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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陈毓华《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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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喵喵
时间:
2017-4-21 17:05
标题:
陈毓华《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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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钵兰》
作者:陈毓华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4月26日
女主角:耳钵兰
男主角:滕不妄
【内容简介】
爱情来的很玄妙,
原来一切早已天注定……
她只是想赎罪,怎知却误闯了恶魔窝……
不过因为饿昏头想偷吃一口他的菜,
这暴烈主人竟以砚台、纸镇轮番朝她问候,
喂,等等!别丢那可爱的女陶俑啊……
慢了半拍,恼得古玩疯的她失控脱口驯兽,
但忘了身分的她,报应果真随後跟到,
她成了他这伤残五爷的专属出气丫鬟,
早也吼,晚也吼,勤练嗓门拚命吼,
这不对,那也错,猛挑毛病死命催,
唉!明明他被火神咬伤的是一条腿,
怎麽天天张嘴打响雷,
难道让他练成狮吼功就是她最好的赎罪了?
第一章
耳钵兰张开眼睛醒过来时,心神还是恍惚,不确定,甚至茫然的。
她头痛欲裂,身下是一片冰凉的泥地,她吃力的支着身体想坐起来,可是因为身体太久不动,手掌不怎麽听使唤,手肘关节也发出咔咔的声响,就像太久没上油的机器。
她试了几回,才让像块破烂抹布的身体贴上没有温度,斑驳的墙壁。
这里的一切……她以为自己应该早就忘记这里的一切了,但是,没有,即便她什麽也看不到,心里还是能精确的模拟出这小房子里的一切。
四堵的墙,唯一的光源是那高处小小的窗口,除此之外,什麽都没有。
她为什麽会回到这里来?
难道她又作梦了?还是梦中梦?
也许等她重新闭上眼,就能回到那个奇异的世界去,这里,只是她恶梦的所在。
只是她闭眼良久,重新睁眼,四周还是一如她记忆底层的漆黑。
那种黑,黑得令人惧怕到灵魂都颤栗,黑得令她害怕不安到夜夜哭泣。
她不是明明一头撞死了,就因为受不了这样日以继夜的凌迟?
她记忆犹新,自己死後,去了一处稀奇古怪,充满荒谬,据说是科技文明并进的现代世界。
在那里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就算後来他们离了婚,对她的关爱依然不减,在那个叫做现代的世界,无论男女都能上学读书,只要你有能力,想读多高就能读多高,女孩子的头发可长可短,可直可卷,可以穿着短裤夹脚拖到处跑,甚至只要男女互相喜欢就可以结婚,要是觉得彼此个性不合,便可以离婚,那样随心所欲的自由,是以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
她凭藉着在古代母亲教导她有关的古物知识,进了专业的学校,然後去了一个叫义大利的国家,申请进了一个专门培养古物修复人才的史宾内利宫艺术与修复学院。
她选择了东方文物中常见的纸与书两类修复,六年的养成,她回到国内,在知名的画廊和博物馆里担任美术品的修补师,一生未婚。
她在那异世界活得好好的,是怎麽死的?
是的,她都忘了,她是被横冲直撞的车子撞得飞了起来,所以她是死透了,又从那里回到这个异世界称之为古代的时候吗?
不管在异世界还是这个年代,她都不是那种聪明的孩子,她反应慢,说话慢,就连对事情的认知都比别人温吞,所以没有孩子愿意和她玩,她也没有朋友,可她在现代的父母对她诸多包容,爱护有加,和这一世的她完全不同。
这一世的她因为不讨人喜欢,也因为娘是人家的外室,她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一直不受嫡母和兄妹们待见。
难道就因为她丑笨,活该老天爷这麽玩她,让她又回到这让人深恶痛绝的古代吗?
没有眼泪,没有激烈情绪,她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身子,紧紧阖起双眼。
其实,闭眼和睁眼根本没有什麽差别,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这里的确是嫡母用来惩罚她的小黑屋。
她无比痛恨这样的确定。
摸着黏腻又剧痛不已的额头,她的头破了个大洞,方才她起身的时候因为距离近,看见墙壁的血渍还在,那是她撞头留下来的冲击痕迹。
原来她没死成。
好遗憾。
那异世界,不过是黄粱一梦。
只是那个梦太过美好,美好得让她以为再也不必面对这里丑恶的人事物。
她自尽了,而那些所谓的家人在她闹出这麽大的动静後居然还不闻不问,她在那些人的心中地位可想而知。
咳,她艰辛的扯笑,拉痛瘀青的嘴角,原来没有谁放过谁,她也没逃过该她的悲凉,是濒死的她作了场荒诞不经的美梦。
她怔怔的发愣,却听见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麽?赶快把门给我打开!兰儿要是有个好歹,看我怎麽处置你们!」
那声音是那个她得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在这个家里要说谁还多少给她一点温暖,也就只有他,耳家的当家耳东昇。
耳家是个标准的商贾人家,不是日进斗金的那种。
当家男人守着一家杂货铺,还要管着一点稀薄的田产,一年到头没个歇息的时候,这样早出晚归,栉风沐雨的,为的就是让家中老幼吃饱穿暖。
他的确也做到了,在身为家庭支柱的这一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骤然泼洒进来的光让钵兰直觉的闭上眼睛,她不知她那副蜷缩委靡的样子,还有地上的斑斑血迹,令涌进来的人都心虚的撇开了眼。
耳东昇身形并不高大,穿着交领直裾长袍让人看了有些发噱,但此刻的他三步并成两步,像炮弹似的弹到女儿跟前,看着她的惨状,倒吸了一口气。
「看看你们做的好事,还不赶紧把大小姐送回她的院子,再去请郎中来!」他勃然大怒。
一时间,兵荒马乱,抬人的抬人,请郎中的请郎中,耳家偏僻无人会到的小黑屋顿时像滚沸的水,沸沸扬扬的闹了个热火朝天。
钵兰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
郎中来了又走,丫鬟轻手轻脚的替她清洗伤口、敷药、包紮、更衣漱洗,煎药、煮食,还有爹和嫡母的争吵,她都置若罔闻,彷佛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干系。
「根本就是装模作样,口子看着吓人,郎中不是说了无碍,就这麽静养几天吧,反正蝶儿的亲事已经定了,她就算想使什麽诡计也来不及了,再说,儿女婚姻大事讲求的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穿了,她和康家那小子无缘,既然无缘,把位置挪出来给她妹妹有什麽不对的?」蔡氏十分不快,对钵兰这野种恨得牙痒痒的。
不让她快活有许多办法,把她赶得远远地,眼不见为净是一桩,夺了她幸福,是一桩,那外室生下来的贱种,凭什麽嫁的比她生的女儿好?
如果女儿不中意,那她也无话可说,可女儿喜欢上康家那穷小子,呃,那是以前,如今的康韬中了举,可是皇帝老爷钦点的榜眼,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件事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不管怎麽说康韬那孩子是淑娘,咳,兰儿的生母生前替她定的亲,如今退婚又定了蝶儿,康韬不怕被人说,兰儿的闺誉却会大大受损。」
他知道自己么女的个性,脾气暴躁,自视甚高,打她十四岁起没少费心相谈适当的人家,可惜她眼高於顶,不是嫌人家丑,要不就嫌弃家世不配,一心想攀高枝,拖沓至今都十八高龄女了,却看上康家那个哥儿。
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说什麽。
蔡氏冷笑,指着躺在床上的钵兰,声音尖锐刺耳。「闺誉,她有这种东西吗?为了一个男人使计陷害自己的妹妹,差点害得蝶儿身败名裂,妾身若非看在老爷你的面子,看在是你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儿,早就把她撵了出去,只让她在黑房里待上几日省思,妾身还真是对得住老爷你了!」
耳东昇感觉十分复杂,看了眼宛如入睡的女儿,再看看为他操持家务的妻子,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什麽都没说。
蔡氏年轻时是颇有姿色的,可惜家贫,穷过了头,养成了见钱眼开的个性,挑长期饭票,考虑的也是能让她无後顾之忧、享受荣华的男人,所以,即便耳东昇长得不起眼,见着他家有恒产,也无婆母和公爹需要伺候,咬着牙把心一横,还是嫁了。
这些年来,她掌着耳家,又因为替耳家生了两男一女,开枝散叶有功,养成令行禁止的要强个性,她不待见钵兰这个外室生的私生女,整个耳府都知道,也因此钵兰的日子并不好过。
钵兰也知道自己的处境,除非有必要,绝不会在蔡氏面前出现。
她在小黑屋里撞得一头鲜血淋漓被抬出来,蔡氏得知後,也知道事情是闹大了,为了抚平夫君的怒火,这才不得不来到庶女的小院子。
说起来钵兰是耳家的大小姐,待遇却不如一个下人。
妻子理家不容易,耳东昇也知道女儿在府里过的是什麽日子,虽然觉得亏欠许多,但是他也力有未逮,他一个大男人要是对後院的事情指指点点,妻子难做人,他容易招人诟病,生意还做不做了?
何况实在也没那精力。
因此,对妻子作践女儿的行为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私底下他只能叫女儿万事忍让,切莫意气用事。
父亲和嫡母毫无顾忌的在她面前说事,钵兰不禁想起自己那个未婚夫,那是她幼时娘替她定的亲,这麽多年来,早已忘记对方的长相。
若是没有作过那个异世界的梦,不知道有那样的存在,她也许会寄望能离开这个家,在另外一个男人给的家里找到栖身处。
可如今她不这麽想了,从这个家到另外一个家,从这个院子到另外一处院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然後过完一生,这种女人的宿命,她不愿意了。
她也许能凭自己的本事试着走出一条路来。
至於陷害耳千蝶这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就差一点被耳家兄妹仨下药给陷害得贞节不保,要不是她凭着最後一丝清明,死命的抓花了对方的脸,这会儿的自己不是被关进黑屋,而是被另外莫须有的罪名给沉塘了。
她落得这样的下场,耳家兄妹仨却什麽事也没有,反而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她。
她的名声不好了,而康家因为康韬的出仕,整个家族对他寄予厚望,哪里会要她这样一个女子?
这些事,她以前没想明白,如今,也许嘴还笨拙依旧,心却敞亮如镜了。
她慢慢的张开了眼,眼神乾净而明亮。
「兰儿,你这是醒了。」耳东昇怕妻子又对女儿说什麽不中听的话,赶紧向前。
「让爹担心了。」
这个爹,没有她想像中的好,但也没有很坏,他只是护不住她而已。
「你就好好歇着吧,没事少出来丢人现眼。」蔡氏连最基本的脸面都懒得应付了,人醒过来了,还能有什麽事?
「谢谢夫人。」钵兰道。
蔡氏斜睨她一眼,鼻子哼了两哼,带着丫鬟婆子离开了。
「你母亲就那种个性,你别同她计较,她关着你是过分了些,却是为家里好,要是她今天不插手此事,你的名声会更坏,以後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对她心生埋怨。」尽管知道么女抢了大女儿婚事的行径要不得,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纵使说对大女儿不公平,事已至此,也只能叫她放宽心了。
钵兰抬着眼,没有任何表情。
自从母亲过世,来到耳府的这几年,生活苦涩太多,遭受的责骂和冷眼太多,父亲偶而给她一点温暖,总令她格外感恩。
可是,无论她和兄妹间有了争执还是什麽,要退让捱骂的总是她,原因很清楚,她不是这一家的人,她一直是外人。
耳家人口中的野种。
家人的胳膊是要往里弯的,她是外人,自然没有向着她的必要。
她也不辩解。
父亲时常在外,不知道她过的日子有多艰难,因为日子是自己在过的,那种难处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听见父亲那番话仍让她抿紧嘴唇,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耳东昇说完,还特意看了女儿一眼,希望她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别再使小性子生气了,为了缓和气氛,他开口道:「爹日前收到文联盟会的帖子,邀请爹去赴会,你瞧,这是请柬。」
见他一味讨好,钵兰倒不忍心了,缓缓地开口道:「长安城最知名的文联盟会?」
文联盟会不同於一般文人的诗会还是赏花会,是由长安一群爱好古董玩物,附庸风雅的人士所发起,成员多元,各个底子丰厚,收藏家、监赏家,名闻遐迩的画家等都有,据说在京城的古玩界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耳东昇把那烫金请柬递给了钵兰。
钵兰看了,喃喃道:「奇怪,怎会请爹去呢?」
耳东昇听见了,有些不自在的僵了脸。「你这丫头,这是打爹的脸啊?」
耳东昇只是个城西的小商人,城西这一块,住的无非是小吏商贾,谈富说不上,但又比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又好上一些,按理说,像这种达官显贵们聚会的场合怎麽也轮不到耳东昇这样的小户人家。
「女儿只是不明白。」
想不到耳东昇喜孜孜的笑了出来。「爹虽然不起眼,却还是有几分手段的,要不然怎麽在长安城跟人家混?这种聚会可遇不可求,能参加,混个脸熟,也能博个名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钵兰明白父亲的意思,即便是个籍籍无名的商贩,多认识人,扩展人脉,对自己只有好处。
「我们父女俩一起去看看?」钵兰的生母淑娘是获罪没落的世家千金,因缘际会他救了她,之後便跟了他,淑娘家学渊源,对字画古玩非常了解,将这一手本事都交给了女儿,去文联盟会要是运气好,还有机会看见珍贵的古董实物,这个,她应该会喜欢吧?
「请柬上只有爹的名字,像这种聚会请谁就只能谁去,多带了人就是失礼不是吗?」钵兰说得很慢,却字字清晰,这种基本的概念她还是有的。
「这文联盟会不同於那些高门大户的死规矩,是允许带人的,但对於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也是有讲究的,简单说,就是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要没一点内容物,很快就会被那些眼高於顶的人给考倒,捞不着好处,还丢了面子,这一来,便令一些想借势的人望而却步,所以一直以来才会给人家高不可攀的印象。」
换言之,耳东昇能构着这文联盟会的边,还是小有本事的。
「咱们住在城西这块地,周围都是小康的家庭,一出去就是一股小家子气,你今年就要满二十了,要在这些人家中找到合适的,怕是不容易,去了文联盟会,只要你与他们的孩子交好,不管是不是能找到乘龙快婿,长长眼界也不是没好处。」
钵兰对父亲描绘出来的大饼并没有什麽奢想,她会等到这把年纪未出阁,变成老姑娘,要感谢那位康榜眼。
原先娘亲看中的是康韬读书的资质,谁料到她都等成了大龄女,对方才中举,也许就因为她年纪大了,加上耳大、耳二兄弟和耳千蝶闹出了那一出丑闻,对方借势顺驴下坡,就让耳千蝶替代了她也说不定。
人心通常很复杂,谁知道呢。
至於求证,以前的她就算死活也会去要一个答案,现在,康韬於她已是无关紧要之人,无论他有多少的逼不得已,还是什麽自圆其说的理由,都不重要了。
不过能出门透透气,总比闷在这逼仄的院子里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好好歇息,爹爹出去办事了。」耳东昇站了起来。
「爹爹慢走。」钵兰目送父亲走了出去,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这才抬眼望向床顶,长长的吁了口气。
伺候她的两个丫头等耳东昇出去後才慢吞吞的进来。
「小姐,老爷要带你去赴宴啊,这可是好事,到时候我们也可以跟着去看看热闹吧?」开口的丫头叫五丫,另外一个叫茶茶,都是嫡母送来的人。
钵兰不想说话,索性阖上眼睛。
「小姐还伤着呢,你就少废话了。」茶茶拉了五丫的袖子,她再没眼色也知道小姐这是气她们俩呢。
五丫想必也想到了同样一件事情上去,她不是很高兴。「小姐被关黑屋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她气我俩做什麽呢?」
「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你?你这张嘴迟早会招祸的!」茶茶训了她一句。
两个丫头太会看人下菜碟,知道服侍的小姐在府里没权没势,伺候起来漫不经心,说话更是随心所欲,尊卑之分更是看着给的。
以前的钵兰可能不明白自己身边为什麽会出那麽多纰漏,现在的她可明白得很,这两个内神通外鬼的丫头一定没少背着她给院子外的人送消息。
毕竟,她们在她这里得不到什麽好。
她和爹要去文联盟会的事,恐怕是一波三折。
果然,那晚嫡母就带着耳千蝶到耳东昇的书房去闹了一场,说他偏心,有这麽个露脸的好机会,为什麽只带石淑娘生的贱种,不带自己嫡亲的女儿。
这话惹恼了耳东昇,他阴恻恻的看着蔡氏。「兰儿身体里流着我的骨血,你骂她贱种,这是拐着弯骂我?」
蔡氏也知道自己一时嘴快惹了祸,连忙用帕子捂住嘴,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妾身这不是心急吗?老爷就不怪了。」再不喜欢这个枕边人,蔡氏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把耳东昇得罪狠了,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语气马上就软嗲了下来。
耳东昇抑下满心烦躁,「你只觉得我偏心,也不想想蝶儿正在备嫁,你觉得她这会儿的身分适合出去抛头露面吗?那会让康家怎麽想?」
蔡氏没讨着好,甩了甩帕子示意小女儿出去,自己小意的替耳东昇倒了碗茶,又转到他身後,替他捶起肩来。「都怪妾身不好,只想着要一碗水端平,没想到这一茬。」
耳东昇被伺候的有些意动,把蔡氏拉了过来。「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管怎麽说兰儿名义上还是你的女儿,她要去赴宴,要是穿着不得体,落的是你的面子,明天带她去城东最大的绸缎铺子做两身衣服,再去银楼给她买点首饰。」
一个私生女也配她张罗吗?
蔡氏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是刚刚一开头就把老爷得罪狠了,再加上她把兰丫头关黑屋,一关十几天的事,她知道老爷是不高兴的,这会儿要是再拒绝,惹恼了这男人,恐怕就难善了了。
要做衣服,买首饰吗?
他有他的张良计,难道她就没有她的过墙梯吗?这後院可是她说了算的。
那晚,蔡氏使出浑身解数把耳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第二天,耳东昇愉悦的上铺子去了。
至於钵兰的衣服首饰她也的确吩咐绸缎铺子的绣娘裁了,挑的是十两五钱银子的好料子,打的是钵兰的名目,实际上主要是替耳千蝶做衣裳,只把留下的边角料给了钵兰。
钵兰收到衣裳时,只静静的向蔡氏派来的婆子道谢,没多说什麽。
是夜,她挑灯把衣裳摊在案桌上,看过整套衣服後,拿起针线筐的剪子就照自己的心意裁剪起来。
她是不得宠的庶女,身边的丫头是嫡母派来监视她一举一动的,凡事若不靠自己,就会永远处於捱打吃亏的分,她虽然没有出色的女红,修改一身衣服还不至於太为难。
很快到了文联盟会赴会的日子,钵兰自己将衣服穿了,想说为着父亲的脸面好看,簪上一支素雅的兰花纹银簪,配戴妥当,又画了个淡妆,就见五丫匆匆来报,说老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钵兰放下篦节,转身朝外面走。
「小姐,那麽大的场合,你都不会紧张吗?」五丫是个有话就说的,也不会看场合。
她心里忐忑得很,光想去文联盟会那许多勋贵人家聚集的地方,不管主子还是她这丫头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不过,看着小姐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为什麽,她的心好像也定了些。
耳东昇借来的马车虽然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华丽宽敞,但比起街上雇来的马车又强上不少。
耳东昇看见打扮过的女儿,颇感欣慰,他这女儿平常没打扮,看起来便平凡不起眼,但一打扮起来,还是不错的。
父女俩上了车,耳东昇的小厮和五丫自然是只能坐车辕上了。
一路上,父女俩都没什麽说话,钵兰静静的靠在车厢上,透过车窗缝隙往外看风景,不发一语。
耳东昇倒是不以为意,自己这女儿素来安静,要不是平常还喜欢捣鼓些老东西,他这做父亲的还真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性子。
像这回带她出门,她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按说见过最大的场合也就是亲戚家的喜宴了,即便是喜宴,有父母在,她只需躲在父母哥哥後面就可以。
可那文联盟会与会的人可都是权贵和懂古玩的内行人,见多识广,人面广阔,他一个小商人第一次被介绍给大家的时候,想到那种场合,还心跳如鼓,脚下发软,现在兰儿却是神态自若,一点也没有他这父亲的紧张感,小小年纪,能有这份镇静,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勇敢了。
他们到附近时,前面已经被其他马车挡住,过不去,於是又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到盟会大门。
盟会门口站着几个人,一个负责招呼,一个收柬,一个登记,一个领客人进去。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有人来,便笑着过来寒暄,然後再派下人把他们领进屋里。
绕过影壁,穿过一个院子,便是盟会厅堂,他们父女二人停在堂前,等领路的下人进去通报,出来道「有请」,这才领着他们进去。
此时厅堂上已经有许多人,有的立着,有的坐着,正三五成群热热闹闹的说着话,见耳东昇领着钵兰进来,有不少人朝他们望来。
「兰儿,你第一次来,对这里不熟悉,那边的长条案桌上有的是信远斋最出名的秘制酸梅汤和从宫里出来秘方制的果脯,你拿点东西到姑娘堆里去,爹去和几个友人打招呼。」
这些个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到文联盟会来交际应酬,还要一年四季都能嚐到宫廷风味,於是他们将宫里制作的蜜饯如桃脯、杏脯、沙果脯、苹果脯、蜜饯红果、榲桲、冰糖梨糕和秋梨膏等秘方逐渐传抄出来,由信远斋制作,供他们食用,因此与会的人既能看见文玩书画,互相交流评监,又能嚐到宫廷果脯蜜饯,满足了雅兴,又享了口福。
第二章
出门在外,男人说话,是没有女人置喙余地的,钵兰知道父亲带她出来,是补偿她被夺了未婚夫婿之痛,想让她见识一番,於他也算弥补心中几分亏欠。
「是,爹。」她施了一礼,眼观鼻,鼻观心的退到长案後面去。
长案後面设了许多桌椅,会来这种地方的多是男人,女性不多,年长的一群,年纪小的小姑娘则围在一起,而且看起来都互相熟识,有的上下打量她那身称不上华丽的衣着,又听说她是小商人的女儿,便一副没兴趣和她说话的撇开了脸。
她经过时,那些个富家太太夫人堆谈的是家里的琐事和自家老爷是不是又升官发财了,小姑娘们聊的是穿衣打扮,说京里如今流行什麽款式,哪家女子率先穿出潮流来,谁又嚷嚷她也做了一套……诸如此类。
至於那些男人堆则争得面红耳赤,讨论的是茶器、茶事、茶书,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口沫横飞的高谈阔论起他在寒山寺曾见过僧人以香枫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以枫露入茶,如何闻之清香馥郁,没齿难忘。
钵兰寻了一处坐下来,有人上了茶,她啜着茶,观察四周,自己这年纪和那一群人都合不来,夫人堆,她稍嫌稚嫩了些,姑娘堆,她又年纪大了些,而且会来这里的人一个个自视甚高,应该也是不屑来和她搭话的。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从楼上下来一个举止不俗,宛如一茎静植莲花的男子。
几乎是瞬间,屋里声音都静歇了下来。
这男人生了副绝好的皮囊,容貌出尘,眼波熠熠生辉,如泉水上跳脱的光亮,他身上的袍衫素袖飘逸,彩裾似霞,从她的角度看去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
众人蜂涌而上把他团团包围,就连夫人堆和姑娘堆都蠢蠢欲动,听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原来他就是这文联盟会的会主滕不妄。
只见滕不妄不疾不徐的开场寒暄,言谈幽默,侃侃而谈,这人她粗浅的听父亲提过,是个才华洋溢的少年公子,出身鄱阳神秘大族,也曾游历天下,言之有物,在兄弟间行五,人称五爷。
钵兰忽然觉得,爹的话有那麽几分可信,如此清俊的外表下,配上丰富的学识,广博的见闻,这个男人的确出色得紧。
也的确,说到商人,通常会给人投机钻营的坏印象,但是古董商人不同於其他商人,他们是文化人,是文物专家,通晓古今,学识渊博,因此可以说是学者、专家、商人的统称。
气氛热络,男人们也开始互相切磋或是拉着手谈生意,几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应该是文联盟会的老人了,端着身分的围着滕不妄,评论起国家大事,只见这位会主始终挂着淡笑,不参与,不制止,然後很快被几个锦衣华服的人拉走,然後又是争论和辩论。
而他,还是没有半点身为主人该有的殷勤和热络,只是聆听,点头或摇头,真逼不得已,才开金口说道个两句。
还真是个惜话如金的男人。
此时,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排开众人走了出来,胳臂被一个清丽的女子搂着,一阵环佩之声清脆响过,百合香气随之钻孔入窍,拂之不去。
这人,钵兰不认得,不过经常在文联盟会进出的人多少都知道他是谁。
娄春秋,太史令的公子,生性风流,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最近在秦楼楚馆里看中了一个清倌,也就是搂着他胳臂的这个清丽女子。
女子十分年轻,十七八岁年纪,鸾髻堆云,眉如秋水,风姿绰约,肌理细腻,骨肉停匀,高挺的鼻子和娇艳的嘴唇,气质脱俗,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里,有如深谷里独自绽放的幽兰,令人见之难忘。
两人来到滕不妄的面前,女子盈盈下拜见礼,男子拱手作揖。
「五爷,不用本公子介绍,你也听过抚箜篌出名的清倌花魁水仙吧?」
「如雷贯耳。」滕不妄虽是笑着,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水仙对滕不妄却是惊为天人,慢慢抽开搂着娄春秋的手,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
只可惜,滕不妄却是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曾了。
娄春秋倒是一派坦然笑脸,「五爷也知道我爱热闹,哪里有趣,我就往哪去,今日文联盟会难得开门,公子我近日得手一幅董源夏山图卷立轴,想请五爷监定监定。」
这是当众赤裸裸的试验滕不妄的监定能力和显摆了。
这古玩文物品类繁杂,真假杂糅,难以分辨,上下几千年来真真假假的仿品赝品多不胜数,若运气好,有眼力,有路子的买卖人,碰运气也能发财,但对另外一部分人则是劳累辛勤的行业。
娄春秋出手阔绰,对古董就是个门外汉,半点不懂,出钱买下山水画,为的是想在美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财力和眼光,纯粹为博美人一笑。
文联盟会里多是长安城里有名头的文人雅士,只要滕不妄铁眼确认,金口一开,这幅董源夏山图立刻就能水涨船高,坐地起价再卖过一手,不愁能赚个盆满钵满了。
滕不妄还未答话,一个八十岁以上的老年书画监定家便跳了出来,他中气十足的嚷道:「杀鸡焉用牛刀,各位同好都知道老夫对董北苑情有独锺,一生精钻五代南唐山水,老夫敢自负的说能评董源,唯我李文田。」
这李文田是古玩老行家,也是长安松竹斋的东家,自吹自擂董源的画他见多了,不用看,用手摸也能摸出个真假来的大话。
这话说的狂,可吃这行饭的人尊老,倒也没有人去戳破他的牛皮。
「那就请诸位移步内厅了。」滕不妄命人拉开四扇隔间门。
雀金呢织就的毡毛毯尽头是一条玉石长条几案,几案桌椅一律是黄花梨木錾花铜件,布置颇为不俗。
钵兰也跟着那群小姑娘进了内厅,但别说想挤到前面去看个仔细了,她个子不高,身材又略显单薄,只能从缝隙里看见李文田拿出了随身的火齐,也就是现代的小型放大镜,展卷细观,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滕不妄气定神闲,面色如常,波澜不兴。
李文田看完画,点点头道:「这幅山水画平淡天真,的确是董北苑壮年得意之作!」
这下人群沸腾了,尤其以娄春秋最为得意,喜欢锦上添花的人把他团团围住,消遣阿谀奉承说他好狗运的都有,捧得他差点找不着北。
李文田身边也聚集了不少人,有人竖起拇指。「李老,您这姜是老的辣,要得啊!」
「哪里哪里……」他嘴上谦虚,架子却端得更高了。
「走走,咱们到外面去喝一杯!五爷,你可得把柜子里藏着的好酒都拿出来才行!」
「一定一定。」
钵兰看着空无一人的长条案桌,一溜烟的走到案桌前,屏气凝神的观赏,这是一幅十五尺长,宽九尺五寸的山水立轴。
整体来看这幅夏山图是绢本,上用北苑法也就是董源的笔法做主峰,水墨及着色清淡,不为奇峭之笔,山石作麻皮皴,表现手法抽象简练,只是……
「……这皱边石山分明是秋水山人的手笔?嗯,如果是,那这幅画就是仿品啊。」
「你确定?」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钵兰像兔子似的惊跳起来,这这这这人是什麽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居然一无所觉。
自己就这毛病不好,一旦专心在喜欢的事情上头,就算天塌下来,反应都比别人慢半拍。
滕不妄一进门就看见这弯着腰,像个老学究般杵在案桌前的小姑娘。
他原来是想请她离开的,哪里知道一靠近,却听见她的喃喃自语,这才好奇的问了句。
没想到却骇着她了。
不说她那身衣裳,虽说看起来别致,却着实有些寒酸,头发更是简单,一根大辫子,发上只簪了包金的兰花银簪,身上连点鲜亮的颜色都没有。
巴掌大的脸上有双极为乾净澄明的眸子,鲜嫩的容颜如新切的脆瓜,泛着柔润水光,一头浓密的发乌黑发亮,五官并不特别突出,但却很是耐看。
「你倒是说说,为什麽这幅画作是仿作?」说着,他看向钵兰,脸色颇为柔和,彷佛怕吓着她一般。
钵兰强自镇定,虽然感觉得到从滕不妄身上透出来属於男人的热力,还有一股像松香的味道,大概是他身上戴了香囊的关系,倒没有让她讨厌到受不了。
不过他还是离自己太近了。
下意识的,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点。
她小声的说:「画鉴上说董源的山水画有两种,一样水墨矾头,疏林远树,一样着色甚少,用色浓古,但是董源流传下来的只有淡墨轻岚的画法,秋水山人太过求好,因此过了,这是其一。」
滕不妄的眼睛亮晶晶的。「哦,愿闻其详。」
「其二嘛,你瞧,这勾填临摹的人十分厉害,连绢本的细节都注意到了,他把真迹揭走,这幅是原迹纸绢的第二层,另外这些字、款、印迹恐怕都是後落的,与真迹之笔墨相比稍稍显浮,细闻还有墨气和印泥味。」
按理说,年代久远的画作,哪可能还带有墨气和印泥味?
那位爷买了打眼货,没看准,是被人蒙了。
「那你怎麽能确定这幅画是秋水山人的仿画?」
秋水山人是谁?
他是本朝不出世的画者,画作不多,有时一年一作,有时好几年没有半张作品问世,他的东西丝毫不迎合市场,但每幅画作都是神来之笔,鬼斧神工的笔触,赢得丹青妙手之誉,只要一推出他的画,市场便一片炒作譁然,价钱更是一笔非常可怕的数字,只是近两年他更沉潜了,一幅画也没有,不料却是改为仿画了吗?
「我娘亲收了他好几幅画作,当然,真画太贵,我们买不起,只能买两幅雕版画来欣赏。」她有些羞涩。
雕版画因为雕工的关系,在这年代还没办法将真实画作上的许多精妙之处呈现出来,当然在後世,赝品胜过真品,喧宾夺主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至於喜欢仿画的人也不是没有,欣赏艺术是很主观的事情,毕竟知名的珍品难得,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大风刮来的金钱当後盾,想买什麽就买什麽。
坊间从来没有人知道秋水山人的年纪为何,也因为娘亲手头上就那两幅秋水山人的东西,据娘亲说那是爹爹送她的生辰礼。
秋水山人的雕版画已经十分昂贵,遑论他的画作。
娘亲留下的画她从小看着,摸索着,对他的技法笔触再熟悉不过。
滕不妄还没开口,门口却涌进一堆去而复返的人,就连耳东昇也脸色怪异的站在其中,娄春秋则是一脸怒容。
钵兰和滕不妄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量,应该是都传到在外厅那些人的耳中了。
「你是打哪来的野丫头,爷的画是你可以胡说八道的吗?不懂装懂,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娄春秋可不依了,敢说他买了打眼货,丢人现眼,他就跟谁拚命!
「娄公子,小老儿在这里给您赔不是,小女甚少出门,有眼不识泰山,请您见谅。」耳东昇哪能让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子下吃亏,等等一定要好好说她,爱出风头也不是这种出法,这孩子怎麽就胡言乱语了呢?
「你这哪来的老匹夫,给我滚开!」娄春秋推开耳东昇就要冲向前去找钵兰算帐。「你是个什麽玩意,敢说本公子买的是赝品,眼力差,那就给我拿出证据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财大气粗,更不怕得罪谁,一个臭丫头,待会儿看他怎麽收拾她!
就连站在人堆里的李文田也脸色不好。
想当然耳,自己的台被个丫头片子给拆了,心里哪能舒坦,竟是冷眼瞧着娄春秋对一个女子咄咄逼人,一点也没有劝阻的意思。
「各位,稍安勿躁,这位姑娘好眼力,这幅夏山图的确是仿作无误。」滕不妄带笑说道。
一室譁然。
更出人意料的是,滕不妄竟一把抓起那夏山图,撕了。
纸绢破裂的声音震慑全场。
「说起来是在下的错,年幼时的游戏之作,居然落到了娄公子的手里,今日正好把它销毁。」滕不妄团团抱拳。
古董商不骗人的稀少,不骗人的古董商发不了财,发财的古董商有哪位没卖过假古玩?
恐怕没有。
经营古玩者,首先要能监别真假,没有好眼力做不来古玩生意。
古玩生意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怎麽可能,刚刚李掌柜都说是真迹了,一个行家看走眼,这里这麽多行家,难道也都看走眼?」这竿子打翻一船人了。
「一个丫头片子的话哪能信?」
「莫非五爷抽风了?」
一瞬间什麽匪夷所思的闲言碎语都出笼了。
滕不妄定睛看了所有人一眼,吩咐门边处的小厮准备笔墨纸。
他若不当场挥毫,画出一模一样的画作出来,是难以服众了。
钵兰悄悄退开,回到耳东昇身边。
「丫头,你这本事是打哪来的?」
「爹,咱们回去吧,车上女儿再与您细说。」
这种事不是她能掺和的。
揭穿那是秋水山人的仿画不是她的本意,她也没想过要出这风头,这位五爷既然有那胆识承认自己是秋水山人,自然有收拾的能力。
耳东昇看看落单的自己和女儿,再看看挤到玉案桌前的那些人,这把火目前是五爷揽了过去,待会儿要是烧了回来……
闺女出这种风头,对她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想来她能懂一些古玩的皮毛也是从淑娘身上学来的,以前就常听淑娘夸奖女儿一教就会,天生该吃这行饭,他虽然没放在心上,今日一见,也许运气有那麽几分,瞎猫给她碰上死耗子了。
还是走吧,反正他一个小商人在这里也没谁会在乎他。
一年後。
包袱很大,扛在钵兰瘦小的肩膀上,几乎盖住她的头。
随着人潮走进不妄斋古玩铺,不见做买卖的柜台,几层书架、古玩格,窗明几净的格局,书画整齐陈列。幽幽的檀香茶茗,暖炕上卧坐着高贵的客人,吸烟谈心,气氛宁静舒适。
今日是不妄斋每逢单月的古董拍卖会,长安的文人雅士、大官小爵都换了便服出来,她怕肩膀上的东西有个闪失,走到人少的地方等待。
古玩铺的货色种类繁多,不胜枚举,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是锁在仓库里面的,外堂摆着的通常是价值较低的居多。
「我可以四处看看吗?」钵兰问向忙着端茶水的夥计。她的声音轻淡,清清软软,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夥计笑着说:「当然没问题,东西摆在这,随姑娘爱怎麽看就怎麽看。」他和气的说完又转身送茶去。
她就着手边的陶彩扁瓶细细看了起来,瓶嘴釉色光滑,以菊花为主的图案描纹精致,真想把它拿起来瞧瞧底部的落款。
给内堂的爷们送了茶,转身出来,夥计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又瞄向看过一项又一项古玩的女子。
「哦……」
可以看见她小心的不去碰到任何一样铺子里的摆设。
「嗯……」
而且她算特别的,古玩铺里出入的多是男人,也难怪他的眼睛怎麽转总是会回到她身上。
「欸。」
钵兰的声音有着惊讶。她的衣着很普通,倒是洗得一尘不染,发型简单,也就是那种满街可见,让人看过就忘记的女子。
「咦?」
说是钵兰勾起夥计的好奇心也对,虽然说铺子有规定除了必要的招呼,客人有吩咐才许靠近。等主候客是不妄斋对外营业的经营方式。
不妄斋的古玩铺以经营金石为主,有古玉、秦砖汉瓦、青铜器、浮雕造像,但也不乏瓷器、字画,种类繁多,数不胜数。
「姑娘,你对铺子里的货似乎有不同的意见?」夥计好奇的不得了,瞧她转了一圈,每样老板带来等待鉴定的货她都细细看了一回。
从她嘴巴发出的单音很有趣,让人想知道里头代表的意思。
她没有惊慌,黑圆的眼睛看出夥计大大的肉饼脸上没有恶意,她小声的低语,「不,没什麽,我胡乱看看罢了。」
「这样啊,那姑娘慢慢看,我干活去了。」在古玩铺待久了,再没有灵气的人也染了几分书卷味,夥计不勉强人的走了。
「这位大哥,请问,店老板在吗?」
「滕老板在里头招呼客人呢,今日恐怕是不会出现了。」
「这样啊……」话中浅浅的失望表现在她抱紧包袱的手,十指指节有些泛白。
「那……我改日再来。」瞧了眼珠帘,即使这个夥计大哥亲切有礼,没有滕老板还是不行。
「姑娘也是客人,谁说不招呼的?」带磁性的声音从两人的背後响起,钵兰转头往後看。
只听得夥计开口就喊,「老板!」
「姑娘看中铺子什麽货色,看是要金石、瓷器,什麽都有,想要尽管跟夥计说。」滕不妄面带淡淡的微笑,他的亲切看不出市侩,但也看不见真正的情绪。
「我……来卖货的。」她不大自在。
虽然有一年不见,钵兰却是记得这个男人的。
回到这里後,她生命中唯一一笔鲜艳的颜色,就是他。
只是他那眼神,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
也对,现在的自己就像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谁会记得自己呢,毕竟低调藏拙不惹事是她现在奉行的准则。
「这倒是稀罕了,」他的声音打趣的成分多过其他。「你可看明白我这铺子不是挂货铺或当铺,姑娘约莫是来错了地方。」
「那是因为……我知道一般百姓不买这路货。」因为价钱昂贵,同时有着神秘感。别说问津,路过透过门窗张望已经是很大的极限。
「既然如此,还指望我会买?」
「听闻你有双『铁眼』,我就来了。」想得到「铁眼」这样的名号,没有丰富的鉴定文物经验是不可能的,不妄斋的名气不只在於童叟无欺的诚实,从这里出去的货品,挂的就是滕不妄无人可比的识货眼力。
「把你手中的包袱打开我看,要是什麽破铜烂铁,你可要赔我浪费掉的时间。」要不是熟客他通常不看货,开古玩铺,来骗吃骗喝的不在少数,买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几乎可以说是把店号拿来当赌注一样。
只是这丫头单薄的身子,似乎有些眼熟?
「我的东西不是打眼货。」钵兰试着证明自己的清白。
滕不妄眼眯了下。「打眼货」是说没看准,被人蒙了买了赝品,这是行话,平常人不可能懂这些的。
疑问在脑子里闪过,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把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卸下,一层又一层的打开花布,也许是紧张,她纤长的指头发着抖,布巾结扯了老半天才打开。
滕不妄瞧着她的手指,有些粗,指腹带着茧,肤色偏黑,是只劳动的手。
好不容易打开了包袱,里头是一只盆,绿油油的。
春天,有很多颜色,但只有绿色最灵活,温暖又有希望。
「汉绿釉。」滕不妄黑黝黝的眼闪过一抹什麽。
盆子内外一色的釉,全无其他花样,只有盆底两尾鱼活灵活现的栖着。
「嗯。」她瞬也不瞬的看着他的反应,看他把盆子拿在手中,用食指逆向划过盆缘,然後翻身,盆底果真刻着「汉武年制」。
「我可以知道这一色釉的出处吗?」青葱的绿散布均匀,他第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断定是真品。
「家里头留下的。」她有些碍口。
是她娘留给她唯一的宝贝。
滕不妄坐了下来,她不是个会打扮的姑娘,简单的衣饰,脂粉未施的平凡面容,时下流行圆润丰腴的体态,她却瘦得可能风吹便倒。
他不以貌取人,可这汉绿釉盆还的确少见,若非穷途末路,只会被当作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想盘多少银子?」绿釉多是赝品,真品制造有限,流传更少,来到古玩铺除了卖断,没有别的路子。
「滕老板愿意给多少,就多少。」钵兰回答得很快,像是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对价钱有谱了。
「一口价,我给你三百两的滕家金宝银楼号的票子两张,另外一百两现金,可好?你一个姑娘家带这麽多银子不方便,可需要夥计帮你送过去?」他说话时一直带着微笑。
他的周到让她意外的吃惊还有放心,要是旁人不会给这麽高的价钱的。「不用了,谢谢!」
还有,他没认出自己来,她真的不难过。
「有买有卖,谈不上谢。」滕不妄让夥计送她出门,便又进入内堂。
走至门外,她踌躇了一下,又转身回来,叫住小二。
「姑娘还有事?」
「小二哥,那块西域和田大碧玉的金文落款是伪造的,夥计大哥知道吗?要是不嫌麻烦,请店老板仔细查查来处比较好。」
第三章
「嗄。」和田玉?就铺子那一块长五尺五、宽四尺四三、高两尺二的浅蓝色大碧玉?
的确,她刚刚是在碧玉前面站了好一会。
「姑娘,你说真的还是开玩笑的?」那块玉是人家千万拜托代销的古玩,才收进来没多久,他家爷还不知道呢。
「瞧瞧,不会错的。」她好难得多加了一句。
「慢着,姑娘,这种话可不能胡诌,你得给我说明白了。」
钵兰顿了顿,没搭话。
「不然你等着啊,我进去请五爷出来,你自己跟他说,要有个好歹,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你候着,别走啊……」
她这是在跑路呢,哪能留下?哥哥们可是在城里布满眼线,依照他们被钱迷了心窍的样子,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抓回去。
她好不容易想尽办法逃了出来,躲躲藏藏好几个月,要不是艰难到身边连吃饭的银子都没有了,再不设法就只能饿死街头,这才打起绿釉盆的主意。
但是把仅有的宝贝给卖了之後呢?
她没想那麽多,她只知道自己得活下去,她不能死!
她的人生若只是死一遍又一遍,那她回来这里一点意义也没有。
要不是爹爹突然急病过世,她不用流浪在外,要不是一年前在文联盟会出了那一回风头,哥哥们不会知道她对古玩有才能,不会逼着她去干坏事。
嫡母甚至想把她嫁给为富不仁的大户做小妾,她才不要如那些人的愿,牺牲自己只为换取那些人的利益。
夥计返身进了里面,又听见脚步踩在楼梯上登登登的声音,他嚷嚷着,「五爷……」
「莽莽撞撞的做什麽?没见到有客人在吗?」
喝斥声传出来,接着是夥计结结巴巴的辩白声。
一阵安静过去,滕不妄二度向客人告罪,重新下楼。
只可惜,外头早已经没了人影。
钵兰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她就像一阵轻柔的春风拂进铺子,让人来不及对她产生兴趣又消失了。
钵兰混在鱼贯的人群里一点都不起眼。
厨婢依照规矩在厨房里忙活,伺候客人的事说什麽也轮不到她,要知道能上得了台面的丫头容貌起码不能太差,但也不知为何,偏偏有几个丫头都吃坏肚子,管家只好从她们这群次了点的厨婢里挑了几个出来顶替。
她是其中一个。
把手里捧着的吃食放在宴客长条桌上,经过几日训练,上场的每个人都敛眉屏气,生怕出错。
出了错要捱鞭子的。
钵兰眼角寻到自己服侍的桌子。手中的盅很重,里面装的是久炖的汤,一路走来摇摇晃晃,她已经尽量小心了,还是差点撞上排在前头的女子。
她退了一步,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可是拿捏得不好,背明显的碰到後面的食器。
後头传来抽气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低语,希望後头的人可以听见她由衷的歉意。
队伍因为她起了些微的骚动。
马上,曹总管利箭一样的眼神射了过来。
曹总管三令五申,要是敢出错,就要她辞工。
说辞工是好听,因为要是说赶出门,怕是别家也不收了。
「你是不是该放下了?」从下头传来的声音带着轻佻,像怕人不知道他在说话。「本公子承认自己英俊迷人,不过你也不应该看到忘记工作喔,这样我会心难安的。」
钵兰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眨了眨,这才看到只剩下自己手里还有东西,其他的人已经陆续离开。
「庄兄,我们的俊帅是留给美女欣赏的,别这麽不挑。」邻桌的男人凑过来,仗着几分醉意,轻浮的往自己满是痘子的脸上贴金。
「丫头,你把脸抬起来让公子我瞧瞧,要让我看对眼,我就把你讨来当小妾。当小妾好过在这端盘子吧?」
钵兰放下食器,收手时不小心碰着一边的酒杯,杯里的酒液很快滴落男子盘坐的腿上覆着的衣摆,华丽的衣裳染上酒渍,他借题发挥了。
「小娘子,你可要陪我一件衣服来,我这可是绣花弄最高级的绣袍,一件要八十几两银子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故意还得了,来!你抬个头让公子爷瞧瞧……」说着,也不管众目睽睽,油腻的指头就往钵兰下颚伸去。
钵兰想挡那伸来的魔爪,谁知道一旁痘子男先一步看清楚她的脸孔,蹙着三角眉毛,倒退了三大步。
「丑得比母猪还不如,居然出来吓人!」他放大声量,还故作惊吓的拍着没三两肉的胸口。
「真的欸,我要去洗手。」
只见那姓庄的连忙把根本没碰到她的猪蹄泡进漂着玫瑰花瓣的水盆子。
太污辱人了!她是不起眼,但是他们何必用那麽不堪的字眼。钵兰咬着唇,眼看全部的人带着看戏的表情,没人打算帮帮她。
「真不好意思,我刚刚如厕,指头不小心沾了不该沾的,就在那盆子洗了手。」懒洋洋的嗓音伴着高大的男人从正门进来。
他一出现,厅堂的人立刻为之失色。
什麽叫做不该沾的?上茅房除了「黄金」不会有第二样东西,姓庄的原本泡在水盆中的猪蹄子马上结冻。
「乱讲!」
「你也可以当我乱说一通,我刚刚在路上明明碰上送洗手盆的小哥,我还听说是庄公子特地要求的。」
人家说得有模有样,能不信吗?
「你是什麽东西,我们哥俩在跟姑娘说话,没你插嘴的分!」痘子男眼睛长在头顶上,把三分酒意发挥到九分。
高大男子不理会对方的挑衅,颀长的身形往前一站,矮人家一节的痘子男被逼得退了好几步,差点撞上另一侧的餐桌,是其他的客人连忙扶住他,他才不至於出糗,摔得四脚朝天。
「姑娘,你还好吧?」不同於方才的凌厉,男子温和的声调亲切询问,其余的声音都自动蒸发消失,钵兰只听见他的。
「我……没事,不要紧的。」她心中一紧,像被什麽敲动了心。
他们有多久不见了?
这张脸,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看见了,只能存在心间,偶而思及,拿出来缅怀一下。
眼前的男人依旧好看得让人转不开眼光,丰颊清俊,斯文尔雅的态度就像昨日那般,可他那丝毫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神告诉她,他老早忘记自己这号人物了。
「下回小心便是。」
钵兰捏着衣角,心下虽有些黯然,还是慎重的点头。他不认得她了。不值得惊讶,想想,时间都过去整整三个年头了。
「滕大老板,您来了。」主人家曹金水笑容可掬的向今天的大金主迎上去,对那姓庄的还有痘子男只有显而易见的敷衍,点个头算是招呼了。
滕不妄是什麽人,可不是随便请就能来的主,不知情的人看他只是间古董铺的老板,他们这些长安城的老人却是知晓滕不妄的通天本事和才干。
「曹老。」滕不妄虽双手揖礼,却看得出来他只是应酬而已。
「滕老板光临我的收藏会,蓬荜生辉呢。」
滕不妄的言谈举止恰到好处,不狂不傲也不焦躁,但是这些应酬话他从来不当真。
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会来,是因为人在江湖,曹金水好歹与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露个脸,也就这样。
前厅杯觥交错,席面热烈,彻夜灯火通明,品酒、言诗、话兰,炫耀蒐罗来的收藏品,然而不同於酒酣耳热,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前厅,大厨房里的钵兰被管事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我是看着你平常对我还算恭敬,哪知道你烂泥敷不上墙,让你上个菜,出错不说还差点连累别人,你这蠢丫头,活该就是个做厨婢、挑菜打杂的命!」被曹总管削得一脸青白的管事把所有的火气全部撒到钵兰身上,恨不得这丫头有多远滚多远,别在他的眼皮子下碍眼。
「管事这是赶我走?」她弱弱的问道。
管事横眉一竖。「想一走了之?你想的美。」
「那是?」
「这件事要让老爷知道,我的饭碗保不住,你也别想快活,那些个宴席撤下来的碗碟都归你洗,谁也不许帮忙,要让我摸到一丝油腥,你就完了!」管事嘴脸扭曲,一根指头差点没戳到钵兰的额头。「还有,没干完这些活儿,饭你就甭想吃了!」
看着那像山一样高的碗盘碟子,这里随便一个小碟都比她矜贵,要是不小心砸了任何一个还是不小心碰了角,自己这条小命大概就会挂在这里了。
管事气呼呼走了。
钵兰把长长的辫子绕着颈子圈起来,卷高袖子,然後去厨房专用的大井提水,一趟又一趟装满两个大木盆後,认命的坐在板凳上,打皂、清洗,等最後一只碗沥乾,搁在竹编筛子里,她抬眼一看,灶房只剩下她一人,夜不知已经多深了。
她直起酸疼到不行的腰杆,拖着从早上到现在都未进食,疲惫至极的身躯到灶台上找吃食,然而灶台上乾乾净净,什麽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咽下心里的酸楚,用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拚命的往嘴里灌,直到觉得填饱肚子,才举起千斤重的脚,一步一步往下人住的後罩房回去。
耳钵兰,这没什麽,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三个月後——
滕府。
她怕黑。
好说歹说,钵兰跟睡一起的翠娘换边睡,靠着窗,她半个身子沐浴在月娘的光华里,窗户太小了,挤进来的光亮只有几束,要是能再亮一点多好……要是窗户再大一点,她就用不着贴着墙壁睡觉,可以好好的平躺。
「钵兰,鸡啼了。」
有人喊她,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
别摇,她还想睡。她记得才迷迷糊糊睡下没多久,怎麽就要起床?
「钵兰,你忘记我们今天要把厨房的水缸装满水,三个月试用期,今天总管要验收,不成的话,你跟我都会很麻烦了。」重新找工作,不知道又要被仲介的贩子收去多少银子,家里的人都还等着她捎钱回去呢。
一条冷冰冰的帕子倏地抛在钵兰惺忪的脸上。
「冷……」天凉呢,翠娘就不能用别的方式叫她起床吗,呵……床,好想多赖一会儿。
歪歪倒倒的下床,睁着兔子般的红眼四望,通铺上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翠娘也衣着整齐,就等她一人。
揉揉眼睛,触鼻的是昨日切青菜的青涩味道,她赶紧把手放进脸盆里用力搓洗,人总算是醒过来了。
翠娘比她大几个月,同样年纪,来到陌生地方,适应力却好极了,不多久时间便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不像她,快三个月的时间,也只跟翠娘走得近些。
说走近,是因为两个人睡隔壁,又同在厨房工作,年纪相近的关系,这样,应该可以算亲近吧?
曾到异世界一遭,似乎没让她改变多少,回到这儿,她一样拙於言辞、不善交际。
为了怕遭祝融,有钱人家都把厨房盖在宅子最偏僻的地方,这一来安全是无虞了,却苦了他们这些跑腿的,要上工也要绕过一大片宅子。到了厨房,果然,厨房门口前一篓篓的青菜蔬果已经等着她。
接下来除了埋头削萝卜外,她根本抬不起头。
「钵兰,萝卜要照你这样的削法,就是到天黑午膳也开不出来,老罗,你来替她的手,至於你,你跟我来!」
把钵兰带到一角,掌勺的大厨黄老三说话了。
「丫头,厨房的工作不适合你,你要有别的去处就去吧,这小庙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三个月来,日日相处也算有几分感情,她除了手脚不够俐落以外,其实也没什麽毛病。
这样说也不大对,要说优点,他还真的想不出来这不起眼的丫头有什麽可以拿出来说的,个性闷,嘴巴不甜也就算了,工作能力又差,要她洗一篓菜几个时辰都洗不完,打杂也不行,碗盘都快给摔光了,厨房已是欠缺帮手,帮倒忙的人还是免了。
「我可以的,我……只是慢。」家事不是她擅长的,可是她很有心学习。
「丫头,只有当爷当少奶奶的爱怎麽拖拉都没人管,我们做下人的要是动作迟些,爷儿们饿了肚子怪罪下来,谁担待?」别不知死活啦。
「我真的可以,请再给我一次机会。」都怪她嘴笨,要是她有翠娘一半犀利的口才就好了。
「我也是领人银两过日子的厨子,你的事我帮不了忙!」他也算仁至义尽了,一无是处的人还是趁早回老家嫁人生娃娃去。
她不曾低声下气求过人,悄悄握紧藏在背後的拳,指节泛白,「我不能走,我必须待在这。」
「你说什麽?」这麽阴沉的性子就是不讨人喜爱,说个话也不清不楚。
「我说……」
「钵兰啊,厨房里忙不过来你还偷懒躲在角落,哎呀,三叔,全部的菜都齐了就等您来炒,上头传了菜单子下来,说要多道秋湖鱼,这菜只有您炖得了,有什麽事,改日再说啦。」翠娘说得连珠炮般,又推又拉的把人带走,临了,对待在原地的钵兰猛挤眼,要她放机灵些。
人走了,偌大的园子突然变得空荡荡,她慢慢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抱膝沉思,一双眼睛失去了活力。
高高的墙那边是什麽地方?她都在滕府住下三个月了,却连那个人的面还见不上一次,过几日她要是真的被撵出门,这辈子要见他恐怕是永远无法达成的奢望。
她旁徨的想着,不意被突然的吼叫吓得跳起来。
「钵兰?臭丫头,你死在外头啦,给我滚进来帮忙,一堆芋头等着你洗咧!」
芋头,那表示她今天还能够继续往下去喽?!
拉着裙摆,她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跑进去,当然啦,不包括中途绊了的那一跤。
手上的包袱很小,里头放着几件她常穿的衫子,还有一些碎银,那是她身上仅有的财产,也是全部的财产,之前卖了绿釉盆的三百两银子被偷了一大半,这几年来她再怎麽省吃俭用也不得不出来找活干。
有钱人家的园子真的好大,她都走了大半天了还走不到大门。
没错,钵兰还是被解雇了。由於当初她是自己自荐来的,不同於卖身的其他婢女,工作丢了,没人来领,只有自己离开。
肚子好饿啊,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她早膳还没吃。
突然不知怎地,她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敲敲不济事的脑子,那香喷喷的味道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郁了。
啊,不是错觉,是谁把一盘好好的饭菜放在门口?说到门口,这园子又是哪个少爷住的院落?
滕府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主子钵兰不清楚,虽然说她好歹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嗯……是还差几个时辰才能凑齐,但是,她每天能去的地方也就睡觉的床铺跟厨房,要多跑,一来怕迷路,二来没地位的下人不许随意走动,她也就天天这麽过下来了。
见不到那个人的面,跟他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也……没用、没用的,就算见面,也不能弥补所发生过的事情……
抱着包袱,钵兰在前廊坐下。在这里坐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她走了好远的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她很想专心想一想未来的出路,但是食盘上香喷喷的味道一直勾引着她,口水直冒出来,最後连肚子都不受控制的发出丢人的声音。
吃食放在这里就算不会引来野狗,蚂蚁恐怕也不会放过这顿大餐,那,她吃一点点应该不要紧吧,她的食量小,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掀开瓷碗盖,热烟缭绕,看起来每样菜都好好吃喔。她赶忙吃了起来。
滕府对下人的饭菜并不苛刻,但也谈不上好就是了。
突然,一个异物打中了她,钵兰应声而倒。
「咳咳咳……」她赶紧将还在咽喉的食物吞下肚,感觉有什麽东西从发际流了下来。
冷到叫人发抖的吼声像爆裂物炸开。「该死的野猫,我就算不吃也不许你乱碰东西。」
钵兰跳起来,不去看头顶滑下来的湿黏是什麽,眼角看到的是掉在地上缺了角的砚台。
「我不是野猫,我是人。」
屋里头的人沉默了良久,久到她以为他睡着了,便弯腰想捡包袱。
「你就死在外头,看你要杵到什麽时候!」
暴喝声又像雷般打进钵兰的耳里,她又一骇,赶紧把腰挺直,包袱就让它躺在地上,不敢伸手去捡了。
「匡啷!」又有东西砸破窗花,但准头不够掉在花盆旁,是墨一般颜色的纸镇。
他要丢的不会是她吧?钵兰想,那麽硬的东西要是砸破头,流的可能不止刚刚那些血了。
一次可以说是失误,两次,该不会是冲着她来的吧?可是房门关得好好的,里面的人长了透视眼吗?竟然可以把她的动作瞧个清楚,这麽想,方才的伤口连着後脑杓开始发疼起来。
「该死的!你竟敢把我的命令当耳边风!」屋里男子凶狠的声调几乎要把钵兰的心撕成两半。
她推门进去。这次有了经验,知道要闪过又迎面而来的攻击。
他脾气很不好,打人取乐,看别人受伤会快乐吗?
「谁允许你躲了?」口气依旧不好,不过幸好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又飞出来。
屋里黑沉沉的,门窗深锁,空气很不好,一进去,她马上打了个喷嚏。
一个男人模糊的轮廓就在她眼前不远处。
他的脸隐隐约约的,不走近压根看不清楚,唯一感觉得到的是他闪动的眼神,里头像是隐忍着要爆发的怒气。
钵兰揣测,方才放在台阶上没人动过的食盘,很可能是派来伺候他的婢女扔下的。
她会不会误闯恶魔窝啊?是天冷吧,已经饿过头的肚子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她开始头昏眼花,头顶的伤口又作痛着,只觉得整个人要软脚了。
他不是恶魔,却是道地坏脾气的男人。
「你的眼珠睁那麽大,没看过残废的主子吗?」
钵兰慢慢适应了黑暗。坏脾气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桌上有本摊开着的书,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稍微侧过的脸刚硬尖锐。
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钵兰的心猛被撞了下,眼睛眯了好半晌。
才多久不见,他的面貌大变,只抬眉就叫人打从心底发寒。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净杵着,把吃食拿进来!我还活着,休想饿我任何一顿。」滕不妄指使着。
钵兰把食物端进来,放在桌上。
「没人教你怎麽伺候人吗?连添饭也不会。」饭菜会自己到碗里面吗?蠢!到底梅妈是去哪里找来这丫鬟的?
她依言添了饭,夹好菜,筷子也规矩的摆好。
滕不妄目光往她一瞥,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饭不吃会凉。」她提醒。
「我几时吃饭要你管!」他的脾气一下又甩出来,甩得钵兰满头雾水。
「不吃,那……我收走喔。」
大掌凶狠的拍下,桌面上所有的东西应声跳起来。「你敢!」
钵兰被吓得不轻,一见面他就喝斥她不说,现在更是动辄得咎,她的思绪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我先跟你说了,要是你敢在我面前掉一颗眼泪,我会叫你吃手杖。」才吼个两句,怎麽就傻了?
钵兰看着他咆哮的模样。「被派来给你送饭的婢女都这样被吓走的吧?」连饭菜都宁可放在外面,有多怕他,用指头想也知道。
他的恶劣,唉……
她竟然无视他的恐吓,滕不妄第一次正眼瞧她。
这麽瘦的女人,饭都吃哪去了?平凡的姿色,比之前随便一个送饭的都不起眼,却比任何一个都勇敢。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异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又朝着钵兰接近,她闪躲不及,结实的被打中额头,他……又出手了。
掉在桌上的是一只时下流行的三彩陶女俑,胖胖的身子断成两截。
「可惜,这陶捏得同真人一样说。」她忽略眼中浮现的红雾还有耳鸣,把残陶俑捧在手上。
她的喃喃自语听在滕不妄耳中,怒火不由得窜升起来。「你说什麽?!」
钵兰抬起头,这一扬,额上的血顺势掉下桌面,形成点点红渍。
见血了,滕不妄心中一凛,却也迅速的推开不需要的感情。
「你不要也用不着摔坏它,好可惜。」陶俑身上都是捏陶人的指印,里面曾经注入多少感情啊。
「东西是我的,我要毁掉它,谁敢多说一句话?你是什麽东西,用得着你来编派我的不是?!」滕不妄胸口起伏,要不是他身边什麽东西都没有了,否则准扔死这丫头!
掠过桌面可能成为利器的书本、碗盘,还有桌上那刺眼的红点,他嘴上说得凶恶,却不见再拿东西扔人。
钵兰捏紧了两个小拳头,忍了又忍,最後忍无可忍。「太过分了,滕不妄,这样的你哪来的资格当古董人?你当初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呢?你名震天下的『铁眼』名号呢?这陶俑就算不值钱,也是应该好好收藏的文物,既然不要,当初何必收留呢?」
身体的伤不痛,痛的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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