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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木微槿《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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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12-28 14:05
标题:
木微槿《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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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万户侯》
作者:木微槿
系列:蓝海E98901-E989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30日
【内容简介】
心动这事很难说得清,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而他第一眼见到她,
心头便冒出「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蓝海E98901 《万户侯》卷一
世人皆知魏赦乃混世魔王,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前往武乡侯府应聘厨娘的竺兰本也这样想,直到见到本尊方知并非如此,
初见时她因他那与亡夫一模一样的相貌,误认之下将他抱了个满怀,
他虽不信她的解释,却没因此发怒处置她,
且知道她一心想赚钱供儿子读书,不但为她弄来知名书院的名额,
还替她把一应费用都付清,只要她配合行事,专门为他熬煮药粥,
就算她被他继母算计,牵扯进他那复杂的家事中,害得他两厢为难,
他也愿意忍着一肚子火为她退一步,不让她再受刁难,
面对如此照顾他们母子的男人,她要不身陷这温柔之中,难啊……
蓝海E98902 《万户侯》卷二
魏赦一心只想娶厨娘竺兰为妻,其他女人全入不了他的眼,所以——
有人蓄意造谣,坏了和郡主的亲事,他开心,
云表妹上门想跟他凑一对,故意恶言恶行吓跑表妹,他乐意,
没想到他还没能赢得美人芳心,魏家三房的人竟想绑架染指她!
幸亏他及时出现才没让惨事发生,事后还严惩三叔和爱妾挑粪半年,
这种种行为,终于让她给他一点好脸色,
他还来不及和她好好培养感情,老太君要他代二弟前去提亲,
路途迢迢,他既舍不得离开她,又担心她的烂桃花处处开惹麻烦上身,
开口请她一起远行,她却狠心对他说不,
因为,赢得庖者赛事获得百金与招牌比他还重要……
蓝海E98903 《万户侯》卷三(完)
随着发现的线索越来越多,魏赦对于过去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为了探寻真相,他安顿好竺兰和两人心上的小宝贝,独自前往神京,
然而此行麻烦重重,途中遭遇太子特地设下的埋伏,
所幸他早有准备,带着人马奋力杀出重围,
好不容易来到皇宫,得知记忆缺失是天师搞的鬼已经够让他火大了,
皇帝竟然还把他软禁在宫里,他绝食抗衡,
谁知这人竟然使出下三滥的招数,派人把竺兰和阿宣拐来做人质……
第一章 混世魔王将归来
江宁下了一场缠绵三日的新雨,如今雨势方歇,华美的屋檐兀自往下坠着晶莹的雨串儿,与烧着地龙的温暖屋内,那长长短短的铜壶滴漏声相和,不绝地刮着人的耳朵。
老太君性子平和,平素里也不觉得这么声音惹人烦,但今次却委实嫌聒噪了些。
江宁魏氏,整个江南最顶尖的贵族世家,如今人丁凋敝,子嗣不昌,虽是超品爵位世袭罔替,但家主如今在朝廷不过谋了个五品差事,因没什么实权在握,已是不大如前,家中做主的还是老太君高氏。
老太君如今正嫌烦,因着平素清闲,近日里事情却赶到一块去了。
先是两个孙女儿的婚事。
玉阳姚家最好给人张罗姻缘,大太太孟氏准备将人找来,请对方相看相看,到时暗中自有授意。
因孟氏一向嫌弃自家的女儿是个无用的草包,因此老太君得知后直说不必,宜然如今虽到了及笄之年,但他们魏家女还不愁婚嫁,谁料孟氏竟耍心眼对她阳奉阴违。
今日姚氏果然来了,二房姑娘魏飒然才十二岁,也跟着沾了点光,教姚氏一并相看。
若照以往,姚氏觉得好,必记在心里,含蓄地传些话回来,可她对魏飒然却是大加赞赏,直拉着她的小手不住地夸着,反而对孟氏的女儿魏宜然置若罔闻。
因顾全小姑娘们的体面,姚氏话说得不露骨,表面上没让孟氏难堪,但孟氏因气量小,便觉得她那不说比说了一万句还厉害。
姚氏一走,孟氏便气得绷着脸歪着嘴,因夫君魏新亭一个月才休沐一回,一回只回来个一两日,她没法抱怨,便找上老太君骂骂咧咧闹了一场。
孟氏是个没罪找枷扛的,老太君一向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她不听劝请来了姚氏,没落着好便只管委屈地哭。
「求老太君做主,记着宜然的事儿,将来飒然是不愁有出息的,只请老太君看着宜然些。」
都是亲孙女儿,老太君哪个不疼?只她瞧不上孟氏的性子,蹙了眉,颇不耐烦,好不容易才打发人走了。
金珠看着时辰,为老太君添了一壶茶,添茶时不忘说上一句,「大太太这事,也不晓得老太君怎么看。虽说她哭得不成体统了些,但三小姐毕竟是老太君的亲生孙女,总不好真不顾。我瞧着,今日那姚氏是真没给大太太半分面子,怨不得大太太生气。那四小姐教她夸得简直要盖过宫里头的公主去了,大太太出力不讨好,自然心里有怨。」
老太君一声冷笑,将瓷盏托了起来,又铿然一声落了回去,只道:「她不落好,她心里有怨,只管冲我这老婆子撒便是!」
金珠连连点头,先安抚老太君,又道:「可三小姐毕竟是老太君的孙女儿,今年又要十五了,正该嫁人,大太太从前两年便开始愁了,愁到今年也没个着落。」
老太君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因此也冷静下来,叹了一声,道:「我倒不是有意偏袒飒然,是宜然被她从小教得还是个小姑娘却有一肚子的主意盘算,自幼时起心眼便比潇然、飒然她们几个都多,因此我虽对宜然也疼爱,却总不如飒然她们几个真。」
说罢,她似觉得口渴,端起温好的热茶饮了一口,接着又叹道:「但最使我心烦的却不是这一件事,而是别的事。」
金珠做出洗耳恭听状。
老太君看了她一眼,忧郁起来,「新亭原在市舶司供职,差事不好说不清闲,今被调去做宁州知州。他有爵位傍身,只恐无权,如今做了知州,日子自会好过一些。」
因是朝廷密事,没板上钉钉以前老太君是不会乱说的,金珠自然不可能听得见,今听老太君如此说,那必是已确定了,她自然跟着欢喜。
但瞧老太君满脸郁郁之色,她不禁纳罕,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虽说这不算什么右迁,但老爷若做了知州,自然能多顾着家中,等他回来了,老太君身上的事儿也能轻便些。」
老太君更是忧愁,「正是这桩。」她侧过身来,看向金珠,「你忘了?咱们家的混世魔王也要回来了!」
她难掩激动神色,手中的木杖在织锦绣木兰纹藏红毡毯上杵了几把,教金珠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埋怨。
老太君蹙着一双天生微褶的细眉,又是一声长叹,「这就是阖府上下皆知的故事了,那混世魔王和他爹多不对盘,见面必要打起来,这几年他在淮阳养着,不知把性子养成了什么样,若还是像以往一样,只要一回来,这府里哪还有什么安逸日子。
「他自小新亭便对他严苛非常,又是打骂又是责罚,可惜也没教他养成一副君子端方的性子,反倒因为皮囊鲜艳,早几年在外头招摇撞骗,他干的那些荒唐糊涂事要说起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说完掩面叹息几声。
金珠侧耳聆听,听着几声细细的檀木手杖拄地的沉闷咚响,于是道:「大公子回来了,依旧住临江仙院?」
老太君睨着他,「你还有本事把他发落给他二叔去?」
金珠想起二老爷那张素日里板正严肃的脸,又想起他那比大老爷尤甚的种种手段,自是不寒而栗,忙蹲下来靠在老太君身旁,谄笑道:「金珠是想着早些给大公子安置去处。」
金珠早二十年前便跟着老太君,是魏府里的老人,于慈安堂是除了老太君以外最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她侍奉老太君便犹如侍奉母亲般,尽在那儿装乖卖巧。
老太君忍不住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他那个院子早该扫出来了,原物是什么样,你们换了新的也好,只不须改,若这魔王被惹得不高兴,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金珠一一听着,乖巧颔首后便准备去吩咐。
老太君又想起一事来,唤住她,「对了,前几日大太太放了一批厨娘出去,今日可招了人进来?」
她因年老不大管事,府里诸多小事一向是交给孟氏来管,人员安置便是其一。
孟氏近来火气大,不爱吃辣菜,嫌人厨子烧的饭菜不合口味,便逐了人出去,不但如此,还连坐了十几个人。
哪想到魏府家大业大,食邑万户,却会混到有一日连饭也用不上的地步,只管得上让老太君这里有口饭吃,孟氏这是作茧自缚,砸了自个儿的脚了。
金珠说道:「招了,新招来十几个厨娘,连宁州结海楼的掌勺都让大太太请了回来。」
老太君闻言一哼,「没少出傻钱吧。」
这是不可能不出钱的,金珠讪讪道:「钱是放了不少出去,得有原来林大厨的数倍吧。」
老太君肉疼无比,一时面露恨恨之色。
她原是乡里小民出身,家中最是奉行勤俭,倒不是多悭吝,她打赏人一向不手软,只是对这种多余的支出一向十分看不惯,因此瞧不上孟氏那铺张浪费的处事作风。
「老太君,还有什么事吩咐?」
老太君瞥眼看她,事既如此,也只能忍耐,她不再说别话,蹙了眉道:「你亲自去,给赦儿挑几个合眼的丫头厨娘。」
金珠又道:「大公子的脾性金珠可摸不透,只好问老太太,敢问什么是合眼的?」
老太君只道:「合我的眼便是了。赦儿从前糊涂事干得不少,不许找那太过貌美年轻的,无论近身侍奉的奴婢还是庖厨里的,年岁都要二十往上,不许太美,出了阁有儿有女的优先考虑,手脚麻利些,最好有些经验,性子不许急躁,要能容忍得了赦儿那副狗脾气,还有……左右不过十几个人,你看着办吧。」
早前大公子魏赦在江宁传出那样的名声,是教老太君心灰意冷了的,但到底出去了几年,人不在面前,她又开始心心念念着。
魏赦从小没了母亲,在继母孟氏到来之前,他由老太君带过几年,府里唯独老太君一人是真心疼爱着他的。
他如今回来,金珠料到老太君必会事事为大公子打理妥当,因此格外上心,应了话便照吩咐办事去了。
魏府招厨娘,竺兰庆幸自己竟能从近百人之中通过一层一层的考校,杀出重围,一直到进了府才算真正放松了一口气。
葛二娘子是管厨房的人,亲自领着竺兰等一行人入膳堂。
大房、二房、三房各有小厨房,这膳堂是总厨,平素里管着家宴。老太君还在,三个房头走得亲近些,偶有喜事或迎客,这膳堂更是不能少。
葛二娘子手脚麻利,一会儿便把膳堂里大到烟囱,小到一锅一铲的用法事无巨细地陈述了一遍,各位厨娘都用心拿笔记着。
都是孟氏挑的人,重金请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错,葛二娘子因记着金珠的话,要为大公子挑几个称心的厨娘使唤,目光在众人之中梭巡了一遭,最后,她那双精明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一处。
竺兰在这群人之中不算是最年轻的,生得算是有几分姿色,但布衣荆钗,隐藏在一片阴翳当中,显得特别纤瘦,从葛二娘子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圆领上一截白皙小巧的颈子,盈润白腻,鲜嫩如藕,上头是一张微微低垂、神色恭敬的脸,看不出一丝神情,于昏暗的灯光之间倒显出几分出挑。
更让葛二娘子注意的,是她头上盘着的妇人发髻,这在这些年轻的厨娘当中近乎是绝无仅有的。
想到金珠的叮嘱,葛二娘子提高了声音,看着竺兰,「你出来。」
竺兰知晓这是在唤自己,不疑有他,从一众人的注目当中走了出来。
葛二娘子盯着她的脸,还是觉得容色过于清艳了一些,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也在中人以上了,这还是不着铅华的素容,上了妆不知是怎么个美法。
只是瞧她衣履发饰皆简简单单、清清爽爽,葛二娘子又不那么担心了,只问道:「你有夫家?」
竺兰颔首,「是的。」
来之前她们的身世都在魏府留了案,她只是照实回话,并没有作假,就不必怕。
葛二娘子点了下头,「成婚多久了?」
竺兰道:「约有五年,有一子,四岁。来前依照嬷嬷的吩咐,都留了底。」
先前较量厨艺的时候,竺兰的出挑便让葛二娘子不能不注意到,现下问出竺兰竟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她更满意了,笑眯了眼睛。
想想前几年大公子虽然有点过火,但他对旁人的妻子一向以礼待之,若非如此,老太君不至于下这么个命令来。
因此葛二娘子就点了竺兰与另外一名已婚的年轻妇人苏绣衣,入了临江仙院。
此外,她又先后为老太君的慈安堂和二房、三房挑了五人,余下众人则留在膳堂。
竺兰还不知葛二娘子的算盘,人家怎么吩咐,她便要怎么做。
儿子阿宣正是该启蒙的年纪,如果她不能进入魏家,就不能为阿宣找一个顶好的先生。她已然这样了,不能放弃让阿宣立志的机会。
竺兰与苏氏一路沉默地跟随着葛二娘子往临江仙院而去,途中所见皆雕甍绣槛,美轮美奂。
临江仙院的主院是三进院落,布局严谨合理,穿过漆红彩绘仙鹤云纹大门,便见一方刻有行书的浮雕影壁,铁笔银钩,竺兰甚至都来不及看。
过了外院门再往里走,越见天地开阔,气象森然,内院之中有手植嘉树,望之蔚然,奇花异草,郁郁青青,更有假山池沼,姿态怪如异兽,假山间清溪泻玉,穿缀而出,发出叮咚泉响,如鸣佩环。
葛二娘子步子未停,领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后绕着大理石砌成的廊腰缦回,一面走着,一面说着,「武乡侯在江宁是首屈一指的钟鸣大户,但说到人丁,因才传了不过几代,并不算多。大老爷在朝廷供的是个闲职,但回来得极少,此前有一个正房夫人大孟氏,膝下只得一子,那便是大公子,但先大夫人偏偏福薄,后来大老爷续弦,娶的是先大夫人娘家的隔房妹妹,育有一女,那便是三小姐宜然。」
这一点竺兰略有耳闻,大房的原配夫人不知为何不得大老爷所喜,而且红颜短命,留下的大公子也不得大老爷喜欢,父子交恶之名在江宁近乎人尽皆知。原配夫人故去以后没有多久,他后脚又娶了续弦回来。
费劲了几年,大夫人生了两女,长女夭折,其后再无所出,而大老爷对大夫人表现得很专情,不再纳妾。
葛二娘子撩起襦裙迈上台阶,声音依旧稳稳地传来,「二房在醉花阴院,离这儿有一点路,坐靠南山,是二老爷主事。」
因她们方来,不过是次等厨娘,接触不到二房什么人,葛二娘子便不再罗嗦。
竺兰知晓,二老爷魏公桓,妻子是老太君娘家的内侄女高氏,另有一妾陆氏,膝下有二公子魏修吾,两个女儿行二和行四,分别唤作魏潇然和魏飒然。二小姐魏潇然早年便已出阁,故如今不在府中。
苏绣衣屏气凝神听着,到葛二娘子顿下来,开始带着她们往罩房里走时,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敢问嬷嬷,三房……」
葛二娘子不喜欢多话的,睥睨着苏绣衣,嘴里不知为何发出了轻轻的一道怪笑声。
竺兰感到苏绣衣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甚至胳臂肘往后缩了一缩。
葛二娘子却转回头去,推开了尘封已久的罩房木门,往里而去,「三房人丁少,三老爷屋里虽有妻室和妾室,却无所出。你们日后安心待在临江仙院,会面三老爷的机会怕是不会有,何必吃碗看锅,这山望着那山高。」
苏绣衣断无此意,一时急得红了面颊,但也分辩不得,只好咬住了嘴唇道:「绣衣失言,嬷嬷勿怪。」
葛二娘子已迈入了主屋,回头看向一旁至始至终乖乖巧巧沉静无话的竺兰,相较之下,她还真是偏爱竺兰些,甚至语气都要更和顺,「你说你有个一儿子,家中还有什么人?那小儿无人照料?」
竺兰道:「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葛二娘子听出了竺兰的意思,这个罩房她不住,如若要住,她的儿子必须跟过来。
但不是魏家的孩子,住到内院来不合规矩,而竺兰看着知情识趣,应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人既然是大太太允了进来的,对她儿子进府一事想必已是默许。
葛二娘子顿了顿,道:「好,我着人给你到临江仙院外的一个窝棚里搭张卧榻。」
竺兰家中一穷二白,数年前亡了丈夫,唯有一个母亲也已经病故,她是出了热孝,走投无路了才孤注一掷的。
魏家慈悲为怀,平素不时便会兼济贫民,不过区区小儿,多一双碗筷不多,况竺兰厨艺精湛,孟氏只当多花了点钱出去,她一贯不大心疼钱,何况竺兰应承了待儿子上学后便会送他去书塾里。
「多谢嬷嬷。」竺兰道谢道得很诚心。
能给儿子一个落脚处,能拿到钱为儿子找一个靠谱的书塾,就是她宁可卖身也要进入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的意义。
只要她还能搏一搏,便绝不能让儿子走他爹和她的老路子,在春淮河上撑一辈子的船。
葛二娘子办事俐落牢靠,当晚竺兰就有了一个落脚处。
葛二娘子临去前再三嘱咐竺兰,她的儿子只能在外院养着,因带着他,连带她也只能睡柴房,如果没有传唤,她的儿子不得坏了规矩,否则老爷夫人们怪罪下来,她也只能卷铺盖立即走人。
竺兰谨记于心,但心中并无多少担忧。
阿宣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父亲,在她的膝下养着,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十足的苦命孩儿,但他却异常地听话懂事,才四岁便想着帮她分担力气活,但凡她不让做的事,他一概不会越雷池一步。
傍晚,竺兰把烧好的热水拿凉水兑了,倒入木盆里,把阿宣剥得光溜溜的一道下了水,用湿热的布巾给他利索地从下刮到上,刮到他都疼了,小脸被腾腾水气熏得发红,但一声都不吭。
竺兰说:「走了好几天,没洗过这么舒坦的热水澡是不是?要把身上的脏泥巴全抠下来,免得那些贵人小姐们见了心里不欢喜。」
阿宣光着屁股,凉凉的,等穿好衣裳,就找了个小板凳自己坐下来。
洗完澡竺兰就不会让他干活了,于是他只能眼瞅着娘亲忙碌的背影,看她麻利地铺床、叠被,在那片幢幢的灯影之间,身子显得格外清瘦单薄。
魏府的柴房虽然简陋,但比他们从前睡的总是漏风漏雨的屋子要宽敞严实多了,一点也不冷。
三月的天气,雨水丰沛,窗外一丛苦竹还有些湿润,被月光照出一丝亮色出来。
「娘亲。」
竺兰正套着枕头,听到儿子犹犹豫豫的呼唤,有些惊讶的回过头去。
阿宣把小板凳当马骑,坐得摇摇晃晃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像两颗晶莹的大葡萄,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住到这儿,爹爹回来了,会不会找不到我们?」
他自幼听话懂事,对于「爹爹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回来的」这说法深信不疑。虽然他懂事,很少主动在竺兰面前提起,但大概是想江宁离他们从前生活的地方太远了,有些不放心,怕爹爹以后回来找不着他们。
竺兰看着,阿宣扑闪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忧虑,心细细地疼了一下。
「你爹爹会找到我们的,他是最聪明的人,比阿宣还要聪明。」
阿宣一直被亲娘灌输爹爹比自己聪明的理念,对此深信不疑,于是诚心地点了下小脑袋,捏着小拳头坚定地想着,娘亲总说他要长大了才会比爹爹更聪明,他想快快长大,保护娘亲!
竺兰微微一笑,掉头去把套好的枕头叠放在床角,一股热泪却涌了上来。
五年前的那场洪水带走了她的丈夫,她最最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母亲的性命,任由自己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浪涛里头,寻觅无踪。
那场大水里,春淮河两岸死了上万百姓,江宁知州因为灾后私吞赈灾款项,被皇上撤了乌纱帽,对灾情处置不利的官员也有大小数十人,一一责罚,震惊朝野内外。
当初母亲一直在抱怨,也在后悔,说如果被大水冲走的是自己,留着女婿的一条命,她的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苦,阿宣也不会一生下来便没有了亲爹,他们孤儿寡母的,以后上哪立命去?
所幸她现在找到出路了。
竺兰把床铺好,将穿上衣裳的儿子抱入怀中,拉上棉被。
柴房里的油灯烧得亮亮的,阿宣在她怀中睁着乌溜溜的双眸,一抬起小脑袋就能看到娘亲映着桔红色灯光的温暖面庞。
竺兰对他说着在魏府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强调多遍,对于他即将上学堂的事也说了。她怕自己以后长期在临江仙院伺候,白日里阿宣无人照料,把他放到书塾里去无疑是最好的。
阿宣凝神听着,忍不住说:「娘亲要伺候的人很凶吗?他为什么不让阿宣白日里也与娘亲在一处?」
竺兰听了阿宣的话,忍不住想了想,魏大公子的名声还真的是很坏,年纪轻轻便是个纨裤子弟,斗鸡遛狗,玩弄促织,不学无术,一直文不成武不就,骄奢淫逸,是江宁出了名的花花太岁。
魏大老爷对唯一的儿子一直是深恨不成器,魏大公子十八岁的时候,魏大老爷就在临江仙院的书房里发现他窝藏了一名青楼的妓子,当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中风,回头人一下地,立马把魏大公子扫地出门,发配到淮阳去面壁幽居。
魏大公子被圈禁了六年,但偶尔也会回来,譬如老太君过寿、家里过大年的时候,他回来一家团圆,但据说因为他们父子关系恶劣,每一次筵席到了最后都会不欢而散。
这一次是听说魏大公子染了怪病,老太君发了话,必须要把他接回来,请江宁最好的名医来医治,魏大老爷才总算没有反驳。
用老太君时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说,那便是,都是孽障、孽缘!
竺兰抬起右掌在儿子毛茸茸的后脑杓上抚着,并在洗过澡后又香又甜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娘亲很好,不用担心,魏大公子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
第二章 与小奶娃的巧遇
隔日,魏新亭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携回一道圣旨,任命他担任江宁知州。
大房这边是大喜过望,孟氏本就嫌他官不大,事却冗,江宁知州总算有些实权,管一方水土,还能回府共聚天伦,不必再在外幽居,自是喜不自胜。
当晚便由老太君作东设了家宴,为归来的魏新亭洗尘。
一大家子,单是主人便入座十数人,一场曲水流觞的琼筵,配上慈安堂后头的绿竹猗猗,清流潺湲,一家子其乐融融自不必说。
饭毕,到了漱口吃茶的时刻,三个房头的婢子各捧了盆盂伺候主子们漱口。老太君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还需温酒来漱。
筵席上,魏宜然和魏飒然两个姑娘穿戴得最是鲜艳,一个是穿海棠色镂金丝翠蔓纹玉锦缎长襦,一个是穿烟霞色栖枝飞莺攒珠蜀锦华裙,一个娇艳,一个热烈,像两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魏宜然说话时最是温柔小心,所说的话让魏新亭感到小女儿对自己的一番孺慕之情,实在动容,心生无数愧疚。
另一旁的魏飒然只管随心所欲,拨弄碗里剩下的两粒圆滑而富有弹性的鱼丸,眼珠瞪得大大的,无论高氏怎么劝阻,她都彷佛没听见。
老太君只管笑咪咪的看着。
隔了会儿,孟氏忽提了一嘴,令满座皆寂,「老太君,等明日赦儿回来了,他照例是住在临江仙院的主院?」
临江仙院落结构最为复杂,那日葛二娘子领着竺兰所看的只是一角,不过在孟氏看来,那却是最大的一角,原来是给大孟氏孟润梨所住,在她过世后,老太君觉得亏欠,便让给了魏赦。
因魏新亭不常在家,只得委屈孟氏住偏院,她原本就眼馋那大院眼馋得很,如今魏赦回来,见老太君仍记着嫡亲长房长孙,将那大院归给魏赦,她内心自是酸得厉害,牙龈都要咬出血来。
老太君一听就知道孟氏打的是什么主意,不悦地沉下脸。
魏新亭立马于桌下握住了爱妻的柔荑,顿了顿,低低地说道:「母亲,如今儿被天子授命任职江宁知州,已归家,魏赦再住大院,实为僭越擅代,并不合适,春锦是心有顾虑,怕儿委屈。」
一旁的魏宜然听着哥哥马上就要回来的消息,简直是热血沸腾,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无比,像被烙铁烫过似的。
老太君冷冷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夫妻二人对赦儿仍未死心,怎么,非得将他赶出魏家,你们才心满意足?」
魏新亭蹙起了墨眉,一时不语。
老太君睨了一眼孟氏,想这妇人持家以来,丝毫不知开源节流,一向骄奢淫逸惯了,江宁不知多少人对她有微辞,因她不算太出格,自己身子骨也不健朗,从前便不大爱管她的闲事。
但她是魏赦的姨母,也是他的继母,自己就是见不得她日日夜夜在儿子的跟前吹枕头风,破坏他们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金珠观老太君面色,立即将她的龙头手杖递了过去。
「咚」一声响,满座除了屋外的潺潺流水声,已不剩什么声音了。
二房、三房的人秉持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一直作壁上观,鸦雀无声。
老太君叱道:「回话!」
魏新亭沉默地皱着眉头,只好又道:「儿无此意,母亲勿要多心。」
老太君道:「赦儿身染怪疾,还不是教你们逼的!淮阳是什么好地方,他一人在那住着面壁,没病也得闷出病来,何况这一住就是六年!就算他当年一时糊涂,我这个做祖母的不好为他分辩什么,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是看在他死去的娘的分上,也不该绝情到这个地步!」
魏新亭的嘴角抽了抽,却不敢立时反驳。
那逆子在淮阳面的是个什么壁?光他打听来的就多不胜数,举凡撬门锁溜出去,在外头鬼混,在古玩行砸了人家的金字招牌,单是为魏赦擦屁股就费了家中一大笔钱,隔日又教人捉去了贼窝,险些被人活剐了。
他命人带兵要将魏赦解救出来,没想到这孽障竟领着一路山匪,把他的人打得七零八落,没讨得一丝便宜。关于自己的精兵折在自己儿子手上这事还不能往上报,以免影响仕途,他只得吃哑巴亏自己忍下来,这一路忍得颇是辛苦。
后来魏赦在淮阳失了踪,为免再去热脸贴冷屁股,他索性不再管了,任魏赦自生自灭去,只要这人不顶着江宁魏氏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就是死了他也不必收尸。
如魏赦这样的混世魔王,说他在淮阳面壁闷出什么病来,魏新亭是绝不相信的。
老太君面露不满,「赦儿患了热症,淮阳无人可医,若不是还有我这个祖母可以为他做主,他是不是即便是死,也不必再回魏家了?」
满座噤若寒蝉,魏新亭只得说道:「儿无此意。」
老太君道:「你无此意便是,那大院原本就是润梨生前住的,当年你们夫妻初结为连理时也算是恩爱,怎么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反而像变成了你的仇人似的?润梨从前是最得我心意的,贤良淑懿,持家有道……」
孟氏听到这话,感觉老太君这是明晃晃的再打她的脸,焉能满意,一口气直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正无处发泄,扭头发觉女儿那似醉了酒般的通红脸蛋,更是大恨,右手便朝魏宜然的肉脸拧了过去,直拧得魏宜然撒娇呼痛。
她叱责,「贪那几口,如今糊涂了是不是?早点回去歇息,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魏宜然从母亲的魔掌底下挣脱出来,愤懑地娇哼了一声,瞥了眼母亲就告退跑走了。
老太君攥着龙头手杖的手力道紧了不少,乜斜了眼孟氏,「孩儿无状,关起门来教训就够了,做什么大庭广众的伤她的自尊。」
孟氏伏低作态,「是,儿媳谢母亲教诲。」
老太君一双凤目依旧威严,环视四方,令席上众人皆噤声垂首,恭聆教诲状。她又道:「赦儿的热症治好了,回头他的出路由老婆子我来安置。」
老太君没明说,但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武乡侯的爵位是从魏新亭、魏公桓和三老爷魏明则的父辈头上传下来的,下一任袭爵的应当是长房长孙,要落到魏赦的头上。
老太君虽然因为魏新亭对长子的苛待而心里疼着魏赦,但这武乡侯的爵位,她是不会交给魏赦的,她也没有这个权利。而魏新亭除了膝下这一子以外,唯独一个女儿,如果这一次能够挑起他们父子间的旧隙,令其再生新怨,那么这个爵位应就不会再归长房了,很有可能落到魏修吾的头上。
魏明则的嘴唇慢慢地朝旁掀了一下。
筵席散后,孟氏扯着魏新亭回屋,关起门来。
老夫妻也不惧羞了,她一手攥着魏新亭的对襟秋香色蒲纹长衫褂子,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瞧瞧你,当了知州,在老太君跟前还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魏新亭蹙眉,官场上惹了一身冗事,有实权的官又哪里是轻易能做好的?好不容易归家,妻子又是个不知事的,再加上今日老太君的敲打,他自是感到身心俱疲,半点不肯应付孟氏,直板着一张脸把衣袖抽了回来,「你胡闹什么。」
「你还说我胡闹,那小贱种明儿个就回了,六年前的那桩事,他肯定记恨着咱们,那妓子是我们偷偷摸摸塞到他房里的,他那么聪明,事后一定一早就查了出来,搁以往他不回来也就罢了,如今回来了,还不找我们秋后算帐?」
那小贱种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孟氏只要想到六年前老爷把他赶走那日,那一双阴鸷而血红的眼直勾勾盯着她,彷佛要将她的骨肉生生啖下一口,她便不寒而栗,甚至睡梦间都不安枕。
如果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日那小贱种回来寻仇,再加上皇上对魏家的怀疑,她简直无法想像。
魏新亭见妻子哆嗦了一下,立马不悦地回道:「青楼的贱妓是你弄回家中的,我并未参与。」
他是个有傲气的人,纵然心里不满魏赦,也无法折损自己的高风亮节做下这等下三滥之事。
孟氏咬唇,「老爷,这件事可是你默许的,如果不是你想把他逐出家门,单凭我一个继母,哪里敢对魏家的长房长孙下手?你如今倒想撇清干系?好,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我被那小贱种弄死了,你大可以再纳别人去!」
孟氏气得不轻,撇下魏新亭不理,扯了朱红罗帷便往里去。
魏新亭在外听着,有急促的喘气声不断地传出帘幔。
这个妻子一向最会撒娇,温柔起来酥可入骨,若是平日里,他隔上一个多月才能归一次家,不知能在她那儿享受多少甜言蜜语,绵绵雨露。
魏新亭听着她略含着气恼的呼吸声,脑中一时清明,可想起那即将归家的逆子,登时又板起了脸,半点缱绻情意也无。
迎接魏赦的是老太君亲自派的人,排面颇大,江宁魏氏的大公子回来一事,无人不晓。
除了魏家的家仆府丁,连老太君娘家的一些人也过来了。
她的一个嫡亲侄孙,名唤高昶,与魏赦差不多大年纪,两人是刎颈之交。
听说魏赦走水路乘船归家,高昶拉着自家人壮威风,想着不能让好兄弟在他的渣爹面前丢了面子。
他在渡口边按剑而待,一脸神采飞扬,端看相貌便是龙章凤姿,一身云锦紫缎水禽纹圆领大袖衫,外罩玄色对襟直领披风,眼眸灿灿,一如明星,说不出的倜傥潇洒。
这位高小公子,众人皆知是江宁出了名的美郎君,而更为人传道的是,他的好友,当初离了江宁拱手把江左第一美男的称誉让给他的魏大公子,皮相容色也是一等一的绝佳。
魏赦如今归家,那些当年他离家时还只有蒜苗高的女娃娃们如今长大了,争相要一睹他的风采,若非高昶领着市舶司的闲职,以公谋私把人全堵了下来,渡口今日就要被数以千计的脚丫子踏破了。
在热闹的喧哗声与争相一睹的推搡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清脆。
只见那乌篷间缓缓探出一个头,一片逸洒的广袖长衫飘了出来,玉白底色,烟青云纹,腰佩素银兰芷玉带,墨发高束加玳瑁冠,玉树临风,光采如名花倾国般照人。
这一瞬,岸上竟没了声音。
不过大约魏赦从前留的案底太过出名,因此端看他容貌的比仰慕他的多出数十倍。这些未出阁的美貌小娘子,心里还真没太把这么一个狎妓弄娼、斗鸡玩鸟的纨裤膏粱当成什么良人,只是看个稀奇罢了。
高昶迎了上去,却见魏赦的双腿才落地,踩到水岸上的木板,人便虚晃了一下,一股子弱不胜衣感,不由吃了一惊,故友离去经年,果然身染怪疾?
他连忙递出剑柄接住魏赦,一臂从后托住了他的右胳膊。
魏赦恰当地咳了一声,秀逸而清隽的俊面白皙如脂,可以说没几分人色,他甚至柔弱得连呼吸都是错乱无规律的。
高昶还没有说话,迎面而来的便是金珠,她身后还有不少大房的女婢与护院。
他只好不说话,却暗中狠狠掐了一把魏赦的小臂肌肉。
好小子,如果他没把错脉,这混帐玩意儿压根屁病都没有!
「娘亲说了,这片小龙舌要浇水,喝饱饱才能长高高。」
阿宣拿着小水壶一屁股箕踞地上,一大片水哗啦啦地浇在灰墙阴翳处靠着角落栽种的龙舌兰上。
此处是魏府的后院,从前一直空着显冷清,老太君念旧不忘本,想起发迹以前家中兄弟都是务农为生,就把这处不显眼的地盘了下来种蔬菜,并养一些鲜花。
老太君腿脚不便,这块菜畦和花园一向是她身边的迭罗在照料。
阿宣在魏府的人缘很不错,他安安静静的从不去内院吵闹,胖墩墩的小身体蕴含着颇大的能力,还能干力气活儿,又会说些童言童语讨人爱。
鉴于府里这时已无他这般大小的娃娃,倒着实令人稀奇,心生喜欢。
他与几个漂亮的姊姊混熟了,主动帮她们干活,想着娘亲说等攒到了钱能上书塾,他就不能和她们一道玩耍了,那么在上书塾以前,他要尽量释放天性敞开了玩儿。
浇完花,阿宣忽听到远处洞门后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的声音,像是谁回来了。
昨晚听娘亲说过,但没明白,他屏住了呼吸,把身体藏在一丛矮金丝桃小灌木后头,一动不动地蹲着等。
魏赦病恹恹的,脚步虚浮缓慢,过了拱门,挑起倒垂的几支依依绿蔓,食指修长而干净,白洁如玉。
金珠随侍于后,低低说道:「公子该走正门的,大老爷命大房的人带着人在正门等候。」长房公子走后门毕竟于礼不合。
魏赦脸色微白,咳了一声,目光落在这片碧绿的菜地上,定了定。
他当年离去时魏府还不是这副模样,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年,果然人是物非,变化极大。
不过这不像是他那个姨母的作风,她惯爱奢华浪费,砸破了她的脑袋她也想不到能利用这块地种些茄子、豆角,如今这高高低低的木架上爬满了新生的萝叶,向阳而生的葵有着蓬勃待发的朝气,菜畦边上有一条曲折萦纡的清澈小溪,溪边挨着光滑的水井与簇簇绿灌木,扎着齐整的四排篱笆。
再往篱笆后,则是高逾柳木的黛灰古墙,砌了多年,比他的年纪还大的。
魏赦的眼光滞住片刻,微笑道:「远道归家一身风尘,待我稍事梳洗再去拜见祖母,你们去吧,往临江仙院的路我还认得。」
金珠听如此说,便应了这话,只说老太君对公子颇是想念,大房那边的事只字不提。
她领着人去后,魏赦的步子停了少顷,确认周遭已无人,只剩下风拂花弄柳、吹皱一池春水的瑟瑟之音,他突然转过身,朝那片溪水过去。
阿宣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抓住了手里同身高差不多的绿杆水壶,连呼吸都不敢,可是透过枝叶的间隙,还是能看到金丝桃前头那一袭衣裳的下摆越来越近,吓得他忙往后躲。
「啪嗒」一声,水壶倒了,水洒了一地,阿宣也惊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魏赦一步越过了小溪,停在了阿宣的跟前。
果然有个人藏在这儿。
起初魏赦以为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姨母又做了什么,不过看到是个豆苗大小的奶娃娃,还是让他微微惊讶。
这才几年啊,除了他那个生不出儿子的渣爹,难道是他二叔又振雄风一举得男了?他竟不知。
魏赦看了一眼这小奶娃,比划一番,啧啧,看起来不超过五岁。
阿宣吓得简直要魂不附体,小脑袋抬起,逆着光打量魏赦,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面前之人身材颀长,比他身后那朝天攀援的牵牛花长得还要高。
他呆呆地碰了一下手边的水壶,那水全泼在身上,倒像尿了一样,很是尴尬。
魏赦睨着他,「你是谁?」
阿宣把水壶抱了起来,可怜地嘟着肥嫩的小嘴巴,「我是阿宣……」
「阿宣。」魏赦重复了一遍,语调轻微。
小孩子总是最敏感的,他能感觉到对面男人的语气当中似乎没有恶意,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他没留意到自己抱着的水壶还在不断地喷着水,并且把他的胸前布衣褂子和桃色的杏花纹小比甲全打湿了。
魏赦的嘴唇扬了扬,突然弯下腰去,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脑袋后,揪住了小娃的后领子,像捉一只出笼小鸡般把他整个人提在了手里。
阿宣动了几下,没拚过男人的力气,像只小乌龟被人拎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
魏赦的嘴唇翘得更明显了,「乖,带你回屋换身衣裳。」
带人回屋就回屋,为什么要捉他?好痛!
而且外院的人大多都认识他,他都和姊姊们混得很熟了呀!
阿宣泪眼汪汪,羞耻地用肉乎乎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幸好此地距离临江仙院不远,魏赦没走几步路就转回去,到垂花拱门外立定。
里头的女婢婆子涌了出来,争相跪安,将他往里引。
他道了一声不必,将小孩放了下来,却没松手,「眉双还在吗?」
眉双是从前伺候他的女婢,人是还在的,立刻从人堆里头走了出来。
魏赦只点了她一人随侍,其余众婢各自散去。
眉双瞧见他手里拎着一人,乌溜溜的圆眼珠写满了不甘和生气,头也不回,半点也不肯瞧魏赦,不禁惊奇,只是转念间便想到了这小娃娃是谁,立马说道:「大公子,这是新来的厨娘竺氏的儿子,公子怎么将他领到内院来了?」
魏赦颇为诧异,「是吗?我以为这是我弟弟。」
眉双瞧了一眼阿宣的眉眼,与大公子生得倒真是很像,不禁掩唇微笑。
魏赦道:「他身上湿透了,拿件衣裳先给他换下来。」
「是。」眉双让人将阿宣领了下去,躬身请魏赦入内。
他便不再客气。
前几年魏赦一年还能回来一两次,这两年是一次也没有了,临江仙院的奴仆已换了几批,有不少甚至认不得他的面貌,只知道是一个极其俊逸美貌的男子,却不想这一见之下都纷纷看呆了去。
魏赦停在一簇生得正艳丽的海棠枝下,问眉双,「我身边换了新的人,是大太太挑的,还是祖母挑的?」
眉双屏气道:「都是老太君挑的,老太君不让大太太再过手公子的事。老太君跟前的金珠姨为公子选了两名近身女婢,一名扫尘女,一名浣衣女,另置了两名新来的厨娘。」说到这,她又接了下去,「公子领回来的那小孩就是其中一名厨娘的儿子。」
魏赦微笑,「祖母办事牢靠,别给我挑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枣、有夫之妇吧,防着我还防得这么狠呢。」
魏赦自小便爱与姑娘调笑,老太君房里的小丫头有不少都遭了他的毒手,才会出此下策。
眉双面露讪讪之色,这话倒不太好接了。
魏赦又笑,「只可惜今非昔比。」
说罢他又清咳了两声,疲态尽显。
眉双瞧着他比两年前清减消瘦许多,大袖飘飘,袖里头犹如无物,俊容微白,眉漆似墨,一双眼眸狭长而深幽,隐隐透着些许病弱和惨澹。
当年魏赦被魏新亭用木杖逐出门庭的光景还一如昨日,眉双在心中幽幽一叹。
大公子和从前似乎很不一样,看来是真的改过自新了。
第三章 熟悉的面孔
不一会,丫鬟素鸾将更换新衣的阿宣领了回来。
阿宣换的是一身魏赦六七岁时穿过的衣裳,要再小也没了。
他穿着每走一步都要踩着衣摆,磕磕绊绊地朝魏赦走了过来。
素鸾已教了规矩,她母亲是临江仙院的人,那么见了大公子便要唤人。
阿宣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哪知却没有人搭理他,他忍不住嘟囔起来,正要开口说话,背部突然又是一紧。
他「啊」一声,整个人犹如小鸡崽子似的教魏赦拎了起来。
魏赦从前养鸟时就好用这个姿态提着鸟笼到处走,没想到今日着了道的是个小儿。
眉双劝也劝不住,魏赦一径揪着人穿过抄手游廊往里去了。
「哎哟……」阿宣恨死了,双臂不住地刨着空气,记着素鸾的恐吓,不敢沾染魏赦半片衣角。
为什么这个叔叔长得和神仙似的,却尽干些不那么神仙的事呢?
听到了儿子的呼声,竺兰吃了一惊,「阿宣?」
她每日早间离去时都会交代阿宣好好待在窝棚里不许乱跑,这份工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轻易丢不得,阿宣又向来听话,因此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被人用这种姿态给捉进内院来的。
她忙扔了手中的菜刀,从罩房前头的小厨房里追了出来,正看见一道修长的背影,阿宣就教他抓在手里。
她急得不得了,忙追上了去,「公子,求你将我儿子放下来!」
虽未谋面,但大公子今日归家的消息早就众人皆知,她看身形也不会猜不出。
魏赦脚步一停。
这时,手里的奶娃娃发出了惊喜的大呼,「娘亲!娘亲救阿宣!」
魏赦松开了五指,阿宣落了地,急急忙忙地朝娘亲奔了过去。
竺兰般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儿子紧紧抱在怀中,亲吻他的毛脑袋,抚着他的背安慰,等阿宣缓了过来,她才对面前魏赦的背影感激地道:「多谢公子。」
她虽然不喜魏大公子的做派,更不知阿宣今日是怎么得罪了他,但寄人篱下,她不会不识抬举。
魏赦的大袖垂覆而下,再度将手隐藏其内,慢慢地转过了身。
回廊尽处,几盏绢纱香兰槿木风灯不住地晃,底下湘妃色璎珞串子缀着点点银珠。
漆红的绮柱,曳尾的铃,面前立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轮廓柔和,面貌俊美,肤色白皙。
熟悉至极,这种熟悉简直要刻入骨子里了。
竺兰蓦然如被雷电劈中,魂魄彷佛于瞬间被击出了体外,「夫君……」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着面前因为激动和惊愕,脸庞腾出了大团红霞的女人,心里想,原来祖母原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挑的人竟这么热情奔放,随便管人叫夫君,简直羞耻。
美人堆里长大的他并不是没见过绝色,竺兰当然算不得什么绝色,但一身朴素的妇人装扮,干干净净的,鬓边倚着三两朵素藕色的桃绢花,除此之外别无余饰,衬得小脸光洁细嫩,如水豆腐般,很有一种水乡女人的情调。
这妇人,算得上是个美人。
魏赦回神,却见让他有几分意外的女子竟然已奔到了的面前。
他骨骼细长,腰身如蜂,竟让她柔软的一双臂膀抱着还有富余。
魏赦被勒得呼吸一紧,身体弹动间,又感觉到这妇人的脸蛋依偎了过来。
方才不该想着这妇人有股水乡情调的,这温柔果然令人消受不起。
但他要是没记错,自己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雏儿。以往有女人这么恬不知耻地抱过来,他不是早就动手了吗?
「咳,咳咳。」
魏赦越过竺兰的耳颊,瞥见对面不过围栏高的阿宣正嘬着两根指头诧异地看着她母亲的投怀送抱,小小的身板摇摇晃晃的,神情却彷佛比高昶看风月戏还要专注和津津有味。
小小年纪,竟是个狠人。
魏赦道:「尔敢犯上,欺辱于我?」
竺兰怔了一怔。
抱着自己的双臂力道减轻,魏赦心中也随之一松,蹙眉板起了脸,「还不松手?哪个是你夫君?你瞧你夫君可有我俊美?」
竺兰更是呆住了,她的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退后一步,打量着他。
这怎么不是她的夫君?难道她会错认与同自己同榻睡卧数月之久的丈夫?这熟悉的面貌,甚至连同脖颈跳动的那根颈脉上的一粒小痣,位置都一模一样,这怎么会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魏赦的眼神太过于冷漠和陌生,竺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想了起来,他是魏赦,而她记得,她的丈夫是世上最温润、最有君子风度的男子,不但温柔细腻,而且对她最是体贴入微,每一晚都会为她温粥,等她下了船回来,为她揉捏肩背,有时还伺候她入浴,周到地为她每晚掖被子,他和传闻中的那个魏大公子根本是天渊之别。
魏赦略略挑高一侧的墨眉,微笑想着,这妇人惘然的神情做得真的很好,他都快要起怜惜之心了。
「你是竺氏?」
他记性很好,方才眉双只一提阿宣的母亲是谁,他便记在心中了。
竺兰如梦初醒,自知僭越,立马扑通朝魏赦跪倒,「大公子勿怪!方才……方才实在……大公子面貌与亡夫……」
魏赦替她答了这话,「很像?像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这枕边人竟会把他弄错?」
竺兰自知这听起来简直无稽透顶,连她自己也倍感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
难道这世上真有两人可以生得面貌一般无二,连身体发肤的细微末节都是一样的?若非一胎双生,简直没有第二可能,可是她夫君不过是春淮河上的一名渔夫。
她心绪不宁,脑中宛如乱麻。
魏赦的笑容多了几分讥诮,他当然是不信的,一个字也不信。
他越过竺兰,朝原路折回去,路过还在不断嘬着手指发出响亮口水声的阿宣时,弯腰在他的毛茸茸头顶上按了一下。
阿宣犹如一根翘萝卜被摁进了土里似的,立时矮了半截。
见眉双与素鸾迎面而来,手里抱着干净的袍子,魏赦回眸,对竺兰道:「你过来。」
竺兰跪立的背影教凉风一吹,显得如纸一般薄,魏赦心中无端端地竟有几丝怪异的感觉,怀中因为佳人离去而渐渐消失的余温之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兰冷香。
阿宣颠颠地把娘亲搀起来,此时竺兰已是泪流满脸,不忍让他看见,更不能让魏赦察觉,她悄悄地避过阿宣仰起的红扑扑小脸蛋,把泪水拭去,转身一步步朝魏赦走去。
在她停步时,魏赦突然靠近了一步,腰微微一低,形状如弓的薄唇落在了竺兰低垂的脸颊右侧。
竺兰因为他的靠近,身体颤抖不止,全身上下所有的经络都紧绷了起来,甚至头皮发麻。
右耳边清晰地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竺氏,替我熬一碗一气乾坤粥,放到我的寝室,过一个时辰就要。」
竺兰虽是厨娘,且从前有过在大酒楼谋生的经验,却并未听过什么一气乾坤粥,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法,因食单葛二娘子还没有发下,她现下不晓。
她忍着因为魏赦的靠近而控制不住发抖的身体与心中那份悸动,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并不会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语了起来,交代她该放哪些食材。
不远处立在绢纱风灯底下的眉双与素鸾对视了一眼,并未再往前走。
她们只看到魏赦和竺兰靠得极近,亲昵得犹如交颈而缠,他们的说话声她们听不见,但竺兰那激动和羞涩和反应她们却能感觉到。
原来大公子还是当年的德行,半点未改邪归正,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竺兰可是有夫之妇,连孩儿都还在他们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呢!
待魏赦说完,竺兰听明白了,要再说不会做、无法做,那就是不识抬举了,便点了下头。
魏赦微笑,心满意足,身体立直退出一段距离,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晓,办得好,以后我在魏家只吃你做的菜,明白了没有?」
「明白。」
春雨初歇,整座江宁犹如云蒸雾缭,水气淋漓。
绿烟红雾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间寝室仍旧烧着银丝细炭,烘得微暖,银鎏金字石斛案双耳鼎炉腾出细细的沉香木香。
魏赦出浴,身上穿着月白锦纹中衣,长发沥乾,犹剩几分湿气披于背后。
他闲散地靠着太师椅而坐,闭目挼搓着两粒拇指大小的琥珀,高昶之言犹在耳边。
彼时上了岸,高昶藉机将他拉走,便低声问道:「你回来就回来,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惧,何须装病。你这动作做得这么大,不怕你后娘心里又不平找你晦气?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晓得他一颗心偏到东海去了。你和我认识的魏令询太不一样了,被下降头了?」
他并不回话,见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于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风姿高雅地在柳风之中亭亭立着,微笑说道:「下次再叙。」
其实于他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数年之前的事了。这几年他没回江宁,高昶也不曾到过淮阳,彼此之间不过只有寥寥书信往来,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他心中没那么肯定了。
漂泊在外多年,魏赦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义,留下的这一层看着光鲜的皮囊,也只不过是片灯蜡纸,裹着一只伤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罢了。
为什么回来呢?他从前对于不被父亲喜爱、被后娘算计是不太在乎的,说到底江宁魏氏在他心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汲汲营营的爵位在他看来犹如狗嘴里吐出来的一块硬骨头,他们还以为他想要,其实在他心里屁都不是。
但最近他突然不甘心了,因为他发现母亲生前有几件蹊跷事,包括魏新亭在内,他们鬼鬼祟祟的,有一件大秘密瞒着他。
看起来除了魏新亭,连三叔似乎也心里有数,他还小时就隐约听到三叔在书房里拿什么把柄要胁魏新亭,但他那时太小了,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润梨」二字,这是母亲的名讳,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把柄,与母亲有关。
魏赦抬起右手在自己的眉心揉了几把,额尖一阵胀痛,应是药浴所致。
未几,屋外传来叩门声,魏赦道了一声进,门被推开一扇,他凝目看去,只见穿着素纱单衣的女子身上还挂着围裙,带着一丝浓郁不散的烟火气走了进来。
竺兰低垂着面颊,用身体将半开的那扇门重又阖上。
「公子说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因此是奴婢为公子送来。」
她把魏赦嘱咐的一气乾坤粥放在他手边的金丝攒牡丹厚锦桌袱上,盖揭开,舀出几勺。
粥兀自冒着热气,她用小碗盛了半碗,姿态小心地拿给魏赦,微抬起眸时撞进他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中,竟愣住了一瞬。
就在方才,她还不太愿意相信魏赦与自己的夫君不是一个人,但此时近看这一双眼,她发觉他与自己的夫君还是很不同。
夫君也生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但眼眸温柔清润,如秋水般泓远而深邃,亦不招人,而魏大公子下意识地眼角微弯,竟有种风流荡魄、不怒而威之感。
平民与贵族,到底还是很不一样的,他也许真的不是她的夫君。
竺兰愣怔之后回过神,想到这个可能,心脏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
她的夫君早已让春淮河的大水冲走了,连遗骸也不属于她。
魏赦觉得,这女人看自己的目光……很是难言。
眼眸湿漉漉的,又温柔,又充满了专注和缠绵的情愫,彷佛他是她最爱之人,这种专注之中还有不易察觉的害怕和警惕,似乎她在强迫自己在他的美色当前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如果这般情意竟是假的,那么他的祖母是给他招了个青衣回来了?
魏赦差点彻底跑了神,这个女人不算太美,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靠得这般近,近得令他能看清她雪白细腻的面部肌肤上根根竖起的绒毛时,他竟会有些心神不宁。
他蹙起了眉宇,「怎么这么快?」
他说了要一个时辰,此时一算,才过去小半个时辰。熬一气乾坤粥需要慢火细炖,食材的准备和投入亦有章法,他疑心这妇人并没有听明白他的要求。
魏赦显得不悦,俊容上脸色微沉。
竺兰垂下了眸子,「回公子话,奴婢以前为人承办过酒席,一人要烧七八桌的菜,有一套特制的厨具和手法,公子尝了如果觉得不可,奴婢再回去为公子多熬半个时辰。」
「不必。」他没那么多时间,很快就要慈安堂给老太君请安去了。
魏赦脸上仍旧挂着不满,将手边的钧窑青花白釉玉兰小碗捧了起来,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粥烫得嘴唇几乎起皮,他忍痛咽了下去,眉头紧绷不松,看起来像是仍在生气一般。
竺兰的脸埋得偏低,却意外撞见魏赦未曾严丝合缝拢上的对襟,以及月白锦纹之间袒露出的大片紧实白皙的肌理,一绺碎发上黏着的水露饱满得摇摇欲落,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添了一丝晶莹玉润。
这种偷窥的行为和流氓有什么分别?竺兰蓦然脸烫。
可夫君的身体她瞧过不知多少回了,和眼前这具充满力量感又不失风流弱质的体魄,简直别无二致。
魏赦、魏赦……她不肯就这么相信,他和她的夫君真的无关。
其实粥煮得还算不错,材料和味道都是对的,没想到面前这个半路出家的厨娘手艺竟没走偏,魏赦着实有点刮目相看。
见她柔顺服帖,不再见色起意,他心中的防备和成见也随之离去,皱眉问道:「我再问一遍,你的丈夫是真的与我极像?」
这妇人最好不是一个谎言顶级的大骗子。
竺兰缓缓点了下头,没有一丝迟疑,「公子就算再问,用刑逼供,我也不说假话。」
魏赦幽深若漆的眸子掠过疑惑之色,当然这种疑惑并没有让竺兰察觉,他又问道:「他在何处?」
他在何处……竺兰黯然,围裙上一双素手略紧地揪住了百褶素银罗裙,「他……公子今日回府,这话说来不吉利,但奴婢绝无冒犯之心,只是要教公子知晓,我夫君亡于五年前的春淮河大水,被洪水卷走了,不见了……」
春淮河大水,魏赦略有印象,彼时两岸伤亡上万百姓,有一些被卷入了涛浪之中,也许是顺着春江流入了东海,最后尸骨无存。那也是无数的春闺梦里人,却就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场水患不但动摇了江左的民生根本,朝堂上也是风波暗涌,单是江宁连同知州在内就被罢免了十数人。风波平息以后,没有找回的尸骨,朝廷也不再派渔船打捞,过了数年,应早已让水里的鱼虾吞食了。
魏赦心里想着,再看面前这个未亡人,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可惜。
其实以她的容貌,只要条件不太高,再嫁应不是难事。只不过她竟有一个儿子,那儿子看起来大约四五岁,极有可能是个遗腹子……若不是真爱,实在没有必要生下他累了以后的前程。
这么一想,魏赦那点恻隐之心便又开始作祟。
他也不嫌那粥烫了,又舀了一勺进嘴里,瞥眼竺兰含混着说道:「倒还算中吃。」
竺兰听到他别扭的夸赞,想着这么风流和眼高于顶的人竟然认可自己的厨艺,不禁有几分虚荣满足。
魏赦喝了半碗,将碗推回给竺兰,「就这么多,不吃了,等会儿我还要拜见老太君去。」
竺兰「嗯」了一声,把剩下的粥连带碗捡回托盘内。
见魏赦已起身踱步,伸长双臂伸了个懒腰,意态慵惬,她盛起碗碟,下拜道:「公子,再容奴婢多一句嘴。」
魏赦回头,看了一眼矮身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竺兰道:「奴婢听说公子身患热症,但公子今日要奴婢做的粥里,所放的党参、白术、黄芪、枸杞都是补气之物,用之容易上火,还有苁蓉、肉桂是补肾的,三七和灵芝有补肝气的功效,山药、山楂则可以健脾,但奴婢以为,这些东西虽然补身,于公子这种有热症的却不适宜用。公子或许喜欢这个口味,奴婢有办法用一些温和的食材做出同样的味道,公子以后还需注意。」
诚然她是一片好心,魏赦却绷住了眉,沉了脸色,一字一字阴郁地问道:「你问了别人?」
竺兰连忙摇头,「并未问过他人,但凡入了门的厨娘都知道一些药膳之理,奴婢也只是粗通一二,是为了公子着想,公子切勿疑心。」
魏赦道:「好,我这人卑鄙无耻,今日我拿你的儿子做把柄,如敢泄露,我捏死他。」
竺兰身体一抖,瑟瑟缩缩,粥碗几乎要持不住。
没想到这小妇人看似刚强,却这么不禁恐吓。「我院里的小厨房从今日起归你使用,以后这样的膳材都准备着,你熬粥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过手,也不必让人撞见。如果事情被说出去了,那么……」
「不会。」
魏赦心满意足,「甚好,下去吧。」
竺兰忙拾起桌上的托盘和小碗,稍加拾掇,立马告退。
回到小厨房后,竺兰将粥碗全部放下,俨然松了一大口气,微微咬唇,靠着灶沿垂目呼吸着平复心境。
魏大公子方才那举动像是刻意在制造什么表象,比如……他也许想让全部人都相信他有病。那碗所谓的一气乾坤粥是滋补圣品,没病的都能喝出上火的病来,如果再借助什么外力就更容易取信于人了。
以他的身分,在魏家是孤军奋战,所以他当然要先笼络临江仙院的人。譬如拉拢可以在膳食之中帮助他做手脚,令他稳固病弱之名,能够长久留在魏家的女厨。
她想通了这一关窍之后,立马起身把锅里还剩的药渣全部用纱布裹了揣入怀中,将剩余的米粥端回自己的柴屋,悄悄处置掉。
第四章 装病讨心疼
慈安堂里,老太君正襟危坐于胡床,手握着紫檀木盘螭龙首杖,须发虽银,但精神矍铄,眸光清明。
此际她神色平和,静候着魏赦的到来。
今日老太君这里只有几个儿孙在,包含魏修吾、魏宜然与魏飒然,三人序齿排班地伺候于老太君膝下。
魏赦踏入门槛,绕过一扇蜀制缂丝喜鹊团窠花鸟纹屏风徐徐而至。
魏宜然今日盛装打扮过,一袭石榴红缠枝海棠花百褶如意月裙,外罩浅藕对襟水纹云锦长袄,鬓簪点翠镶石松鼠葡萄双喜纹头花,点翠随着这回眸一瞥轻摇晃动,灵俏富丽,银盆般的娇俏脸蛋更添可人。
在瞥见魏赦之后,魏宜然最先叫道「哥哥」,声音甜甜的,有着少女的娇憨纯真。
老太君蓦然握杖垂目,看向此际位于下首的孙女。
魏修吾与魏飒然也随之开口,齐齐地唤了一声「大哥」。
魏赦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走到了近前,神色温和,不见半分旧日睥睨轻狂的陈迹,俯身撩裳下拜,「孙儿叩见祖母来迟,祖母见谅。」
「我就不喜人跪我,怎么在外几年,倒把这臭毛病染上了。」老太君略含责怪的意思,目光抬了下看向金珠。
金珠立刻会意,为魏赦搬了把梨木太师椅。
魏赦看起来面庞微红,精神不济,像是方才来得急走得过快所致,额头、鼻翼连同两侧白皙的面庞上染上了微微薄汗,金珠于是又递了一条汗巾子。
魏赦接来擦汗,动作温吞,有气无力似的。
老太君一见,心中颇多思量。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赦秉性,养过他几年的老太君是知晓的,何谓羊窝里出狼崽子,她早有领教,因此多存了心眼。
她一向觉得魏新亭偏心过分,却也不大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把戏,如果此番是装病,他招了倒好,连同她这个祖母一并蒙在鼓里,她就不那么欢喜了。
魏赦垂目说道:「孙儿早些年因不知事,与父叛逆,做出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多亏祖母从中调和,不至于反目成仇。如今孙儿回来,事事都要小心一些,防备着再出差错,如此既是避免了与父亲起争端,更是免了祖母再为我们父子费心劳神。」
老太君拄杖一笑,「你这滑头还心疼起你祖母了?祖母身体健朗,倒是你,这几年不归家,淮阳数度找不见人,如今回来又得了一身热症,到底严不严重?祖母早把白神医请到家里来了,一会儿让他给你看诊。」她侧目对金珠吩咐,「去,把人请来,就在屋里候着,用完饭便让他为赦儿看诊。」
金珠应诺,为老太君把茶沏好便走了出去。
人去了,魏宜然便起身凑到魏赦这边来,飞舞的绯色罗裙令她看上去犹如蛱蝶般,两条柔嫩如笋的胳膊抓住了魏赦的臂膀,神采奕奕,带着一丝羞涩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怕是早就忘了!」
魏赦垂眼,魏宜然的两条臂膀就压在自己的右侧大臂之上,一股浓郁的苏合香从她的绣囊和发丝间传入他的鼻中,呛得很。
他自然记得,这是继母孟氏的独女,魏宜然。
离家太久,他都快忘了这个所谓的亲妹子从小便黏他,鬼主意多,心思更是活络,孟氏比之尚有不及之处。
魏赦被魏新亭所不喜,为孟氏所不容,因此私心中其实对魏宜然没有半分好感,她的黏人在他看来更有一种类同施舍的讨嫌。
这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妹子,在他第一次被魏新亭打出门庭的时候,才不过九岁而已,于他而言面貌已是模糊,不单她,包括此际仍跪坐在老太君膝下偷摸着尝盘里樱桃蜜饯的魏飒然,他一概记得不大清楚了。
十八岁离家,魏赦中间回来过三四回,见到魏宜然次数不多,不知从几时起,她长成了娉娉婷婷、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只是规矩却没学好,纵然是亲哥,如此攀着凑近也不合适。
他心中沉郁,面露春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臂膀,摸了一把魏宜然的发髻,装模作样地感慨,「记得记得,就在我被爹赶走的前一年,你还因为尿床闹得府内周知。」
魏宜然面色僵住,哪想到魏赦竟这么驳她的颜面,一时咬住了嘴唇,「哥哥!」
咬着樱桃蜜饯的魏飒然教那甜水一口呛住了,喷笑出声。
魏宜然觉得她那笑多多少少在刺着自己,于是横眉竖目地瞪了回去,一副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的样子。
魏修吾见状挺胸回礼,护崽儿似的与魏宜然瞋目而对。
魏宜然的嘴唇咬得更疼了,水眸沁出了薄薄一层湿润来。
一直以来,二房的几个都看她不顺眼,魏潇然嫁出去以前,他们三个就常合伙刁难她一个。她是长房嫡女,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是若动起手来,终究还是要吃点小亏。
她不甘心地看向魏赦,眸光宛如丛林中受惊的小鹿,充满可怜和祈求。
魏赦犹如不见,把汗巾子递还给了一旁的随侍女婢。
老太君把这一切都瞧在眼底,只不说话。
魏宜然因为孟氏的横行,娇生惯养长大,衣饰最是华丽,但狼子野心不可填。她已是长房的大小姐,无人敢怠慢,但见着高氏为魏飒然置办什么头花首饰,一样是贪心不足。
老太君就曾在赏花时无意间亲眼看见两姊妹为了一支金钗动手,对其中情况自是了解。
当时是魏宜然先出的手,魏飒然气得抓花了她的脸,但自己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魏宜然年长几岁,一把将魏飒然推入十月的冷水里头,如不是门房王白门家的眼疾手快,她即便不死也要在河里折腾出病来。
因为魏飒然被救上来及时,可以说没吃什么大亏,孟氏就拿了这茬,扯着被抓花脸蛋的魏宜然来慈安堂告状。
彼时魏宜然小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红印子,是魏飒然的小手抓的,大夫瞧过了说不会留疤,但孟氏不依不饶,让老太君主持公道。
老太君却没依着孟氏之言讨伐二房,而是将魏宜然拉到近前,也不管孟氏一个劲数落编排魏飒然的不是,只慈爱地摸了摸她贴了药膏,晶莹玉琢的雪白小脸,问道:「宜然,祖母问你,你的脸是不是飒然抓伤的?」
魏宜然立马点头,眼睛里聚起了水雾,哀哀地唤了几声「祖母」。
老太君不动,再问,语气更柔婉了,「那么,飒然为何要同你动手?」
魏宜然只顾流着泪,面不改色地扯谎,「她觉得我的钗好看,可是钗是母亲给的,我不想让……飒然顾着抢,就抓了我的脸……」一面说一面抽噎,楚楚可怜。
彼时魏宜然不过十一岁,老太君以为她是受了孟氏蛊惑,被撺掇了才如此说,于是耐着性子和善地道:「那么,是谁先动的手呢?」
魏宜然当即一把扯过身旁与她一般年岁的女婢鹤翎的手,哭泣说道:「是飒然,她要推我,丫头婆子们都瞧见了!祖母,你要为我做主,我真怕自己的脸被抓花了,都不敢照镜子……飒然也许不是故意的,但我的头钗真的不能让,那原是外祖母给我母亲的……」
当时话已说到那个分上,老太君真是不能再装作温和下去了。
她虽留着一线,没明着拆穿孟氏母女的把戏,但此后对两人心里总有几分防备。
孟氏心如蛇蝎,永远不知餍足,老太君以为如她的愿让魏赦离开魏家,她也该收敛了,但魏赦才离去没多久,她立刻又纵容女儿和临江仙院的人收拾二房。
魏飒然是直爽性子,从不来告她们的黑状,有什么也都自己一拳一脚地还回去,老太君反倒因此耳朵里灌了不少有关魏飒然的坏话。
孟氏母女手段高,伎俩也更进一层,修炼得炉火纯青,红白脸对唱倒是乐此不疲,魏宜然许是因此才会对魏赦如此依赖及亲近,愣是没让目光如炬的她看出一丝破绽来。
想到这,老太君说道:「这时辰了,用饭吧,稍事休息便让白神医过来为赦儿诊脉。」
一众人都点头应是。
饭桌上,魏赦用得不多。
一气乾坤粥方喝了没多久,被他用内力渐渐催动起来,面庞比方才入门之时还要鲜红。
魏修吾过去常常被父亲耳提面命地告诫,要以大哥为反面教材,将来千万不可学他,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但那时他还太小,又因为父亲的嘱咐,没怎么与这个大哥接触,因此对他了解不深。
今次好不容易见了他,魏修吾饭桌上便一直盯着他不放,看他病容倦倦,神思不属地拨箸子,脸色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白瓷青鲤尾纹的小碗,惊诧道:「大哥,你是不是很难受?」
老太君一怔,也立时放下了碗箸,「赦儿?」
魏赦的脸色越来越红,甚至不用触摸便能感觉到烫。
魏宜然吓了一跳,忙起身拿自己贴身藏着的绣帕浸了凉水,拿给魏赦。
魏赦嫌弃她身上的苏合香庸俗靡艳,皱眉往外扭过脸。
老太君也无心再与一帮孙辈用饭了,道:「立刻请白神医过来!」
金珠当即去请,其他婢女则七手八脚地拥堵而上,将魏赦搀到内堂,里头早已焚上清净的龙涎香。
白神医撩开竹帘,微步如风步入。
老太君守候在魏赦身旁,看着他精神不济地伏在案上,脸红如血,身体燥热不止,乃至脖颈处都如烧红了的烙铁,简直是急火攻心,速催白神医看病。
方才初来时还好,怎么不过待了一会儿便立时发作起来?
白神医应是,「请大公子把臂伸出,令老朽一观。」
魏赦脸色鲜红,佯作胃痛,顺从地把手臂探出。
白神医切脉极快,又一番望闻问。
「如何?」老太君一开口,魏修吾连同两个妹妹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白神医道:「大公子这症状实属罕见,这种热症实为热毒,通常是误吸食了热瘴毒或是瘟疫才会如此……」
此言一出,好奇的三人后退了两个。
魏宜然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俨然如雷劈,又是凄凉又是伤心。
老太君忙问:「这……可如何是好?」
白神医道:「老太君切勿太忧心,魏公子年少力盛,或是心结梗塞难除,郁郁而致,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今养在江宁正是极好的,老朽这就去开散热祛风的方子。其实江宁旺水,一条从碧阳途径江宁涌入东海的春淮河盛产寒鱼,可作食膳,若平日里衣食起居再注意一些,此病靠养也会养得无碍,与瘟疫什么都是不搭边的。」
老太君这才把心揣回腹中,只看向魏赦,又心痛如绞,「赦儿,你这些年在外过得是些什么日子,怎么把自己身子糟践成这样!你就是不愿与你父亲放下,也不必、也不必折腾自己……」
白神医的话老太君深信不疑,听他说到「心结梗塞难除,郁郁而致」,她便想到当初的事。
彼时魏赦的房里突然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妓子,魏新亭抄起家法将他打了出去,他自己又不肯辩解,加上人证俱在,她终是没能保下他来。
事后她无数次回想,那时赦儿虽然不肖,却没荒唐到那地步,仔细想想着实可疑。没什么是那孟氏做不出的,对飒然她都能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何况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赦儿?
她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由着魏赦出了家门,让他这几年流离在外,吃了太多的苦头!
魏赦出门时,脸色依旧红如烙铁。
眉双见他出来,递上了一身披风。
老太君屋中憋闷,出来透了口气,魏赦胸中的滞闷之感便消失了大半。
热症是假,但发作起来的症状却是真的。他算到白神医诊过脉后会说那么一番话,如此一来老太君自然会舍不得他,更要将他留在江宁。
魏赦慢慢地系上披风,眸光沉静幽深,走了数步,脸上的红晕泰半消散,恢复得如璧如圭。
他虽利用了祖母,但别无他法,他只有这一个选择。
回临江仙院,魏赦路过了那方看上去很是不成规模的窄窄窝棚,想到方才经过此处时,眉双曾说这是竺氏与她的儿子暂住之处。
他停了脚步,于原地顿了片刻,等到眉双跟上,他回眸一笑,掏出袖间的几粒碎银交到眉双手里,「替我买些东西回来。」
窝棚搭建得并不规整,在魏家犹如琼楼贝阙的楼宇间更显寒酸,像是凤凰巢里窝了一枚喜鹊蛋般格格不入。
阿宣俨然忘了白日里受到的种种惊吓,在窝棚外匍匐于地,圆嫩的小肥屁股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
暮色降临,残阳如血,余晖撒下,为这犹在世外般的窝棚添了几分静谧和祥和。
魏赦凑近,漫不经心地低头看向趴在地上的阿宣。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夹着一根细长的草叶子,正在捅着一块块垒得足有他鼻梁高的蚂蚁窝。
这倒是每个小男孩都爱干的事,魏赦记得自己从小就对这种玩物丧志、专门贻误自己的事很热衷。
他看着阿宣肥嫩的小手略显稚拙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一声叹。
阿宣的小耳朵立马捕捉到了,他猛一回头,只见一片淡紫色云英花和嫩黄色婆婆丁中,风姿亭亭地立着一个男子。
夕阳镀在他的身上,为他的雪衣染上一道轻红、一道橘黄,别是风流俊俏,温文尔雅。
阿宣还记得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他做过什么,心有余悸,吓得立马就撒了手。
狗尾巴草掉在了地上,蚂蚁窝的黑甲军亦随之立时四散。
他站了起来,一双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充满防备和忌恨,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魏赦刚要往前一步,阿宣就冲上来不让他前进,推着他的大腿。
他停住了,从身后掏出两串阿宣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红艳艳,圆滚滚,一串串,大红的鲜艳果子外裹着一层晶莹的厚厚糖霜,单是看着便有一股入口即化之感。
阿宣定住了,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两串令他开始不自觉垂涎的糖葫芦上。
「吃过吗?」魏赦的口吻温柔和煦,桃花眼微微眯起,透出促狭的意味。
阿宣摇了摇头,十分抗拒这个陌生公子的亲近,但糖霜的模样和香味又诱人得让他舍不得把眼睛挪开。
他绞着小手指,神色颇是为难,迟疑片刻后仰目看向魏赦,「好吃吗?」
魏赦微笑,「那要吃了才知道。给。」
阿宣终于不再为难,擦了把满是泥巴和草木灰屑的小手,从魏赦的手里接过了糖葫芦,犹犹豫豫地不敢立即下口。
魏赦这一生还没有骗过小朋友,弯腰下来摸了摸阿宣的后脑杓,循循善诱道:「尝吧,我听说没有小孩能拒绝这种东西。」
阿宣在魏赦的怂恿下,终于伸出小舌头充满试探性地在糖葫芦上舔了一口,立马有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上化开,带着他从未见识过的甘甜,和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果香,沁满口中。
如此美味,他忍不住含了一整颗山楂果子进去。
阿宣吃得开心,魏赦在一旁看着,等阿宣小心翼翼地吃完一颗山楂,吧唧嘬着蘸了糖水的手指头时,他才问道:「我可以进你的小棚子里看看吗?」
窝棚外有着一排矮矮的篱笆,芦花鸡如果想,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过。篱笆内有一口古井,古井上青苔斑斑,底下齐整地生着一排薜荔。
这口老古董居然还在用。魏赦心里想。
窝棚是由柴房改造,原来临江仙院有个门房就是宿在这里,后来他因为魏赦被逐出家门而一并被遣退不用,此后这里就荒废了下来,如今让人收拾收拾,便匀给竺兰和她的儿子住。
魏赦从前没有打听人隐私的嗜好,可竺兰不知怎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说实在的,他至今还不大相信竺兰所称她只是因为他与她的亡夫面貌酷似而抱错了人,但即便那时他对她勾引自己的手段嗤之以鼻,心中却没有感到特别的愤怒。
阿宣方才没能扛住美食的诱惑,这时却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以,娘亲说不可以。我们的家,陌生人是不能进去的。」
魏赦颇感惊讶,没想到蒜苗高低的娃娃竟能有如此觉悟,果然是个聪颖可人的孩子。
「不进就不进。」他说道。
阿宣舔着魏赦给的糖葫芦,疑惑地望着他,「我娘亲说,你是魏公子。」
「魏公子怎么了?」
阿宣继续道:「魏公子是这里的主人,娘亲说了,魏公子家很大的。」
魏赦没有回话,半晌,他垂下目光,半是微笑地抬起手捻了下阿宣头顶上朝天的右边小发髻。
阿宣以为自己说对了,眉开眼笑。
魏赦的眸忽又落到那口古井上,古井边放着一只足有小娃娃高的水桶,他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阿宣还舔着糖葫芦,「这是娘亲打水用的。」
魏赦道:「你娘亲?」
他想起今日见过的竺兰,一身素衣,细嫩如春月里弱不胜风的柳芽儿,充满了江南女子的柔软情调,身材窈窕,骨骼纤细,素淡的容颜不事铅华,偏圆的厚唇带着自然的粉色,柳叶眉细长,还有一双充满了温柔、顺从,彷佛永远不会与人发脾气而露出一丝愤怒之色的美丽杏眸。
她那么一副身板,竟能从这么深的井中打出这么大的一桶水?
阿宣自豪地摸了摸鼻子,「对啊,我会帮我娘亲的!我力气可大了,人家说读书人抓不住一只鸡,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能哦!」
「抓鸡做什么?」魏赦无心地问。
「抓了给娘亲杀,娘亲的手艺可好了。」
魏赦「哦」了一声,这小孩絮絮叨叨起来,说的尽是他根本不愿听下去的废话。
末了,他想起自己的目的,等阿宣似有所觉地停下来,微笑了下,矮身下来,几乎与阿宣平视,「我问你,你见过你爹没有?」
阿宣一愣,攥着糖葫芦的手立马松了下来,好吃得令他垂涎的红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就在魏赦心中犯疑之际,阿宣摇了摇头,「没有,娘亲说过,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宣还没有见过他,他就走了,但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魏赦蹙了眉,「那么,你爹可曾留下什么遗物?」话甫出口,他便自知失言,又很快想到这四岁小儿听不懂「遗物」二字,于是改换如春日般的笑容,「我是说,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字画、他的画像……」
阿宣摇了摇头,似乎听不太懂。
魏赦出了口气,站起了身。
天暗了下来,竺兰在小厨房忙到星斗满天,好不容易与苏绣衣各自散去,苏绣衣直接回了罩房,她则回到与儿子共同落脚的窝棚。
眼见水井旁的大水桶不见了,竺兰惊讶不已,沿着篱笆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
最后她推开大门,只见里头亮亮地燃着一盏煤油灯,桔红的灯光烤着阿宣幼嫩的小脸,他正用瓢往脚盆里专注地舀水。
发现他的身后就放着那只她一直在找的大水桶,竺兰吃了一惊,「阿宣,这是谁打的水?」当然不可能是只到她大腿的矮墩儿子打上来的。
阿宣从小板凳上爬起来,拿着瓢说:「魏公子打的。」
竺兰太阳穴一跳,「哪个魏公子?」
阿宣摸了摸后脑杓,觉得娘亲好奇怪,突然变笨了,像是失忆了一样,于是他不得不提醒她,「就是今天抓走阿宣的魏公子呀!」
竺兰的心怦怦乱跳起来,视线一扫,见陈旧的烛台上规整地摆放着一只瓷盘,瓷盘里盛着两支没有吃完的糖葫芦。
想到他今日拿阿宣来威胁自己的话,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愤慨又感到害怕。
这一夜,魏赦几乎把临江仙院的主院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当初孟润梨留下来的任何遗物。
孟润梨当年所用的绣榻等物让魏新亭拿去烧了,据说是让带去地底与伊人同眠,而其余字画等物也随之一应焚毁,至于朝廷赏下来的金银玉器等名贵物件,后来都让孟氏拿走了。
魏赦于是不再翻找,痛快地于净室冲了一个凉水澡,把一身热汗洗刷干净,发烫的火症也消解下来。
他和衣躺上床榻,睁眼无眠。
就连祖母都曾说过,在他出生以前,他父母之间也算是恩爱,魏新亭几乎从没有过纳妾的念头,而他一生下来,魏新亭对母亲便冷淡了下来。他明白,初生的小孩就算再顽皮,也不会因此而不得魏新亭的喜爱,一定是另有原因。
这几年他没停止过思考是什么原因,但不论如何,他至始至终都不愿怀疑母亲。
魏赦烦闷地拉上了锦衾,铺盖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兰香。
他蓦然想到那个初来不知怎的竟有些撩动他的心,令他隐隐不安的竺兰,和自己从前亲手培育、极为喜爱的天竺兰一样,都携着一种淡淡的兰草馨香。
这一夜他心思几度起伏,最后于不知什么时辰才昏昏然睡去。
另一头,竺兰也心思几转不定,脑中全是亡夫和魏赦那张乍看上去没有半点区别的脸。
夫君是在她生活很困难的时候出现的,他那时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做生意被同伴骗去了全部钱财,流落到春淮河畔的小村子里。
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本来对人生已没有什么指望了,谁知道竟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
他出现在漠河村的那日引起了看杀卫玠般的轰动,那副美好的皮囊,无论走到哪儿都会万人瞩目。
他们相识很短,草率成婚,很多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没有过来送上祝福。但在她看来,夫妇恩爱,夫君宠着自己,两个人就算清贫些,但只要俯仰无愧、粥饭足食,她一点都不感觉到苦。
往昔竺兰靠着在春淮河上撑船过活,虽当了几年的船娘,却不会水。幸运的是,她的轻舟穿梭风波之间数年,竟没出过任何风险。
夫君怜惜她、担忧她,自己顶替了她的活儿,白日里起早到河上撑篙。
她退下来之后改学了厨艺,因本就手艺精湛,那段时间勤学苦练,到镇上为人帮厨,得名师指点,更是突飞猛进。
没想到好景不长,一场大水,不但整个漠河村遭难,她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病弱母亲的性命,被浪卷入了大河里,尸骨无存。
那是她这一生最痛、最无法接受的事。
夫君离去之后数月里,竺兰差点被打垮,房屋没了,家中的积蓄一夕之间荡然无存,若不是有侥幸活下来的母亲需要照顾,她甚至想投河自尽。
好在,照顾了母亲两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在竺兰最困顿无助的时候,为她带来了生命的希望和曙光,从此她再没有轻生的念头,她要把她和夫君的孩子生下来。
阿宣是在夫君离世后第二年出生的,活泼健康,但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加上母亲重病在床,竺兰不得已还没出月子,便到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元气的镇上谋活计。
吃了几年的苦头,母亲却仍处于自责、后悔和负疚之中,没能放过自己,终于还是没挺过去。
竺兰为母亲戴孝一年,直至今年,她终于决定到天下名城,拥有遍地金银、遍地富商和显贵的江宁谋生。
她不但要在这里立住脚,而且要为儿子搏一个前程!
可是竺兰没想到这件事竟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进入魏府没有几日,便让她撞上了魏赦。
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魏大公子虽然荒唐透顶,但只要她步步谨慎,作为一个厨娘,伺候不到近前也就不会惹上什么官司,谁知、谁知……
他送糖葫芦给阿宣,实为诱惑,又拎起合她们母子之力也难拎动的水桶,实为敲打。
他就是要把她掐在手里,令她像只蚂蚁一样不能动弹。
若只有她一人也就罢了,可是还有阿宣,这是万万不行的。
她定定神,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与魏赦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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