而松一口气,娘亲将她抱在怀里,道:「绒绒,你是有爹的,你爹叫陆青璋,是泓德十八年的探花郎,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去了。」
花妩听了十分高兴,她就说嘛,自己不是没爹的野杂种,只是爹爹在外地当大官,所以才不在娘亲身边。
她伸手抚了抚娘亲红肿的眼睛,道:「娘亲睡觉吧,绒绒守着你。」
娘亲又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那双漂亮的眸中滑落,打湿了花妩的袖口,让她不知所措。
「乖绒绒,你比娘亲好,往后要记住一句话,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
那是她与花妩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是个软弱的人,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一是在十七岁那年清晨去见了她喜欢的男人一面,二是在她二十六岁这年,用一道白绫结束了自己无望的一生。
她将后事打点得很妥当,留下一笔银子给水云庵的老师太,托对方照顾花妩,老师太是个好人,花妩母女俩在庵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多说过半句话,花妩的娘亲去了,她也并不因为花妩孤身一人而慢待她,反而颇多照顾。
自此以后,花妩也不往外边跑了,老老实实待在庵子里。
后来过了半年,水云庵隔壁搬来一个戏班子,班主领着一帮小孩儿天天晨起练嗓子,吵得花妩睡不着,她实在烦了,往隔壁撒了一把香灰,只听啊哟一声,香灰迷着人了。
花妩爬上墙探头一看,里边儿十来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心里一怵,脚下打滑,顺着墙根儿溜下去,掉进一个姊姊怀里。
那姊姊有一把好嗓子,又柔又亮,笑咪咪地捏她的脸,「谁家的小孩儿,好漂亮。」
戏班的几个小孩争先恐后地道:「是庵子里的。」
「原来是个小尼姑呀!」
胡说!花妩瞪他们,「你们才是小尼姑,我有头发的!」
那姊姊笑了起来,给她拿了一块芝麻糖,道:「快回去吧,这地方你来不得。」
花妩往矮凳上一坐,老气横秋道:「不走,我要看看你们每天在这里捣什么鬼,闹哄哄的,真烦人。」
那姊姊哄她:「不怕家里人着急吗?」
花妩用力嚼着芝麻糖,含糊道:「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着急。」
她看那些孩子们跟姊姊唱戏练功,吊嗓子,甩水袖,知道了什么叫花旦,什么叫小生,还有会唱会打的武生,她看得兴起,便从墙上跳下去跟着练,她练得好,就连班主都夸她,夸完了又赶她出去。
倒是台柱子莲香儿姊姊替她说话,「绒绒是个没依没靠的孩子,学一学也没什么打紧,说不定以后能靠这个讨一口饭吃呢。」
班主也怜惜她,遂就此作罢,于是花妩在戏班子里一混就是三年,风生水起,偶尔还替班主跑个龙套。
只是在花妩九岁那年,出了点事儿,叫人贩子给抓了。
那时刚刚过了年初三,戏班子很忙,班主恨不得把手下人一个掰成几个用,跑了东家跑西家,花妩也跟着到处溜达,如今她年纪渐长,水云庵的师父们也管不住她了。
街上热闹,到处都是人,逢年过节的,正是人贩子最猖狂的时候,花妩给戏班子跑个腿,半道就被人贩子截了,两手一绑,嘴巴一堵就扔进了牛车里。
车里头还有个孩子,也被绑了手脚,花妩歪歪斜斜地躺着,跟对方大眼瞪小眼,相顾无声。
牛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花妩被颠得浑身骨头都疼了,她挣扎着坐起身时,车帘子就掀开,一双蒲扇大的手伸进来,一手一个,把她和那孩子拎了出去。
她们被关在一间柴房里,窗户纸破破烂烂的,门板也缺了一块,八面漏风,好在光线尚算明亮。
花妩四下打量,左看右看,目光落在和她一起被绑的小姊姊身上。
对方瞧着年纪比她大些,披头散发,应当是个女孩儿,她垂着头,看不清楚模样,身上穿了一袭秋蓝色的锦衣,脖子上还挂着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花妩被绑了也不怕,她胆子大得很,用肩膀推了推那小姊姊,对方终于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沾了草灰,青青紫紫,彷佛挨过一顿打,都快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花妩对着她唔唔几声,那女孩儿不解其意,只疑惑地望着她,花妩索性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转过身背对着她,被绑着的两只手灵活地动了动,示意她过来。
那女孩尚算机灵,果然凑过来,花妩给她扯掉了堵嘴的破布,然后蹲在她面前,又唔唔几声。
女孩再次凑过来,用牙齿扯掉花妩嘴里的布,花妩立即呸呸两声,嫌恶地干呕起来,谁知道那破布是干什么用的?真脏。
她问那女孩,「我叫花绒绒,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片刻,答道:「阿瑾。」
「哪个瑾?」
「怀瑾握瑜的瑾。」
花妩想了一阵,撇了撇嘴,道:「不认得,没学过这个字。」她娘死的时候还没教她写这个。
阿瑾也没指望她认识,一时没说话,谁知花妩又问:「这字怎么写的?」
对方无语地看着她,花妩锲而不舍地追问:「怎么写?」
阿瑾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花妩不乐意了,「放屁,我可聪明了,你教我,我就一定会写。」
阿瑾只好道:「我的手被绑着,没法教你。」
花妩道:「这简单,我给你把绳子咬断。」
大约因为她们年纪小,那人贩子也没防着,只用了草绳,花妩牙口锋利,没一会就把绳子咬断,两人解了绳索,花妩又催促阿瑾教她写字。
阿瑾拗不过她,捡了一根草棍儿在地上划拉几笔,写了个璟字,想起来什么,又给涂掉,重新写了一个瑾。
花妩看几遍,道:「我会了。」她又问:「你知道花绒绒怎么写吗?」
「知道。」
阿瑾在地上写了花绒绒三个字,她写的字很好看,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比花妩的鬼画符不知强了多少倍。
花妩自觉比不上,遂撇了撇嘴,她心里不肯服输,总想争赢对方,大眼睛咕噜一转,道:「我带你逃出去,你叫我姊姊,不,你要叫我大王,行不行?」
阿瑾默然地看着她,花妩催促道:「行不行?」
「行。」
花妩乐了,牵起她往柴房里头走,这地方破烂得很,到处都是蛛网灰尘,摸黑到了最深处,那里竟然还有一扇门,只是被半拉石磨盘堵住了,花妩熟门熟路地挪开磨盘,带着阿瑾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外头黑漆漆的,夜深人静,月黑风高,花妩用力吹了一声口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凶恶的犬吠,汪汪着朝这边靠近。
她一个深呼吸,大声嚷嚷起来,「快来人呀,有人偷小孩啦!」
那人贩子实在不走运,临时落脚的荒屋竟然就在水云庵的斜对门,这里可是她花大王的地盘呢!
人还没来,狗倒先跑来支援了,那是屠户家的狗,生得威风凛凛,一身横肉,它吃过花妩给的饼,很听她的话。
人贩子被这动静惊得不轻,吓得连牛车都没要,趁着夜色跑没了影。
花妩坐在车上直乐,一副山大王的架势,晃悠着双腿,居高临下地对阿瑾命令,「快,叫花大王。」
阿瑾站在车边看着她,提醒道:「你的裤子破了个洞。」
花妩低头一看,膝盖的布料果然刮破一个大口子,正往里头灌风,她连忙伸手捂住,慌张道:「糟糕,师太婆婆要念叨了。」
她从车上跳下来,跑了几步,又回头问阿瑾,「你怎么还不回家?」
阿瑾犹豫片刻,道:「天黑了,我不知道怎么走。」
花妩想了想,向她招招手,「你跟我来。」
好像就是在等那一声招呼似的,阿瑾立即跟上了她,女孩原本梳的双丫髻已经弄乱了,一小撮头发翘起来,在风中晃呀晃呀,像一株不服输的小草,骄傲又倔强……
花妩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意识朦胧,直到绿珠将床帐挽上玉钩,晨光落进来,满室通明,她才恍惚回过神来。
怎么会忽然梦见那么久远的旧事?
花府、娘亲、水云庵、戏班子,还有……阿瑾。
很长一段时间,花妩都记不得阿瑾的面孔了,但是在梦里时倒看得很真切,小孩白皙的脸上青青紫紫,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漂亮。
花妩嘀咕道:「可惜是个小骗子,难怪会挨别人的打。」
绿珠听见了,一边绞帕子,一边笑道:「娘娘,谁是小骗子?」
花妩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随口道:「一个幼时玩伴,骗了我好久。」
绿珠讶道:「竟然敢骗娘娘,您后来去找她了吗?」
「没有。」花妩接过帕子擦脸,「那时年纪小,不懂怎么找,后来就把她忘了。」
虽说是忘了,但不知为何,花妩今天好几次想起那个阿瑾,莫名其妙地走神,她想来想去,觉得或许是因为昨天见过周璟的缘故。
花妩曾经觉得周璟与阿瑾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很好看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所以年少时候,她很讨厌周璟,再加上周璟又与花想容交好,这些因素聚在一起,周璟这个人就变得很不讨喜。
偏偏花妩还总是见到他,每次遇见,他都会过来与她说几句话,她很烦,敷衍不了几句就跑开,离他远远的。
如今想来,花妩颇为后悔,当时年少不懂事,早知今日,她那时就应当同花想容一样,跟在周璟后边哥哥长哥哥短,加深一下印象,也不至于现在被人忘个干净,到嘴的鸭子都飞了。
用过早膳,便有宫人来禀花妩,「庆春班的人已经入宫,着人来请示娘娘,那出戏是上午排还是下午排?」
花妩想了想,道:「上午排一出看看。」
作者:
YVETTERED
时间:
2023-4-5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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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可爱的狗狗
时间:
2023-4-8 10:13
谢谢楼主分享,期待全文
作者:
玥仙女是你嘛
时间:
2023-10-22 14:56
这本书太有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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