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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时雾《奉旨守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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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1-4-28 14:58
标题:
时雾《奉旨守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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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奉旨守寡》
作者:时雾
系列:蓝海E1047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05月05日
【内容简介】
孤此生只会娶那位年方不过二十,
嫁过人、守过寡,名叫季软的女子,
她守了我坟墓三年,我要许她一辈子。
为了摆脱卖女求荣的外祖家,也为了让亲弟弟接受良好的治疗,
季软同意舅舅的安排,奉旨嫁给死了八年的太子,为其守寡,
三年来她勤勤恳恳地做着分内事,可一朝碰上陆骁辞,生活全然大变样,
尽管他俩初相见,她对他印象极差,还总觉得他看她不顺眼,
但后来她被迫接手办理除夕宴,若不是有他提点,她无法全身而退;
母亲的江山社稷双面绣被表姊偷去,献给皇帝,也是他想办法拿回来的,
她想,这人或许也没这么糟……才怪!
皇帝给了恩典,结束她的寡妇生活,他就帮她找住处(他家对面),
有人上门提亲,他就放狗吓跑媒人(虽然她也不想嫁),
以上一切,全是方便他来逼婚……
第一章 自愿守寡
七月十五,中元节。
盛京城连续几日阴雨绵绵,傍晚初晴,一轮斜阳直铺江面,衬得江水波光粼粼,多日阴霾一扫而光。
夏天昼长,又是祭祀先祖的重要日子,融江边上三五成群聚了些烧纸的百姓,烟雾缭绕混着喃喃人声,一派市井气息。
翠珠今年不过十三,看着俏皮不谙事儿,敬祖尽孝却十分认真,动作比旁边上年纪的老妈子还老练些。
只听她一边烧纸钱一边念叨,「老爷、夫人,是我翠珠,替五姑娘、表少爷尽孝来了。金银元宝,肉脯果品你们好好享用,在那头保佑大家日子好过些……表少爷又犯病了,五姑娘照顾着实在出不了门,你们莫要责怪……侯府还是那样,一群狗仗人势的坏东西……」
融江连接遂河,江水静谧无声,自北向南途经北梁十二州蜿蜒入海,每逢中元都有百姓到融江边上烧纸钱放水灯。
当然,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这么做,只有家中亲眷客死异乡的门户,中元才到此地遥寄相思,比如翠珠,她是替南安侯府五姑娘来的。
不消一刻钟的功夫,翠珠烧光了带来的纸锭,又向河中放了两盏橘色水灯,看着飘远了才起身捋平裙角原路返回。
路上,百姓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一件事——
「听说了吗?太后下旨给太子指派了婚事,半个月之内必须完婚。」
「什么?太子殿下都死八年了,这……这怎么成婚?」
「还能怎么?无非是找个清白姑娘守寡。这馊主意肯定是钦天监那帮老头出的,整天琢磨神神叨叨的事儿,不知哪家姑娘触楣头,赔进去一生。」
「郭秀才慎言!太子殿下虽夭折于十岁,但八年了,储君之位迟迟未立,可见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再说守寡怎么了?能为皇家守寡那是天大的福分,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守金山抱银山不好吗?」
「荒唐!荒唐至极……」
翠珠在宝顺合门口停下,买些表少爷平日爱吃的小零嘴。她七七八八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边付钱边感叹,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命苦,嫁给死人,守一辈子寡……想想都好可怕。
南安侯府西江院,季软手摇蒲扇,孤零零的坐在药炉前发呆。
院中有棵刺槐,枝繁叶茂如荫如盖,长得比侯府院墙还高出几尺。天气晴朗时她经常和弟弟季修坐在院中,抬头仰望高高的树梢,好似目光越过树梢就能望见高墙之外的绿窗朱户、万千灯火。
对于来京九年,基本没出过侯府的这对姊弟来说,是很渴望见见世面的。
季修今年十一岁,即便来京后患上喘鸣之症不宜外出也挡不住强烈的好奇心。
「阿姊——」
里屋传出弱弱的呼唤,季软回神,清亮的眸子有了光彩,是季修醒了。正好汤药已经煎的差不多,季软用白瓷碗盛好端进屋。
季修刚醒,唇上依旧没什么血色,闻见药膳的苦味,噘起嘴巴撒娇,「我都好了,怎么还喝这个?」
「喝了药,好上加好。你乖,等过些日子送你去书院,先生都喜欢听话的小孩。」
一听能出门,季修果然不再抗拒,端起药膳,憋着气问:「阿姊,今天喝完药还能有蜜饯吃吗?」
季软眼眸中满是宠溺,捏他鼓起的脸颊,「有。翠珠今天出门,我让她给你带蜜饯,山楂糕、雪梨酥……」
季修得了保证,仰头一饮而尽。
喝过药后不久,季修又睡下了,季软收拾好药炉坐下看书,心却迟迟静不下来。
时间飞快,一晃眼她和季修从黄州投奔娘亲母家南安侯府已经九年,九年前南蛮进犯边境,黄州陷入战乱,季软的父亲季兮卓身为黄州督尉战死,娘亲徐舒颜亦没能幸免于难,他们姊弟二人被家奴带着逃亡到盛京被南安侯府收留。
寄人篱下,处处得看人脸色,因此平时除了季修的药膳,季软所求少之又少,如今有两件事却不得不考虑。
一件关于季修,因为身体因素季修一直没去书院,十一岁了,读书识字落下不少。季软和徐老夫人提过想请位先生到府中给季修教学,徐老夫人一直搪塞至今没个准话。
另一件关于她的婚事,她今年十五,已到了说亲的年纪,季软不知道徐老夫人会将她许给什么样的人家。
徐老夫人看重儿子仕途,因此侯府姑娘们的婚事必须有利于南安侯徐承之和二爷徐仰。
就拿季软娘亲来说,当年徐老夫人为了让徐承之进户部,竟要将亲生女儿徐舒颜许给户部尚书五十八岁的爹做继室。
季兮卓那时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武官,硬是带刀从婚礼上把心爱之人抢了出去。徐舒颜断了和南安侯府的关系,终于得偿所愿。
这些往事都是逃亡盛京的路上,家奴和季软说的,因此这些年,季软姊弟二人在侯府的地位着实尴尬。
她如今的处境,只比当年的徐舒颜更糟。
季软越想越头疼,只得搁下书本打算到院里透透气,可她刚起身就听外头翠珠大呼小叫的声音——
「姑娘、姑娘不好了。」
翠珠是西江院唯一的丫鬟,平时就喳喳呼呼的没什么规矩。
季软赶忙捂住她嘴巴,「轻点声,别吵了阿修。」
翠珠拎着宝顺合糕点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道:「郑嬷嬷来咱们院啦,我看她那得意样,准没好事,还有府里不对劲……」
话没说完,只听院外传来高昂的语调,「五姑娘,老夫人有请。」
郑嬷嬷每次来西江院除了找碴还是找碴,像今天这样正经叫一声五姑娘可谓前所未有。
季软想,肯定出事了。她出门,对上笑意盈盈的郑嬷嬷,后背忽然有些发凉。
「五姑娘,老夫人有请,就在礼寿堂等您呢。」
她颔首应了句「稍等」,进屋简单收拾下便跟着走了。
翠珠追出来想跟着,被郑嬷嬷一句「没你的事」给打发了。
走出院门,季软才知道翠珠说的不对劲在哪了,每年中元,徐老夫人都请僧侣到祠堂诵经,侯府四处挂上五色纸再和和美美举行家宴,可今日一切悄悄如常,实在奇怪得很。
转过回廊就是徐老夫人的礼寿堂了。季软深呼吸一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讨喜些,虽然不情愿,但这深门宅院里,该做的表面工作还是得做。
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礼寿堂处处尽显勋贵世家的讲究作派,此时,往日祥和的礼寿堂中正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老夫人,雯姐儿万万不能嫁过去的。雯姐儿十六,正是议亲的好时候,国公府世子、员外郎少爷哪个不是好归宿,凭什么让雯姐儿守一辈子寡?」大夫人唐宝萍性子强势,为女儿说起理来更是不让分毫。
她一通哭诉得不到回应,又指责起南安侯徐承之来,「都怪你!好端端的在太后面前提什么姑娘待嫁闺中,这下把雯姐儿赔进去了……你安的什么心,竟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边说边揽过一旁的年轻少女,「我不管,雯姐儿绝对不能嫁给一个死人。」
唐宝萍怀中双目通红、楚楚可怜的女子,正是南安侯府的二姑娘徐雯。
徐雯今年十六,是唐宝萍的第二个女儿,闺女随爹,与唐宝萍凌厉刻薄的相貌不同,徐雯眉眼柔和,周身书香气息浓厚,端的是名门闺秀风范。
徐雯抱紧唐宝萍,哭声又起,「爹、祖母,我不嫁……」
昨日南安侯下朝说起这门亲事,徐雯就闹过一场,今儿个更是一家子闹到礼寿堂来。
「妇人之仁!」南安侯训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日日读书却连这点三纲五常都不明白。嫁死人怎么了?死了他也是太子殿下,皇家还能亏待侯府不成?」
南安侯府世代戎马,从徐承之上一辈开始便改走文官路子,但文官不比武将用战绩说话,想在朝中立足就得处处揣测圣心。
因此前些日子听闻太后有意为早亡的太子殿下指婚时,徐承之就想到了徐雯。
长女徐纯如今已是身分显赫的三皇子妃,可惜三皇子纨裤不受陛下待见,因此侯府一直没捞到什么好处,这可急坏了徐承之,眼看太子殿下身殒八年皇家还惦记着,徐承之便将主意打到徐雯身上,徐雯嫁过去,他的官职至少能升两个品级。
「反正我不嫁。」徐雯哭得更凶了。
「老夫人,五姑娘到了。」郑嬷嬷一句话换来礼寿堂片刻安宁,众人视线都朝季软看过去。
季软早听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面上平静如常没表现过多情绪,只是恭恭敬敬地给众人请了安。
「起来吧。」徐老夫人发话,她正阖眼躺在一张黄花梨木美人榻上,身旁站了两个丫鬟,一个揉肩,一个捶腿,晾着众人半晌才慢悠悠坐起来,责备似的瞪唐宝萍一眼,「吵得人耳朵疼。」
唐宝萍不吱声,恨恨地瞪徐承之一眼,搂着徐雯站一边去了。
徐老夫人目光在季软身上扫过几轮,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即便不喜欢季氏姊弟,徐老夫人也必须承认,季软有一副好皮囊,肤白赛雪,颜如渥丹,一身素色衣裙也难挡娇媚之气,就是性子太过沉闷无趣,又没什么身分,想必日后也不会讨夫家喜欢,索性不如……嫁给个死人,也算物尽其用了。
这么一想,徐老夫人越发心安理得了。
「你和季修在侯府也有八九年了,这几年吃穿用度都还可以吧?」徐老夫人摩挲着手里的佛珠,漫不经心道:「季修这孩子命苦,当年来京路上年岁小,伤了身子,隔三差五就得药罐供着,这普通药材还不行……」
这是要算总帐的意思,季软不傻,听得出徐老夫人话里有话,柔声道:「外祖母,舅舅,舅母待我们是极好的。」
「嗯。」徐老夫人对她的表态还算满意,随即道:「如今侯府遇到点麻烦事,太后赐婚,要从府里挑一位姑娘嫁给太子殿下,纯姐儿已经出阁,二房嘛,两个庶女实在难登台面,挑来挑去也只有你了。」这话字字重点,又巧妙避开当事人徐雯。
这是要让季软替嫁?
明白徐老夫人的意思,唐宝萍怒气顷刻就散了,赶忙帮腔,「是呀,五姑娘父母早亡,婚事还得老夫人做主。太子殿下虽英年早逝,但皇家还是念着他的。」
徐承之不接话,他只和太后说侯府有嫡女待嫁,却没说是哪一房的嫡女,在他眼里,只要有人嫁就成,季修和季软在侯府白吃白喝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报恩了。
徐雯见徐老夫人三言两语解了困境更是喜不自禁,已经擦乾眼泪开始恭喜季软,「表妹好福气,太子殿下可不是谁都能高攀的,你嫁过去别忘了侯府的养育之恩。」
「皇恩浩荡,嫁过去吃喝都有人伺候,别说为季修请先生,就是请最好的太医为季修治病也不是不可能……」
「对……就是这个理……」
一句接一句的帮腔作势令季软胃里翻滚难受,她倒是不心寒,九年了,早看清这帮人的嘴脸了,她觉得恶心。
「你的意思呢?」徐老夫人一定要个准话,「嫁还是不嫁?」
季软从进屋后一直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她长呼一口气,竟乐观地觉得情况比起当年的徐舒颜来不算太糟。
嫁个死人,也好。
她抬眸,声音柔和又清脆,「祖母,我嫁。」
林芷芽是第二天才知道消息的,那时季软刚接下圣旨。
林芷芽是盛京商户林浩之女,家中做酒楼生意,母亲文澜早年和徐舒颜是手帕交,因此林芷芽和季软关系一直不错,这几年明里暗里帮衬了季家姊弟不少。
林芷芽觉得南安侯府疯了,季软也疯了,竟然答应嫁给一个死人。
她给侯府下拜帖,急匆匆赶到西江院时,见季软正埋头绣东西,诧异道:「你不会是在给自己绣嫁衣吧?」
季软招呼好友坐下,又让翠珠斟茶,「当然不是,是这个。」她将手里的荷包递给林芷芽看,「娘亲的贴身之物,以前便说过要伴我出嫁,缎面有些旧了,我补上几针。」
林芷芽见她一脸云淡风轻越发悲从中来,安慰说:「阿软,棋局未定,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你也不必如此……心灰意冷。」
身后的翠珠一听这话,登时便扑通跪下给林芷芽磕头,「林大姑娘有什么法子快使出来吧,我家姑娘再有三日便要出嫁,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芷芽内心动容,蹙眉沉思起来,她是商户之女,历来没规矩约束,也不懂官家女子婚事牵扯之深,片刻之后建议说:「爹娘南下采货未归,要是他们在就好了,肯定能有法子。不过我大哥倒是在京城,他一身武艺、为人忠良,要不我让他带你出京吧,我家江南有处庄子……」
「不可。」季软拒绝得很干脆,「圣旨已下,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以免招来祸事。」
翠珠又哭丧着脸,「这不行,那也不行,姑娘年纪轻轻难道真嫁过去守寡吗?」
季软目光越过刺槐,再开口时嘴角竟带了笑意,「守寡怎么了?我倒觉得给太子殿下守寡挺好的。」
林芷芽听了,不可思议道:「好什么好?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守寡,你怕不是伤心傻了吧?」
季软小声说:「其实,也不算素未谋面。」
隆嘉二十六年,季软初来盛京不久,是见过太子殿下的。
那会正是寒冬,黄州战捷,陛下在宫中设宴嘉奖黄州将领,身为黄州督尉季兮卓的女儿,侯府自然要带季软出席。
宴席上觥筹交错,宾客至欢,年幼的季软却高兴不起来,桌上珍馐琳琅满目她不敢拿,一伸手表姊、舅母就瞪她。
她想黄州、想爹娘,想留在侯府的季修……趁人不注意便偷跑出去了,季软想,她要回家,带上季修回黄州去,这盛京城一个待她好的人也没有,她不想待了……
可是皇宫好大,没走一会便彻底绕晕了小姑娘,假山那头有说话声,她过去看看好了。
「汪汪。」
「乖乖,多吃点。谁!」
假山后忽然闪出一个少年,身后跟着一条黄狗,呆呆的、小小的,怪可爱的,而那少年小小年纪,五官尚未长开有些幼态,相貌却已经十分俊俏了。
季软听到有随从对他说:「太子殿下,恐怕是从宫宴上偷跑出来的官家女。」
这便是太子殿下吗?
「你来这里做什么?」太子殿下问她。
季软憋着眼泪,小声道:「我要回家,你知道路在哪儿吗?」才说完肚子就不合时宜的咕噜叫,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
太子殿下从怀里掏出几枚精致糕点递给她,一脸嫌弃道:「吃吧,没人动过的。」
许是她太饿,很快几枚糕点就全部进了肚子,太子殿下吩咐随从再去取些,然后问她,「你家在哪?」
「黄州,十里巷子。」
「黄州来的,那你有马吗?」
「没有,我没有马。」
太子殿下冷着脸训话,「黄州距盛京几千公里,没马你怎么回去?」
季软想想也有道理,她大着胆子问:「那你能借我一匹马吗?我以后还你。」
「你这丫头,还学会得寸进尺了。」太子殿下面上十足不情愿,嘴上却道:「罢了,这会天色太晚,明早你到北宫门等着,孤借你一匹,记得还啊。」
「嗯。」
她答应下来,从此却再没有机会出门,后来她想,那位太子殿下心地良善,长大后定是位明君,可惜太子殿下并没有机会成为明君,隆嘉二十七年年末,盛京突发瘟疫,死了好多人,皇城之中的太子也没能幸免。
这便是季软对未来夫君楚栖的全部印象了,若是早知八年后有这段阴阳两隔的姻缘,季软想,她当时定会再与太子殿下多说几句话。
「我真觉得嫁个死人挺好的,你们别难过了。」季软坚持道。
林芷芽还是不明白,「好在哪里?」
季软道:「嫁给死人,我好好守寡就是了,后院清净不说,总比当年娘亲被逼嫁作继室强。外祖母那逐利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离开侯府了。」
「但你下半辈子的幸福也没了。」林芷芽痛心疾首道:「你就没想过日后喜欢上什么人,琴瑟和鸣,双宿双飞?」
季软淡然道:「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吧。且不说大概遇不上,就算遇见了,依我这样的身分也不一定与人相配。」她对感情一事向来看得很淡,没什么比过清净日子更重要的了。
事已至此,林芷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留下一句「你不后悔就好」便走了。
又过了两日,宫里派人送来嫁衣,翠珠一看那嫁衣差点背过气去,抹着眼泪又惨兮兮的哭起来。
那是一套白色的吉服,准确来说更像丧服,除了白,没有其他的色彩,仔细看才知道原来上头用金线绣了凤鸟和海棠。凤冠上的宝石虽然华贵,却是黯淡的蓝色,每一处都在提醒季软——你要嫁的是一个死人,不宜张扬。
二房两个庶女专程过来看热闹,虚情假意说了几句夸赞的话,见季软不为所动便讥讽,「真是根木头,没意思。」
季软确实不在意,如今快要离开侯府,她也懒得和徐家人虚与委蛇,更何况赐婚圣旨下来后,宫里立马来了太医给季修治病,还送来几张府邸图纸供她挑选。
太子楚栖死后,太子妃不宜居住宫中,只能另外找处宅子安置,那处宅子不大,对季软来说已经足够。
想到很快就要在盛京城有自己的家,季软心情大好,自然不在意侯府众人的看法。
只是季修不这么想,他这几日不痛快,怎么哄也不喝太医开的药,被季软说了几句。
季修心中憋屈,趴在榻上红了眼睛,「都怪我没用,生病拖累阿姊不说,如今竟连累阿姊嫁给一个死人。」他越说越觉得对不起季软,呜呜哭了起来。
缠绵病榻数年,难以下咽的汤药,侯府白眼都没让季修哭,如今他一哭,季软心里十分难受,她只得哄他,「阿姊是自愿的,早就不想待在侯府了。再说了,也不一定守一辈子寡,等你以后出息,能在陛下面前露本事了,就替阿姊说情,求陛下放阿姊回来。」
季修果然被哄住了,抬头泪眼问:「当真?」
季软点头,「不骗你,前朝就有这样的事情。御史官郭录连中三元后,求陛下赦他为郡王守寡的妹妹回家,陛下仁德,当真准了。」
北梁民风开化,女子丧夫后,只要争得夫家同意是可以再嫁的,只是她守寡的夫君是当朝太子,事情就难办了许多。
季修许诺,「好,我也要考状元。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家,回黄州去。」
季软帮他擦眼泪,说:「那先喝药吧,不然怎么考状元?」
出嫁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毕竟是太后赐婚,南安侯府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份不少。
南安侯刚升了官职,一脸春风得意在厅堂迎宾客,徐老夫人难得大方一回,从库房挑了几件值钱东西给季软当嫁妆。
除了季修和翠珠,侯府上下一派欢喜劲。
季软这边,一大早便有个叫兰息的嬷嬷从宫中来为她打扮。听闻这兰息嬷嬷是东宫旧人,自小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皇家体恤太子妃便将兰息嬷嬷派到身边侍奉。
梳头、换喜服,流程比平常女子出嫁要繁琐许多,兰息带来的十多个宫妇全程板着脸公事公办,一点情绪也不外露。
冷漠归冷漠,不过这副严肃作派倒是吓退了前来看热闹的唐宝萍和徐雯,让季软难得清净了会。
吉时已到,季软一身白色喜服,头戴金色凤冠便准备出嫁了。
素淡的妆容在她脸上不显颓色,反而相得益彰,有种清新脱俗的仙子气质,翠珠跟在身后,小声道:「姑娘,您真好看。」
季软浅浅笑了一下,对季修说:「阿姊走了,你在圣医馆好好养病,一有机会我便去瞧你。」
据兰息嬷嬷所言,自己出嫁后季修会被接到圣医馆由太医照料,这与季软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本就担心自己出嫁后季修在侯府受人白眼,这下正合了心意,越发觉得给太子殿下守寡是件幸运事。
季修身体不好,只能送季软到院门。他个头不高,面色有些许苍白,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阿姊,我一定好好养病,好好读书,早日接你回家。」
季软心里头有些发酸,她和季修相依为命多年,一直觉得对方是个小孩,可一夕之间,少年肩上忽然有了沉重的使命,她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但总归是件好事,没有哪个小孩不长大的。
「阿姊信你。」季软回答说。
南安侯府正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该在场的人都在场,季软怀抱太子楚栖的牌位,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中稳稳当当地上了花轿。
「这五姑娘果真貌美,穿上这身素白衣裳跟仙子下凡似的,这等人间绝色却年纪轻轻守寡,真是可惜了。」不知谁家风流公子哥如是说。
「可不是嘛,早就听说五姑娘娇美,日日养在侯府出不得门。今日一见,当真让人移不开眼。」
也有人言之凿凿地道:「南安侯府可真是黑心肠,竟将外甥女送去守寡,这不明摆着欺负小姑娘嘛。」
「哎,没办法,五姑娘父母早亡,只能听之任之……」
徐雯争强好胜,听不得别人说季软好话,在场宾客众多又不好发作,正沉着脸翻白眼。
自家女儿什么脾气唐宝萍最清楚,宽慰说:「行了。一个低贱丫头不值当你生气,相貌再怎么拔尖不还是嫁了个死人?过些日子娘给你挑个好郎君,家世、相貌必定与你相配。」
这一席话让徐雯脸色稍霁,「还是母亲懂我,就季软那样的身分,能嫁入皇家谢我都还来不及,可不能冤枉咱们欺负她。」
「那是自然,侯府对她够好了。」说完,母女俩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起热闹来。
季软上了花轿,一行人吹吹打打环街十里,终于在下午到达太子府邸——望楚府。
进门、拜堂……礼节繁琐又无趣,季软一边机械的完成动作,一边回忆起早晨梳头时候兰息说过的话——
「太子殿下幼时便容貌极盛,天生笑眼才情无双,自小就是陛下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性子嘛,是孤傲了些,鲜少有他能瞧得上眼的东西,喜静,不爱闹腾,以前莲夫人就总说他少年老成……」
季软不知兰息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难不成是在提醒自己安分些,别给皇家惹麻烦落人话柄?那真是多此一举了,她只想过清净日子,既然嫁进门就会做好自己的本分,更何况这桩婚事解了她和季修的困境,她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没有觥筹交错的酒宴,礼成后季软被送入屋内,只听兰息交代说:「姑娘如今已是太子妃,望楚府邸上下就归您打理了。皇家有皇家的规矩,每月初七鼓山太子陵祭奠,十五进宫拜陛下和皇后娘娘,二十八请高僧问阴阳,太子妃莫要忘了。」
看来皇家果真十分重视这位已故的太子殿下。季软回答道:「记下了,多谢嬷嬷。」
朱红府门关闭,人声消散,万籁俱寂,季软端坐在铜镜前卸下华贵的凤冠,她的寡妇生涯正式开始了。
季软本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为太子楚栖守寡的人,没想到第二年,太后娘娘再次下旨,送来一位良娣,名叫程夕雪,是长史程牧之女,第三年,又送来两个美妾。
季软猜不透皇家目的,但这种做法让她心里不舒服,她人微言轻,也不能说什么,好在姑娘们心知肚明自己嫁的是个死人,也没什么好争风吃醋的,平日里相处倒也过得去。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隆嘉三十八年年初,陛下有意改立太子的消息从深宫院墙传至大街小巷,终于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第二章 黄州来的陆大人
腊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昨夜大雪纷纷,一早盛京城被装点得彷佛蓬莱仙境。
今日要去鼓山,季软很早便起床准备,马车、随行侍从……前前后后亲自打点过一遍,又吩咐管家刘璋将马车内的炉子烧热了。
天气严寒,盛京城距鼓山有小半天的路程,季软想让几位姑娘在路上好受些。
刘璋应了声「是」,脚踩着积雪,利索办事去了。
掌管望楚府三年多,季软事事考虑周全,赏罚分明,在府中甚得人心,就连刘璋这种从东宫出来的人精也治得服服帖帖,如今越发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兰息的功劳。
辰时过了大半,管茹手里攒着一团雪从院里小跑出来,「季软姊姊,打雪仗吗?」
管茹今年十六,一身鹅黄雪披越发显得年幼,明眸皓齿的模样很是娇俏。她是去年入府的美妾,她父亲犯事被抄了家,家中女人都落了奴籍,太后见她貌美便赏给太子做侍妾。
入府时管茹跪拜完季软,眼巴巴望着桌上一碟芙蓉糕,怯生生地问:「太子妃,这芙蓉糕加蜂蜜了吗?」
季软见她一脸馋样当即赏给她,这些日子把管茹当妹妹养。
「别闹,手冷不冷?」季软散了管茹手中的雪,将暖炉递给她,「今日没贪睡,你是第二名。」
「那可不?我勤快着呢。」
两人说了会话,翠珠挪着小碎步过来,「太子妃,程良娣风寒加重,去不了鼓山了。」
程夕雪这大家闺秀就喜欢阳春白雪的调调,前几日大冷天的非要在院里赏梅作诗,结果染上风寒,太医瞧了几回也不见好。
这事季软知道,早有心理准备,便道:「午间再从圣医馆找位资历深厚的太医过来吧,她日咳夜咳,早晚得咳出肺痨来。」
「戴良娣呢?」季软又问。
翠珠回答道:「今儿个我去听风楼没见着人,巧柔说,戴良娣昨夜睡觉窗户没关紧实,漏风,一早头昏脑胀实在起不了床。」
一个还没好,又倒下一个。季软眉头蹙得更紧,让刘璋找人去请太医,再抓几服预防的药,以免更多人病倒。
交代完这些时候也不早了,季软和管茹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马车在积雪中前进,压出深浅不一的印子,缓缓消失在长街尽头。
「良娣,人走了。」
巧柔话音刚落,戴凌从帷幔后头探出脑袋,确认似的问:「真走了?」
「真走了,奴婢亲眼瞧见的。」
戴凌抚着发尾从床榻上下来,抱怨道:「这太子妃可真是死脑筋,天寒地冻的往山里跑,不是活受罪是什么?也就管茹那傻妞愿意跟着。」
「就是,也不知道图啥。偏偏平日里还一副清高样,都是寡妇,谁还比谁高贵了。」巧柔是戴凌的贴身丫鬟,最会帮腔讨主子欢心。
戴凌对着铜镜摆弄头饰,漫不经心道:「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我一个唱曲的比不上她们出身高贵,要不是有幸在太后面前露脸,现在还不知道跟着戏班子在哪处讨生活。」
「良娣何出此言?进了望楚府横竖都是寡妇,大家出身不同,日子却是一样的。太子已逝,皇恩却未消,您下半辈子享清福就行。」
戴凌却不这么想,她入府已有小半年,锦衣玉食不假,可日子实在无聊,且不说一堆繁琐的规矩,光每月到鼓山一次就让人头疼。
哪有这么频繁祭奠死人的?反正她装病不去,又没人知道。
更要命的是,府里没有男人,伺候起居,打扫杂役的都是宫里打发出来的太监,太监算不得男人,俊俏侍卫倒有几个,可是侍卫都守在外院,一天见不着几面。
戴凌望着铜镜中自己那年轻俊秀的容颜,自怨自艾地想着,这日子还不如从前快活,半年前,她还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美娇娘,如今却落到顾影自怜的地步,都怪她一时鬼迷心窍,落到个守寡的结局。
鼓山。许是下雪的缘故,这里比往日更加萧索几分。
说来也怪,都说皇家对太子殿下念念不忘,但入葬却极为简单,苍茫山间就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据说是因为当年太子身殒时年纪太小入不得皇陵,再加上死于瘟疫被视为不祥,只能暂时葬于鼓山。
山道距离坟墓还有一段路程,季软和管茹像往常一样在主路下车步行前往,便听身后传来呼喊,「表妹,又要去祭拜太子殿下啦?」
是徐雯。徐雯两年前嫁给员外之子卢植,今日夫妻二人去闵庄泡温泉途经此处。
徐雯下车,特意将卢植带到季软面前,言笑晏晏,「这是我夫君,想必你还没有见过。今日天寒,夫君非要带我去泡温泉,这不巧了,正好撞见你。」
话及此处,徐雯抱住卢植胳膊,「听夫君说,那地方暖和,景致也好,消遣一次得花千两银钱,我嫌贵,夫君非说不碍事。表妹要一起去吗?」
卢植十分配合地道:「夫人说笑了,太子妃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
季软表情仍是淡淡的,「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表姊好走。」
「闵庄啊?」管茹一向天真,建议道:「听说闵庄多野狐,尤其冬季,你们可以抓一只回来养着玩。」
「真的吗夫君?到时候你给我抓一只。」
卢植连忙答应,「好,依你。」
「夫君真好。」
徐雯张口闭口夫君,觉得炫耀得差不多了才回马车上。
马车再次启动,她撩开帘子瞥季软一眼,窝回卢植怀里,「夫君觉得表妹怎么样?」
卢植语气温和,顺着她的话道:「自然不及你。」
「那是自然。」徐雯就爱听这话,「相貌、家世,包括嫁的郎君……都不如我。」
这话极大取悦了卢植,盛京谁人不知那位早逝的太子殿下才情过人,最得圣上喜爱,可那又怎么样?如今不过是黄土里的一堆白骨,而五皇子风头正盛,是太子的热门人选,他为五皇子办事,日后风光无限的时候还少得了吗?
「所以太子妃只能去祭奠亡夫,而我们去泡温泉潇洒快活,这便是你和太子妃的区别,也是我和楚栖的区别。」夫妻俩嬉笑一阵,心情大好。
只是这般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只听空旷山林间忽然传来悠远的乐曲,那是一种不寻常的声调,声多词少彷佛天生就带着蛊惑,叫人想起开阔原野和肆意奔跑的骏马。
徐雯正纳闷着,马车却突然加速让她身子前倾,摔在硬邦邦的车架子上,她的俏脸立马就肿了,她疼得顾不上淑女形象,爬起来就要骂人,只是未等她开口,马匹就像疯了一般,以更加失控的速度在山道上疾驰起来。
卢植稳不住身子,同样摔不轻,骂骂咧咧一阵,听见外头车夫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公子……马儿好像……好像疯了,越跑越快控制不住。」
车夫都控制不住,卢植和徐雯更是没有办法,两人在车厢内被摔得连翻几个跟头,疼得龇牙咧嘴,华服都破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曲调听不见了马匹才渐渐慢下来,夫妻两人相互搀着爬起来,竟生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尤其徐雯,心惊胆战了好一会才花着脸扑进卢植怀里,啜泣道:「夫君,这马儿好端端的怕不是中邪了,咱们不去了,我怕……」
卢植只觉得晦气,以往出门从未遇过这样的怪事。可他佯装淡定安慰妻子,背地里手却在发抖,想必也被吓得不轻。
而此时曲折的山道上,正缓缓行着一众人马。
「别唱了!你那西北跑马调容易激起牲畜血性,只怕谁家驯化不好的马儿着了道。」说话这人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很快有人接话,「大人,属下这不是高兴吗?十一年……我赵凛终于又回来了!」
话头刚落,赵凛便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目光,正是来自他身旁那位俊美无双的大人,他随即正色道:「是!属下不唱了。大人,再往前三里地,就是太子陵了。」
季软这边,自然不知徐雯那边惊心动魄的场面,她和管茹在林中步行,管茹问:「季软姊姊,方才他们是在取笑你不能去泡温泉吗?」
季软本就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日子是自己的,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滋味,她并不觉得为太子守寡难熬,也不羡慕徐雯如今觅得如意郎君。
去岁林芷芽还在她面前八卦,徐雯的婆婆卢夫人在京中出了名的小气,未出阁时连一小块胭脂都要用家中姊妹的,更别说花钱享乐的事。卢夫人疼爱儿子不假,却总怪徐雯聚不住财,像今日这样花费千两泡温泉,想必卢夫人知道后不会高兴。
罢了,都是别人的家事,与她无关。季软笑说:「大概是吧。」
「没事。」管茹贴心道:「得空了我陪你去。」
两人带着几名侍卫往前走,不一会便到了坟前。
一个月不来,坟前又堆起了枯叶,上头也覆着一层白雪,季软清扫,管茹也跟着帮忙,侍卫统领李生照例带人守在远处,不多看一眼。
每次来太子坟前,总是少不了一场劳作,还好季软习惯了,三年来从无怨言,等做得差不多了,她才说:「你把祭品摆好,我去林间小院看看郭老头。」
郭老头是守墓人,年过六旬,佝偻着腰、满脸沧桑。据说他出生就在鼓山,没人知道来历,季软体恤老人家,从不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坟前的体力活都是自己来。
前段时间郭老头在山上摔断了腿,季软带了药酒和吃的,放下后帮忙煮了碗粥。
郭老头笑咪咪的问她,「丫头,下雪天还来啊?」
「来,每月都来。」季软说。
「你待殿下这么好,是该让他知道的,可惜啊……」郭老头喃喃自语。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他知道。」季软说:「殿下是我的福星,又是我的夫君,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她言语真挚,目光诚恳,想想这几年望楚府的好日子和季修,不要脸皮道:「我愿意守他一辈子。」
郭老头乐呵呵的,「你这丫头,傻的哟……」
一老一少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管茹的声音,「季软姊姊,不、不好了。」她小跑进屋,气喘吁吁地道:「殿下坟前来了一帮人,骑马佩刀气势汹汹的,像、像是山贼,他们说、说要祭拜殿下。」
山贼不抢东西,要祭拜太子殿下?鼓山虽然偏远但从未听说有山贼,况且有侍卫守着,什么山贼这么猖狂?
「李生呢?」
管茹道:「就在坟前和人对峙呢,不过我看他表情有点怪异,不像要打架的样子。」
季软越听越玄乎,让翠珠、管茹躲在林间见机行事,自己跑出去了解情况,只见昔日空旷的坟墓前聚了好些人马,看穿着分为两派,但气氛竟然诡异的和谐。
李生带着侍从让出一条道,远远站着眉头紧蹙,内心纠结无比。这群人虽然陌生,但其中有个他的旧相识——赵凛。
他和赵凛早年在东宫效力,太子楚栖死后不久,赵凛也消失了,去年两人才重新联系上,赵凛说自己正在一位大人物手底下当差,甚至还想拉拢他。
李生生性耿直,自然不肯。当年楚栖死后,东宫侍从和宫女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来的,最后被派到望楚府当差,李生就是其中之一。
望楚府能有什么前途?北梁迟早要再立太子的,到时候望楚府必定留不下,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愿意守着望楚府,他就是死脑筋,一生只愿效忠一位主子。
知道他的想法后,赵凛不怒反笑,寄来一封书信,那书信上的字迹,竟与已逝的太子殿下出奇得相似……
李生目光朝人群中央那位望去,满脸不可思议,模样完全看不出来相似,但太子殿下身殒那年不过十岁,容貌再有变化也是正常。
他脑海中那个荒谬的想法,是真的吗?
野风吹乱荒草,太子墓前正立着一匹棕色宝马,宝马之上,端坐一位容貌极其出色的男子,男子一袭绯色流云纹锦袍,外罩玄色氅衣,天生笑眼,神情却淡漠得很,深邃的眸光盯着墓碑上刻字,正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月牙白扳指。
「赵凛,这就是孤的坟墓?」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能叫身旁的赵凛听见。
赵凛答道:「是。当年殿下出殡后,吕太后怀疑了许久,东宫上下被带到涌金殿盘问,三个月后才被放出来。陛下担心陵墓太过招摇引来事端,索性依太后意思,简单着来了。」
「是够简单的。」楚栖肯定,「这荒山野岭的,盗墓贼都懒得来挖。」
「要下马祭拜吗?」赵凛语气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楚栖目光凉凉的扫他一眼,赵凛面色讪讪,不敢再开口了。
「自己在自己坟前一拜,这世上除了孤,只怕找不出第二人。拜就不必了,今日之后,楚栖也是时候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殿下圣明。」
「不过这大冷天的,李生怎么会在此处?孤方才似乎还瞧见一个女人?」楚栖不解。
赵凛提醒,「殿下忘了,今日初七,是皇家每月规定的祭奠日子。」
「那也不对,陛下与皇后若要祭奠也是在宫中朝晖殿,孤没有娶亲,何人会来此处?莫非是东宫旧部自发组织的?」
楚栖话音刚落,赵凛忽然想起了什么,额头冒出层层冷汗,坦白道:「殿下,有件事陛下一直不让我们禀报。」
与此同时,人群外传来一阵宛如珠玉相撞的声音,「诸位大人在本宫夫君坟前作甚?」
季软相隔老远观察许久,确定管茹认错了人,这帮人身穿锦缎袍子不说,腰上还坠着官带,哪是什么山贼,她猜测应该是路过的官员。
李生听到季软的声音,赶忙上前道:「太子妃,是……是朝中官员前来祭拜,属下这才……」
「祭拜也有祭拜的规矩。」季软低声说:「且不说他们来的莫名其妙,你见过坐在马上祭拜的臣子吗?光这点就是对殿下的大不敬,你怎么也不拦着?」
「太子妃,属下……」李生也很冤枉,他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大胆的猜测充斥在脑海,尤其在见到马上那人后,这个猜测更是到达了颠峰。
那种与生俱来,彷佛就该被人仰望的气质,李生怎么看也不觉得他只是一位普通官员。
「回府再罚你。」季软没再废话,上前几步道:「诸位大人,太子陵前不得骑马,若是诚心祭拜,便下马来吧。」
同一时间,楚栖循声望去,视线中缓缓步入一年轻女子,木兰青双绣缎裳,月白披风,衬得身段纤细窈窕,乌发上不知在哪处沾了雪,瞧着倒正好与珠钗相配,浑身上下素净出尘,跟个小仙女似的,只是这仙女看着娇俏可人,说话却不怎么客气。
「大人还不下马来吗?」
楚栖对上她的眼睛,觉得林间野风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你是谁?」他问。
李生迷糊半晌,终于清醒过来,管他以后是不是,反正现在不是。他带人上前将季软护在身后,喝道:「大胆!见了太子妃还不快快行礼。」
李生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惊走林中一片飞鸟。
楚栖活了二十一年,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显些失态,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面上没什么情绪,就是看着更冷了,好似结了一层霜花。
他下马,眼神落在季软身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季软警惕的后退一小步,总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目光只一眼便移开了。
赵凛也跟着下马,由他带头,侍从皆弯腰拱手,恭敬道:「下官拜见太子妃。」
唯有楚栖反应慢了一些,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一动也不动,片刻后,才见他弯腰拱手,背部弓起形成好看的弧度,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太子妃万安。」
见状,季软心想,这人行礼的动作还真优雅好看,想必自小便长在富贵人家,可方才为何做出那等不懂规矩的事情来?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赵凛解释道:「下官是随陆大人由黄州调任盛京的侍从,今日路过此处,冒昧叨扰太子和太子妃,实在惶恐,还望太子妃恕罪。」
黄州来的?陆大人?
这么一说季软便有印象了,十一年前南蛮进犯黄州,即便后来战乱平息南蛮退出关外,当地一直经济萧索民不聊生,后来内阁学士陆聘调任黄州,情况才有所好转。
听说那个陆聘治理黄州很有办法,不出三年,当地百姓便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他那位小儿子更是才情卓绝非常聪慧,十五岁参加科考,一路高歌猛进中了进士。
本以为就此能在仕途上大展拳脚,可惜时运不济,当年正值陆聘生病去世,守孝期满后又错过陛下恩宠,只能留任黄州做个地方官。
这些事她还在侯府时就听人说过,只因为涉及黄州,便比旁人更上心些,出嫁后行动不再受限,去悦文堂看望季修总听人说起陆家父子。
季软看着眼前这位官职至少三品的大人,想必便是陆聘的小儿子陆骁辞了。
「下官无意冲撞,还望太子妃恕罪。」楚栖垂着眸子微微颔首,态度恭敬。
季软却觉得怪异,彷佛一个常年身居高位的人突然低头认错,叫人好不习惯。
她生硬回应,「大人多虑了。」
许是因为楚栖一行人是从黄州来的,添了几分亲近感,又或许是道歉态度良好,季软眼下不怎么生气他们冲撞太子坟墓了。
「太子陵墓距离主道有段路程,大人是怎么找过来的?」
这话把赵凛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能说是回京途中主子忽然兴起,想知道自己的陵墓长什么样前来查看吧?
他正为难,楚栖开口淡淡道:「早年父亲任内阁学士时,下官有幸同太子殿下共读一本书。今日路过此处,特来祭奠故人。」
「原来如此。」季软恍然大悟,陆大人年纪与夫君相仿,又是旧识,分别数年不曾忘却,果真是情深意重之人。
「那大人随本宫来吧。」季软让李生等侍从散开,领楚栖来到坟前,又嘱咐说:「夫君喜清净,大人日后若要祭拜,还是不要带如此多人马过来扰他了。」
楚栖一怔,疑惑道:「太子妃怎知太子殿下喜清净?莫非太子妃和太子殿下自小相识?」他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位太子妃的。
「自然不是。」这位大人刚刚回京,想必不知道她三年前出嫁的事,季软不愿多言,只说:「自己的夫君当然知道了。」
「太子妃很了解他?」楚栖问。
「当然了解。」
「说说看,都知道什么?」楚栖引诱道。
季软语塞,只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位陆大人问题好多。还有,为什么他问什么自己就得答什么?
见她不回答,楚栖也不为难,「下官只是好奇,太子妃不说也罢。」反正他总有办法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
季软本就不打算多说,这话正合她心意。
楚栖长身如玉,立在坟前有模有样的拜了三拜,赵凛等人不好乾站着,索性跟着主子上了香。
结束时赵凛提醒,「大人,今夜安阳伯府备了宴席为您接风,再晚只怕赶不上。」
「嗯。」楚栖淡淡一声,礼数周全地拜别后翻身上马,心怀满腔疑问离开了。
走出一段路程后他回头望一眼,只见寂静山林,稀疏鸟雀。
楚栖长呼一口气,他显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候,习惯了运筹帷幄,没想到才回京就栽跟头,他对今日这个意外很是意外。
「孤离京数年,什么时候娶的亲?为何无人禀报?」
这话带着责备的意思,赵凛心知瞒不住,老实道:「是太后下的旨。陛下怕惹您心烦,一直不让属下多嘴,说是在您归位前定会解决的,谁知今儿个撞见……」
楚栖沉声道:「若非今日撞见,你还打算瞒多久?除了方才那位太子妃,这几年到底还有什么是孤不知道的?」
赵凛知道太子殿下这是真生气了。殿下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陛下之言也未必放在心上,他习惯掌控,掌控自己、掌控属下、掌控整个北梁。
「殿下,除了太子妃,其实您还有……还有三位良娣。」
楚栖:「……」
季软这边,待人走远看不到了,管茹和翠珠才从林间小跑出来,惊诧道:「季软姊姊真厉害,有你在,山贼都不敢造次。」
「哪有什么山贼,人家是朝廷三品官员,别胡说,旁人听见笑话你没见识。」
管茹不懂朝堂的事,疑惑道:「姊姊怎知他官至三品?这一会的功夫就摸清底细了?」
「皇亲贵胄至三品官员,常服中以绯色居多,文官衣襟上绣禽,我看他锦袍上是孔雀样式,想必不会有错。」季软耐心给她解释。
「姊姊懂的好多,茹儿学到了。」
季软笑说:「下次带你去悦文堂,那儿能学到好多东西。」
管茹一听学堂便蹙眉,愁眉苦脸道:「还是算了吧,那地方总是之乎者也的,我听见就犯困。」
季软点她脑袋一下,「你呀……」
第三章 二遇太子妃
晚间果然又落了雪,楚栖一路骑行,终于在戌时入了京。
他在安阳伯府朱门前勒马,由小厮领着跨过屋宇门槛。
正堂前,一位青衣公子已经等候多时,远远瞧见他俊秀的眉头漾开,笑道:「陆小七,你可让我好等。」
陆骁辞在陆家排行第七,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外加五个族兄,因此在黄州时被人尊称一声陆七爷,像方才那样口无遮拦唤他陆小七的,不用打照面也知道是谁。
「接着!」楚栖将一只红木盒子抛过去,「黄州上好的紫牙乌,刚从矿山挖出来,未经雕琢,可别说我好东西没想着你。」
崔炳迅速接住,一面拆开看宝贝一面打趣他,「数月未见,你这性子一点也没变,都说美玉如美人需捧在手心供养着,你就不能温柔点?」
崔炳是安阳伯府嫡长子,年龄比陆骁辞还小一岁。平日不爱舞文弄墨,爱珠玉宝石,在朝中挂着一个闲职,倒腾一家玉石店做生意,日日被安阳伯崔之行骂不知长进。
「不能。」楚栖答得干脆俐落。
「活该你孤家寡人一个,二十有一娶不到美娇娥。」他顿了顿,面上浮起促狭的笑意教训道:「在黄州成天板着脸也就算了,如今来盛京可别装活阎王,吓跑小姑娘。」
楚栖早就习惯这人不正经的性子,只是不提还好,崔炳这三言两语又叫他想起那位太子妃,温婉柔美,有双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警告自己,夫君喜清净,不要扰他。
真是……有意思极了……
他解下大氅,小厮接过搭在暖炉上仔细烘乾上头的雪水。
「去见安阳伯。」他倒要听听,心腹安阳伯怎么评价这位太子妃!
安阳伯年过五十,早年是朝中中流砥柱,兴修水利筹建粮仓,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事,但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在府中休养。
听闻外头小厮通报,安阳伯从榻上爬起来,颤巍巍走到门口迎接,帘子被撩起,见到楚栖的瞬间,安阳伯眼角褶子挤成一簇,欲开口说什么又忍住了。
待遣退下人,安阳伯屈膝就要行大礼,「下官崔之行,恭迎殿下。」
楚栖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跪拜的动作,言语温和道:「崔老不必多礼,起来吧。」
安阳伯还要再跪,楚栖只得提醒,「崔老糊涂了。我如今是陆家人,由黄州升迁至京的通政司副使,在您面前还得自称学生,盛京处处是人眼线,日后可注意了。」
安阳伯连连称是,不敢再违背楚栖的意思。
两人坐下,安阳伯咳嗽两声,便问:「几月前听闻陆大人左迁我便一直盼着,今日这个时辰才到,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没什么。」楚栖动作优雅地抿一口茶,才说:「绕道去了趟鼓山,这才晚了些。」
「鼓山?」安阳伯闻言一惊。鼓山的太子墓有多寒碜他是知道的,担心楚栖不痛快,便小心试探道:「鼓山路况不好,怎不走凌峰口官道?」
「吕丞相远房表亲在凌峰口修跑马场,占用官道只能绕行了。」
此言成功转移了安阳伯注意力,只听他叹息一声,说道:「吕氏一族独大多年,如今越发不知收敛了。」
「种其因者必食其果,崔老不必忧心。」
安阳伯见他神色平静,突然不知怎么继续了。凭良心说,造成如今吕氏一族独大的局面,陛下难辞其咎,当今圣上七岁登基,性子软弱,听风便是雨,说是吕太后一手扶持的傀儡也不为过。
然而对吕太后言听计从大半辈子的隆嘉帝,唯独在立储这事上硬气了一回,力排众议将楚栖送上太子之位,而楚栖也的确没叫众人失望,幼时便才情卓绝,颇有明君之相。
只是对于吕太后来说,明不明君不重要,听话就够了。
很显然的,楚栖并不满足这一条件,因此吕氏一族没少拿楚栖的出身作文章,楚栖生母离世早,自小养在皇后膝下,后宫是非之地,能平安活到十岁已是不易,陛下为了保全楚栖,索性将计就计陪太后演一出戏,送楚栖出宫。
「陛下是念着您的,不然也不会将您养在陆家,由陆聘教导。前些年出巡,陛下还考虑过黄州,明面上是体恤黄州百姓,可我知道他是想见您。」安阳伯这话有劝和的意思,这段时间改立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陆骁辞才回京,他怕父子间离了心。
楚栖却对此番肺腑之言不怎么上心,转而道:「如今望楚府,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路上赵凛已经交代过一番,可赵凛同他一样才回盛京,若想知道的更详细些,还得问安阳伯。
安阳伯一五一十道:「除了太子妃和三位良娣,都是东宫旧人。三年前吕太后赐婚突然,又接连送进去几位美妾,我猜是,想让几位女子从东宫旧人口中套出什么话来,毕竟当年她没亲眼瞧见尸身,又不可能去问陛下和皇后,以太后多疑的性子,定是不放心的。」
「果然,吕氏做事还是这么滴水不漏。」楚栖面目有丝许嘲弄,「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只要不是涉及国本陛下历来不怎么过问,不过陛下都打算好了,既然是太后的人,等时机到了,处理干净便是,几个女子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什么时机?」
「自然是陆大人归位之前。」
许是白天林间野风太过温柔,冷漠如楚栖也被迷了眼睛,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抹倩影。若真是太后的人,理应恨极了他,一个娇娇姑娘何苦雪天大老远到那荒凉坟地去?
楚栖虽然冷漠,却没有滥杀无辜的癖好,在他看来,让活人嫁死人这种事已经够荒唐了,若再因为皇家权术连累几个清白女子,实在作孽。
从他记事开始,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突然落水的生母莲夫人,试药中毒身亡的老太监……不知不觉间,他脚下的白骨竟已如此多了。
安阳伯见他发怔,也没有忽略他眼中的一抹慈悲,提醒道:「陆大人,斩绝后患乾坤定,她们可是吕太后的人……」
「我知道。」楚栖沉声道:「只是不想连累清白女子。这件事我会去查,在水落石出前不准轻举妄动,若真清白,便赏些银钱送出京去吧。」
「若是吕太后派来的探子呢?」
楚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动声色道:「那便杀了,一个不留。」
安阳伯再劝,「可是陛下早把那帮女子归为太后的人,清白与否并不重要。只是几个女子而已,陆大人才刚回来,莫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惹陛下不高兴。」
安阳伯此言不无道理,如今改立太子的消息,想必是吕氏为扶持五皇子特地传出来的。五皇子的生母宸妃是太后侄女,其中利害关系一清二楚,楚栖才回京,眼下讨好圣心最重要。
楚栖却不以为然,他起身望一眼窗棂,雪已经停了。
「我并不在意陛下高不高兴。」他淡淡说:「早年在黄州听闻,皇后喜得一子,悉心照料却还是没有活过两岁。那时我便想,若那位小皇子健康长大,如今就没我什么事了吧。」
这话安阳伯听得胆战心惊,怕楚栖继续翻出陈年旧事,只得恭敬道:「下官,谨遵殿下之命。」
谈话的片刻功夫,杯盏中的茶水已经凉透,楚栖不打算再留,他将年迈的安阳伯搀回榻上,温声道:「崔老为国鞠躬尽瘁,如今又处处为我筹谋,辛苦了。」
安阳伯哪敢居功,老泪纵横道:「殿下,下官也是为了北梁。如今吕太后和宸妃后宫独大,吕真梁把持前朝,不光下官寄望于您,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盼着您呐。」
「我知道。」楚栖替安阳伯盖好锦被,起身告别,「天色不早了,崔老歇息吧,陆某告辞,不必相送。」
楚栖走后,安阳伯夫人端着药膳进来,劝解道:「别皱眉啦,如今殿下回京是喜事,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我能不愁嘛。殿下那样聪慧,只怕早知道当年皇后娘娘联手宸妃害他性命一事,我担心他心生嫌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不至于。」安阳伯夫人说:「我远远瞧着,太子殿下在外这些年越发深沉内敛了,怎么看都是明君的相貌,等他归位铲除奸逆,咱们也能回乡下去了。」
安阳伯却依旧忧心忡忡,想起旧事,气得连药膳也喝不下。
当年楚栖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待他不说亲近,但也不至疏离,毕竟皇后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楚栖登基自己才能熬出头,因此不管吕太后和宸妃怎么挑拨离间,皇后都不放在心上。
变故发生在楚栖十岁那年,皇后突然有孕,太医瞧过后,说极有可能是位小皇子,这可让皇后高兴坏了,她身子孱弱不易有孕,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可太子之位已是楚栖的,那自己的孩子日后岂不是什么都没有?
皇后越想越不甘,怀孕两个月竟足足瘦了一圈。
人都是自私的,贴身嬷嬷便建议,不如寻个由头将楚栖送出宫去养在外头,只等十月后,若皇后生下一位公主就将人接回来,若生下一位皇子,那楚栖就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皇后一听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正逢那年盛京突发瘟疫,人人自危,于是当宸妃将病人穿过的衣衫送进东宫时,皇后知道却没有阻拦。
所幸那几日楚栖一直在葛云台念书,这才避过一劫。隆嘉帝知道后,将计就计,悄悄派人将楚栖送出宫,假托成了陆聘的么子陆骁辞。
同年,六皇子出生,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好生将养还是没能活过两岁,之后皇后大病一场彻底伤了身子,不可能再有孕了。
现在看来,当年把楚栖送出宫的陛下到底是为了避祸,还是为了六皇子,无从得知。
但这等宫闱秘事,若非有一次陛下生病无心吐露,安阳伯绝不会知道。
安阳伯夫人见夫君还是愁眉不展,哄道:「都为国操劳大半辈子啦,不差这一时半会,你再不乖乖喝药,我便把阿炳叫来,让他喂你。」
提起那个逆子安阳伯就来气,每次崔炳来他房里势必先说玉石生意,又说秦楼楚馆俏佳人,字字句句如刀子似的专门往他心口戳,把安阳伯气得不行了,才端着药嬉笑——爹,您现在是不是很想打我?那就好好喝药好好养病,不然怎么收拾我?
「别跟我提他。」安阳伯一鼓作气喝了汤药,说:「那臭小子现在指不定溜哪快活去了。再说,他见我不高兴肯定得问原因,他心思浅,藏不住事,你可别说漏嘴。」
安阳伯夫人见他喝了药,笑道:「知道了,快歇下吧。」
安阳伯料想的没错,崔炳在前院逗了小半时辰鸟雀,见楚栖出来直接将人拽上马车,神采奕奕地说要尽地主之谊,带他在盛京城好好享乐。
「走啊!带你夜游京城。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儿扎堆,出去逛逛说不定看上谁,明日就让我爹上门为你说亲。」
若崔炳早知一会游京会偶遇让楚栖牵肠挂肚的太子妃,说什么也不会带人出门的。
早年陆聘在京城有座宅子,楚栖本打算回那儿去,架不住好友热情,只得依他意思,而他离开盛京多年,已经许久不见这样的光景。
黄州是边境,多是穷山恶水,即便有集市街景,也远不及盛京这般热闹,入夜后繁华不减,碧瓦朱甍,就连白雪也遮不住这样的好颜色。
马车褐色顶盖绯红车身,四面皆是华美的锦缎,仔细看还能发现上头镶嵌的湖绿宝石,旁人只瞧一眼便知车中之人身分尊贵,许是什么王侯世家的夫人小姐。
可这样华美的马车实在不讨崔炳这位公子哥喜欢,他甚是嫌弃地质问车夫,「阿财,怎把姑母的马车弄来了,娘们唧唧的,都没俊俏姑娘看我。」
崔炳的姑母崔芙终生未嫁,一直在朱雀庵带发修行,前几日安阳伯病情不稳才回来,马车就是那时候打扫干净的。
阿财乐呵呵的,脾气极好地道:「公子,您常用的那辆马车昨儿个送北街修缮去了,今日家中只剩这辆,您且将就着用。」
「这马车可真够丑的,还不如步行算了。」崔炳继续挑刺。
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城门处,此处已远离城中喧嚣,雪天更是行人稀疏商铺也没几家开门营生。
「怎到这鬼地方来了?」崔炳吩咐阿财,「往回走,去兰亭巷,那酒楼多,热闹。」
阿财还未答应,楚栖却先开口道:「且慢。」
崔炳奇怪,什么事情竟能让他身边这位爷停驻目光?他凑近,顺着楚栖目光望去,原来城门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车身旁站了两名女子和几个侍卫。
天色已晚看不清那两名女子样貌,只见身姿窈窕,光是模糊的身影就叫人移不开眼,裙袍被风一卷,扬起一个恰当的弧度,真是清新出尘宛若仙子下凡。
「可以啊陆小七,到盛京来终于开窍会偷看美娇娥了。走,上前问问是哪家姑娘,只不过这两位姑娘,你看中的到底是哪位,先说好,你只能选其中一位啊……」
崔炳拽着楚栖絮絮叨叨下了马车,寒风灌进袖口冻得人直打哆嗦,叫人忍不住想来一壶温热的好酒。
楚栖原本只是好奇多看两眼,没想多管闲事,如此直接被拖去人面前不禁有些恼怒,可他也没办法,崔炳的性子就是这般说风就是雨。
所以当季软见着楚栖时,发现这人脸色不太好看。
许是鼓山路途难走,回来的路上马车就一直咯吱作响,苦苦支撑到入了城门,终于弃甲倒戈行驶不动了,此处虽已入了城,距离望楚府却还有好一段路程,雪天路滑天气严寒,总不能叫太子妃和良娣步行回去。
季软和管茹下来,立在一旁等车夫检查马车,身后却有人笑问:「姑娘,可需帮忙?」
季软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笑眼,眼中明明弥漫着笑意,面上却依旧冷清清的,认出来人,她不禁心想,这陆大人脾气真是好生古怪,白天不高兴,晚上也不高兴,这样难以捉摸的性子想必日后他的夫人会很辛苦吧。
两人视线相触即分,寂静冬日间谁也不曾发现其中玄机。
还是崔炳率先反应过来,怔住片刻后赶忙后退一步,双手拱起行礼,「下官安阳伯府崔炳见过太子妃,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望楚府几位女子崔炳是认识的,且不说成亲当日他在现场,平日里京中高门子弟喜说玩笑——被望楚府困住的卿卿佳人一个赛一个娇俏,怎奈得住夜长良宵?若哪家浪荡公子有本事叩开门窗私会佳人,定要来这茶肆酒馆里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小半天的功夫又相见,楚栖行礼还是慢了些,崔炳说完才弯腰跟着道:「太子妃万安。」
季软颔首,「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崔炳起身瞧见季软身后的管茹又要再拜,管茹连忙阻止,「别……不用拜我。」
管茹胆小没进过几回宫,此刻小半边身子缩在季软身后,垂着眸子不看人。
季软适时解围,「天气严寒,城门口又没甚好去处,二位大人到此处可是有公务?」
「没有公务。」崔炳嘴角勾起笑来,爽朗满是少年气,热心肠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左迁入京今日刚到,家父让我带他四处逛逛。」说着胳膊肘拐了下楚栖。
不等楚栖回应,季软先说:「久闻陆大人盛名。」
这种谁都知道的场面话,自然不会有人深究,楚栖却偏不,他好整以暇地问:「是吗?我久居黄州,没想到盛名都传到京城了,太子妃都听闻过陆某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软语塞,崔炳更是瞪大眼睛望向好友,眼神含枪带刀要多凶有多凶。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寻根究底问她了,季软不禁想起悦文堂教书的先生,每逢考学生功课时也总这样板着脸、手拿戒尺,她去看望季修时,训人的先生就是这副模样的。
「太子妃为何不说话?」楚栖还在追问。
这一追问,季软心中更是将他与悦文堂先生画上了等号,彷佛只要她一答错,戒尺就会啪嗒落在手心。
「自然听过许多,既然陆大人想知道自己在盛京的好名声,本宫也不妨说与一二。」一再追问,她也没有退的道理,「黄州山高林深,数年来匪患横行,尤其以阙山、崇山最为严重。早几年时,行人都是绕道走的,隆嘉三十三年,有人挑起两山土匪恶斗,陆大人坐收渔翁之利,不费一兵一卒便剿了土匪老巢。」
楚栖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唇角微微勾了下,「继续。」
季软道:「十五参加科考,连中三元最是风光;增设关口与南蛮通商……嗯……还有就是黄州闺中姑娘的梦中情郎,东林巷中走一遭,绢花落怀美人折腰。
「大抵就是这些吧,陆大人乐于听自己故事京中倒有个好去处,凤仙楼,那儿的吃食不错,五十文钱便可随意挑故事,比起本宫这等拙言拙语,凤仙楼的先生可声情并茂许多。」
「太子妃自谦了。」楚栖淡定得彷佛在听别人故事,一点也不觉得害臊,「陆某觉得太子妃妙语连珠,说的极好。只是太子妃为何会对黄州如此了解,连地名山名都记得清楚?」
季软也不隐瞒,「黄州便是故乡。」
崔炳看着两人一应一答,好不容易插上话准备告辞,正好李生前来禀报,「太子妃,车轴损坏一时半会修不好,属下已派人回府重新驾一辆来,请太子妃和良娣稍候片刻。」
季软和管茹都不是娇气之人,颔首应下便听崔炳道:「下官与陆大人还约了人,先行一步。拜别太子妃和良娣。」
已然入夜,又是这样人烟不多的城门口,虽说有一帮侍卫在侧算光明正大,但说话太久也怕无端惹来是非。
「二位大人自便。」
崔炳和楚栖行礼告退,走出一段距离后崔炳才抚着心口道:「你方才撒什么疯?我都行礼了你怎还如此不知分寸,你可知她们是谁?」
楚栖不慌不乱道:「知道。你都说了,太子妃和良娣。」
「知道你还上赶着招惹!嫌官帽戴太久还是不想在盛京待了?你可知望楚府几位女子都是太后挑的,平日浪荡公子哥也只敢背地里打趣几句,你倒好,言语轻佻没个正形,在黄州你若有今日一半活络,如今怕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崔炳训完话,见他神色寡淡有些心不在焉,心道只怕是方才那番话说重,惹好友不高兴了。
他也是为陆骁辞着想,这等良才白白在黄州误了好些年头,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回盛京得以大展拳脚,大好前程可不能毁在一个姑娘身上。
思及此,崔炳有点懊恼,声音软下来,道:「我知你独身许久身边没个暖心人,好不容易有个瞧得上眼的却是皇家寡妇。你听我句劝,太子妃可不是什么良缘,她为太子殿下守寡三年,勤勤恳恳并无别的心思,你别白费力气。」
楚栖听后奇怪道:「你怎知她没有别的心思?」
「当真没有。」崔炳极力劝服好友,「初七太子陵前祭拜,十五入宫尽孝这等繁杂事太子妃三年来从未敷衍过。我还听大太监说,太子妃每月入宫必去朝晖殿祭拜莲夫人。莲夫人分位低贱身殒多年,就连宫女也时常忘记打扫她的灵位,太子妃都是亲自来的。」
提及莲夫人,楚栖眉头稍动,一直冷淡的脸色柔和了些。
崔炳趁热打铁,继续道:「还有太子陵,你是不知那太子陵有多寒碜,若非太子妃每月清扫,只怕荒草早没过坟头了。再说太子身前居住的东宫,空置多年一直无人打理,原因无他,那是发过瘟疫的地方,当年瘟疫皇城内就数东宫死的人最多,宫人们都嫌那地方晦气,躲得远远的,是太子妃向陛下请命三回,派人重新打理那处濒临荒废的宫殿。」
崔炳说得口干舌燥,见好友反而回首望向太子妃,气不打一处来,恼道:「陆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太子妃一心守着太子殿下,并无心做暗度陈仓那等肮脏事,你别觊觎人家,趁早死心吧。」
「可是太子殿下都死那么多年了,你说,她图什么呢?」楚栖望着远处那抹倩影若有所思地道。
这个问题就不在崔炳的认知范围内了,他跟着重复,「是啊,她图什么呢?」
寒风忽起,卷起她的裙摆,只见季软嘴巴冲着双手哈气,动作轻缓地搓了搓。
「二位公子,上马车吧。」他们已站立许久,阿财催促。
楚栖回神,目光落在宝马香车上,这马车本就是给女人家用的,一眼就瞧得出来,更别说车头还吊着安阳伯府崔芙的牌子,常人只怕都以为这里头坐的是安阳伯胞妹,怪不得来时崔炳抱怨没有姑娘看过来。
他望向崔炳,忽然问:「你觉得这马车怎么样?」
「自然配不上我这俊哥儿的风姿。」
楚栖淡淡道:「凑巧,我也这样觉得,那我们走回去吧。」说罢吩咐阿财,「送那两位女子去望楚府,旁人问起,就说是安阳伯胞妹的意思。」
崔炳一愣,「不……不是,我就随便说说。」
楚栖已经先行迈开步子,「不是你说要带我游京吗?马车上看不尽兴,带路吧,崔大公子!」
「你说,是不是看上那太子妃了?」
「非也!」楚栖否认,「瞧她可怜罢了。」
「骗鬼呢!」这话崔炳自然不信。
崔炳跟在楚栖身后走的委屈,雪天路滑,他好几次险些摔倒吃冰碴子,崔大公子腹诽了一路,回到府中迫不及待钻进被窝,灌下两碗热汤才觉得浑身通透舒坦了。
完了完了,崔炳心想,好心带人游京办了坏事,陆七那厮素来对姑娘视若无睹,早年在黄州不知糟蹋了多少绢花。
多年不开窍,这一开竟开到皇家去了,盛京貌美姑娘众多,他却偏偏看上个守寡的,今日想法子与人搭话不说,末了还贴心送回府去,真是……好一个怜香惜玉的痴情郎。
虽说陆七没有承认,但依崔炳和他相识多年练就的一双慧眼,自认为早看穿一切,也是,谁看上个寡妇愿意到处声张?
崔炳越想越愁,一面后悔不该兴起带人游京,一面替好友感到惋惜,陆七青年才俊,不过二十一岁就已官至三品,这等好儿郎怎就在情路上栽跟头了呢?
崔炳不敢说与爹娘听,这事毕竟因自己而起,他得想个法子,断了这痴情种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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