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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陈毓华《天命妻》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1-5-19 17:39
标题: 陈毓华《天命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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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天命妻》
作者:陈毓华
系列:蓝海E1057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05月21日

【内容简介】

余生有你,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
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历经惨烈宫斗与背叛,她孙拂最后成为飘荡世间的一抹孤魂,
为避天雷,她意外被一个能通阴阳、嘴硬心软的少年谢隐救下,
孤独的一人一鬼彼此作伴,穷困的他不惜省下口粮给她供奉衣服食物,
让她再度尝到活着的滋味,甚至在判官拘魂时大胆为她争取好处,
谁知当她再次睁开眼,竟重生回到十五岁,
于是她甩开利用她进宫谋富贵的无良长辈与姊妹,努力学习经商管家,
日子是如此幸福,唯独遗憾与谢隐无缘,就在她等着依父母之命嫁给表哥,
却发现备受皇帝宠信、拥有通天本领的当朝国师正是谢隐,
而且逐渐陷入黑暗的他,只有她这个天命之女能拯救……


  第一章 不知岁月的飘荡

  要问孙拂当了多少年的孤魂野鬼,她自己也算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没有入轮回去投胎,更别提由鬼差接引进酆都鬼城去受审判了。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更不清楚时空的变化,浑浑噩噩的她还是一只孤鬼。都说执念太深的人才进不了轮回,她可是一只明白的好鬼,不怨不恨,一心想投胎当人去,为什么还是困在这一世的因果里,她一直想不明白。

  后来遇见的鬼多了,才知道是自己的时间还没到。每只鬼都有时间表,不管新魂、旧魂,尤其是孤魂野鬼,时间未到,你就只能继续无止境的在人间漂泊。

  说起来她也挺倒霉的,勤勤恳恳的替堂姊照顾外甥,替外甥看守着朝堂,结果一等那死小孩羽翼丰满,孙家大房还有她,小皇帝一个也没放过。

  后宫嘛,料理她的法子也不出那几种,明面上说体恤她一生辛劳,留个全尸是给她的体面,鸩毒、白绫,她选择吞了金,然后一把火烧了她住了半辈子的宫殿。

  这还不算倒霉,更倒霉的是,她身亡的那一瞬间,竟然被一道紫电击中。

  天雷自带天地威压,她一个突遭变故刚死的鬼,神智懵懂,连指尖都抬不动,哪里躲得过,刚刚离体的三魂七魄被打散了,既不能魂归地府,也不能轮回转世,只能做一个魂无所归的游魂孤鬼。

  这些,是她历经无数鬼魂来去才明白的道理。

  所以当鬼容易吗?

  此时的她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坐在大宝寺最高的塔尖上,绣鞋和裙摆、袖口都是被火舔舐过的痕迹,鞋上缀的东珠早让她拔起来换香烛吃了。

  没错,当了鬼处处都需要用到钱,尤其在吃不饱这件事上头。

  因为死得不甘愿,一把火烧了那厮的宫殿,那厮别说把她下葬,连个棺椁也没有,外家又被从头到脚撸了个干净,谁会来惦记她一个被送进宫作为固宠用的隔房嫡女死后有没有人祭祀?

  初一十五,清明月半那些元宝纸钱、香火供奉根本就是妄想。尤其是七月半鬼门开的时候,她连一碗阳世亲人的祭祀饭都吃不上,也只有中元这一夜能托举千万盏莲花灯入幽冥,斋十方孤魂。

  而她和那些千千万万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没两样,眼巴巴的趴在河边,捞莲灯上的香烛吃,一年中就这一日能得这点供奉,然后缩衣节食、省吃俭用,可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寒碜了。

  日子一久,她也想开了,吃饱是不可能了,可饿也饿不死,那腹中的饥饿很难熬,但不熬怎么办?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在年节收到属名给她的供奉和元宝纸钱。因为属名,就算别的鬼想来抢也没门,除非她愿意给。

  她珍惜的从腰上解下一个香囊,从里头抖出几片酥油做成的香料片,嚼得口齿生津,这酥油的香味,吸上一口都觉得大补,更何况是吃进口中,实在比吃蜡烛的滋味好过太多了。

  因为一年就那么一回,东西也不多,她吃得很节制。

  不过,到底是哪个亲人好心给她这些供奉?尤其在相隔了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岁月,难道是孙氏家族的后代子孙?

  想想不可能,她无子,所以不会有后代,她在后宫最后那几年父母已逝,两个弟弟也因故而死,至于族人的子嗣,她一个外嫁女,在她叔叔们那里都得不到半点供奉了,后面亲缘越发疏远,血脉什么的就别说笑了,谁还记得她这被栽赃做人偶魇镇皇帝,使得家族遭受牵连,由盛转衰的祸水?

  不过她相信这世间也不乏大善人,或许心血来潮,不知从哪得知她的姓名,愿意给她一点供奉,普渡拜拜的时候施舍那么一丁点的善行,就够她享用的了。

  吃完了手上的香料片,从塔顶看出去,漫天云霞,远远可以见到江流上不断有如萤的点点烛光飘过。

  今日鬼门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她也去凑凑热闹捞几盏莲灯,于是从大宝寺的荒塔尖一跃而下。

  她也算是积年的老鬼了,捞莲灯的活儿虽然谈不上无往不利,却也没抢输谁,方才吃了个半饱,这会儿她就不像别的鬼魂捞到香烛就狼吞虎咽,她会收起放进荷包里,攒着慢慢吃,虽然味道跟鸡肋一样,也总比一直饿着的好。

  不过都怪她眼睛的业障太重,一不小心就看到不该看的,一对全身湿淋淋的小姊妹花就那样站在河畔的角落里,旁徨茫然,连上前抢食都不敢,只能等着众鬼抢剩的残羹冷炙。

  弱肉强食,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的时候,都一样。瞧着是水鬼,也不知是被抓交替,还是不小心落了水的。

  更小的那个饿得发出难忍的呜咽,大的拉不住她,眼睁睁看她上前去捡拾掉在地上的香烛,还没能放进口中,就教年轻力壮的恶鬼狠狠一巴掌拍中胸口,顿时如破布娃娃般撞在一根石柱上,无声无息了,姊姊浑身发抖的扑到妹妹跟前,哭得肝肠寸断。

  在她眼前发生这种事,孙拂叹了口气,「别号了,等会儿缓过气,你妹妹就能醒了。」

  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聻,只不过鬼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闻言,做姊姊的哭得更凶了。

  「没事,以后习惯了就好。」

  饿习惯了,飘荡习惯了,被人欺负习惯了,孤伶伶习惯了,日子一久,也就这样,什么都会习惯的,她手上的香烛虽然不多,也够她们一顿香火了。

  姊姊一见妹妹醒来,慌忙把手里的香烛放进妹妹嘴里,小姑娘闻到味道狼吞虎咽,湿润的眼泪落满孙拂的手。

  还有泪,真好,她已经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了。

  她沉默的离开那对小姊妹,一样都是死鬼,希望那对姊妹别吃太多苦头,赶紧由着鬼差押往黄泉路上去,别在人间游荡,日日夜夜受尽煎熬,其他的,她也无能为力。

  她没有烦恼太久,自从成了鬼,她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连死后那腔怨恨也不真切了,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鬼节,人间太多幽魂,她失了兴致,飘飘荡荡回到她栖息的破土地公庙,倒在破旧的木桌上睡死了过去。

  这巴掌大的土地公庙以前是有人烟的,但日转星移,人烟不见,土地无人供奉,失了香火,连泥塑的老土地也不知哪里去。这间空落落的小庙,无处可安身的孙拂便住了进来,把神桌当成了床。

  没等她再次睁眼,那点困意就被天际的闪电雷鸣惊醒,透过庙门看出去,本来就阴沉的天色劫云涌动,云层内紫电闪烁,整片天空彷佛想要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那雷电打到半空,一劈为二,天空先暗再明,那一分为二的雷电束像蛇信般,一束不知打在哪个倒霉鬼的身上,一束眼看就要往她这里来。

  她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从窗子窜出了居处,只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炽热的电光瞬间弥漫开来,土地庙直接被夷为平地,只剩一个大坑。

  孙拂涕泗纵横,路不择径的疯跑,有墙穿墙,有马车撞马车,有水塘过水塘,除了刚死的那会子,就数她现在最狼狈了,身上被轰焦了一块,滋滋作响,也顾不得痛了。

  她到底哪里得罪了雷公电母?她又不是那些修炼的妖灵,还是等着晋升历劫的仙官,被雷劈后对于他们日后的精进有数不清的裨益,然而哪怕千年大妖也扛不过一道天雷,况且她不是妖,她是鬼,是只鬼,还是一只不成器的野鬼,哪里扛得住天雷?

  要命啊!老天爷,她又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难道是因为想起她烧了绿藻宫,现在翻旧帐,所以准备再劈她一回?

  老天爷祢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她已经有魂飞魄散的觉悟了……

  本来还是满天璀璨星斗的夜幕,黑云忽来,只见云中雷霆滚滚,本来还在外面徘徊的人们纷纷避进屋里,只有临安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走出一个小小少年。

  院中花墙的木香花,黄似锦,白如雪,清香四溢,此时和院中的芭蕉与池塘的垂柳,都被刮起的大风弄得发出簌簌声响,少年的发丝与力求整洁却和干净有段距离的衣袍,也如同摆动的柳枝一样随风飞舞。

  云层翻涌,看这架势,天雷正在酝酿中,又有东西被雷劈了,天雷之下,妖孽难存。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抬头望向远方。「都中元了,天气还是说变就变,真是的。」他不再看向远方,垂首低目,忽然手拍额头。「我怎么就忘了,早上晾晒的衣服还没收,要是下雨淋湿就没得换洗了。」说完匆匆往后院而去。

  另一边,对人来说不过小小几道雷,至多听个响就过去了,可受天雷震荡的孙拂迷迷糊糊,只觉得世界一片混沌。

  她喘着粗气,睁眼最先看到的便是有点漏光的屋顶,阴暗的屋子角落,她稀薄的影子瑟缩在背后的木头墙上,被照出一抹隐约的痕迹。

  她手脚动也不能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慢慢的抬起头来,左右打量一番。

  这里好似哪户人家的柴房,不,房里还放着一张木床,床头有几本散置的书,上面还躺着一个小小少年,他闭着眼,任窗外透过窗纸的阳光斑驳的落他一身,没有知觉。

  阳光让她不适,她又更往角落躲了躲。她不是没见过美男子,这些年尤其见得多,当鬼的好处就是无论你怎么打量对方,都不会引来非议白眼,但年纪轻轻拥有这般出尘气质的还真没有看过。

  「怎么,还不走吗?」初醒的沙哑带着这年纪特有的公鸭嗓。

  孙拂抬起头看他,他身体也没挪一下,清澈的双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望着她。

  她霎时僵住,这小少年看得见她?

  「清晨院里的阳光还没多少温度,不趁这时候走,更待何时?」他下床,趿上陈旧的布鞋,迳自打水洗脸漱口,盥洗起来。

  她努力咬牙想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伤口处,顿时又疼得龇牙咧嘴,纳闷道:「你看得到我?」

  那小少年把巾子拧乾挂在架子上,随手把木盆里的水拿到后院,泼在葡萄树根上,便不再理会她,去了厨房。

  谢隐打小一双眼就与常人不同,总能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算命先生说他命格轻,八字衰,所以每次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飘来时,他的周围便会出现灰色的阴风,冻得他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知道她是昨儿个夜里来的,那一身的焦黑,肯定被那道天雷追得不轻,既然是来避难的,他也闭着眼佯装不知,放过她一马,想说只要等天亮她便会自动离去,不料,鸡都打鸣了,她还没走。

  她和以前那些不请自来的家伙不太一样,鬼影浅淡,应该过没多久就要魂飞魄散了。

  孙拂也知道自己不对劲,屋子里的光尘轻松自如的穿过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不只是手脚,连身子都淡得能一眼看穿,连鬼影都变淡了,这可怎么办呢?

  按理说,她是阴身,进庙门要先拜过护法,进家门要拜门神,可昨夜她不管不顾的闯进了这户人家,这家人,没有门神。

  昨夜被雷追着打的记忆扑天盖地而来,她现在这样的鬼身,还一身的伤势,别说出这屋子,想从大门走出去,根本没体力呐。

  她欲哭无泪,无奈之余,却见那小少年眉眼弯弯的从另一道门进来,蹲到她面前,面无表情的道了声,「给你。」

  地上是一块杂粮窝头,她双眼一闭,咬牙切齿,扭头不理。岂有此理,妄想用一个窝头来打发她,连香都不点一支,是要给她吃什么,乾望着窝头流口水吗?

  她那辈子爹娘的宠爱没少过,后来进了宫,待遇虽然不敢和皇后堂姊比肩,可家里怕她坠了皇后的名头,给她带了大笔银两,吃穿用度应酬太监宫女完全拿得出手,窝头这种庶民吃的食物,她还真的没吃过。

  可当了鬼,没了选择,她连烟火都吃了,还挑剔什么窝头、馒头,有得吃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不吃也不离开……」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瞧了外头一眼。「也对,太阳都大了,你也走不了。」自问自答完,他起身走出房门。

  孙拂想追上去,可她现在体力不济,走两步路就喘到不行,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背上比他大上一倍的背篓走过前院,推门之前留下淡淡一句,「好好看家,我卖完酒回来。」

  居然叫她看家?这小鬼把她当什么了,仆人吗?不对不对……她按捺下心里的火气,他刚才说什么,让她看家,这是可以留下来的意思吗?

  孙拂好生打量起这往前往后都能一览无遗的屋子,这小子看起来生活得很贫苦啊,屋里连点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再想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胳臂肘和裤腿膝盖的地方都快磨破了,看着真让人心酸,他说要出去卖酒,家里的大人呢?

  她看了看不由得皱起眉头,总不可能这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不会吧?

  他的爹娘兄弟姊妹呢?就算是独子也该有爹娘亲族什么的,莫非是孤儿?

  算了,她操这么多的心做什么,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自己都自顾不暇,门前雪都扫不干净了,还能管到别人瓦顶上的霜,人各有命。

  也许是放了心,孙拂又想起了那颗窝头,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东西,大宝寺塔顶上吃的酥油早不知消化到哪去了,到手的香烛又给了别人,这窝头……她伸手去抓,吃不着,闻闻香味也好……

  让她倍感意外的是这不起眼的窝头到了她手里,居然、居然有了实感,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她都快眼眶泛泪了,她张口便咬……啊呸,这窝头难吃透顶,可再难吃,她还是狼吞虎咽把它吃了个精光,连渣渣屑屑都没留一片。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吃的感觉啊!他明明什么供奉的动作都没有做,她居然能吃到食物,自从当鬼后只有香烛烟火,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食物了。

  她激动极了,想去投胎的欲望更加强烈,只要能够当人,到时候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嘛,虽然破落,有吃有住,那她就在这里养几天伤吧。

  找了一块阳光晒不到的阴暗角落休息,院子的阳光从微曦到日正当中,然后一点一点斜移成了彩霞满天,耳朵里一直有着窸窸窣窣,像树叶裹着风摇摇晃晃的声响,这样的一场饱眠阔别已久,孙拂一时竟有些不想睁眼。

  「唔,你还在。」

  孙拂还没醒透,忽然听到背后这声嘀咕,就看见灰衣少年站在门边,背篓已经卸下来靠在一旁,一边挽袖子道:「天都暗了,做饭吧。」

  孙拂撇嘴,你不是叫我看家,我当然在,我要是走了,家里被人闯了空门都没人管,还不谢谢我?

  许是她的眼光太过灼人专注,他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我叫谢隐,等一下吃过饭你就走吧。」

  三番两次的撵她是怎样?她就这么碍眼,多待一宿会弄脏了他的地吗?

  锅碗瓢盆捣鼓的声音一顿,谢隐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嗯,我天生阴气重,又有阴阳眼,最容易招惹脏东西,可不代表让你进家门你就可以赖着不走。」

  这本来是极正常的一个眼神,半分凌厉都没有,但孙拂却被这平凡的眼神瞧得心口一跳,正不自在的准备扭开头,忽然惊觉不对,猛然回头盯紧了谢隐,他也挑眉瞅着她看。

  孙拂讶异得差点跳起来……他和她说话?

  谢隐不自在的咳了声,「一个不小心,被你看穿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蹲下,隔着厨房和房间的隔道,直视孙拂的眼。

  孙拂愕然,他真的在和她说话?这小鬼难道一开始就能读出她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被天雷追着打,逃来这里避难的?

  「我有名字的,我叫谢隐,另外,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三岁,是大人了。」他重申自己的年龄,慢吞吞的站起来。「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让雷劈?」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孙拂就一肚子的火。「雷公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刚死的时候劈我一次,现在又劈我,祂根本眼瞎!」

  「这样啊,」谢隐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原来罪大恶极的是老天。」说着直立起来,跨进厨房开始做饭。

  孙拂悲愤的往外爬去,这小子太匪夷所思了,又是阴阳眼,八字还轻,经常能看到她这种「脏东西」,甚至还能听见她心里的话,也就是说,她都不能在心里随便说他什么不是,太危险了!

  她奋力的爬到了后院,就昨天那一番折腾来说,恢复意识的她动都不能动,可现在是哪来的力气支撑她爬到门槛?莫非是因为吃了东西?就那块窝头,体力居然能恢复?

  她下巴抵在门槛上,此时全然没了力气。

  外头的夜色太好,皎白的银光流转着,光线惨淡的照在她看似不那么透明的身子上,看起来即便她想离开这里,没有体力根本办不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孙拂还自怨自艾着,就听见谢隐的公鸭嗓吆喝,「吃饭了。」然后一碗汤面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她眼尖,食指粗的宽面条,放着几根青菜,汤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但是她想到早上那块不起眼、难吃得不像话的黑灰窝头,又想到自己突如其来的体力,不禁咽了咽口水。

  看着那碗汤面端在谢隐的手上去了后院,孙拂抹去心里那点被施舍的自尊,随着过去了。

  这后院也不算大,比起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前院,一个用竹杆和稻草搓成的绳子简陋搭起来的葡萄藤架,约莫十几株,上头绿色的葡萄结实累累,令人垂涎,旁边一个水井,木墩便安在葡萄藤架下。

  月光透过叶子缝隙斑驳的照在她身上,一点违和感也没有,不管了,要知道吃饭皇帝大,没什么事情比吃饭重要,再难吃……先吃饭再说!

  孙拂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只是这回她不是在谢隐的房间醒过来的,没能看见美少年的海棠春睡图,旮旯角就是她的床。

  她伸了伸脖子,蒙蒙罩着薄雾的后院里,谢隐正用剪子「喀嚓、喀嚓」的将葡萄藤上一串串葡萄剪下来,随手放在竹篓里,他的动作轻快,剪子在他手里好像有生命似的。

  孙拂看着两篓已经满出来,还带露水的葡萄,尝试着迈出一只脚。嗯,没听到烧灼的「吱」声,她心下大定,壁虎般贴着墙,踮着脚,避开任何晨曦会螫到她的机会,来到可以和谢隐说话的距离。

  「喂。」她喊。

  谢隐扭头瞥她一眼,「没礼貌,我有名有姓。」

  「谢隐,我叫孙拂,你在做什么啊?」

  他看她那踮着脚尖避在阳光可能会碰触到她的柴堆缝中,满是惊恐的表情,一脸嫌弃,但手下仍不停。

  孙拂知道自己死时,身受火烤,双目赤红,衣裙沾着火星灰烬,声音沙哑,模样并不好看,可爱美是女子的天性,他那满脸的嫌弃教她不自觉得更往里头缩了下。

  「你的早饭在墩上,过来吃吧。」

  孙拂觉得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怕光,避光如蛇蝎,却要她跋涉到葡萄架下的木墩去吃,这是存心要她魂飞魄散,看她笑话吗?这家伙,就是居心不良的小屁孩!

  可孙拂打算忍气吞声,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天雷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全然没了影响,身体也渐渐恢复成本来的颜色,反正她去哪里不都一样,在这里还有人管饭,非到万不得已,她就赖着不走了。

  察觉到孙拂的迟疑似的,谢隐把已经剪下来的葡萄移到水井旁边,别看他年纪小,个头也不怎地,两大箩筐的葡萄他竟轻轻松松的搬到了水井旁边。

  他往大木盆里汲水、注水,大致把箩筐中的葡萄清洗过一遍,再把葡萄一颗颗留蒂剪下,用矜贵的盐水浸泡半盏茶的时间,并用清水冲洗干净。

  这还真是磨耐心的活儿。孙拂心想,一只脚正要跨出去,哪里知道小屁孩又说话了,「柴垛上有把伞,撑着它过来。」

  她依言撑开那把油纸伞,那伞有了年头,只剩骨架还算完整,至于伞面……她实在不想说。

  「不吃我就收掉了。」谢隐又道。

  孙拂闻声抓起纸伞,撑开,飞身去了木墩那坐着。

  谢隐嘴角微微弯起一道弧度,手下的活儿却丝毫不乱。

  孙拂撑着伞心里欣喜若狂,真没想到她也有能站在日光下的一天。

  因为太高兴,她轻狂的把脚尖从伞下的阴影移出去了一点,哪里知道乐极生悲,那点日光让她的鞋尖立即「滋」地发出烧焦的声音,她吓得把两脚都收回到木墩上,一手紧紧环抱自己,一手死死抓着油纸伞,就怕身子缩得不够小,纸伞遮蔽不了全部的她。

  她静静的候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

  「你还真有本事,一下就得意忘形,这回只是鞋尖,脚再伸长点可就变成烤猪蹄了。」谢隐调侃起人来也是不遗余力。

  孙拂忍不住呵斥,「你废话真多!」

  谢隐闷笑不再开口。

  孙拂耷拉着脑袋,盯着大碗里的食物——一个应该是加了玉米面、表面微黄的窝头。她认命的拿起来啃,不敢嫌弃,房子破烂就不说了,他那一身褐色单衣的补丁,怎么看都不像有钱的样子。

  「很难吃吗?」

  「嗯,难吃。」

  「我很穷,有得吃就不错了。」

  「你不是去卖酒了?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一年一熟的葡萄,摘满了就只得三个大筛子,充其量可以酿上两坛酒,可得十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得留着买白砂糖,糖这玩意贵得很,五两是我一年的生活费用,余下三两得存着。」他居然掰碎了解释给她听。

  这时的他把已经用清水冲洗干净的葡萄平铺在大筛子上,满满三个大筛子,放置在竹竿架子上晾晒。

  孙拂听得一愣,把窝头咬得喀喀响,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别说她以前在家里的用度,进了宫,随便打赏一个宫女都不只五两银子,这小屁孩却说他用五两银子可以过上一整年……她为什么该死的觉得心酸酸的?

  「我听说南方的葡萄可以二熟,你可试过?」当鬼的好处就是她想去哪就能去哪,她几乎去遍大江南北,要不是听说鬼也有地域性,她还想搭人家的远洋大船去番国瞧瞧。

  「太费工,何况后院地小,花那大把的功夫不如去做点别的营生。」他洗了手,进屋去了。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竟然知道鸡蛋不能只放一个篮子的道理,与其把全副精神放在这里,不如去捣鼓更容易来钱的事,是这个理吧。

  第二章 自力更生的少年

  没多久,谢隐换了一身旧道袍,头发全往后梳,一根朴素的木簪插在发间,也不知他哪来的道袍,穿着还有些大,倒像个道童,身前还抱了根木剑。

  孙拂还未张嘴便听到前院有敲门声,她数了数,三长五短,这是什么暗号吗?

  谢隐打开门,孙拂上下一扫,见那身穿深蓝色道袍的人白净高瘦,蓄着三绺美髯,手执拂尘,头戴冠帽,看似仙风道骨,可瞧他眼珠子乱转,哪里像真心求道之人,比较像只没安好心眼的黄鼠狼。

  孙拂眼界素来很高,她在皇宫浸淫大半生,其中有数十年的时间因为皇帝年幼,还是个垂帘听政、代掌权势的太后,什么人没看过。

  景辰朝道术盛行,女道、男道、半路出家的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感觉像谢隐气质儒雅、干净如月光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接了活儿,去去就回来。」谢隐也无意多做解释。

  「你和谁说话呢?」那道士问。

  看起来是谢隐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就孤身住在这。

  谢隐模糊不知应了什么,关上门,脚步远去。

  他一走,整间屋子就空了,安静得连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还有风刮过腌菜缸的声音都能听到,时间慢慢溜走,正当孙拂快要睡着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

  孙拂当即一睁眼,往传来声响的地方看去,她眼力极好,又趴在通道上,可以说前院、后院都能一览无遗。

  只见一个梳着乱糟糟发髻的妇人从院墙外探出头来,四处探看后,身形俐落的爬上墙头,见没有地方下脚,骑在墙上的屁股便可笑的往后移。

  孙拂起先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等到那妇人笨拙的移到腌菜缸上头,就着那水缸的边缘往下踮了踮脚尖,试着要踩着水缸跳下来。

  她脚踩了两下,试探水缸的稳固度,然后带着得逞的面容,便要往下跳,只可惜太心急,身子一歪重重摔了下来,摔了个结实。

  她一边揉着摔疼的臀部,一边咒骂着,骂完就往屋里走,经过晾葡萄的架子时,随手把谢隐等着酿酒的葡萄抓了一把往嘴塞,哪里知道那葡萄酸得可以,一放进嘴里她立即吐了个干净,还把手里剩下的往地上扔。

  「呸,这酸溜溜的玩意,拿出去卖也没人要,还看得跟宝贝似的!」

  孙拂偷偷退到暗处,她继而想到这妇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躲什么呢?

  妇人进了屋,哪里也没去,熟练的把谢隐睡的床枕翻了个遍,又把薄木板往外抽移,看泥土墙里可有什么暗洞之类的。

  这般轻车熟路,竟是个来偷东西的,可见这种事情从前没少干过。

  而这妇人不只偷盗,还不是好人,因为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妇人脚下不住踢着什物出气,嘴里也不乾不净的骂着,「这克父克娘的孽种,这回学精了是吗?老娘就不信这一小块地,你能把钱藏到天上去!」

  无论她怎么翻,一文钱都没有,她怒不可遏,便打算往厨房去,拿不到银钱,能搜刮点吃的也行!

  孙拂看了一肚子火,大白天的行窃,还偷得这么光明正大,莫非是算准了谢隐刚出去没多久才觑着时候来的?这种人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她慢悠悠的把腿伸出去,绊了那女人一下。妇人唉哟了声,踉跄了下,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怪她走得急,身上又没三两肉,一个重心不稳,便磕到了粗糙的床缘。

  「唉哟喂啊我的娘,要死了,就知道这是个鬼地方,大白天的见鬼、见鬼了!」

  脏话不断从她嘴里吐出来,这还不解气,她抬脚就去踹那木板床,只是床也踹了,只换来了脚疼。

  她忽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喳呼声,这个破屋子安静得不像话,拚命搓着直从胳臂往上冒的疙瘩,更让她确定这屋子阴气森森、不干净,而不是她做贼心虚。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边就站着一只鬼,不阴气森森才怪。

  明明亲眼看着那小兔崽子出了门才搬了梯子过来,想说趁他不在,看能不能顺些东西回去,哪里知道运气这么背,一进来屁股差点摔成两瓣不说,进了屋又磕破了皮,也不知会不会破相。

  她越想越不对,这不信邪还真不行,越想越觉得邪门,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没想到一股冷气直朝着她的领子咻咻的吹过来,像是冲着她来一般,躲还躲不掉,骇得她抖如筛糠,几乎要屁滚尿流。

  这样还没完,她头一偏,就看见一张咧开的嘴,朝着她笑盈盈的伸长了舌头。

  都说疑心生暗鬼,何况这妇人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本来底气就不足,被孙拂装神弄鬼的一吓,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真不经吓,她什么都没做人就昏了,果真应验了做贼心虚四字。

  头一回吓人,一点都不刺激,孙拂无趣的躺回阴暗处,不一会儿功夫天就黑了,那妇人始终没醒。

  屋里有这么个人在,孙拂睡得浅,没多久听见开门声,是谢隐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绑头巾、约莫三十岁的妇人,手里提了个盖着布的竹篮。

  秋氏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和谢隐说些什么,状似关心,谢隐的表情倒是很专心,频频的点头,两人一进屋子就发现横躺在地上的妇人,谢隐的脸色登时不好了。

  秋氏放下提篮,这一瞅着竟是熟人,「费氏?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隐看了眼费氏又看了眼屋里的乱象,心里已经有数,再看站在角落里的孙拂正冲着他,神情得意,用口形说道:「我能干吧?」

  回过头,他倒了杯水,拿回来,就哗啦啦的倒在费氏的脸上,秋氏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嗳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费氏醒得快,连个激灵也没打便跳起来,不管发乱衣歪,嘴里不乾不净的喊着,「有鬼、有鬼,这屋子闹鬼!」

  她明显是因为看见谢隐一脸的冷漠和秋氏不赞同的眼光,摆明了装蒜,故作姿态,想趁机溜走。

  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再没往来,秋氏又怎会不知道费氏是什么人?爱说人长短就算了,贪便宜、爱计较、也记仇、心眼比鸡脑袋还小。

  「你是怎么进来的,阿隐不在家,你怎么敢……你不会是翻墙过来偷东西的吧?」秋氏想到方才他们进门时,门上是有落钥的,又看费氏那鬼祟的行径和屋里被翻动过的模样,口气越发不客气。

  「什么偷东西,姓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阿隐家的东西?你这样诬赖我,到底什么居心?咱们到里正那里去说,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费氏的指头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还叉起腰,一副泼妇准备骂街的模样。

  只是话一说完,五六个铜板叮叮咚咚掉了一地,她顿时懵了。

  要命,她出来时怎么就没记得要换上牢靠一点的荷包,这下自打嘴巴了。

  她马上弯下腰去把地上的铜板全抓了起来,都怪自己不好,方才在抽屉里看见这些铜板就随便的往袖子里揣,来不及收进荷包里,没想到忙着和秋氏吵嘴,情绪激动,肢体动作太大,铜板就掉了出来,但只要她死不认帐,谁又能拿她怎样?

  「可以啊,就凭你手上这些铜钱,咱们就到里正那好好说道说道。」秋氏似笑非笑,还以为拿里正来压人,他们就要忍气吞声?不过是有个弟弟在衙门当衙役,难道以为这样就能登天了?她可没在怕!

  「你走。」谢隐的声音很轻,里头却有种隐忍的压抑,费氏骇了一跳,抬眼看了谢隐一眼。

  「别让我说第二次。」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短,孙拂从没看过谢隐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很凉冷、很疏远,彷佛费氏对他来说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费氏只觉心口一凉,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胸脯往前一撑。「想赶我走?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娘,你这破屋子我想来就来,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你能拿我怎样?」

  秋氏可没想要纵容费氏勒索谢隐的情感,马上跳出来护雏,「你这黑心肝的玩意,你是阿隐的娘,可你养过他没有?听信他阴命克全家的谣言襁褓里就把他扔了,大冷天的雪地,要不是他命大,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说你是阿隐的生母?」

  她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费氏这么昧着良心的。

  秋氏向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那种盲目的滥好人,要是遇上费氏这种欺善怕恶、自私自利的村妇,吵起架来也是豁得出去的。

  费氏还在连珠炮的说道:「他一出生把他爹、祖父母都克死了,我要留着他,不被族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是你这死了儿子的女人想儿子想疯了,才把他捡回去,难道我逼你了吗?」

  谢隐脸上神情淡漠,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真的不被费氏激烈的言词影响,他只是木头般的站在那里,本来就宽大的道袍显得更加空荡荡了。

  孙拂心里的火气却蹭蹭蹭的往上冒,恨得眼睛都红了。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要不是天生凉薄,哪可能对亲生母亲字字诛心的话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完全习惯了言语上的霸凌,欺到心冷心凉然后漠然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会不在意?

  她顿时火冒三丈,也没多想,一个箭步向前,掴了费氏两个清脆的耳光,顺手还在她胸口掐了一把。这两个巴掌可以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掐下去那一把也下了死力,包准黑青,就是想给费氏一个教训!

  她太生气了,这妇人不配当人家的母亲!

  听不懂人话的人,只能动手叫她听话了!

  她这几日吃了谢隐给她做的饭食,精神力气长进了许多,烧焦的地方都痊愈了,可她忘记费氏是个大活人,要是时运低还好,偏偏这婆娘的时运不高不低,孙拂现在扇了她,加上白天阳气旺盛,气是出了,但阴身的她也被阳气反弹撞上了墙。这一撞,她就像纸贴在墙面上,动也不能动了。

  这一切除了谢隐,没人看得见,他先是微微瞠大眼珠,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就听见费氏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大白天见鬼啦!有东西掐我、打我!我就说这里不能来,真的有鬼啊啊啊——」

  她脸上和胸口都痛得要命,无比后悔,不该一听对面的婆子说谢隐去卖酒得了钱,就起了贪念,理直气壮告诉自己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谢隐那楣星,这才壮着胆子摸进屋里来,下次就算谢隐堆了金山银山她也不来了!

  满脸惊恐,捂着脸上的红肿,费氏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隔着巷子都还能听见她的惨叫哀号声。

  秋氏实在看不起费氏那没有一丝骨肉情的样子,嘴巴不留情面的把她骂个狗头淋头,「从没见过这么脏心烂肺的娘,我呸,卖儿子的银子花得不舒坦,居然连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敢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骂过瘾了才看见谢隐的脸色,她轻轻扇着自己的嘴。「都怪我,都多久的老黄历了,还拿来说嘴。」

  当年她在雪地捡到已经浑身冻成青紫、连哭声都跟幼猫儿似的谢隐,一眼就认出来是费氏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赶紧指挥丈夫谢壮去向邻居要来一碗牛乳,她则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在心口,用体温温暖他几乎要冻僵的小身躯,又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搓揉着他的四肢,这样抱着一天一夜,才把小小的娃儿给救回来。

  救回来的娃儿是有主的,她再舍不得也得还回去,没想到费氏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还说反正秋氏下不了蛋,只要给她二十两银子孩子就归秋家了。

  秋氏成亲七年,就是生不出孩子,一来她实在想要一个孩子想疯了,二来孩子实在讨她欢喜,回去和丈夫商量后筹了二十两银子,让费氏写了断绝书,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孩子就成了谢家的长子。

  「阿隐,要不你回来吧,这房咱们就不住了,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枕被我也都给你晾晒得干净,你实在不必一个人住在这里,过得这么辛苦。」让那费氏随便都能欺上门来。

  谢隐宽慰的笑了,面对秋氏的脸难得有了柔色。「费氏也不常来,我在这里很是方便,我也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女人拿捏不了我的,您不用记挂我,得空了我会回去看您的。」他连母亲二字都不愿称呼费氏了。

  「你别怨恨你爹,那时让你走也是跌断了腿,还差点瞎了眼,情急说的话哪能作数?谁没个三灾五病的,都是这谣言害人。」在谢隐面前秋氏就是个慈母,声音温婉,哪还有方才面对费氏时的张牙舞爪。

  「爹对我的好,我知道。」因为他的命格,害死了亲爹、祖父母,又害他养父摔断了腿,险些废了一只眼,只是破口大骂他一顿都算轻的了。

  「那……」秋氏以为看到一丝希望。

  谢隐不说话了。他不为所动,显然对于回养母家毫无意愿。

  秋氏不再勉强他,摸了摸他的手,「要入夏了,天热衣服脏得快,我给你带了两件新做的葛布单衣、两双棉袜和一双千层鞋,还有些吃的,过两天,娘忙完了面摊的活儿再过来看你。」

  「您稍待。」见秋氏要走,他开口拦住,接着快步不知去了何处,回来时只见秋氏正在替他归置那些被费氏弄得乱七八糟的寝具,心头一热。

  「娘,这些您拿着,给自己买点好吃好喝的。」

  「你一个月挣那一点钱,自己过日子都艰难了,还每月给我们钱,阿隐……娘对不起你。」秋氏一见是半两银子,怎么也不肯要,她知道谢隐自己一个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个用了,还要存钱给她家用,说到后来语声已是哽咽。

  谢隐在秋氏面前终于有了几分小孩的模样,他别扭着,却不容拒绝。「我今日与那宝真人去天井胡同的薛家卜宅挑葬日又化煞,薛夫人给了打赏银子。」

  秋氏却很不以为然,「那宝真人什么本事都没有,要不是靠你替他撑场子,哪来今日的风光。」

  宝真人挂单的一阳观确实大有名头,观里的道士也不少,但众所周知这宝真人道术不灵光,只凭着一张利索的嘴皮走街串巷,没少被人讥为神棍,后来收了谢隐当道童,才开始混得风生水起。

  「你呀,还是少跟他一起,这样的人对你没帮助。」

  「我心里有数。」谢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年纪小,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坟,可信度实在不高,他需要宝真人这幌子,两人不过是互取所需,水帮鱼,鱼帮水而已。

  秋氏也是点到为止,谢隐向来就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并不需要她把话往细里多说,不过她终归还是把那半两银子收下来了,「娘替你把银子攒起来,将来好给你娶媳妇。」

  谢隐不再说什么,只要他娘肯把银子收下就好了。

  秋氏还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你这回酿的酒别再自己拿去酒楼了,可沉了,下个月初我让你爹牵驴车过来,替你拉过去。」

  本来发酵后过滤的葡萄酒只要放上几日就可以喝,谢隐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坚持要放上一个月,等酒色清亮,也好看,才往酒楼送。

  他酿的酒别看只有那几坛,酒客追捧不已,酒楼掌柜为了不让他断货,便在价格上给了他最大的利润,所以一直以来,他的葡萄酒也就固定只送这家酒肆。

  谢隐可有可无的颔首,他知道就算他拒绝,他娘习惯当家作主,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只要同意就是。

  秋氏临走之前把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都理了一遍,直到满意才终于离开。

  孙拂无精打采的贴靠着墙面睡了一晚,墙面又糙又凉,刚被阳气反弹回来时,还真缓解不少疼痛,但是过了之后就是疼疼疼疼疼。

  一个晚上谢隐都没理她,他忙着把那些沥乾水分的葡萄放进备好的坛子里,一层葡萄一层白砂糖。

  孙拂看得咂舌,难怪谢隐会说买糖费钱,这样腌制下去,一坛子葡萄约莫十斤,没有五斤糖甜度就会不够,糖一两价格二十五文,这样推算下去,二两银子跑不掉,成本不少。

  看着看着,等他把两坛子葡萄封起来,已经月上中天。

  孙拂迷迷糊间,忽然闻到一阵面香,精神一振,睁眼发现已经到了早上,而一碗满满是浇头的宽条臊子面,上头还卧了个略焦的荷包蛋,就放到了她面前,碗上有朵青花,是她习惯吃窝头的那个大碗。

  孙拂还想着今天为什么吃这么好,就感觉到谢隐矮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去买点东西,你把面吃完,碗就搁着,我回来再收拾。」

  「我也去。」她狼吞虎咽,拚命的往嘴里扒面,恨不得一口全倒进肚子里了事。

  睡了一夜好觉,身子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伸展了手脚后,她真心觉得自己的状态好得不得了,堪比活人。

  谢隐愣了一下,只凉凉说道:「你是要跟着我出门?市集人多,鱼龙混杂,五蕴之气混沌,要是冲撞了,回头指不定就魂飞魄散了。」

  孙拂扭身就往后院跑,将放在墙角的伞拿过来。「你只要带着这伞出门,我就能跟着了。」

  谢隐怔忡了半晌,倏然一笑,伸手把那伞接过来打开,然后吩咐道:「进去吧,要待好。」

  孙拂乐了。「你要好好走路啊,别太颠。」

  谢隐轻笑,「都听你的。」

  出了门,孙拂窝在油纸伞中。「你昨晚不理我,是气我打你生母两个耳光吗?」

  「冲动行事,尝到苦果了不是?」谢隐答得坦然,但见孙拂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声音平淡,「人与人之间都讲求缘分,我与她亲缘浅淡,怪不了别人。」

  孙拂哪里不知道这道理,但是这么老成的话从一个小屁孩口中说出来,她就是觉得分外膈应。

  没多久便听见大市集上的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她在伞里面躲不住,便扒开伞,露出一只眼来。

  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鲜鱼猪羊、江藕青梅满担子挑,应有尽有,除了热食,还有许多小吃摊,十色汤团、滴酥鲍螺,小商贩头顶盘子,肩挑担子沿街叫卖,经过糕饼铺,还能闻到门口的大锅传出正在熬煮桂花酸梅汤的味儿。

  这些民间小玩意听着就有趣,孙拂已经许久不曾这么接近过人烟,活着就是好,这些摊贩跟自己生活的时代差不多,她成了鬼后就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只觉得自己飘荡了很久很久,想到自己遥遥无期的投胎,本来喜悦的心情又萎靡了下来。

  「别闹,」谢隐把她的脑袋轻轻的按回去,「就快到了。」

  谢隐进了一间成衣铺,虽然很不自在,他仍然坚定的告诉那四十出头的女店主,他要替家中姊妹买一套女子的上衫和下裳,要是有双绣鞋就更好了。

  女店主也看出小少年的不自在,这恐怕是家里遭遇到什么难事,所以才会让一个男孩出来买女子的衣裳。

  这少年眉眼清正,虽然对男子来说实在太好看了一点,但他衣着朴实干净,不像藏掖龌龊心思的人,她开店二十几个年头,什么人没看过,她信得过自己看人的眼光,再说,这也没什么,不就是替姊妹买两件衣裳嘛?于是她挑了几件衣裳和鞋子过来让谢隐挑选。

  对姑娘家的衣裳没有研究,谢隐只知道姑娘素来都爱美,只要是花花绿绿都会喜欢,可那些个花花绿绿放到孙拂身上,他直觉她不会喜欢,再摸了下布料的材质,指着摸起来最舒坦的那一件,问清价钱,付了帐,便让女店主包了起来,面红耳赤的逃出了成衣铺。

  谢隐一回到家,便把买来的衣服和鞋子给烧了,烧掉的衣服全到了孙拂手里,还有一把松木篦子,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样。

  「这是……要给我的?」她想过这些衣服的去处,却没想过谢隐是要给自己的。

  「先去把脸洗了,你那身衣服不好再穿了。」

  孙拂摸摸脸,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流浪了许久的鬼哪里干净得起来,她又是那种死法,加上被雷劈了两回,身上还真没一块完整的布。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反正没人看得见她,衣服破就破,身子脏就脏吧,礼义廉耻那是人才讲究的玩意,比她更破烂的鬼多得是,但能弄得整齐谁不喜欢。

  她抱着那叠衣服退到另一间空房,用旧衣服沾了水把脸抹干净了,这才把新衣服给换上,最后用那篦子细细的把头发梳了个彻底,才把篦子别在发上,当成了饰品。

  鸡心领细布上襦,没有什么花样,就在领口绣了淡绿的萼梅,浅蓝色的碎花裙,墨绿色的绣花鞋绣着一朵海棠花,不算太好的淞江细布,穿着却很合身,谢隐没问过她的脚型,那鞋穿起来却很合适。

  以前不管多名贵的衣服她都穿过,唯有这回最开心,她穿上一身新衣,出来献宝似的展现给谢隐看时,他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看书,阳光打上他微侧的容颜,带着稚嫩和美感,让孙拂的胸口为之悸动。

  谢隐平常除了设法赚钱养活自己,最常做的事就是看书了。

  为何要那般小心翼翼的看书,孙拂很不解,谢隐这才告诉她因为是别人的书,不能损坏污秽,如何来,如何去。他没钱买书,床头那些书都是向一位耆老借来的,看完一卷还一卷,看完一册再借一册,别人的书他很是爱惜,连点摺痕都没有。

  连一本书都舍不得买的人却花了三两银子给她买衣服、鞋子,孙拂心中一紧,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是他的谁,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他却替她如此着想,孙拂好似感觉得到早已死去的心正乱七八糟的跳着,胸口莫名的酸软,彷佛软到能出水,揣着这么一颗彷佛再度活起来的心,无关情爱,无关风月,滋味难以形容。

  孙拂来到谢隐身旁。「我衣服换好了。」

  谢隐回过头,孙拂手里还是撑着伞走在薄薄的日光下,伞下的她五官明艳,容色动人,嘴唇娇如新桃,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整个人却嫩得像水葱一样。

  「不好看吗?」因为他沉默得太久,眼神里又什么都没有,她心里没底。

  「很适合你。」他有些言不由衷,她的容貌比极致盛放的海棠花还要娇艳,青莲白茶般素净的颜色并不适合她,她该华服饰金才是。

  对谢隐平淡的称赞孙拂从善如流的接受,虽然她很早就过了需要人家赞美才能让自己有好心情的年纪,她去世的时候已经是个四十开外、暮气沉沉的女人,但不知为什么她死后的模样却维持在她二十岁的时候。

  也许是太久不曾换上一身新衣,无论如何,对女子而言,一件衣服穿上百年,实在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她轻轻转了一圈,好吧,就算这么做有些孩子气,可她就是想这么做,转了圈之后仍不禁微赧。

  谢隐嘴角微勾,她明明看着年纪比自己大,可那宛如花开一般的裙裾和她脸上的粲笑,让他觉得虽然衣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仍被她的喜悦感染了。

  孙拂不想继续讨论关于衣服的话题,话锋一转,问道:「谢隐,你每日做的饭菜里是不是放了什么补气的东西,才能让我不再那么虚弱?」

  谢隐把眼睛调离书本,「你认为我买得起那种东西吗?」

  孙拂默了。是啊,她每天吃的不是窝头还是窝头,今天一早那臊子面上的肉燥浇头和蛋,还是秋氏拿来的,他哪来的闲钱去买补品给她吃?可她这段期间体力真的恢复不少,也许不用再几日就能离开这里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小院,心情便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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