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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流光《将军解甲归甜》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12-15 11:15
标题: 流光《将军解甲归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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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将军解甲归甜》
作者:流光
系列:蓝海E98101-E981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16日

【内容简介】

我一生杀人无数,从不信神鬼之说,
唯有你,让我祈求有来生……

蓝海E98101 《将军解甲归甜》上
「我夫君洛桦,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乃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你这獐头鼠目的盗匪,只怕到头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土匪进村、四邻冷眼旁观的那一刻,傅昭想,她或许又要死了……
上一世,她尚未嫁给大将军洛桦,就在他征战边关时死在安国侯府,
这一世,她依然是个小农女,可他们相遇时他是被逐出侯府的落魄乞丐,
被她捡回家做了赘婿,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他总有法子讨她开心,
文能碾压秀才表哥,武能吊打恶霸堂兄,还能带着她上树下河谈情说爱,
他给她的安全感与呵护宠爱都是无与伦比的,
傅家有他做顶梁柱,她以为这辈子应该会不一样了吧,
他们或许可以平安一世白头到老?
可她没想到天灾连连,爆发饥荒,他为了弄来粮食而离家,
更没想到堂兄为了报复勾结土匪,还想把她献给匪首……

蓝海E98102 《将军解甲归甜》下
相公洛桦重获圣宠,傅昭也有幸成为定国公夫人的义女,偏偏害他们的人无处不在,
她出门赴宴不慎中计,遭人诬赖与洛桦的政敌有私情,
幸亏她反应够机警,那搞事的才女情敌计划失败露出马脚,好名声直接臭掉,
而最难防的莫过于自家人,她表哥被人当枪使参了洛桦一本,
听闻他受圣上责骂,她勇敢进宫跪在大雨中为夫求情,
而这一切祸事,正是安国侯府那群恶亲戚在幕后使坏,
殊不知洛桦憋着大招呢,将他们的阴谋捅到皇上面前,
侯府被抄,害他们的人一个不留!
糟心亲戚没了,待她肚子顺利卸货,他扶持的康王上位,想必就有好日子过……




  第一章 傅家招娣不受宠

  傅昭恍惚觉得自己紧紧被卡在什么地方,直挺挺悬空着,动弹不得。

  她努力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阴暗的死气沉沉,暗红的苔藓遍布四壁,滑腻腻湿漉漉,空气中泛着潮湿腐烂的味道,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这是……井?

  狭小的间隙,憋闷得喘不上气,胸口炸裂般的疼,她尽量仰起头,似一条离了水的鱼,嘴巴徒劳地、不停地一张一合。

  微弱的光芒照下来,井口很远,看上去只有杯盏那么大,幽闭的空间、未知的恐惧,一阵眩晕袭上来,傅昭几乎昏厥过去。

  感觉外头似乎有人在说话,傅昭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救命!」

  如此嘶哑暗沉,就像木贼草狠狠地擦过木器的声音,傅昭不由一怔,这是自己的声音?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石头刺啦啦的滑动声,头上的光芒一点一滴消失了,无边的黑暗潮水般涌了过来,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如果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扼住她的喉咙,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求生的欲望促使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

  回应她的,是闷闷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傅昭再也发不出声音。

  真静啊,这令人绝望的死寂!还是省些力气吧,她想,起码还能多活一会儿。

  饿,好饿……头无力地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之中,意识渐渐模糊,什么仇什么怨都忘了,唯有腹中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肚子里好像有把烧红的烙铁,疼得她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

  这是梦,等梦醒了就能吃好吃的了!白面馒头、羊肉饺子、蟹黄小笼包、野菜大馄饨……

  赶明儿无论如何也要叫娘包顿饺子吃,要豆角馅儿的,多放肉!她如是想着,眼皮越发沉重。

  黑暗之中,眼前似乎出现光一样的门,傅昭瞬间身子轻盈无比,手脚没了束缚,倏地飞起来,一下子被人抱在怀中,有泪水混着血水滴在她的脸上。

  「我回来了,你醒醒,睁眼看看我……」

  是谁?他的脸掩映在光芒中,看不清楚,但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啊,冷冽之中散发着甜味,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近他。

  蓦地,几欲将人烤化的热浪扑面而来,烈焰腾空而起,火海将天边映成一片血红。

  他提着斩马刀,立于万千尸骨之上,墨色长发被风撩得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猩红的眸子,冷电般的眼神,如同地狱归来的厉鬼!

  「阿昭,我替你报仇了……高兴吗?」他抱着一具腐烂腥臭的尸体,眼中满是温柔爱意,轻柔抚摩着,蓦地爆发出一阵似哭非笑的声音,「阿昭……阿昭……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他一跃而起跳入火海,霎时,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他高?的身影。

  「不——」傅昭揪着胸口,疼得佝偻起身子。

  这是梦,快醒来!醒来!

  傅昭霍然睁开眼睛,脑海中彷佛有一道极亮的光闪过。

  「于我,你是黑暗中的一抹亮光,就改名为『昭』吧。」

  这是谁在说话?黑暗之中,傅昭浑身僵硬,茫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谁,你到底是谁?

  建平七年,清明。

  五更时分的风扫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村落中鸡鸣声声,起早的人家已升起炊烟,飘飘摇摇散入空中,闲适又逍遥。

  这是获鹿县东南的一个村庄,虽叫做「十家庄」,但早已超过百户,人丁兴旺,加之良田沃土,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且村人与外界来往甚少,俨然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就连去年闹得伏尸百万的靖王谋反一案,这里也没受到丝毫波及,一众村民仍旧是该干么干么,毕竟,与谁做皇帝相比,老百姓更关心的是下顿吃什么,有没有吃的!

  天色还没大亮,傅昭就悄悄起了身,摸摸枕边,仍旧是湿了一大片,自己又在梦中哭了……

  傅昭长叹口气,简直邪门,自从去年冬天,总是反覆作这个梦,且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

  难道自己已到思春的年纪,所以才会梦到男人?一阵恶寒,傅昭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一地。

  炕东头传来二姊轻微的鼾声,看着她如山峦般起伏的身躯,傅昭极其羡慕——自己十四,二姊十五,不过小一岁,怎么就差得十万八千里?

  傅昭低头瞅瞅自己一马平川的小身板,自嘲一笑,轻手轻脚穿好衣服下了炕,藉着朦胧天光摸进了灶火房。

  饶是傅家是村里的富户,也舍不得在天色将明时用油灯。

  傅昭生火熬上了小米粥,此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她赶紧挎着篮子去村东头王家买油饼——王家每日只炸四五斤,去晚就没了。

  凉飕飕的风带着雨腥,吹走了她最后一点梦魇的恐惧,傅昭顿时轻松不少。

  今儿个是清明,要和奶奶、大伯家一起去给爷爷上坟,娘昨夜说了,早饭要提前吃,省得那帮人又来蹭饭。

  吃什么好呢,当然是香喷喷的油饼啦!

  傅昭默默吞了下口水,小米粥配油饼,再来一碟腌大萝卜,细细切成丝,淋上麻油,简直不要太好吃。

  眼瞅着拐个弯儿就是村东头,傅昭却慢下脚步,巷子口吴嫂子家养着条黑狗,凶得很,见着她不是扑就是叫,每次都快把她魂儿吓丢了。

  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观察吴嫂子家的动静,生怕那狗叫唤,冷不丁脚下踩到什么,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

  狗叫声顿起,夹杂着吴嫂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傅昭大呼倒霉,哼哼唧唧爬起来,揉揉膝盖,扭头看过去,只见街边靠墙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乞丐,堪比杂草的乱发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脸,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他不似一般乞丐蜷缩在一角,反而大剌剌地伸着腿,偏他腿又生得长,把不宽的巷子挡了个严实。

  傅昭摔得生疼,本一肚子火,但想想是自己没看路,怨不得人家,自己踩到了人家,该道歉才是。

  她半蹲在那人面前,小心翼翼说:「对不住,很疼吧?」

  竟有人担心踩痛了乞丐?或许太出乎意料,那人愣了下,抬头望去。

  眼前的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端正的鹅蛋脸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一双杏眼水灵灵地很有生气,见他看来,粲然一笑,那副极其开心的样子,莫名让他轻松几分,嘴角也跟着向上翘起,却又觉得不对,旋而拉下嘴角,复又低头假寐。

  然与之对视的这一瞬,傅昭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没有散去,已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与梦中人锐利的眼神何其相似!但那毕竟是玄之又玄的事,她不好意思细问,呢喃半晌,捡起篮子一转身跑了。

  那人矍然睁目,盯着傅昭的背影阴冷一笑,这笑容吓得对面的黑狗打了个激灵,呜呜叫着夹起尾巴躲进窝里。

  不多时傅昭就回来了,蹲在那人面前,从篮子里掏出个油饼,想了想,撕了一半又放回去,将另一半递给他。

  与刚才不同,那人眼中一片呆滞,丁点光彩全无,那一瞬间彷佛是傅昭的错觉,他木木地接过油饼,道了声谢。

  傅昭没来由的一阵情绪,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烦躁,她犹犹豫豫刚要问话,却听有人喊她。

  「招娣,死哪里去了?」傅二姊叉着腰,从巷子那头走来喊她,「你瞅瞅这日头,买个油饼要买到晌午吗?」

  她看到傅昭面前的乞丐,嫌弃地撇撇嘴,后退几步,没好气地喊妹子赶紧回家。

  「都说了不要叫我招娣!」傅昭皱着眉头说,「我已经改名叫傅昭,傅昭——不许再叫错。」

  傅二姊翻了个白眼,讥笑道:「说,是不是杜风那小子给你起的?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告诉你,大舅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少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没的丢人!」

  「和他没关系,我自己想出来的。」

  「放屁,就你?大字不识的乡下土妞也会给自己起名?哼,想骗我你还差得远呢!」

  傅昭不理她,挎着篮子快步往家走。

  傅二姊一把握住篮子提手,掀开上面的屉布,看着少了半个的油饼,脸色立刻变了,揪着妹妹耳朵吼道:「好你个傅招娣,又背着我偷吃!」

  傅昭尖叫一声,和姊姊扭扭打打一路走远了。

  那人看着她二人的背影,一扬胳膊,将手中半个油饼扔得远远的——真当自己是乞丐吗?

  临近傅家,傅二姊眼尖,隔得老远便看到自家大门敞开着,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人吵闹。

  她拉着妹妹躲到墙根下,凝神听了一会儿,恨恨道:「果然是老虔婆提前到了。」

  傅昭知道,二姊说的是自家亲奶奶。

  傅奶奶人生信条只有一个:生儿子!

  傅家祖祖辈辈都是单传,到她这里连生两个儿子——傅大伯和傅昭她爹,这下可扬眉吐气了,自此傅奶奶的头在傅家就没低下过,一辈子将婆婆和丈夫压得死死的。

  她不仅自己要生儿子,也要儿媳妇生儿子,「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么?」

  傅大伯命好,娶了能生的傅大娘——仨儿子,傅大娘就成了傅奶奶的香饽饽,在傅家是有求必应。

  倒霉的傅昭她爹,娶了不能生的杜氏——仨闺女,二儿媳就成了傅奶奶的眼中钉,横挑鼻子竖挑眼。

  但杜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非但模样长得好,柳眉杏眼身材窈窕不似粗笨农妇,而且人精明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

  傅老爹是个温吞老实的性子,只知道吭哧吭哧闷头干活,自从娶了泼辣的杜氏就从听娘的变成听媳妇的,农忙的时候伺候那二十亩地,农闲的时候外出找活儿干——他的木匠活很拿得出手。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几年就将自家过成了十家庄数得着的富户,自然也成了傅奶奶眼中待宰的肥羊——很简单,老二家没儿子,那些家当与其给赔钱货糟蹋了,还不如留给自己孙子。

  因此,傅奶奶几次三番提出过继——从老大家挑个儿子承继老二家的香火。

  奈何杜氏不答应,傅老爹听媳妇的,任凭傅奶奶怎么说就是不点头。

  傅奶奶便隔三差五地过来闹一闹,搅得老二家鸡犬不宁,吃饱喝足拿够了才哭哭啼啼地走人,彷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

  清明要给爷爷上坟,傅昭知道,奶奶绝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定会在坟头上哭诉一番,却不想她提前来自家闹腾。

  听动静,不止她一个,还有几个苍老的声音。

  其中,傅奶奶的乾嚎声尤为刺耳,「老头子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二,我不能让儿子绝后,若是老二家的不答应过继,我就一头碰死在他家门口!」

  老人家又要寻死?傅二姊无语望天,傅昭沉默看地。

  一哭二闹三上吊,作为傅奶奶的经典曲目,这套子已在自家上演过无数次:先哭诉儿子儿媳不孝,再撒泼耍横,接下来便是寻死觅活。

  傅二姊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赶紧碰死她算了——她现在死,我马上就去庙里烧炷高香,感谢老天爷收走这个祸害。」

  傅昭却着了急,「不能死,若是奶奶在咱家出事,爹娘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傻啊你?她才舍不得死呢,那老虔婆……」

  猝然间「咚」一声闷响,硬生生截断了傅二姊的话头,不待姊妹二人反应过来,便听屋里有人尖叫——

  「死人啦——」

  乍听闹出人命,傅昭打了个寒战,想也没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只见东屋已乱成一团。

  傅奶奶躺在炕上,额头一片血渍,不住地哼哼,而傅老爹跪在炕前,哽咽着嗓子一个劲儿唤娘。

  炕头坐着邻居秦老太,边拿着手巾给傅奶奶擦伤口,边数落傅老爹,「这时候后悔有个屁用?早应了你娘何来这事……你傻愣着看我干么?还不赶紧请郎中去!」

  傅老爹抹一把眼泪,忙不迭应声出去,临走时嘱咐杜氏,「伺候好娘,千万别再和她顶嘴,只瞧着我吧。」

  杜氏脸色又青又黄,显见吓得不轻,她压根儿没想到婆婆这次竟然来真的,但凡有个三长两短,逼死婆婆的恶媳妇帽子必会严严实实扣在她脑袋上,她以后可怎么做人?

  强压下心头的恐慌,杜氏扭脸看见傅昭,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招手让她过来,「拿五十文钱,去割两斤猪肉,要肥点的。」

  傅昭捏着钱,迟疑道:「娘,猪肉三十文一斤,还差十文呢。」

  「蠢货,你二姊能五十文买两斤,你就不行?少废话,快去!」

  「娘,买肉做什么?」

  杜氏冷笑一声,「自然是堵上那起子小人的嘴——你二姊呢,她嘴皮子俐落,叫她过来给我搭个腔。」

  傅昭闷闷应了声,走出门来喊二姊,却见墙角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二姊的身影。

  这人准是看情形不对躲了,有好事冲在第一个,见祸事溜得比谁都快!傅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屋里鸡飞狗跳的,不是和二姊闹腾的时候,只能默默忍下,气呼呼地出了门。

  几家铺子都集中在村东头,免不了又从吴嫂子家门前过,此次还好,黑狗拴在院子里,这畜生只能原地绕圈,看着她白叫唤。

  傅昭轻吁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巷子口——那乞丐没在。

  脚下一滞,不知怎的,几许淡淡的哀愁和怅惘渐渐袭上来,心头一阵酸热,傅昭揉揉眼睛,深吸口气,甩开脚丫子跑了过去。

  等她挎着篮子再经过此地的时候,吴嫂子正倚着大门嗑瓜子看街景,一眼瞥见篮子里的肉,不无艳羡道:「三妹子,又去买肉?啧啧,不年不节的,便是财主家也不似你们顿顿白面馒头炖大肉。」

  「嫂子真会说笑,我家偶尔买点肉你到处宣扬,吃窝头时你咋看不见?再说也不是我们吃——我奶和大伯一家子来了,这肉是给他们买的。」

  傅昭着实怕她家的狗,不想和她多说,脚步匆匆,转眼走出去老远。

  吴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盯着傅昭的背影恨恨道:「不就有几个臭钱,神气什么?早晚家当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看你哭去吧!」说罢犹自不平,索性将狗链子解开,竟是放狗去咬人。

  狗叫声越来越近,傅昭回身一看,那黑狗离她不过几步之遥,龇着森森白牙,不住低沉吼叫,作势欲扑。

  傅昭当即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已然木了半边,僵立原地连跑也忘了,岂知她直勾勾的眼神更让黑狗暴躁,那畜生一跃而起,眼见扑将过来,却在落地时陡然一拧,向旁跳开,似乎在躲避什么。

  「咻」一声,一枚小石子正中其首,黑狗吃痛,十分委屈地哼哼几声,夹着尾巴再次落荒而逃。

  横行村里的大黑狗也有吃瘪的时候,傅昭忍不住笑出声,她四下里看看,并无人。

  一阵清风过来,云动树摇,杨树叶哗啦啦作响,彷佛有人在欢快地歌唱。

  傅昭向上望去,忽笑道:「我知道是你,下来呀!」

  树上的乞丐不禁一怔,不会吧,自己藏这么隐蔽她都能看见?

  却听她说:「隔老远我就闻见你身上的臭味了。」

  乞丐脚下打滑,差点一跟头摔下来,还好,他见的场面多,这点小小的尴尬当然不足为道,便镇定自若轻巧一跳,恰落在傅昭面前。

  他身量颇高,傅昭只到他的胸口,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黑乎乎的全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叫傅昭,你叫什么?」

  「……洛桦。」

  「谢谢你救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彷佛山涧流水,既清且脆,又好似环佩相碰击发出的声音,闻之令人心悦,洛桦不禁仔细看了看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她眼中是细碎的光芒,揉合了光与雾,带着纯真温暖的笑意。

  她的笑容舒展,清新自然,给洛桦的感觉只有两个字:舒服!

  舒服?自己怎的对一个女孩子评头论足?真真无礼!洛桦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脸倏地发烫,好在面上污垢甚多,红不红的别人也看不出来,然而让他脸红的还在后面。

  傅昭踮起脚尖,撩起他的额前乱发,将他整张脸都暴露出来,端详片刻,叹道:「还是不一样。」

  梦中那人,目光锐利却满含温情,只看一眼心都要融化其中,而他,目光虽一样的锐利,但冷如冰,寒似铁,那深不见底的瞳仁彷佛万丈深渊,叫人见了心惊胆战。

  傅昭暗忖自己怕是魔怔了,不过一个梦而已,自然不能当真,若让娘知道自己想着男人,只怕笤帚疙瘩都要打断。

  她笑嘻嘻跑开,走前不忘说一句,「你就在这里,过会儿我来找你,记着,别走远啊。」

  日上三竿,微风拂面,墙边翠绿的藤蔓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洛桦摸摸额头,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余温,不只是额头,连指尖都有些发麻,酥酥的,一直痒到心里。

  洛桦暗自苦笑,早上还对她极为防备,而现在……他拍拍胸口,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心里一阵空明,又有些迷茫,到底什么滋味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彷佛要驱散浑身的疲倦似地挺了下身子,嘴上对那点念头不以为然,腿脚却很老实地走到墙角,靠着墙根儿坐下,怔怔望着天空发呆。

  第二章 赘婿人选自己挑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太阳敛起光华,在云缝中挣扎着穿行,几只春燕鸣叫着掠过树梢,急匆匆地飞向屋檐下的巢穴,给不甚明媚的春色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傅昭看见娘侧立在大门下,以为是来接自己,刚要喊娘,却见二姊鬼鬼祟祟躲在柴火垛旁偷听。

  心下微动,傅昭难得聪明一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唤了声二姊。

  傅二姊惊得浑身一颤,回头瞪了眼,没好气轻喝,「别出声。」

  傅昭挨着她蹲下,只听门里有人说:「……你要早做打算。」

  再凝神去听,说话的是王婶子。

  「你家老太太把张里正都请来了,瞧这架势,必然是不过继不甘休。她豁出脸面去闹,你是个体面人,不能跟着她没脸,得想个法子应付这一关。」

  「唉,没儿子我能不急?过继也使得,可总得是个好孩子吧,她一心让我过继二侄子,那可是个混混!游手好闲,成天吃酒打架,我除非嫌命长才过继他。反正我不松口,这事就不能成!」

  大伯家三个儿子,大从兄傅文博去年刚过了府试,成了童生,万不可能过继到自家;小从弟狗蛋儿才四岁,是大伯的老来子,宠得眼珠子似的,也不合适;唯一的能过继的就是二从兄傅文渊,偏又是个不成器的,爹娘根本看不上。傅昭心里想着,也替娘发愁怎么做才好。

  「看你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糊涂了!你还真想担上逼死婆婆的名声?不就是想要个承继香火的人嘛,不过继,难道就没别的方法了?」

  「别的……招赘?」

  乍听此言,傅昭犹自懵懂不知,然傅二姊已知晓其中利弊,当即脸色大变。

  傅昭察觉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二姊,招赘有什么不妥?」

  傅二姊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指指里面,意思是过会儿再说。

  傅昭顺从地点点头,但听娘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传来——

  「嫂子说的对,我竟忘了,只要能承继香火,管我招婿还是过继,这回我看那老婆子还能说什么!」

  王婶子又低低说了什么,两人一阵轻笑,渐渐不闻声响,傅昭探头去看,大门口已无人影。

  「赘婿地位低下,没人瞧得起,除非家里穷得养不起儿子的,才会把孩子送到女家做倒插门。」傅二姊一撇嘴冷笑道,「咱家虽然殷实,也只是个庄户人家,又有哪个好儿郎愿意做上门女婿?指不定招来什么歪瓜裂枣,这简直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傅昭心下掂掇一阵,迟疑道:「我曾看到娘偷偷喝符水来着,娘真心想的还是能有个亲儿子,她应只是说说,对付奶奶而已。」

  「你真看到了?」

  「嗯!」

  傅二姊紧咬着牙,死死盯了傅昭一眼,突然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杞人忧天了,也罢,我先回家探探爹娘口风,你等会儿再进去,一前一后分开说,也好有个转圜余地。」

  天阴得更加晦暗,一股带着水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傅昭打了个寒战,这才惊觉自己在原地呆站了许久。

  二姊走了好一阵子,想必已谈好,傅昭从藏身的柴火垛子旁闪出来,款步进了院门,见她娘正在灶房忙活午饭,忙提着篮子上前,「娘,肉买来了。」

  杜氏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细瘦身材,瓜子脸上两道细细的柳叶弯眉,眼睛乌溜溜的,显得十分精明,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因总是耷拉着嘴,看上去有几分丧气。

  她眼皮抬了抬,「切成块焯水,再把粉条泡上。」

  傅昭不住脚跑了一个早上,又累又饿,不由叫苦道:「娘,我早饭还没吃呢。」

  匡!杜氏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冷着脸说:「你娘我也没吃呢,饿一顿死不了——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这话触动了疼处,傅昭眼圈登时红了,眼眶中蓄满泪水,只倔强昂着头沉默着。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重,杜氏缓了缓,「瞧你委屈的,一个两个我都欠你们的。这儿我拾掇,你去堂屋给叔伯大爷们续茶,完事就去屋里歇着,吃饭的时候我叫你……诶,先别走,这肉怎么回事?够秤吗?」

  「五十文就够买这么多,人家少一文都不答应。」

  「蠢货!」杜氏戳着她额头骂道,「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废物!」

  傅昭顿时恼了,「谁让你生我了?又不是我愿意出生的,谁有用你让谁去买啊,天天就知道使唤我!」

  杜氏最恨孩子与她顶嘴,抄起擀面杖就要抡她,傅昭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头撞到爹怀里。

  「别打了,这么多人都在,叫人笑话。」傅老爹把小女儿护在身后,「回头再教训孩子——前头叫你过去商量。」

  杜氏冷笑道:「商量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要过继就过继小侄子,否则就免谈。」

  傅老爹面露难色,期期艾艾说:「不成的,大哥不应。」

  「那你就听你娘的话,休了我另娶拉倒。」

  「这更使不得,离了你我过不下去。」

  杜氏白皙的脸皮一红,睨了他一眼道:「当着孩子的面少胡说……你去,把张里正偷偷叫出来,我有话和他说。」

  傅老爹木讷问道:「怎么叫?」

  杜氏真是没了脾气,不耐烦说:「扯谎都不会,就说张太太来寻他,快去!招娣你过来。」

  她紧拉着小女儿的胳膊,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似是在斟酌什么。

  傅昭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打了个颤,「娘,怎么了?」

  杜氏咬咬牙,口气一转,变得凄苦悲凉,「我和你爹一年到头不敢歇息一天,终日不停劳作,汗珠子摔八瓣儿,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攒下这点家业,本想留给你们姊妹,却不想惹来了红眼精!说给我们养老送终,哼,还不是贪图这份家业。招娣啊,如今咱家是让人当狗欺,还得对人家笑脸相迎。」杜氏越说越气,「我偏不让他们如意,哪怕全糟蹋了,也不给他们留一文钱!」

  傅昭不由心头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说道:「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豁出去闹一场!」杜氏的目光又灰又暗,凑在傅昭耳旁嘀嘀咕咕一番,末了,推她一把,「不许搞砸,否则我打断你的腿,这个家你也不必再待下去。」

  傅昭不敢不从,拎着铁壶,拖着步子来到堂屋,但见其内烟雾缭绕,正中坐着两人,一人是远亲傅老太爷,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瘦的老脸看上去有几分怒气,一人是张里正,四方脸山羊胡,嘴角微抿,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傅奶奶坐在右侧下手,头上缠着的白布隐隐透出血渍,但精神尚好,嗓门洪亮,涕泪俱下说着傅老爹夫妇的不孝,傅大伯和傅大娘一左一右侍立两旁,皆抹着眼泪,很是心疼老娘的孝子模样。

  周围杂七杂八坐着几个邻居,有的低声劝解,有的帮腔声讨,总之没人站在傅老爹立场上说话。

  傅老爹听得面红耳赤,讪讪挪步过来,按杜氏教的悄声和张里正说了几句。

  自家婆娘根本不在家,怎会来找?张里正捋着胡子,斜眼看了傅老爹几眼,心中已了然,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起身踱到屋外。

  傅大娘立即要跟出去,正续水的傅昭手一抖,半碗热茶顺势全泼在她前襟上。

  春装单薄,又是细棉布,热水瞬间渗了进去,烫得傅大娘吱哇乱叫,一蹦三丈高,不问青红皂白,蒲扇似的大手就照傅昭脸上招呼。

  傅昭躲闪不及,「啪」一声,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记耳光,左脸立即肿得老高,耳朵嗡嗡作响,捂着脸傻愣愣呆在原地。

  傅大娘犹不解气,戳指骂道:「瞎了狗眼的浪蹄子,烫你娘呢这是!赶明儿把你卖给张屠户,烫猪毛不够再烫你的毛!」

  她骂得难听,屋里坐的人一阵大笑,傅昭气急,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举起茶壶就砸了过去。

  劈里啪啦,好在茶壶没什么热水,但傅大娘也被砸了晕头转向,身子一仰,不偏不倚倒在傅奶奶身上,几乎将老人家压了个半死。

  傅大伯扶起老婆,扬声喝道:「老大老二,你们娘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动手?」

  两个壮汉一阵风似的从东屋跑出来,撸起袖子就开打,傅昭惊叫着满屋子乱躲。

  原站旁边傻子一样呆看的傅老爹这才醒转过来,赶忙拦住两个侄子,急急说道:「你们当哥的怎么能打妹子?文渊,你先前怎么说的,必会当亲妹子一样看待她们!」

  傅文渊虽混,却见不得家人吃亏,闻言骂了一声,「过继给你我也是我娘的儿子!敢打我娘?我剁了她的手,以后见一次打一次,非让她跪地上喊爷爷。」

  这话不伦不类,傅老爹脸上青红交加,又看一屋子人皆在捂嘴偷笑,个个眼中皆是轻蔑嘲讽,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忽听女儿惨声呼救,只见傅文渊已将女儿摁倒在地,碗口大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女儿头上、身上……

  这场景刺痛了他的眼,霎时,多年来积压的憋屈和怨气汇聚成怒火,如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势不可挡地宣泄出来,傅老爹大吼一声,抄起条凳狠狠砸在傅文渊身上。

  傅文渊抱头滚到一边,傅大伯傅文博齐齐扑上来要和傅老爹干仗,却见傅老爹好像一头发疯的牛,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条凳,扭曲的脸分外可怖,口中哇哇大叫,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老实人发了火,便是神鬼也难躲!

  傅大伯一家露了怯,傅奶奶看傻了眼,屋内顿时没人敢说话,唯有傅老爹令人胆颤的怒吼声充斥于耳。

  「她爹——」随着凄厉尖叫,杜氏从屋门口跑过来,一把抱住傅老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了?她爹,你醒醒,别吓我。」

  傅老爹眼神呆滞,慢慢平静下来,忽一激灵,「招娣,招娣呢?」

  「爹——」傅昭躺在地上低低应了声。

  杜氏这才看到满脸血污、动弹不得的傅昭,虽说一直不待见她,可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即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掩面嚎啕大哭,「还没过继就下这样的狠手……老天啊,祢睁眼看看吧,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一家啊——」又抱着傅昭哭,「儿啊,爹娘没用,护不住你,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呜呜呜……咱娘俩索性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张里正蹙着眉头,踱步走近,扫视了一圈,半晌方长叹口气,「如此看来,两家结怨甚深,过继是绝无可能的了。」

  傅奶奶眉棱骨一跳,正要辩白几句,不料一直端坐上首的傅老太爷咳了几声,将话头接了过去。

  「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也颇为认同——侄媳妇,过继一事就算了吧。」

  傅奶奶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拍着大腿道:「不过是兄弟打个架,有什么稀奇?一家人哪有锅铲不碰锅沿的,老二,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杜氏扯扯傅老爹的袖子,向着傅昭努努嘴,傅老爹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遂说道:「不过继。」

  「你说什么?」傅奶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小儿子竟敢和自己对着干?

  傅老爹红着眼睛复又一字一顿说:「不、过、继!」

  傅奶奶被噎得直翻白眼,气哼哼说:「没儿子,谁给你摔盆打幡?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当娘该说的话,随即话锋一转,抽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可怜你膝下无子,日后都没人给你供奉香火。」

  「娘放心,我们招赘,断不了香火!」杜氏抹了一把眼泪,捅了捅傅老爹,「她爹,咱家你做主,你同意不?」

  最初的暴怒过后是深深的难堪和自责,傅老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浑身抖动得像寒风里的树叶,他语不成声,几乎近于哀求,「娘,我们招赘,您别再提过继的事儿,行吗?」

  当然不行,大孙子的束修、二孙子的亲事,都还指着老二的家当,若有赘婿,岂不是没了指望?

  但她反对没用,张里正一锤定音,「无论是过继还是招赘,都要看正主儿的意思,既然他们两口子都愿意招赘,那就这么定了!傅老太爷,您是傅家的长辈,我是官面儿上的人,咱俩就算做了见证。」

  傅老太爷颔首笑道:「张里正言之有理,老朽深以为然啊。」

  纵然傅奶奶和傅大伯再怎么不乐意,此时也束手无策,傅大伯十分纳闷,之前都和这两位通过气了,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呢?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杜氏许诺的更多!

  申时刚过,天边的乌云便一层层涌了上来,阴沉沉黑漆漆,低得彷佛伸手就能碰到。

  阴沉的天气本就令人心情不畅,加之伤痛难忍,傅昭更是烦躁。她躺在西屋炕上,浑身好似被磨盘碾过,略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但她素来不愿以柔弱示人,只咬牙硬撑着,一声也不吭。

  入赘之事已定,家里就剩自己和二姊,二姊模样好,人伶俐,又能写会算,无论是她还是娘都满心打算高嫁。

  傅昭暗叹一声,板上钉钉是自己留在家中招婿。

  在张里正的弹压下,奶奶和大伯一家不敢明着反对,但二从兄走时放出话,谁敢入赘,他就和谁家好好亲近亲近。

  二从兄是个打架不要命的混不吝,算得上是村中一霸,普通人家不敢招惹他,体面人家不愿拿瓷碗碰这破罐子,是以他若存心捣乱,或许还真没人敢蹚这浑水。

  不能出嫁,招婿艰难,自己怎么办?傅昭只觉喉头干涩,心口发酸,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挣扎着下地,来到东屋门口,想和爹娘商量商量,却听娘说道——

  「她爹,这十两银子给张里正,晚上你给他送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她的声音透露着十二分喜悦,傅昭心下一动,停住挑门帘的手,悄悄站在屋外偷听。

  「……会不会太多了,咱们统共才三十两的积蓄。」

  「若不是他出面弹压,你娘能善罢甘休?你又不是没看见,招娣都快被打死了,她还说是小孩子打架闹着玩!我还有别的事求他,按规矩,赘婿要记入户帖,我让他做个手脚不入户。」

  别说傅昭,就连傅老爹也不懂这是为什么。

  杜氏却不解释,「这事别往外说,你心里有数就成……等招娣好点了就预备娶亲。」

  傅老爹沉默半晌,喃喃道:「非得是招娣?」

  「废话!」杜氏没好气喝道,「难道留二丫头?前阵子大姑爷捎信回来,刘员外正给他小儿子说亲呢,让他带着二丫头去瞅瞅。再说就二丫头那脾气,让她招赘,她肯定闹个天翻地覆,谁都不得安宁!」

  傅老爹长一声短一声叹了半天气,「要给招娣找个好女婿。」

  「我已有人选,你也认识,就是前庄上的林后生,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委屈不了招娣。」

  「他……可我听说他是个太监。」

  傅昭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紧紧的,提在半空,连气也透不过来,她定定神,极力抑制狂乱的心跳,凝神去听娘怎么说。

  屋里传来娘满不在乎的声音,「都是人们瞎传,做不得准。实话和你说,这人是张里正作保,他的话你总该信吧?就算生不出孩子也没关系,咱俩都不老,或许还能有个亲儿子,到时候更用不着他们。」

  彷佛一声焦雷在晴空中无端炸响,傅昭僵立原地,面如死灰,浑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连心都冻住了。

  什么招赘,分明就是缓兵之计!

  傅昭没有冲进去质问,她深知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拧不过娘的一个手指头,与其做无谓的吵闹,不如省省力气想想该如何做。

  无心再听下去,她一步一步慢慢挪回西屋,歪在炕头,攒眉苦想怎么破这个难题。然方法还没想出来,阵阵炖肉的香味已飘到鼻尖下,肩膀被人一拍,二姊端着一碗炖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想什么呢,我举了半天,你看也不看一眼,这可不像你!」傅二姊把碗放到炕桌上,塞给她双筷子,「快吃。」

  傅昭塞了口肉,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

  傅二姊叹道:「委屈你了……莫怕,等我嫁到刘员外家,有了撑腰的,看哪个还敢欺负咱家。」

  「是不是娘叫你提早躲开?」

  傅二姊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傅昭更加郁闷,「娘倚重大姊,宠着你,却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我就是个多余的,我真怀疑我不是娘生的!」

  「娘也有娘的难处,你少胡思乱想。」傅二姊想戳她一指头,但看着满头的伤无从下手,便悻悻道,「过两天我要去县里,你想要什么,卤肉还是酥糖,姊都给你买回来。」

  傅昭将碗一推,正色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求姊一件事——我自己挑赘婿,我和娘去说,你得帮我说话。」

  傅二姊面露难色,「唉,我尽力而为吧。」

  傅昭微微松口气,想起另一件事,「村东头有个乞丐,个子高高的,姊你帮我把这碗肉给他送去。」

  傅二姊眼睛瞪得溜圆,因太过惊讶竟有些破音,「疯了吧你!咱家一个月都吃不了一回肉,你却给讨饭的?」

  「从我嘴里省下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傅昭拗劲儿上来,「你去不去?」

  「好好好,算我怕你还不成?大功臣——」傅二姊翻了个白眼,端起碗扭身出去,忽回身一撩门帘,「不许到处乱走,外头听说咱家要招赘,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闲汉在门口瞎转悠,当心别闹出笑话!如果连累我嫁不到刘家,我敲烂你的头!」

  本来听得心中一暖,最后一句却煞了风景,傅昭气恼道:「我偏要闹笑话,就让你嫁不到刘家。」

  傅二姊又是一个白眼,边走边说,「你若能闹出笑话,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傅昭怔愣片刻,忽噗嗤一笑,隔着窗子叫道:「二姊!」

  「嗯?」那头是二姊懒洋洋的声音。

  傅昭打开窗子,向着院落中的窈窕身影喊道:「二姊!」

  「干么?」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傻瓜!」

  「二姊!二姊……」

  摊上这么个傻妹子,傅二姊几乎要把眼皮翻到天上去,还好是留在家里,若是嫁到别人家,非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傻妹子还在喊,看着她一脸灿烂笑容,眼中竟流露出孺慕之情,傅二姊一阵恶寒,凶巴巴嚷道:「瞧你猪头似的脸,还在风下头吹,赶明儿破相了可别说是我妹子。」

  她复又看了妹子一眼,扭身离去前嘴唇动了动。

  声音极其微弱,刚出口就要消散于风中,然傅昭还是听清了,她说:「对不起。」

  傅昭关上窗子,老老实实躺在炕上,蒙上头,须臾,被中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道明闪划过天空,接着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撼得房屋簌簌发抖,雷鸣夹着狂风,大雨既要倾盆将至。

  傅二姊风风火火跑回来,将碗往炕桌一放,拍着胸口说:「可吓死我了,头一次见打群架。」

  傅昭关心的是那碗肉,「怎么又端回来了?他人不在?」

  「嗨,别提了,我刚走到村东头,就见吴嫂子带着一帮人,拿着铁锹锄头将巷子口堵了严严实实,说是拿贼见官,闹哄哄的杀气腾腾,我哪里还敢上前找什么乞丐!」

  傅昭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往外走。

  傅二姊忙拉住她,「你又发什么疯,眼见要下雨,你伤口见不得水……呃,嘿嘿,娘来了。」

  杜氏冷着脸来回盯着两姊妹,硬邦邦说道:「都坐下,我和你爹有话和你们说。」

  傅昭张口欲说有急事要出去,却被二姊用力一拽,跌坐在炕上。

  傅二姊瞪了妹子一眼,挤出个笑,「娘,你说。」

  杜氏坐在炕头,脸色一肃,说:「我和你爹定了招娣留家招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无人出声。

  「赘婿的人选我们已经选好了,前庄的林后生,过几天就请人去说亲。」

  傅昭猛然抬头,目中倏地火光闪烁,「我不同意!」

  杜氏愕然,继而怒道:「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我自己的事,怎么轮不到我说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不懂吗?你见哪个大姑娘自己张罗婚事?简直不害臊!」

  「娘!」傅二姊出声打断针锋相对的两人,讪笑道,「那个……虽说是应该听你的,但日子是妹子过,起码也要她自己相中才行。」

  「你给我闭嘴!」杜氏喝道,「要不然把她嫁出去,你留下!」

  一句话就让傅二姊没了词儿。

  傅昭看向蹲在墙角的傅老爹,急道:「爹,你倒是说话啊!」

  傅老爹抽着旱烟,喃喃道:「她娘,我也看不上姓林的……要不算了。」

  「你少和稀泥,如果你能顶事,何至于我们娘儿们犯难?这事就这么定了!」

  傅昭气得浑身乱颤,倏地立身站起,厉声喝道:「留家招赘我认了,可这人必须我自己选,别想随便挑一个糊弄我!娘,我也是你亲闺女,你就这么狠心?」

  说罢,她像忘了伤痛似的,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诶诶,外头下着雨呐!」傅老爹追出去喊道。

  傅昭脚步一顿,回来拿了把伞,又顺手抄了根门栓,泼风似的跑了。

  傅二姊眨眨眼睛,纳闷道:「伤这么快就好了?」

  雷鸣轰轰,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砸下来,傅昭撑着油伞,一路奔到村东头。

  洛桦的个子比常人要高出一头,傅昭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但他的情形很不妙,不住被人推来搡去,更有人叫嚣——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傅昭慢慢停下脚步,他是小偷,所以才有那么好的身手?

  彷佛听到她心中所想,洛桦抬眼看过来,忽然一道闪电将灰暗阴沉的苍穹映成了血红,疾风呼啸而过,猝然间吹散他的乱发。

  啪嚓,油伞落在地上,摔断了几根伞骨,此刻,眼前的人同梦中之人的影子完全重叠起来。

  傅昭心里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脑中唯有三个字:是你吗?

  第三章 捡个乞丐当女婿

  天边乌云堆得山高,电走金蛇,可怖的雷声轰隆隆作响,骤雨来临前的凉风飒飒吹过,冷得洛桦通体寒彻。

  冷,他也会觉得冷?洛桦微低着头,扯开嘴角,自嘲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一个电闪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恰将他那丝诡异的笑暴露在村人面前,引得旁人不由倒吸口冷气。

  哗——大雨瞬间而至。

  吴嫂子慌忙撑着伞,躲在人群中,探头喊道:「就是他偷了我的银镯子,大伙儿捉他去见官!」

  洛桦抬头看她,冷然道:「我没有。」

  吴嫂子振振有词说:「你一整日都在我家附近转悠,看着是个要饭的,却又不讨吃食,鬼鬼祟祟,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

  「我没有!」

  「哎呀,我的天啊——」吴嫂子轻捶胸口,几乎将细腰肥臀扭成麻花,微微靠在旁边赵铁匠身上,放声大哭,「我十个手指头做出来的钱,却被这天杀的偷走了,哎哟!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啦——」

  赵铁匠举起手中的锤子,大吼一声,「咱们村多少年都没有丢过东西,偏他一来就开始丢,我看他分明就是个踩盘子的贼。」

  洛桦勉强压制心中怒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我从不偷东西,你们误会了。」

  「呸!哪有贼说自己是贼的,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前几天我家还丢了半笸箩馒头,兴许也是他偷的。」

  洛桦额上青筋霍霍直跳,「我今日才来贵处!」

  然无人听他解释,更无人肯相信他,村人习惯抱团儿,对外人从来都是同仇敌忾,一人说是贼,三人说是贼,便所有人都说是贼。

  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里刨吃食的庄稼人,深知攒几个钱有多么的不易,感同身受,一时间群情激昂,异常厉害地吵闹着、咒骂着……

  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洛桦有片刻的失神,也是暴雨如注的夜晚,同样是被围在一群人中,同样是棍棒相对,同样是充满憎恶和畏惧的脸。

  「奸杀庶妹,你简直不是人!」

  「她才十六岁啊,畜生——你还我娇娇儿——」

  「暴虐成性,杀戮成瘾,你不配做安国侯的子孙!」

  「赶出去!将他赶出去!」

  「我没有!」这三个字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挖出来,恨、怒、悲、苦,汇聚成泼天的怨气,在胸膛中冲撞奔腾,他捂着脸,桀桀怪笑起来。

  十三岁上战场,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五年,战功无数,一手将败落的安国侯府重新推到一流勋贵之中,可为什么阖府上下却无一人肯信他?无一人愿意替他说话?

  只因自己和靖王从往过密?

  当真是亲情薄如纸,他曾经护在羽翼下的侯府,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亲人,对他却是近乎麻木的冷酷!

  冷,心像泡在冰水里,没有痛,只有彻骨入髓的冷……

  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地打在他脸上,碎裂开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四散。

  吴嫂子捏着臭鸡蛋,恶狠狠地又扔过去一个,「狗贼子,打死你!」

  「打!」众人纷纷附和,有暴躁的已是动起手来。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敢不敢偷!」

  洛桦倏地抬头,目中陡地光亮一闪,霎时,彷佛寒冰地狱般的刺骨杀意呼啸而过,竟使村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就在他动了杀机的那一瞬,余光瞥见有个瘦小的身影远远地跑过来,是傅昭!她的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和失望。

  呵,她也认为自己是个贼人吧……洛桦苦笑一声,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似血似气的酸涩之意,搅动得他憋闷难受,一时间心无所想,方才的杀意顿然消弭于无形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唐,他身子晃了晃,一阵眩晕摔倒在地。

  见他没了气势,村民们登时勇气大增,拿着家伙就冲他头上招呼。

  「呀——」傅昭尖叫着冲了进去,她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拚命挥舞手中的门栓,声音嘶哑凄厉,「滚开!不准你们欺负他!」

  村人吃惊不小,边躲避门栓边叫道:「招娣,他是贼人!」

  「你才是贼,你们全家都是贼!滚!」

  吴嫂子气急败坏嚷道:「三丫头,你怎么好坏不分,想男人想疯了?」

  「滚开——」傅昭抡起门栓砸过去,她神经质似的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众人,疯子一样胡乱挥着粗重的门栓,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许是被她的架势吓到了,众人一步步后退,他们本是临时被叫来,起哄看热闹的居多,也没人愿意和疯子拚命。

  便有人叫道:「先去报官,让官差来抓他。」

  吴嫂子见无法如愿,再闹出人命来更是麻烦,遂啐了一口,「傅招娣,此事没完!」

  事主儿一走,旁人自是没人愿意多事,不过片刻已走了个干净,巷子空荡荡的,只闻响成一片的雨声。

  洛桦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瘦弱、矮小,在雨中不住地发抖,半人高的粗重门栓,真亏她能舞起来!

  没来由生出一股暖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不许欺负他」这几个字听来竟比最美的琴音更能打动他的心。

  傅昭拄着门栓歇息了好一会儿,才丢开门栓,捡回那把破伞,慢慢蹲在他面前,沉吟半晌,忽笑问:「你有没有订亲?」

  「……没有。」

  「你可愿意来我家,做我相公?」

  雨声忽然变得异常遥远,雷公电母似是被小姑娘大胆的情话吓到,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

  洛桦支着腿半坐在地上,惊骇得张大了嘴,如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答非所问,「你的脸怎么了?」

  傅昭摸摸脸,笑嘻嘻说:「被人揍了。」

  不自觉紧紧拳头,洛桦沉声问道:「谁?」

  傅昭却不说话,只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为什么是我?」

  「看你顺眼!」

  如此直接,洛桦黑乎乎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仰面躺倒,让更多的雨水浇在脸上,然后看看傅昭,轻声说:「我应了。」

  傅昭一声欢呼,腆着脸微笑,「那我们现在走吧。」

  洛桦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走!」

  「洛公子请留步!」巷子口快步走来一人,难掩激动之色,顾不得洛桦满身泥污,一把抱住他,「你终于来了!」

  这不是林后生吗,他们认识?傅昭越发摸不着头脑。

  洛桦暗叹一声,温声对她说:「等我下。」

  两人踱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林后生躬身行礼道:「小人等了将军半年多,若再等不来,小人就要上京寻您去了……将军,自此您就是小人的主子,但凡有令,定然遵从。」

  他掌心摊着一枚小小的方形玉牌,洛桦瞥了一眼,是靖王的印信。

  「此物可联络王爷军中旧部,王爷令小人将此物务必交与将军。」

  洛桦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沉思良久,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傅昭,淡然道:「我改变主意了,远离京城那个是非窝也许是件好事。我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回去,这东西于我,百害无一利。」

  林后生诧异望着他,「将军,暂且不说王爷的仇,安国侯府恩将仇报,逼得您身败名裂,不得不远走他乡,这仇,也不报了?」

  洛桦没有说话,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巷子口。此刻雨下得更大了,傅昭撑着伞远远站着,见洛桦望来,报以粲然一笑。

  林后生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将玉牌轻轻置于地上,低声说:「小人苟活至今,就是为了完成王爷遗令,收与不收,或砸或丢,全凭将军……将军,王爷他冤啊!」

  洛桦腮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林后生脸上浮现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沮丧,身形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从傅昭身边经过的时候,轻飘飘飞过来一句话,「嫁给他,是福是祸……」

  傅昭心猛地一缩,濒死的噩梦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不由哆嗦了下。

  「冷?」洛桦接过她手中的破伞,将好的那一半遮在她头上,雨水便顺着伞骨折断的那半面哗啦啦地落在他头顶。

  傅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将伞向他那边推了推,「快回家,我爹娘看我领回来一个臭烘烘的乞丐当女婿,还不定气成什么样!」

  想想爹娘可能出现的反应,傅昭竟有点心痒难耐,抓着洛桦欲跑,却觉手心黏糊糊湿腻腻,凑近鼻子一闻,差点没熏晕过去。

  「老天,你可真够臭的!原本还不觉得,现在被雨水一浇,这味儿也都发了出来,简直臭不可闻,定要好好给你搓搓澡才行。」

  看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洛桦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我长得很俊,说得上是『姿容秀美,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

  洛桦脚下一绊,轻笑道:「待我洗干净了,你一看便知。」

  傅昭似懂非懂点点头,随即笑道:「长得好也罢,长得孬也罢,我们乡下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既然相中了你,你是什么样我都认了。」

  「你尽可放心,我并非鸡鸣狗盗之辈。」

  「你说话总文诌诌的,我也听不大明白,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心里痒痒的,洛桦忍不住想笑,又听她肃然道:「还有句话要和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负责养我。」

  洛桦哈哈笑道:「当然,自当遵命。」

  傅昭满意了,笑咪咪一指前头,「喏,那就是咱家。」

  大门口立着傅二姊,看到妹子忙迎了过来,走近跟前见到洛桦,立马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你怎把要饭的领回家了?」

  「什么要饭的?他是我男人。」傅昭仰着脖子,颇有几分骄傲,「我自己挑的!」

  傅二姊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愕然半晌,拧身回了西屋,「捡个臭乞丐当女婿,真是天大的笑话,待会儿娘抽你我可不管!」

  洛桦深吸口气,瞧这位的反应,看来丈母娘这关不好过啊!

  二更时分,雨势渐渐小了,犹如细筛子筛面般飘飘摇摇均匀洒向大地,只街巷中尺深的积水提醒人们暴雨刚过去不久。

  洛桦依旧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外屋檐下,打量着傅家的院子。

  傅家是很典型的北直隶农家院落,四四方方的宅院,约有三十五丈见方,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当中是待客的堂屋,东西两间卧房。她家的日子应过得不错,三间都是砖瓦房,只挨着院子西墙的灶火房是土坯搭建而成。

  东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争执声,洛桦的耳朵极灵,虽然傅家人声音不大,却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傅老爹来来回回只一句话,「我不能让闺女做要饭的婆娘,我不能让闺女被人笑话一辈子!」

  而杜氏只担心一条:选其他人入赘傅家,会不会得罪张里正?至于女儿嫁得体面不体面,她倒不在意——反正都是招赘了,能指望女婿有多好?

  洛桦明白傅老爹的担忧,虽说赘婿地位低下,但普通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充数,此事传出去,旁人必会说这家闺女肯定是太过不堪,以至于找了个乞丐当赘婿。

  而杜氏嘛……洛桦搓了搓手指,傅老爹看重女儿的幸福,杜氏却有几分偏好权势,他闪动了下眼睛,心中已有了主意。

  「爹,他不是要饭的!他是正经人,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傅昭的声音很亮,洛桦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她脸上定然是欢愉又飞扬的神情。「你们不知道,他可厉害了,吴家那条……」

  洛桦干咳几声打断她的话,徐徐踱到堂屋站定,拱手行礼道:「小子并非乞丐,因骤逢大变落魄至此,虽穷困潦倒,但从不食嗟来之食……得阿昭回护,我感激涕零,顿生爱怜,小子在此立誓,此生必不负她!」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着实不符他寡言的性子,但看到旁边笑意盈盈的傅昭,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双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言语恳切,「洛桦自愿为傅家赘婿,虽身无长处,唯一身蛮力,但不惧劳苦,凡家中粗活重活,皆可交于我!万望二老收下小子,定将二老视为亲生父母尽心侍奉,让二老安心颐养天年。」

  傅老爹手中的旱烟杆「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着面孔,慢慢转头看杜氏,「她、她娘……」

  杜氏瞠目看着地上的「乞丐」,这番略嫌拗口的话弄得她又惊又疑,良久才问:「你读过书?」

  「说来惭愧,虽上过几年私塾,却学无所成,连个秀才也不是。」

  乡下人对读书人有一种莫名的尊敬,傅家人看他的眼光顿时有些不太一样。

  杜氏又问:「听你口音是官话,你是京城人?你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洛桦苦笑下,「我确是京城人氏,双亲早已去世,我来真定投奔族亲,却不想他们早已搬离,我遍寻不到,钱财又叫人摸了去,是以落得如此狼狈。」

  杜氏眼中精光一闪,这人看上去寒碜,说话却有条有理,举止比张里正还有风范,说不得以前还是个殷实人家的公子,若他以后东山再起,自家就算他的恩人,若他一直不得势,那自家也白得了个壮劳力,不算吃亏。

  洛桦见她眼神闪烁,便知她心动,「我愿写入赘文书,二老叫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做见证,若日后有做对不起傅家之事,任凭二老责罚。」

  被他言语打动,傅老爹认定闺女姑爷情投意合,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乐呵呵说:「我看成,她娘,强扭的瓜不甜,林后生再好,招娣不喜欢也白搭!」

  林后生?洛桦眉头跳跳,看来今晚有必要再去找他一趟。

  杜氏还有些犹豫,傅二姊左右瞧瞧,忽夸张地大叫起来,「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招娣,领你男人去洗洗,这臭的,我隔夜饭都要吐了!」

  傅昭一边不服气地和二姊斗嘴,一边顺手将洛桦扯了出去。

  小小的柴房水气弥漫,蒸腾得洛桦脸颊微微发红,换了三次水,终于能看到肌肤原本的颜色了。

  「水还可以吗?用不用再加点热水?」傅昭在门外喊道。

  「不用。」

  「用不用给你搓搓后背?」

  「……不……用。」洛桦心「怦怦」跳了两下,心想这丫头也太直白了些。

  「哦!你的衣服我拿去烧了,替换衣服放在门口,虽是我爹的旧衣,也是干净的,你出来时换上。」

  「好。」

  等彻底听不到傅昭的声响,他才从浴桶中缓缓起身,换好衣服,不紧不慢踱到东屋门口站定,隔着门帘朗声说道:「洛桦给二老请安。」

  门帘一掀,傅昭的声音先飞了出来,「来了就进来,什么安不安的……」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有些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往日里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套在他身上尽管不大合身,也不妨碍给人带来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不知之前是受过伤还是生过病,他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但眉眼俊美得无可挑剔,寒星似的双眸射出刀锋般凌厉的目光,嘴角微微下吊,只要不笑,随时都使人感到一种冷峻和傲岸的压迫。

  「怎么了?」洛桦微微弯下腰,气息喷在傅昭脸上,清冽之中带着甜味。

  傅昭一怔,随即低下头,不知想起什么,难得扭捏起来,「还不快进屋,爹娘等着你呢。」

  看到她小儿女之态,洛桦紧绷的面孔突然松弛一笑,这一刹那,傅昭发现,他刚毅冷冽外表的另一面,竟带着一丝天真率直的孩子气。

  两片红云飞上傅昭的双颊,慢慢晕染开来,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她轻声道:「将你身上寒气收收……进来吧。」

  傅家人看到洛桦的相貌也是诧异不已,俊俏的后生无人不爱,慢说越看洛桦越顺眼的傅老爹,就连犹豫不定的杜氏此刻也松了口,让傅昭端来一碗饭,板着脸道:「吃了傅家的饭,就不许再吃第二家的。」

  洛桦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闪现掩饰不住的喜色,立即跪倒在地,叩头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杜氏嘴角浮现一丝笑,却很快压下去,「别叫得那么早,我们还要多考察你段时日——天色不早,都回屋睡觉,洛桦睡柴房,明天雨一停都给我下地干活去。」

  洛桦却说:「阿昭身上有伤,就让她在家好好歇息,所有活计我来做。」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反而提醒了傅昭,心事一去,绷着的那股劲儿随之一泄,傅昭顿觉伤处疼得脑子发昏,登时往炕上一瘫,喃喃道:「谁都别叫我……」话音未落,人已睡着。

  杜氏摸摸她的额头,不烫,微微松口气,还好没生病,不然又要花钱!

  大事既定,众人都睡得安稳,唯有杜氏担心张里正找自家麻烦,时而后悔,时而惊惶,翻来覆去一夜,临到天亮才合了会儿眼。

  哪知刚吃过早饭,张里正竟亲自登门,满脸的歉意,「傅二家的,真是对不住,昨日和你提起的林后生,他无意婚娶,此事就此作罢。」

  把杜氏惊得结结巴巴,「那、那……我们自己定?」

  「呵呵,本就是你傅家的事,自然你们说了算,我不过是提供个意见,做不得数。」

  杜氏的心这才算是彻底放回了肚子。


作者: yymeme345    时间: 2020-12-20 22:00
本帖最后由 yymeme345 于 2021-1-19 22: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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