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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月影纱《爱情停机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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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9-8 20:15
标题:
月影纱《爱情停机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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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爱情停机坪》
作者:月影纱
系列:花园G35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09月25日
【内容简介】
Customer copy:
外人看空服员生活是光鲜亮丽,周游列国到处玩,
殊不知是一天到晚被「抓飞」,日夜颠倒连觉都睡不好。
再说了,空服员也有分等级的,像她这种菜鸟空姊只能靠边闪,
尤其这次被分派到「专机特勤组」去服务顶级VIP,
她心里已经够忐忑了,偏偏还遇上那个嘴很坏的机长简任翔,
又是怀疑她占便宜,又是暗讽她脾气冲的,实在心很累!
好在解开误会后,才知他是个挺照顾组员的好机长,
只是这个疑似已婚的机长……对她未免也太好了吧?
她生病、失恋时,他每一次都陪在她身边,
连遇到神秘大人物追求,也是他多次为她解围,
她朱丹蓉是万万不可能当小三的,可是再这样下去,
她蠢动的芳心和空服员生涯,最后究竟会飞向何方呢……
序 准备起飞/Signal Before Take-off
用这个小故事献给蓝天,还有每一个振翅高飞,却依然坚守承诺的星子。
天上地上,唯愿平安。
第一章
星期天的早晨六点半,大部分的人们都还在梦乡。
经过一个星期的辛勤工作,睡觉睡到自然醒是最大的幸福。
城市里有一个角落,却是人声吵杂。
不停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与旅行箱拖行的隆隆噪音。
「以下念到人事代号的空服员,请尽速至报到中心领取你的变更单:352334、392433、258768、354165……」
每三分钟一次的广播,与女孩子们尖叫与失望的叹息,此起彼落。
急促的广播,无预警地改变了这些女孩的周末行程,带领她们前往未知的国境。
这里是「凤凰航空」空服员报到中心。
报到柜台前,挤满着装完毕的空服员,大家低头抄写今天自己出勤班机的飞航资料。
粉妆玉琢的化妆,整齐的发髻盘在脑后,平整挺立的飞行套装,就跟电视广告演得一样。
不一样的是,等待出勤的空服员,少了广告上如艳阳般的灿烂笑容。
每张美丽却写满压力的脸庞,人人脑袋里都想着今天的机型、自己的工作职责,与飞行简报该注意的事项等。
神准的三分钟「抓飞」广播又响起,「人事代号344544,请速至报到柜台,领取你的班表变更单。」
什么是「抓飞」呢?
当有空服员请假或临时调动飞机型号,另一个可怜空服员就会被报到中心人员逮去飞原本不属于自己班表上的任务,这就是传说中令空服员闻「抓」丧胆的「抓飞」!
三分三十秒,广播再次响起,「344544,你到底要不要领变更单?再不来领就记你旷职!」
一个头发披散在肩膀、衬衫第一个扣子没扣的女子,气急败坏地从遥远的更衣室尽头冲出,蹬着两寸的高跟鞋,以世界竞走冠军的速度冲向报到柜台。
当她到达报到中心的柜台,伴随阵阵杀气与像鬼一样的走路姿态,让原本站在柜台前抄资料的空服员不自觉自动让开一条「生路」给这位气炸的苦主。
杏眼圆瞪的她劈头就朝着柜台狂吼,「金光闪,你给我滚出来!我这个月连飞了三次西贡,今天你还抓我,你有没有一点同理心?」
人事代号344544的空服员边吼边气得发抖。
柜台最内侧,缓缓步出一个戴眼镜的阴沉男人,发出阵阵冷笑。
他是空服员派遣课的课长,凤凰航空的空姊都叫他「金光闪」。
大家知道他姓金,但本名却没有人记得起来。据说他拥有傲人的学历,去年还在尾牙餐会上跟同事抱怨在凤凰航空当小课长实在太委屈他。
被金光闪抓飞的班都很恐怖,不是体力操到死的苦力班,就是离家一、二十天的超长班,就像被闪电劈中霹雳金光闪的痛苦。
据说金光闪会这么偏激是有原因的,他曾经追求过一位凤凰航空的空服员,却被狠狠的拒绝。空服员之间的小道消息传得特别快,二十四小时内,凤凰航空的所有空勤,包括机长都知道金光闪追空姊吃了闭门羹。
「要怪就怪你们空服员不自爱,干么请假?害到自己人,活该!」
那个抓狂的空姊脸色气得泛红,「你会不会体谅第一线服务员的辛苦?这么没人性的班也敢抓?活该你倒八辈子楣娶不到老婆。」
此话一出,换金光闪气得脸色惨绿。「344544,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偷偷看好戏的空服员们边忍笑边发抖。真是大快人心,踢中「空姊公敌」的要害,大家心中无不欢呼——好!好!好!
气红了脸正在签变更单的空服员闻言,倏然抬头以宏亮清脆、不用麦克风就响彻云霄的广播腔申明。
「我有名有姓,请叫我的全名。喊编号很没教养,这里又不是监狱,你以为叫囚犯晚点名吗?我叫朱丹蓉。我们空勤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不只是一串人事代码,请你放尊重点。」
朱丹蓉签完名,撕下班表变更单的回条,下巴一扬,用力踏着脚步走向自己的置物柜。
金光闪望着远去的朱丹蓉,阴郁地自言自语。
「朱丹蓉,你以为惹毛我,在凤凰航空还有好日子可以过吗?」
拿起内线电话,金光闪挤出皮笑肉不笑的虚假笑音,对话筒说道:「空服员训练课吗?我是派遣课的金课长,我认为空服员朱丹蓉的服装仪容不佳、待人接物的态度傲慢,需要重新评估服勤资格。」
金光闪手上的话筒里,隐约传来对方的回应。
他嘴角逐渐浮现得意的微笑,得逞的笑意在他脸上隐藏不住,「已经安排她上机,请座舱长执行全套暗考。」
朱丹蓉在凤凰航空担任空服员,今年是第四年。
她看一眼班表变更单:PN255,早班的台北往新加坡,装载量全满,一看就知道又是一趟辛苦的任务。
用鬼画符的方式签上自己的姓名,朱丹蓉把变更单摔回报到中心的桌上后,走回自己的衣橱前继续着装。
她熟练地绾起长卷发,在脑后梳了一个服贴的发髻,略用发夹固定就显得优雅。
她不喜欢公司规定的浓妆,放弃了高彩度的眼影,迳自加强睫毛膏的效果,让自己的双眼显得有神。
化妆镜反映出朱丹蓉的容貌,细致的长眉、一双圆而亮的眼眸,衬着白皙的肤色,无须太多修饰就显得艳丽动人。
在美女如云的凤凰航空,过分出色的外表反而容易遭忌。朱丹蓉尽量隐藏自己,低调不做作,是公司里其他空服员对她的印象。
凤凰航空的服装规定,空服员要涂正红色的口红,穿着黑色的套装与窄裙,搭配千鸟纹的领巾,风格保守而端庄。
正红色口红与海军陆战队的蛙人迷彩妆有一样的作用,涂完后,保证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出女儿。既然如此,公司干么费心思招募貌美的空服员?反正上完妆,大家长得都一样。每次涂正红口红时,朱丹蓉都忍不住叹气想道。
涂上正红色口红,也代表朱丹蓉马上要面对紧张的行前简报。
离开更衣室之前,她从皮包翻出手机按下快速键,拨打那个许久没有回应的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目前没有回应,为您转接语音信箱。」
朱丹蓉轻轻喟叹,「还没起床吗?」
她望着手机上男朋友的电话号码,深深叹一口气。多久没见面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自从她通过「厨房经理」的资格,飞行时数立刻暴增,而且常常被抓飞,行程变得凌乱难以掌控。不要说男朋友,有时连家人也难以碰面。
有时晚班回到家,爸爸妈妈早已入睡;而出勤早班出门时,全家都还在梦境中。紊乱的作息,连一个屋檐下的至亲都见不到,更何况感情越来越淡的男朋友……
虽然许久不见,他依然是朱丹蓉出勤前放不下的牵挂。
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简报,朱丹蓉无奈地把手机放回工作的单肩黑色皮包。
拖着登机箱走进简报室,看见简报室已经入座的阵容,朱丹蓉心头霎时一惊!
「不会吧!专机特勤组?故意整我吗!」
倏然间,全简报室的空服员都抬头盯着朱丹蓉,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们特勤组有人请假吗?」穿着副座舱长制服的资深空服员沈艳苓问道。
「报告艳苓学姊,还没有。需要我现在去请假吗?」
出声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的是全场唯一的男生。朱丹蓉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吴俊男,是凤凰航空极少数的男性空服员,全公司都认得他,他的制服照还被公司做成人形看板放在贵宾室的入口当形象广告。
「吴俊男,你给我坐下!你是公司的吉祥物,不准请假。」沈艳苓白了朱丹蓉一眼,「看来又是个不长眼、被打考核的倒霉鬼。不要来头等舱烦我,我没空打你考核。」
沈艳苓是特勤组的地下大姊头,此话一出,全组组员彷佛被下了噤声令。
大家赶紧低头,没有人再敢搭理朱丹蓉。
朱丹蓉忐忑地站在简报室的门口,手足无措。
民航客机的每一个空服员座位都有固定对应的职务,PN255所有职位都已经有人选,朱丹蓉就像不速之客,不但找不到容身之处,更不知道该用哪种态度面对全公司最顶尖的团队「专机特勤组」。
「专机特勤组」是凤凰航空为了服务VIP顶级贵客与政府官员特别预备的特殊飞航小组,特勤组的成员都是公司内精挑细选的菁英机师与空服员,他们的飞行班表不会与普通空服员混搭,藉此训练固定班底的合作默契。
除非,公司对空服员有特殊考核,才会安排跟专机特勤组同飞。
这一个封闭的服务小组,俨然成为公司中的特殊阶级。
登机箱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朱丹蓉身后响起,她回头一看,座舱长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美玉教官,你好。」朱丹蓉毕恭毕敬转身对座舱长周美玉打招呼。
她是凤凰航空第一期空服员,飞过几次总统专机,资深且专业,叫她一声教官,当之无愧。
「朱丹蓉是吧?这一趟你要接受全套暗考。」
原本应该隐藏、不能让被考核者看见的秘密考核评量单,被周美玉大剌剌地用手指拎着。
「我最讨厌暗考,明人不做暗事。要考核,也要光明正大。」座舱长周美玉轻蔑地打量评量表,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不经意的坦率,让人感受到真正的领导魅力。
朱丹蓉的心情就像坐云霄飞车,原本七上八下,听见周美玉这么说,知道她不会故意刁难自己,心情马上稳定一大半。
「怎么还杵在门口?考核还是要打,你快选位子坐下。」周美玉催促她。
「已经没有空的位子。」朱丹蓉望着全部坐满的空服员位子,傻了眼。
「没有位子?要不要来坐驾驶舱?」
一个带着笑意的嘶哑男声在她耳际响起,冷不防吓她一大跳。
朱丹蓉转头,只见一张满头灰发、眼角有深刻鱼尾纹的笑脸骤然出现在眼前,让她反射性的后退闪躲。
天啊!是总机长张天宇!在公司像神一样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
张天宇是凤凰航空波音机队的总机师,大家昵称他为「飞行之神」,时常代表凤凰航空登上媒体版面,是公司的元老机长。
此刻,这张受全凤凰航空景仰的面孔在朱丹蓉的眼前特写放大,并且淘气地对她挤眉弄眼……
这是什么状况?
朱丹蓉猛然后退,不料高跟鞋却绊到自己的登机箱,眼看就要失去平衡跌倒。
简报室的空服员们目睹这一幕,大家一齐发出惊呼。
正当要四脚朝天,当众出糗之际,朱丹蓉紧闭双眼,准备承受疼痛与难堪……她的身体急速坠落,出乎意外,迎接她的不是疼痛,而是厚实与包覆,她的双肩被一双熨烫的手掌稳稳扶住。
朱丹蓉看不见身后的人,却能扎扎实实感受扶起自己的那一双手,坚定且具有力量。
即使隔着制服外套依然能感受到那双手的动作谨慎沉着,小心翼翼护卫着,直到她站直身子。
但是,接下来她听到的话语一点也不温暖,尽是消遣与挖苦。
「简报室有乱流吗?连在这里走也能跌倒,你还是第一个。平衡感这么不好也能当空服员?」
她转过身,迎向朱丹蓉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哀乐的黑眸,正冷冷地打量着她。
而那双温暖的手依然稳稳地搀扶着她的肩。
朱丹蓉眼角余光瞥见那属于男性修长的手指上,套了一枚闪亮的银色宽版男戒。
简报室里羡慕的叹息、不满的耳语,还有嫉妒的眼神,朱丹蓉全部接收到了。
副座舱长沈艳苓的杀人眼神,尤其突出。
「我也好想被翔哥搂在怀里唷!这样抱、那样摸,好幸福唷!」
发难的是吴俊男,脸上的表情暧昧又可爱,让大家又是一阵狂笑,成功地把焦点从朱丹蓉身上转移。
「你闭嘴。」身后的机师赶紧放开朱丹蓉的肩膀,低声喝止吴俊男。
朱丹蓉瞥了一眼机师的制服袖子,上面有漂亮的三条金色绣杠,意味他的职位是副机长。
顺着衣袖仰望,朱丹蓉发现制服的主人身材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宽阔的肩,性格削瘦的脸庞上有着经过太阳洗礼的小麦肤色,搭配英挺的眉、略长的眼,眼尾微微上扬。
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带一丝笑意,眉头间还有一条深刻的皱纹。
副机长看起来三十出头,神情非常漠然与压抑,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自我要求极高的人。岁月在他的脸庞,留下压力的凿痕。
朱丹蓉一怔,若不是如此抑郁的表情叫人退避三舍,这人也称得上是型男一枚。
周美玉回头数落满头灰发的正机长。
「张天宇,你都几岁的人了,亏你还是总机师,竟然像高中男生一样恶作剧,还把小学妹吓到摔倒,真是够了。」
「五十岁,也飞了二十几年喽。我就是孩子气,改不了。」正机长张天宇笑得古灵精怪,转头跟朱丹蓉致歉。「小妹妹,把你吓坏了,真是对不住啊!不然这样,飞到新加坡,天叔请你吃黑胡椒螃蟹。」
「不公平!我们也要去!」
「我们跟你飞那么久都没吃过黑胡椒螃蟹!凭什么请她?」
「天叔最偏心了!」
抗议声在简报室中此起彼落。
朱丹蓉红着脸,急忙挥手婉拒。「总教官,不用了啦。我没事,你不需要破费请客。」
张天宇不以为然,「嫌我诚意不够吗?全组一起去吃饭,天叔买单!」
此言一出,特勤飞航组的简报室屋顶立刻被欢呼声给掀了。
「到底还要不要做行前简报啊?」周美玉翻白眼,无奈嘀咕着。
她看着这一切,无奈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两个人搭档飞了半辈子,虽在抱怨,其实她早已习惯。
「丹蓉,你过来跟我一起坐。反正你被打考核,这一趟就都跟着我吧。」周美玉决定。
「是,教官。」朱丹蓉赶紧拉着皮箱到周美玉附近,随便拖来一张凳子坐下。
而把她扶起的副机长简任翔则不疾不徐地跟在张天宇身后。
张天宇和周美玉一起坐到简报桌正中央,简任翔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朱丹蓉身旁。
简报室内,组员们依旧叽叽喳喳讨论着降落后的新加坡行程。
「大家收敛点,请用严肃的态度进行飞行前简报!」座舱长周美玉的脸色不太好看。
朱丹蓉看见因为自己的疏失导致工作气氛溃散,感到很困窘。
身旁又传来冷冷的调侃,「你拐一下脚就可以让天宇教官请客,我在他身边一起飞这么久,顶多就是喝两杯啤酒,面子真大。」
朱丹蓉不喜欢简任翔话里的揶揄,板下脸来。「我从没想过占总机长的便宜,我不会去聚餐,要去你们去,请你不要再这么说。」朱丹蓉倔强地撇开脸庞。
「生气了?」简任翔对她直接的反应有点诧异。
朱丹蓉没搭理他,迳自翻阅着手上的安全手册。
「耽误太久,我们现在开始飞行前简报。」周美玉宣布,「请机长先为我们报告今天的天气与飞行计划。」
张天宇转过身,先对朱丹蓉亲切一笑,又睨了她身旁的简任翔一眼。
「浑小子,简报交给你!从货机机队转过来得多练习,反正晋升机长的考核也近了。」
「是,教官。」简任翔将飞行帽摘下,不疾不徐站起身开口,「各位组员,我是担任今天PN255的副驾驶简任翔,为大家开始飞行简报。」
「机车。」朱丹蓉在台下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简任翔应该没听见。
简任翔骤然扬起单侧眉毛,说明他虽然表现平静,却没有忽略身旁的怒气反扑。
而朱丹蓉与简任翔都没有看到,坐在他们前方的两位老教官正俏皮地交换了眼神,会心一笑。
前往机场的组员车上,简任翔不住望向前方的后视镜,藉此捕捉身后的影像。
不知怎么,他莫名介意惹恼那位被临时抓飞的空服员,他绝非有意要让朱丹蓉觉得困窘。
一般而言,空勤组员的个性都很活泼随和,出糗的时候总能自我解嘲,一笑置之。但也有可能碍于工作职级,后辈们不敢忤逆先进公司的学长学姊而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逼迫自己用笑脸迎合前辈的欺凌。
无论如何,他并没有恶意。要怪只怪他在货机机队待了五年,孤独的飞行让他连插科打诨的能力都退化了。
朱丹蓉的怒气让简任翔觉得自己蠢到爆。
一个出社会没几年的女孩,周末一大清早被抓飞全满的航班,代表这礼拜跟家人朋友的相聚全泡汤,还跟全公司要求最严格的特勤组一起出勤、接受全套考核……外加白目副机长暗示她别有居心揩油,难怪她的情绪要大爆发。
简任翔觉得自己被小空服员赏卫生眼,真的只是刚刚好。
怪谁呢?自己不也经历过相同的岁月吗?怎么就没记住这种苦?他苦笑。
还记得自己刚通过公司培训,上线担任资浅副驾驶时,当时动辄得咎,老被左座的机长骂得狗血淋头。
「你的教官是这样教你的吗?」
第一次挂上First Officer的头衔进入驾驶舱却被正机长嫌弃,把飞航文件摔向自己的座位,那种屈辱感至今让他忘不了。
资浅的驾驶员没有选择的权利。在公司的头几年,简任翔被分发到货机机队,随时得应付公司打来的调班电话。班表一变更,在外站待十天半个月都是机师的家常便饭。
有次,简任翔在印度差点待满一整个月,每天三餐都吃咖哩饭的结果,他觉得自己连吐出的气息都有咖哩味。
他实在受不了,打了一通贵翻天的越洋电话回到公司飞航员派遣课询问。
「报到中心,我是FO简任翔,请问我的接驳班表出来了吗?我在加尔各答到底还要待多久?」
「你在加尔各答?真的?我们排班时忘记你还在那里耶。」排班的年轻女课员用无辜的语调惊呼。
简任翔闻之气结。
「快想办法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下个月要订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他几乎对话筒吼道。
「好啦,别气,下个月你的特休我绝对让你如愿。你再等五天,我们刚好有台货机到加尔各答,你PNC回来吧。」
那班货机并没有降落加尔各答,而是转到孟买,害得简任翔一接到报到中心的通知,立刻拉着登机箱冲到火车站赶搭长程火车。在颠簸的车厢里摇晃十多个小时,终于赶上回台湾的货机。
那一次幸好赶上久违的航班,让他的订婚典礼顺利进行。
不过接下来许许多多不能预测的班表变动,却完全改变他的人生。
与被抓飞的朱丹蓉产生嫌隙,让简任翔的思绪飘向过往,直到组员车行驶至机场外围,视野出现跑道上滑行的飞机尾翼,才把他的思绪带回。
下意识,他又望向前方的后视镜。
临时被抓飞,朱丹蓉在专机特勤组并没有认识的人。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组员车的最后排,再次拿出手机拨打男朋友的电话。
「您的电话将转往语音信箱……」
朱丹蓉轻轻按下终止键,内心的惆怅却无法即刻终止。
她的眼眉难掩失落,淡淡的忧伤浮现脸庞,跟在简报室里被简任翔激怒后,剑拔弩张的嗔容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你都不会想我吗?明明要远行的是我,为何是我放不下你?而你却总是不在意?她在心底诘问那个让自己放不下的人。
眺望着机场跑道上越行越快的飞行器,隆隆的加速声透过车窗,震动每一个人的耳膜。
一道银色的弧线,从地面延伸至苍穹。
巨大的铁鸟奋力加速,脱离了地心引力的牵绊,航向未知。
她蹙着眉,轻叹一口气,怅然若失地把手机放回皮包,却没留意它从侧边滑至坐垫。
组员车到达机场航厦,空服员们依序下车,从车底行李舱捞出自己的登机箱。
简任翔展现绅士风度,协助大家领取登机箱。
男性空服员吴俊男,身为凤凰航空的门面,身材高?、面容俊秀自是不在话下。
他淘气活泼的个性,时常用力散播欢乐,彷佛逗大家开心才是他的正职。
吴俊男故意凑到简任翔身旁,把头靠在他肩上。「翔哥你好体贴唷!」
「滚。」简任翔不悦地扬起单侧眉毛,口气冷酷。
专机特勤组大家似乎都习惯这种闹剧桥段,当吴俊男夸张地呈现被骂的楚楚可怜,其他女空服员皆笑得花枝乱颤。
「别闹了,给客人看见成何体统?大家拿了自己的登机箱就赶快通关。今天全满,没有时间穷蘑菇。」座舱长周美玉像赶羊群一样,催促着组员们进航厦。
正机长张天宇笑着拖着自己的Rimowa,与周美玉并肩而行。
「你是座舱长,又不是他们的妈,别管太多,放轻松点。」
「哼!我那群了不起是幼稚园;而你,你是青少年!你最难管,而且你在驾驶舱,我又不能管,也管不着。」
「你也可以管我啊,等我离开驾驶舱。」张天宇把脸皮加厚加宽不加价。
「没空,你当我吃饱太闲吗?」
凤凰航空数一数二的两位老人家,一路斗嘴走进航厦自动门。
朱丹蓉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空服员,简任翔早已拿着她的行李在车下等她。
当朱丹蓉伸手接过自己的登机箱,简任翔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
「刚才如果在言语上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朱丹蓉心里还有气,但一抬头望见简任翔诚恳的眼神,一脸担心就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原本世故冷峻的脸似乎稚嫩了几岁,让她顿时心软,却又不想轻饶他。「同事间说说笑笑没什么,但你若觉得我贪图总机长的招待就大错特错了。我虽然是空服员,薪水比机师少,但是自己吃饭的钱我还能够自己付。人的职位有高低,但是骨气我可不缺,我不想被别人说成贪图享受的女生。」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的尴尬瞬间飙高。
「对不起,我真的是无心的。」简任翔对自己不经意带给她不舒服的感觉,再次致歉。
朱丹蓉轻咬下唇,「反正打完考核我就会离开,我只是公司底层的普通空服员,而且黑到无法翻身的那种,以后应该很难再一起飞。机长你不需要纡尊降贵应付我,跟你原来的组员维持原有的相处模式就好。」
说完,朱丹蓉就快步跟上前面的队伍。
真是个脾气倔强的女孩!她直来直往的脾气,在权威至上、凡事要求员工服从的凤凰航空怎么能够不得罪人?简任翔目送她离去的身影,在心里嘀咕着。
但是朱丹蓉说的没错,自从他回到客机机队,发现每次在外站留驻,机长请全组吃饭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则。有时候选择请客的馆子不够好,还会被资深的空服员讥笑寒酸。
这样的花费与承担,对刚入行的机师也构成不小的压力。
如果出勤时,能常常与朱丹蓉这样独立又自重的组员合作,工作起来一定很愉快。
可惜她不是专机特勤组的固定成员,简任翔感到有些许遗憾。
「机长请留步!有组员掉东西在车上。」
组员车的驾驶气急败坏追上简任翔,交给他一台手机。
「掉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请转交给小姐,不然一台也好多钱,这一趟就白飞啦!」驾驶员超好心的说道。
「最后一排吗?我想我知道这是谁的手机,我会转交给她,谢谢您。」简任翔露出微笑。
「那就好!这些女孩子赚钱超辛苦,要是我的女儿这么早出门上班,我会心疼啊。拜托你喽,机长。」
「不客气。」简任翔向组员车驾驶微微欠身,随即加快步伐前往出境大厅。
第二章
座舱长周美玉、副座舱长沈艳苓与朱丹蓉,聚集在机舱中央的「座舱长工作站」。
「什么?新加坡头等舱八成满已经够糟糕了,还要上一个UM?我不接!」沈艳苓从座舱长周美玉手上接下旅客名单,瞄了一眼后立刻大叫。
UM在航空业是指独自旅行,没有大人陪伴的小乘客,年龄介于六到十二岁。
「六岁的陆小妹妹由奶奶牵到机场柜台,一路哭个不停。她的爸爸刚猝死,年迈的奶奶自己连路都走不稳,身上的钱也只能买一张单程机票,让她投靠早已分居并独居在新加坡的母亲。」周美玉平静地陈述完小乘客的状况后,终于叹了一口气。
「好可怜。」一旁的朱丹蓉也忍不住轻叹。
「可怜是她家的事,为什么要我让出头等舱的人力去照顾她?头等舱的服务是公司的门面,不得有闪失。」
「你应该没有忘记,服务旅客也是航空运输业的精神吧?何况今天唯一没满的舱等就是头等舱,调一个人来经济舱帮忙,无可厚非。」面对掌管头等舱服务的沈艳苓,她的剽悍让周美玉忍不住皱眉。
「叫被打暗考的倒霉鬼去啊!我看她具备厨房经理的资格,叫她照顾UM不就可以看出她的服务水准?又不会贸然加入,砸了我们特勤组的优秀服务,两全其美。」沈艳苓鄙夷的睥睨着朱丹蓉。
「艳苓,我原本想指派你照顾UM,让你有机会复习特殊乘客的处理。毕竟你的服务年资比较久,也快升座舱长,特殊乘客都靠经验才能打点妥当。」
「但是今天全满呀!下次没那么满,学姊你再教我吧。」沈艳苓一副「不然你想怎样」的臭脸。
周美玉的眉头微蹙,转身面对朱丹蓉。「UM可以交给你吗?你有没有带过小孩?」
「没有,但是我愿意试试看。」
看到沈艳苓的冷漠高傲,不要说叫朱丹蓉照顾UM,就算现在下令让她去货舱喂狮子、老虎,她也心甘情愿。她才不要去头等舱跟沈艳苓待在一起,一定会被她活活整死!
「这样就搞定了,我要先去忙登机准备。」没等周美玉回话,沈艳苓就迳自离开。
该被打暗考的对象应该是沈艳苓吧。周美玉和朱丹蓉同时觉得。
周美玉的表情耐人寻味,随即收敛,喜怒不形于色。
她交代朱丹蓉,「这一趟你先帮忙乘客登机,关上舱门后,UM陆小妹妹就交给你。地勤特别交代,陆小妹妹因为连日的打击,情绪非常不稳定,需要特别留神。」
「我会的。」朱丹蓉的眼眶已经泛红,「她真的好可怜。」
「嗯。」周美玉点头,「所以我们要呵护她,让她顺利前往新加坡,才能迎接全新的人生。」
「我会尽力!」朱丹蓉看着周美玉,有一种崇拜偶像的感动。
「对了,丹蓉啊……」周美玉看着她,不以为然的努努嘴,「你的服装仪容的确有待加强,口红不够红、眼影不够深、发髻很随便。毕竟是接受考核的人,给你五分钟改善。」
「是……」朱丹蓉的回答很虚弱,心里升起小小的懊恼。
果然不能太早感动,航空业就是外表美丽的人间炼狱啊。
「拿去。」朱丹蓉正转身要进洗手间补妆,周美玉再次叫住她。
她递给朱丹蓉一卷梳包头用的发片。
「你五官满漂亮的,去把妆补齐再出来。跟我们专机特勤组一起出任务,基本的造型还是要顾。我很看好你,千万别让我丢脸。」
听到座舱长的鼓励,朱丹蓉的脸唰一下就涨红。
「是,教官!」我不会让你失望,朱丹蓉在内心发誓。
地勤说的没错,UM陆小妹妹果然不是容易摆平的Case。
朱丹蓉在一号登机门协助旅客登机,大老远就听见小孩声嘶力竭的哭喊。
「我要阿嬷、我要阿嬷!我不要去新加坡,我要回家!」
只见台北站主任与一位抱着孩童的地勤同仁……不,应该说是压制陆小妹妹上飞机却被她狂拔头发和捶打的可怜男性地勤,两人踉跄地朝座舱长周美玉走来。
「学校放假的时候,再搭我们的飞机回来看阿嬷好吗?」地勤轻轻放下陆小妹妹,好言好语哄着。
朱丹蓉心想这位大哥脾气还真好,一身狼狈,肯定被那孩子折腾一段时间。
「我、不、要!」说完,陆小妹妹又放声尖叫起来。
站主任叹一口气,「这孩子不好应付,我担心她在飞机上会出乱子。如果不行,拒载也可以,安全优先。」
「如果我们拒载,其他航空公司会接受吗?」周美玉质问。
「应该也会拒载。你知道,我们公司在业界对乘客相对宽松。」站主任语重心长。
登机门前气氛瞬间凝重。
周美玉沉吟片刻,「苦海常作渡人舟,是吧?」
站主任听闻一笑,「你们还真像慈航菩萨的化身。」
周美玉努努嘴,「那境界,凡人哪里到得了?但是我有优秀的团队在背后支持,里面不乏人美心更美的小帮手。」
站主任与周美玉目光一转,看见朱丹蓉和地勤两个年轻人蹲在地上,绞尽脑汁想逗陆小妹妹开心。
「你有没有搭过飞机?今天你来搭飞机,同学会很羡慕你唷。」朱丹蓉露出比应征空服员时更甜美的笑容。
「谁稀罕啊,我要阿嬷。」
「飞机上还有很多漂亮温柔的姊姊,还有几个又高又帅的哥哥,等着跟你做朋友呢!我们一起去找他们好吗?」
「我不要,我只要阿嬷。」
朱丹蓉想破脑子,脑海中飞快回想那些已经结婚生子的同学到底用过哪些招式对付他们家里的小恶魔,偏偏紧要关头,她一个也想不起来。
身旁的地勤眼神一转,对朱丹蓉眨眨眼,开口说道:「妹妹啊,葛格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陆小妹妹终于停下尖叫,仔细听地勤说话。
「我们公司的飞机上,有很多『神奇宝贝』。」
「真的?是小智他们在找的神奇宝贝吗?」陆小妹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啊,但是你要先乖乖坐飞机到新加坡,听这个漂亮姊姊的话,她就会带你去找飞机上的神奇宝贝,飞机上的宝贝跟地面上的不一样唷。」
「我要去看!带我去看!」陆小妹妹在一秒内从抗拒登机转变成迫不及待,拉着朱丹蓉的手就要往机舱走。
朱丹蓉被陆小妹妹拖着,大步大步往经济舱后段座位前进,回头对紧跟在后的地勤抱怨,「我要怎么在客舱里变出神奇宝贝啦?」
「衣柜啦、厕所啦,花生米、小餐包还是机上玩具,我等下再拿一大包上来,飞新加坡四个半小时,你们慢慢享用!」
「真是谢谢你啊。」朱丹蓉被地勤陷害得好气又好笑。
「但是别放松,这孩子脾气别扭得很,我怕她会惹事。」地勤低声在朱丹蓉耳边嘱咐。
「我知道,谢谢你,辛苦了。」朱丹蓉对地勤的辛劳致意。
「哪里,你才辛苦。飞行顺利!」开朗又敦厚的地勤露出腼腆一笑,转身离去前献上临行的祝福。
登机程序即将结束前,站主任又匆忙送来更新的旅客名单。
「今天有VVIP要上机,坐经济舱。」
「经济舱?」周美玉感到诧异。特殊贵宾会坐经济舱?这可稀奇。
她一见名单上的英文拼音,忍不住皱眉。
「他正在通关,等下就到,用机务身分PNC至新加坡。你通知一下机长,但公司高层吩咐不要让一般员工知道他的身分。」站主任面色慎重。
「收到。」周美玉赶紧找其他组员代班登机门,便往驾驶舱走去。
她在驾驶舱外拨通电话,「我是CP,有事报告。」
「请进,随时欢迎。」总机长张天宇的声音扬起。
周美玉才踏进驾驶舱,张天宇就打趣道:「这么快就想我?」
「别闹了,大咖来了。」她直接把旅客名单丢给张天宇,让他自己看。
「哼。」张天宇从鼻孔出声,转向右侧问简任翔,「你知道欧尚恩吗?」
「知道,老董的儿子。航空研究所毕业,目前负责航权开发,老董有意让他接管公司。」简任翔的表情没有起伏。
张天宇一脸不屑,「我就说飞个新加坡,干么调动专机特勤组,原来是因为他。我不会因为他在我的航班上,就像别组Captain Lee,起飞前还先用广播奉承公司的大恩大德。」
「倒是不用。但地勤盛传他是笑面虎,表里不一、笑里藏刀,你还是多小心。」周美玉看到眼前超过五十岁的超龄男孩,满是担忧。
「笑面虎那种形容词过时了,说出来只会显得你老,换个词才跟得上时代。现代年轻人的用法是什么?简任翔,你上次说的那个词是……」
「腹黑。」简任翔在驾驶舱右侧座位,淡定汇整航空气象资料,熟练地输入导航系统所需要的座标。
「对,就是腹黑!这词多跟得上潮流。」张天宇说得口沫横飞。
周美玉摇摇头,对于张天宇的「屁孩症」感到无解。
「好了,我责任尽了。惹出麻烦,别说我没先通知。」
「能有什么麻烦?跟你一起飞行的是凤凰航空波音机队的总机长耶。」张天宇依旧满不在乎。
周美玉耸耸肩,欲转身离去。
「CP学姊,有事麻烦你。」
惜字如金的简任翔突然开口,把周美玉和张天宇吓一大跳。
「这手机是今天被抓飞的学妹掉的,请拿给她。」
「你帮她捡回来,你自己拿给她。」
周美玉与张天宇用眼神快速互瞄了一下。
「何况丹蓉她正在照顾UM,值勤期间把手机交给她并不恰当。」
「喔。」简任翔回应的神情难以捉摸,他握着朱丹蓉手机,手掌不自然地停在半空中。
「CP大姊叫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还愣在那里干么?」张天宇伸手把简任翔的手掌往下压,「何况你惹毛小学妹,还没让她消气不是吗?」
「我跟她道歉过,但她不原谅。」
「道歉要露出……」张天宇见周美玉在一旁怒眼圆瞪,话锋一转,「道歉要露出皮夹!新加坡降落后,记得带丹蓉去吃顿好的,好好修补我们凤凰航空机组员的谐和气氛。不然你觉得让外面的人知道『不长眼副机长惹火了美丽的空服员』,学长、学弟以后联谊约不到人,他们会轻饶你吗?」
简任翔瞥了身旁的教官,默默地、尴尬地把朱丹蓉的手机放进自己右侧的驾驶舱置物柜。
周美玉望着表情丰富的张天宇,搭配面瘫的简任翔,特勤专机的正副驾驶堪称一绝!
「我得回去登机门准备关舱门,祝我们这趟飞行顺利。」周美玉拉开驾驶舱的门,回头说道。
周美玉把驾驶舱的门关上。
张天宇立即收敛嬉笑怒骂的起伏,换上真正值勤时的严肃谨慎。
「开始离场简报。核对FMGC起飞性能参数。」张天宇的声调威严清晰。
「Check。」简任翔仔细核对后应声。
「确认各项起飞加速数值。」
「用六十八度剪侧力起飞,决定起飞速度一百四十四;拉杆速度一百四十六;安全起飞速度一百四十八。用八十节作为低速与高速段的分别。」
「确认起飞紧急程序。」
和简任翔一阵对答后,张天宇突然冒出一句,「机长的责任心?」
简任翔望向自己的教官,口气平缓而坚定,「永不离身。」
张天宇嘴角漂亮地上扬。
「很好。等乘客登机完毕,就可以叫IFR许可,准备关门。」
非常接近表定起飞时间,周美玉才见到站主任蹒跚提着行李,领着一位穿着凤凰航空制服外套的年轻人姗姗来迟。
「欧尚恩先生将随机前往新加坡考察。」站主任特意平缓的语气,反而突显来者的特殊。
「欧先生,这边请。」周美玉公事公办。
欧尚恩约二十七、八岁,气度超龄稳重,鼻梁上架着金丝细框眼镜,却难掩眼神中的锐利。
「座舱长,我希望你在飞航途中不要叫我的中文名字,跟对待一般地勤相同就好。真的有需要,请叫我的英文名Sean,尚。」看似是欧尚恩提出请求,姿态却相当高傲。
「我明白了。需要空服员帮您带位吗?」周美玉小心翼翼。
「不用了,我很熟。」说完,他从站主任手上接过随身行李,往经济舱走去。
「不好伺候啊。」站主任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为专机特勤组捏了把冷汗。
「没事的,就算载到总统,我一样照规定飞。客人到齐,该关舱门了。」周美玉展露自信。
她再次打电话进驾驶舱,「我是座舱长,PN255完成登机程序。」
这次接起电话的是简任翔,「收到。关闭舱门,准备起飞。」
周美玉切断电话,随即用广播向所有空服员下达指令,「关闭舱门,准备起飞。」
站主任与操作空桥的站务人员同列在飞机舱门口,与周美玉挥手。
「飞行顺利!」
吭——喀!机舱门在地勤熟练的操作下密合。
接到所有执掌安全门的空服员的电话回报后,PN255班机旋即接受拖车的牵引后退,进入跑道。
波音七四七庞大的机身在拖车的牵引下后退,经济舱却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
「我不要离开台湾!我要阿嬷、我要阿嬷!」
陆小妹妹发疯似的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跃起,冲到左侧四号门要转动把手开门,被眼尖手快的朱丹蓉一把抱住!
「妹妹,不可以这样,你会害了大家。」朱丹蓉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严肃而生气的教训着。
「呜呜,我爸爸死了,阿嬷年纪这么大,我去新加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回来的时候,阿嬷会不会已经死了?我不要再有家人死掉,我要阿嬷啊!」
经济舱的乘客原本对陆小妹妹放肆的行为感到愤怒,但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没有不动容的。
严重的骚动,让周美玉立刻赶到经济舱。
「这样不行!她这么不受控,万一又失控去碰逃生门,我们大家都会有危险,经济舱又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看着她。」
「要拒载吗?」朱丹蓉一脸担忧。
「我问一下机长的意思。」周美玉立刻拿起机内电话,「我是座舱长,后舱UM发生脱序行为想开舱门,目前已经制止,但是有危害飞安之虞,要拒载吗?」
飞机已经在跑道上滑行,有点颠簸。如果要拒载就要尽快下决定,让飞机掉头回到停机坪。架设空桥与重新申请起飞许可,班机恐怕要延误一、两个小时。
「我们拒载,事情闹大,以后也不会有航空公司愿意载她。」传来的是副机长简任翔的声音,听得出他并不想拒载。
「但也不能影响飞安。」周美玉提醒。
「可以加派空服员全程紧盯吗?」
「我已经派朱丹蓉,她这趟只要盯着UM就好,但是孩子万一脱序,一楼客舱有十个逃生口,防不慎防。」
「让UM坐二楼头等舱会不会比较好?头等舱的舱门她碰不到。」
「但是头等舱八成满,UM情绪又不稳,怕影响头等舱乘客。」
升等UM有一大堆的报告要上缴,对周美玉不是难事,但头等舱的乘客属于顶级客群,就不是她担得起,万一发生客诉可能有损公司形象。
「驾驶舱的组员休息区呢?座位独立,小学妹可以跟UM一起坐,不怕她乱跑。」简任翔提议。
波音七四七在驾驶舱后方有数个与乘客隔开的座位,是机长们长程飞行的专用休息区。新加坡短班用不到,现在正空着。
「那个位子是只有飞航人员才能使用,权限也只有机长能够开放,你是全机的最高决策者,你说了算。」周美玉的心情其实一样,不想丢下陆小妹妹。
此时,话筒插入总机长张天宇的声音,他同样关心后舱的骚动。
「快带她上来!起飞降落让她坐头等舱空位,飞航途中如果吵闹就带到组员休息区。PN255目前排第三顺位起飞,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要忙起飞程序,完毕。」张天宇简短下达命令就切断通讯。
周美玉低声交代朱丹蓉处理方案后,朱丹蓉欲牵陆小妹妹往二楼,却遭受她死命抵抗。朱丹蓉眼看拉扯无效,便蹲下身把陆小妹妹一把抱起。
陆小妹妹虽然瘦小,撒野的力气却不容小觑,与朱丹蓉对抗的同时,竟用力扯下她固定发髻的发片。
刹那间,朱丹蓉柔细而闪亮的长发像瀑布般冲刷而下,变成黑稠的缎子,吸引所有经济舱乘客的目光。
原本在她耳际的水钻耳环因为强力的拉扯脱落一只,弹落到地面,滚到乘客的座位夹缝。
朱丹蓉无暇顾及,赶紧扛着陆小妹妹往二楼头等舱前进。
「那个小屁孩真是讨厌,但是空服员好有耐性。」
「有耐性又漂亮,凤凰航空的空姊水准真高。」
「真希望我儿子能娶到那样的媳妇,福气啦!」
狭小的经济舱回荡着乘客们的赞赏,让坐在陆小妹妹后一排座位的欧尚恩尽收耳里。
身为PNC组员,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是能察觉当班机长下达有违公司常规的决定。欧尚恩把一切看在眼里,在心中盘算着落地后是否该开个调查会议,检讨这趟机组员有无失职。
但当他看见被UM拉扯,披散着发却依然尽职的朱丹蓉,欧尚恩的心瞬间软化。他从没看过妆容不整的空服员能像朱丹蓉这样散发令人感动的光彩,不屈不挠坚守着自己的职责。
欧尚恩弯腰拾起脚边卡在地毯缝隙中的水钻耳环,小巧秀气,清透璀璨,就像它的主人。
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原来不只是广告口号。
平常懒得正眼看待自家空服员的欧尚恩,突然对那抹逐渐远去的身影感到好奇。
「耳环选得很有品味,可惜太便宜,她值得更好的。」他喃喃自语,顺手把单只耳环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欧尚恩又恢复一贯的冷酷,打开随身行李拿出成叠的财务文件与企划方案仔细审视。
「朱丹蓉真是不像话,坐机长休息区就算了,刚才上来竟然披头散发,然后现在在座位上睡觉!学姊你一定要让她考核不及格。」
PN255起飞后两小时,副座舱长沈艳苓在头等舱厨房一边备餐,一边抱怨。
周美玉含笑低眉听沈艳苓发牢骚,准备餐点的手却没停下来。
她熟练地打开墙壁上的储物柜,拿出英式早餐茶的茶包,把预先温热的茶杯放好,倒入滚水,将茶包在冒着白烟的水中汆烫。当茶汤呈现漂亮的透明琥珀色,她端起茶杯吸嗅,清雅扑鼻的佛手柑香气拂面而来。
沈艳苓拿着一盒咖啡用液体奶油,来到周美玉身边。
「总机长要喝的?加一点?」
「跟你说过多少次,总机长的早餐茶要加鲜奶,不要太多。怎么你就记不住?」周美玉面有怒色。
「奶油跟牛奶的差异,我就不相信他喝得出来。学姊干么对他这么好,把机长的胃口养刁对我们没好处。」沈艳苓不以为然。
「机长们在驾驶舱负责整台飞机几百人的安全,驾驶舱这么小,又不能随意进出。让他们用餐能够心情愉悦是一种体谅与支持,心眼不要那么小。」
沈艳苓被座舱长数落,脸色自然不好看。
「学姊就是万事周全,才能当凤凰航空的首席座舱长。我看我有得熬,不知哪一年才有学姊的水准考上CP。」
周美玉摇摇头不接话,跟驾驶舱通话后迳自端起餐盘往机首走去。
进到驾驶舱,鼻梁上挂着雷朋太阳眼镜的张天宇回眸一笑。
「辛苦你啦!UM怎么样?」
「正在你们驾驶舱后面睡觉。闹了一上午,也该累了。」
「你该帮照顾UM的学妹争取嘉奖。」张天宇拿起英式早餐茶轻啜一口,「还是你泡的茶最香。」
「少谄媚了。」周美玉瞄见强忍笑意的简任翔,突然想起,「学弟抱歉,我去帮你把餐盘拿来。」
「不用了,学姊。」简任翔赶紧制止,「请你留在驾驶舱陪教官,我想到后面走走、伸个腿,餐盘我会自己拿。」
「去去去,快点去,我们不送。」张天宇故意吆喝,「快去走动一下,免得静脉栓塞,脚麻不会走。出去逛久一点,你敢太快回驾驶舱打扰我和CP学姊聊天,等下我就用你那张帅脸代替起落架Landing!」
「谨遵教官圣旨。」简任翔解开驾驶座上的安全带,打开与客舱相连的门,悄悄进入后方组员休息区。
与驾驶舱的明亮刺眼相反,机长休息区在层层窗帘遮掩下,昏暗却令人安心。
休息原本就该放下压力与烦忧。
简任翔以往在组员休息区也从来没有真正入眠,即使长途飞行让人倦怠与昏沉,在机舱里,他永远无法真正放下,一点异常的震动与声响都会让他立刻进入警戒模式。
但是眼前这两张纯净洁白的脸蛋,一大一小,相互依偎,在休息区放平的座位上睡得正香。
朱丹蓉的长发依旧披散,像一条滑顺的披风,包覆着自己,也包覆着陆小妹妹。她的手紧紧圈着陆小妹妹,即使睡着仍然呈现护卫的姿势,守着她这趟的重责大任。
简任翔看得有点出神,想到自己远在澳洲的妻女。
应该说,「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是否在过去漫长的等待中也是用这个姿势抱着他们的孩子?在微冷的夜期待他的归航……
但一切为时已晚,他不会知道答案了。
他的心尖一阵抽痛。
机首空调的温度有点低,朱丹蓉与陆小妹妹的睡姿有些瑟缩。
简任翔望着朱丹蓉放松的睡脸,她也像个孩子。
虽然从简报室出来后,她对简任翔没给过好脸色,但是当她面对难缠的陆小妹妹,自发的慈爱与无尽的包容隐约牵动了周遭,感染整台飞机的机组员。即使远在驾驶舱,听见周美玉转述她为UM付出的举动,简任翔也想亲自到客舱探望,帮这个空服员打气。
原以为会看见精明干练的专业,却瞥见她毫无防备的柔美。
朱丹蓉干净而放松的睡脸让简任翔心中一怔,赶紧提醒自己回神,抑制胸口越发加快的心跳。
他打开头顶上方的置物柜,拿出头等舱专用的羊毛毯轻轻为她们盖上。
即使尽量谨慎小心,朱丹蓉还是睁开眼,看见竟然是副机长在帮自己盖被子,满脸惊恐。
「醒了?」简任翔压低嗓音,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语气温柔。
朱丹蓉赶紧用羊毛毯把陆小妹妹仔细包裹,避免她着凉。
「对不起,不小心睡着了。」
「你辛苦了,这孩子折磨人的功夫真不是盖的,我和教官都担心你撑不住。」
「这孩子可怜啊,她偷偷对我说,爸妈在她三岁分居,她想不起来妈妈的样子,所以很害怕去新加坡。依稀只记得小时候一边喝奶瓶、一边玩着妈妈的长发。刚才她不让我把头发盘起,她说她要抓着我的头发才睡得着。」朱丹蓉小心翼翼,把陆小妹妹手里抓着自己的一绺青丝悄悄抽出来。
「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简任翔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期望跟妈妈见面,只是她还太小,没办法了解大人世界的恩怨,跟面对死亡的恐惧。」
谁不是如此?简任翔在心里回答。连他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都难以面对,要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承受生离死别,命运实在太残忍。
朱丹蓉一边跟简任翔对话,一边盘起头发。即使没有镜子,她依旧能够盘出弧度优美的发髻,露出漂亮的侧脸与纤细的颈项。
她耳际不对称的微光反射吸引简任翔的注意。「你只戴单侧耳环吗?」
「当然不是。」朱丹蓉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糟糕,我的耳环……」
她的神情立刻转为焦急不安。
「很贵重吗?」简任翔问。
「倒不是。但是那是我考上空服员时,男朋友送我的礼物。」她一脸在意。
「那样还不算贵重?快回去经济舱,说不定还有机会找回。」
「但是UM……」朱丹蓉望向陆小妹妹。
「我先帮你顾,快去。」简任翔催促她。
「可能要等乘客下机,再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在经济舱,客舱经理吴俊男帮忙朱丹蓉询问过所有组员,就是没有人捡到她的耳环。
「等到下机,找回的机率就更小。而且大家都想离开,谁会有心情帮我仔细找?」
朱丹蓉不死心,沿着刚才抱陆小妹妹走过的路,眼睛紧盯地毯,一寸一寸慢慢找。
绕回UM最初的座位,耳环依旧不见踪影,她的心情跌宕至谷底。
后一排的欧尚恩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起飞后一直萦绕心中的脸庞终于出现,眼镜后冷漠的目光加温得不着痕迹。
「找东西?」欧尚恩先开口。
「对,我掉了一只耳环,请问您有看见吗?」
欧尚恩不疾不徐,从口袋里摸出小巧的水钻耳环。「是这一个?」
「对!」朱丹蓉喜出望外,急忙道谢,「谢谢!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朱丹蓉发现帮自己寻回耳环的乘客,穿着凤凰航空地勤制服的轻便外套。「真的非常谢谢你!大哥!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大哥?她叫他大哥?欧尚恩听见朱丹蓉呼唤自己,用称呼副机长或机务的惯用语「大哥」,顿时浑身不对劲。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
毕竟他真正的身分,对凤凰航空的普通员工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尊贵。
失而复得的朱丹蓉,喜悦的神情让她更显柔媚。她忘记自己身处客舱,迫不及待把耳环重新挂上耳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妩媚诱人。
欧尚恩抿了抿嘴,压下笑意。
看到她胸前的名牌,「你叫朱丹蓉?刚才登机你照顾UM,令人印象深刻。」
「职责所在,应该的。」被赞许的朱丹蓉有点害羞,一丝绯红扑上双颊,「大哥,该怎么称呼你?有机会我一定答谢。」
欧尚恩大脑还在犹豫要不要拒绝基层员工的邀约,嘴巴却不受控,抢先回答,「叫我尚就好。」
「尚大哥,谢谢你!我得回去照顾UM,希望很快再遇见你。如果再一起飞,我一定好好服务你。」
「不用客套,快去忙吧。」从不显露个人好恶的欧尚恩压抑不下对朱丹蓉的微笑。
朱丹蓉再次致谢后,赶着回二楼头等舱。
「朱丹蓉。」欧尚恩拿出记事簿,在密密麻麻的扉页写下她的名字。
他看着她的姓名,简单的组合却非常女性化。她的表现让自己与名字恰如其分、相互辉映,在众人中宛若一朵红花,突出而美丽。
多久了?周遭的人不再像朱丹蓉一样,对他的态度如此自然。大家面对他时的字字句句,都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与奉承。
虽然他早就习惯,但方才朱丹蓉无意冒犯的率直可爱,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欧尚恩的耳际回荡着朱丹蓉的致谢,「希望很快再遇见你……」
会的,会很快。我会让你常常看见我。
欧尚恩从来没有对自家员工那么感兴趣。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过。更何况整个凤凰航空,都属于他的管辖。
第三章
PN255降落后,朱丹蓉终于把陆小妹妹交接给新加坡机场的地勤人员,跟着长长的组员队伍,拖着行李箱准备过海关。
将近五个小时的长时间照料UM,朱丹蓉已经相当疲惫,副座舱长沈艳苓却不打算让她好过,沿路数落她。
「带着UM躲进组员休息区睡觉?不要坏了我们专机特勤组的名声!胆敢让副机长带小孩?还不是我们任翔哥脾气好,管她掉什么耳环,就算她在飞机上搞丢黄金也是自己活该,凭什么要别人分担她的责任?就是这么不长眼才被打暗考吧!」
沈艳苓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对朱丹蓉扫射负面评价。
「任翔哥也真是的,竟然自掏腰包送给那个UM航空小熊,她买经济舱的票又不是VIP,干么对萍水相逢的乘客那么好?」沈艳苓半发嗲半抱怨,在简任翔身后叨叨絮絮。
「买一个玩偶送她让她旅途开心,快快乐乐回到妈妈身旁展开新生活。不是很好?」简任翔眉头微蹙,应付着沈艳苓。
「任翔哥真是好男人,可惜已经名草有主。」沈艳苓的音调加倍谄媚。
「我可以不用名分,只要能跟任翔哥在一起……」同样服务头等舱的男空服员吴俊男,一个箭步冲到简任翔身旁嗲声嗲气地说道,摆明对沈艳苓呛声。
「滚。」简任翔咬牙切齿。
组员队伍再次爆出哄堂大笑,看来暗香浮动的BL情愫在特勤组是家常便饭。
跟沈艳苓比赛互翻白眼后,吴俊男故意放慢脚步趁势溜到朱丹蓉身旁。「你表现不错喔。」
「没有,应该的。」
「不要在意艳苓学姊,她因为简任翔太帮你,嫉妒兼吃醋。」
「他们是一对?」
「不是喔,任翔哥已经结婚,而且从不沾腥,才能做特勤组的机长。」
看来是沈艳苓想拉近距离,被赏闭门羹。朱丹蓉忖度着。
「不过任翔哥的感情世界是个谜,他很少跟我们透露。虽然他结婚了,但现在感觉不出他有家室,我们也不方便问。天宇教官应该比较清楚,毕竟两个大男人成天关在驾驶舱里,连彼此有没有痔疮应该都摸熟了吧。」
朱丹蓉忍俊不住噗嗤一声,引得前方的简任翔回过头来,怒瞪吴俊男一眼。
吴俊男立刻对简任翔挤眉弄眼、嘟嘴送飞吻。
简任翔嗤之以鼻,「变态。」
朱丹蓉忍笑忍到弯腰,小小推了吴俊男的手臂一把,「你很坏耶。」
「不要看任翔哥嘴里说不要,他其实非常渴望我……当他的挡箭牌。」吴俊男的脸上流露「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另外一种口嫌体正直吗?朱丹蓉觉得吴俊男挺逗又可爱,若不是被打暗考,能够跟他一起飞,无论飞什么班应该都快乐。
「别管艳苓学姊,我们其他人都很欣赏你的表现,我想你的暗考一定会高分通过。」
「是吗?我不敢多想,尽责就好。」朱丹蓉欣慰一笑。
通关之后,特勤组的组员坐上接驳车前往下榻饭店。
有一组特别的客人,早就在大厅准备拦截朱丹蓉。
抱着飞航小熊的陆小妹妹,指着朱丹蓉大声嚷嚷,「妈妈,她就是照顾我的空服员阿姨!」
陆小妹妹头一歪,看见简任翔更兴奋,「他是买小熊给我的空服员叔叔!」
简任翔戴上机长的飞行帽,蹲在陆小妹妹面前,「叔叔不是空服员,是机长。」
总机长张天宇插话,「活该!简任翔平常老实,没想到搞光源氏计划?小妹妹还我公道,我才是正牌的机长叔叔,跑去厨房聊天和逗小孩的只能算打工仔。」
陆小妹妹一派天真,望着满头灰发的张天宇,「你才不是机长叔叔呢,你是机长阿公!」
一说完,陆小妹妹立刻奔逃至朱丹蓉后方紧紧抱着她,拿她当掩护,模样俏皮又淘气,一点也不像五个小时前拒绝上机又沿路哭喊的屁孩。
张天宇闻言顿时舌头打结,半晌说不出话。
一旁的座舱长周美玉冷冷地顺势插刀,「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
「喂,一起飞半辈子,还不帮我留点面子?这头白发不是在机头帮你们挡风遮雨换来的?」
一旁的陆太太终于开口,「不知道该如何答谢大家帮我们把妹妹带来新加坡,我和她天上的爸爸都会由衷感谢各位。虽然我和孩子的爸爸不得已分开,但是妹妹是我们爱的结晶,现在也成为我对他思念的凭藉。真的很高兴接到妹妹……」话还未了,陆太太两行热泪已滚落脸庞。
陆小妹妹看见母亲落泪,想上前安慰,却还有几分生疏。
朱丹蓉赶紧牵着她,回到母亲身旁。
「快抱抱妈妈,妈妈是不是比你记忆里还漂亮?以后,要跟妈妈好好在新加坡生活,放假再搭我们凤凰航空的飞机出国玩。」
「哇!丹蓉好棒棒,立刻帮公司行销。怎么会沦落到被打暗考?」
吴俊男口没遮拦,被一旁的简任翔顺手巴了他的后脑杓。
「学长,会痛耶!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不懂。而且你不香,嘴很臭。」
「你怎么知道?你尝过吗?」
「吴、俊、男、闭、嘴!」在小孩面前讲垃圾话,吴俊男终于引起公愤,被全组齐声喝斥。
「我希望能表达感谢之意,可否给我机会请大家吃饭?」陆太太牵着孩子,满脸诚恳地问道。
张天宇和周美玉交换眼神,立刻了解对方的心思——陆氏母女的衣着普通略感陈旧,经济应该不宽裕,请全组吃饭花费可不小,这饭局千万不能答应。
「事实上,我们从台北出发,全组就已经约好到新山吃海鲜,晚上再回赌场试手气。」张天宇代替全组鬼扯应对。
「真的吗?不能取消吗?妹妹很喜欢你们,她要我一定要好好答谢。」
组员们见状,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帮腔。
「不行、不行,车子订了就不能改。」
「好久没进赌场了,吃角子老虎非拉出七七七我才要下台。」
「新加坡化妆品免税超好买,我要大采购。」
「林志源肉乾啊,排队要排很久,排到都不知道几点钟。」
只有沈艳苓一脸不悦,「还要搞多久?我想进房间,快累死了。」
句点王啊沈艳苓,此话一出,让位在赤道的新加坡饭店大厅刮起寒风,现场一片死寂。
朱丹蓉赶紧蹲下身,搂着快要哭出来的陆小妹妹安慰着。「妹妹,阿姨、叔叔是空勤人员,在飞机上照顾你是我们的工作,天经地义。你已经谢过我们,是个有礼貌的乖小孩,我们会永远记住你。接下来要好好孝顺妈妈,阿姨才会开心唷。」
抽抽噎噎的陆小妹妹止住任性,用力抱着朱丹蓉撒娇。「我喜欢你!我长大也要当空服员!」
「好啊,等我退休,就去搭你的飞机唷。」朱丹蓉哄着,自己也红了眼。
陆小妹妹放开朱丹蓉,又去抱简任翔,「我也好喜欢你……」
简任翔把陆小妹妹扛在自己的手臂上高高抱起,把飞行帽套在她的头上,「所以你也要当机长?」
「不是。」陆小妹妹摇摇头,把小嘴贴在他的耳际讲悄悄话,「叔叔你要跟我最喜欢的阿姨结婚喔。」
简任翔差点失手让陆小妹妹滑下来,不解地看着她。
她继续贴耳讲悄悄话,「你对我很好,她也对我很好,我希望你们两个结婚。」
「但是我们全组对你都很好,我没办法每个都娶回家。」简任翔故意也跟陆小妹妹咬耳朵。
「在飞机上你常常望着她,我猜你最喜欢她。千万不要娶那个凶巴巴的,不然你会变得不幸,你要相信女人直觉。」她小声说完,对简任翔古灵精怪的眨眨眼。
现在的小孩脑袋到底都装什么啊啊啊?简任翔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他轻轻把陆小妹妹放回地面,很罕见地笑个不停。
陆小妹妹把飞行帽还给简任翔,「听我的准没错。」
「是,我的小公主。」简任翔带着笑对陆小妹妹虚应乱答,却冷不防想起自己的女儿,她也是差不多的年岁,要是她在他身边,也会管他吧。
他脸上笑着,心里痛着。
在张天宇和周美玉再三推辞下,陆太太终于软化,「真的不方便吗?我心里过意不去。」
「别为小事挂心。孩子平安回到你身边,路还很长呢。今天飞这么久,大家都累了,赶快带她回家休息吧。」
「非常感谢。」陆太太呼唤着,「妹妹,跟机长叔叔还有空服员阿姨说谢谢,我们回家吧。」
陆小妹妹蹦蹦跳跳踩过张天宇发亮的皮鞋,抬起手指着周美玉。「机长阿公,你要什么时候才把那个空服员阿姨娶回家?让她再等下去,她就要变成空服员阿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回去了!」陆太太赶紧赔罪,马上拖着女儿逃离即将爆发灾难的现场。
大家目送这对母女离去后,周美玉望着小女孩的背影,扯开嗓门大骂,「空服员阿嬷?谁是空服员阿嬷?有种下次再搭我的飞机,我把你踹进太平洋!」
她高跟鞋一蹬,气呼呼地甩着钥匙往房间方向走去。
座舱长平常不发威,一发威比母老虎还威!
朱丹蓉终于见识凤凰航空头牌CP,威严不容小觑。
「大家记得三十分钟后大厅集合,天叔要请黑胡椒螃蟹!」张天宇赶紧迈开步伐去追周美玉,临走前不忘回头叮咛组员下午的行程。
「只记得谢谢空服员阿姨,根本忘记这台飞机上还有空服员哥哥……」
整个饭店大厅,回荡着吴俊男不服气的嘀咕碎念。
「天啊,怎么办?」朱丹蓉在饭店房间里翻箱倒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刚进到分发的饭店房间,朱丹蓉慢条斯理地卸妆更衣,三十分钟后,周美玉和张天宇都分别来电催促她加入聚餐。朱丹蓉随便找了理由推托,死赖在房间,怎么样也不参加那场贬低自己的饭局,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行动电话不见了……
翻遍随身皮包、放置过夜行李的登机箱,甚至连外套的里外口袋都翻遍,她的手机硬是连残骸的影子都没有。
怎么办?清早被抓飞,来不及通知男朋友就飞离台湾,要是他临时要找她,岂不是要扑个空?虽然这种机率微乎其微,朱丹蓉还是急得直跳脚。
朱丹蓉瞧了瞧墙上的钟,又过了三十分钟。张天宇应该已经带大家坐上车,大摇大摆渡过柔佛海峡去新山大啖螃蟹了吧?
她套上白T恤、牛仔短裤,把长发随意扎上马尾,脚上踩着一双老旧的罗马凉鞋,拿着钱包冲进电梯,要到饭店柜台购买国际电话卡。
哪知道电梯的门一开,简任翔早已堵在电梯口,好整以暇地望着慌慌张张的朱丹蓉。
换好便服的简任翔身着黑色衬衫,袖子卷至手肘,蓝色洗白的丹宁裤、一双帅气的马汀大夫鞋突显他傲人的腿长,一百八的身材视觉上又往天花板延伸几公分。
朱丹蓉定睛一看,简任翔拿在手上晃呀晃的,不就是自己遗失的手机吗?
「我的电话怎么会在你那儿?」朱丹蓉惊呼。
「我才要问你呢,你这趟是怎么回事?掉耳环、掉手机,该不会把自己都搞丢吧?」
「谢谢。」朱丹蓉雀跃地接过手机,笑得灿烂。
简任翔饶富兴味地望着她如少女般的动作。
等等,谢什么谢?朱丹蓉对简任翔的挖苦猛然回神。「大哥,你说话一定要放箭吗?」
简任翔耸耸肩。「男人只有对女人抱有想法时才会甜言蜜语,嘴贱代表我把你当哥儿们。」
「是是是,被当成男人的感觉好放心。」
简任翔的讽刺让朱丹蓉头顶冒烟,她眼神扫向饭店大厅。「天叔他们呢?」
「等不到大小姐你,教官他们就出发了。」
「那你呢?」朱丹蓉斜眼打量简任翔。
「天叔有令,要我带你去吃饭,如果没有达成目标,应该会像你一样被打暗考吧。」
「呵呵。」老天有眼,天叔圣明,恭敬不容从命。朱丹蓉皮笑肉不笑,午饭无论吃或不吃,她都没打算让简任翔好过。
简任翔瞥向朱丹蓉,「啧啧,穿那么随便,尤其是脚上那双烂鞋,就算想带你去高级餐厅,以你这身穿着也绝对进不去。」
脚上那双真皮罗马凉鞋是朱丹蓉第一次飞欧洲时在市集上跟老工匠买的,陪她走过千山万水,好穿到不想脱下,竟然被简任翔批评成一无是处,她决定火力全开反击。
「谁像你啊,在赤道国家穿黑色长袖衬衫,你等下要参加丧礼吗?」朱丹蓉不甘示弱。
「有啊,食物的丧礼。」简任翔的表情依旧是八风吹不动。
「你吃辣吗?」他口气平淡,声调毫无变化地问朱丹蓉。
「吃。」
「也是。说话这么毒辣,喝辣油搞不好对你像喝白开水。」
在地面上把机长做掉,应该不算影响飞安吧?
朱丹蓉很乐意回程时找机会把简任翔推下飞机,或是在他的餐盘里放蟑螂。如果没有,自己的修养就是圣人境界。
「走吧,去找那种穿得邋遢也能吃的餐厅。」简任翔在前方领着朱丹蓉,一边走一边把雷朋太阳眼镜扶上鼻梁。
「大哥你的样子好像抓龙师傅,真的看得见去餐厅的路吗?」
「我是看不见你,不是因为太阳眼镜太黑,是因为你太矮,我不习惯低头跟没达到我视平水准的对象说话。」简任翔右侧的眉毛大力挑高。
女生一百六十八公分哪里算矮了?朱丹蓉气到跳脚。
「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很糟!」
「彼此彼此。」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向地铁站,一路上不乏唇枪舌战的冷言冷语。
简任翔熟门熟路带着朱丹蓉搭乘新加坡地铁,中途换线在小印度区站下车。出站后,沿着热带区域特有的宽骑楼步行。
闷热的天气与甜郁的香料烟草让朱丹蓉感到些许恶心。
「你还好吗?脸色有点白。」简任翔特意慢下脚步,拉下太阳眼镜盯着朱丹蓉的脸。
「只是有点累,没关系。我们到底要吃什么?」
早晨三点五十起床,五点三十公司报到,又连日抓飞,朱丹蓉的体力有些不济。不过,让朱丹蓉感到诧异的是简任翔对周遭事物的细腻,跟他冷峻毒舌的形象完全不符。
「这里。」简任翔俐落地推开店家的门,一家装潢简洁明亮的印度餐厅呈现在朱丹蓉面前。
「芭蕉叶餐厅Banana leaf,新加坡第一的咖哩鱼头。」简任翔暗自观察朱丹蓉的反应,想知道她是否满意他安排的赔罪饭局。
朱丹蓉先是一愣,望着门庭若市的餐厅,被服务人员带入座位后,忍不住兴奋与期待。
「这家餐厅超有名!我一直想来朝圣,却找不到愿意陪我一起来的组员。」
「那我还真的押对宝。」方才在饭店大厅,简任翔看朱丹蓉衣着随兴,臆测她应该不爱排场,特意带她来这家深受新加坡当地人喜爱的餐厅。
「看起来你对这里很熟呢。」朱丹蓉像孩子一样雀跃,眼眸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真是好哄啊,看来已经成功让她忘记之前的不愉快。简任翔在心里偷笑。
「公司连续几年的机长复训都办在新加坡,晚上一个人也无聊就到处打牙祭,吃出一点心得。」
「我要把地址记下,带我男朋友来。」朱丹蓉拿出笔记本抄抄写写。
「瞧你甜蜜的,刚才那只凶巴巴的母老虎去哪儿了?交往多久啦?」天气炎热,简任翔点了一罐Tiger啤酒,对口就喝。
简单的提问,竟然让直率的朱丹蓉满脸绯红。「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老夫老妻还这么甜蜜?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简任翔满脸笑意,他看朱丹蓉的眼神彷佛看着自己的亲妹,调侃加捉弄,彷佛家人之间的亲密语气。在属于天空的大家庭里,这是司空见惯的关心。
「还不知道啦。」朱丹蓉口气尽是羞怯,把头弯得更低。
「真令人羡慕。」
简任翔举起啤酒瓶,向朱丹蓉致意。她也大方地拿起前方的果汁杯,跟简任翔碰了一声清脆的响。
「他送你的耳环最后找到了吧?」
「是啊,托你的福,很幸运找回来了。」朱丹蓉笑得眼睛如天上的弯月。「大哥也有对象吧?」
她望着简任翔手上那只耀眼的银色宽版男戒,套在他的指上就像「私有财产,生人勿近」的告示。
她心想,帮他套上这戒指的女孩真是够聪明,主权宣示成功!
「我结婚了。」曾经结婚。但他不想多做解释。
简任翔想要潇洒地笑,嘴角却不自然地下弯,他赶紧恢复紧绷的防卫。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没想到你已经结婚了,多久了?有小孩吗?」
「八年,我升FO的那年结婚,女儿比陆小妹妹小一点,五岁。」
简任翔的啤酒一口一接口,桌上搭配咖哩鱼头的姜黄饭,他却一口也吃不下。
「怪不得你对陆小妹妹特别好,还买航空小熊给她,原来是想念自己的小情人。」朱丹蓉对简任翔眼睫下的黯然丝毫没有察觉,大口品味着难得尝到的佳肴。
「嗯。」简任翔低沉地虚应。
听朱丹蓉提起航空小熊,想到自己的女儿却不曾拥有,简任翔内心一阵酸楚。
「你觉得我女儿会喜欢航空小熊吗?」
「这事怎么问我?你是她爸爸应该最清楚,这个爸爸不用心喔。」
朱丹蓉无心的话语让简任翔积压的苦闷瞬间溃堤,把手中的啤酒一仰而尽。
「大哥你喝慢一点,喝太快会醉。」朱丹蓉被他猛然举杯的动作吓着。
「没事,啤酒我常喝,小意思。」简任翔凛着一张脸,用手背擦抹嘴角的泡沫。
朱丹蓉正想制止简任翔再喝,手机却突然响起。
她慌忙地拿起电话,「健仁吗?我在哪里啊?我被抓到新加坡了。」
即使隔着餐桌,简任翔依稀可听见话筒里传来的抱怨。
「……国际漫游很贵……回台湾再说……公司在开会……没重要事情不要打电话……」
他假装没在听朱丹蓉说话,不想涉入别人的隐私,但从她手机那头传来隐约的字句,启动他男人的直觉,朱丹蓉的情状不太妙,大不妙!
「可是我想你。」朱丹蓉低下的脸庞已非洋溢着娇羞,而是强忍着失望与挫折。
然而,电话那头的人却骤然挂断,餐桌上霎时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朱丹蓉擤擤鼻子,佯装若无其事地把电话放回皮包。
「他说他在忙,要我回台北再打给他。」
简任翔孤单的身影,矗立在饭店第三十四层楼的落地窗前。
地上散落着各式酒瓶,他刻意把自己灌得半醉。
新加坡港湾泊船的灯光点亮黑漆的海面,像一条随浪摇曳的光毯轻轻地在海面上扩散,收拢。
在他眼中,每一颗点亮漆黑的星辰都是游子的思念,就像自己无以寄托的归属。
往事并不如烟,历历在目。
离婚三年,简任翔的戒指依旧套在手指上,提醒自己飞行并不是毫无牵挂的自由。
相反的,它是不可承受之重。
曾经因为年轻的想像与错估飞行的责任,让他失去最爱的人。
十年前,被凤凰航空通知成功录取培训飞行员时,他和琳达就像中了乐透头奖一样兴奋。
「以后结婚你就是机长夫人,可以陪我游山玩水,开不开心?」
「谁会不开心啊?机长福利很好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拚命考上,许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当时的简任翔是真心相信,自己能够提供家人比普通人更富裕的未来,但是人生有些场景并不是富裕就能够弥补缺憾。
女儿柔柔的预产期那年七月,简任翔向公司申请两个礼拜的特休获准,在家中等待女儿的出生。
夏天的台风特别多,强烈台风接二连三侵台,在家陪产的简任翔意外地接到公司电话。
「First Officer简任翔?这里是飞行员派遣中心。」电话中的女声急切确认。
「有事吗?我还在特休中。」简任翔在唐突时间点接到公司的电话,感到意外。
「是,我们知道。公司想拜托你明天回来飞一趟台北香港的短班,因为台风造成剧烈的航班变动,公司能调派的机长数量不足。恳请你中断休假回公司帮忙应急,这次的出勤费用会加倍给付,特休也会在下个月还给你,请你与公司一起共体艰难!」
话筒另一端的人拜托得殷殷切切,诚恳万分。
琳达挺着巨大的肚子依偎在他身旁,皱着眉用眼神暗示丈夫拒绝这次指派。
简任翔紧握爱妻的手,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对电话那头回覆。
「PN887台北香港,报到时间照旧?中午就回到台北?好的,我会前往支援。」
琳达非常不开心。
「明明请了特休、孩子也快出生,还叫你去飞,你们公司也太没良心。」
简任翔轻抚琳达紧绷鼓起的肚子,试图消弭她的埋怨。
「要不是真的没有人力,公司是不会轻易调回休假中的机组人员。台北飞香港很短,我去去就回。」
「你可要早一点回来,万一孩子提前报到,我该怎么办?」琳达噘着嘴喃喃抱怨着。
「别担心,我一定会赶快回来。我们柔柔出生的时候,爸爸要亲自帮她接生,裹上巾被呢。」简任翔极力承诺。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PN887降落在赤腊角国际机场时,交接的地勤通知简任翔,航班起飞后没多久,琳达在家破水。
事发突然,琳达独自在家,她打电话到公司求助,由附近的地勤人员开车将她送往医院。
「这样你还能不能飞?」当趟的左座就是张天宇,关切他的状况。
「不能飞也得飞,香港机场没有接替的人手。」
简任翔很清楚,凤凰航空驾驶舱的短班配置采用最精简的人力,根本没有可供替换的机组人员。如果想尽快回到琳达身旁,最快最保险的方法就是稳定自己的心,把飞机飞回台北。
飞航驾驶员性格上最大的特性,就是钢铁的意志与永不认输的傲骨。
「小子好样的,教官罩你飞回去!」张天宇喜见后生可畏。
降落在桃园机场后,张天宇破例让简任翔完成驾驶舱检查就解除任务,让他从机场直接前往医院。
但是,简任翔就是迟了。
琳达急产,子宫有撕裂伤,紧急输血三千毫升才捡回一条命。
在鬼门关走一遭的琳达,醒来后看见简任翔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说你会守着我和柔柔,结果呢?我在跟死神拔河时,你在哪里?我恨你!」
简任翔面对妻子的指责,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承受。
母女出院后,简任翔立刻聘请二十四小时的在家褓母帮忙育婴,就怕琳达再多受一点苦。
现实生活是一点一滴的责任构筑而成,但感情世界却靠感觉。
一旦感觉变质,再多的努力也唤不回初始的信任。
「我要离婚。」
餐桌上还摆着特别为柔柔两岁生日订制的蛋糕,琳达对他提出要求。
简任翔踏进家门,原本是女儿两周岁的晚宴,只剩下杯盘狼藉的残局。
该在下午三点回到台北的雅加达航班,因为霾害延迟起飞,让简任翔错过琳达帮女儿举办的生日餐会。
「你错过她的出生,错过她从地上爬起站立,错过她自己穿上鞋,面露自信的回首。」琳达含着眼泪继续说:「她第一次发烧到四十度,我一个人抱着她冲进医院。她第一次喊妈妈,我独自欣喜流泪,身旁却无人可以分享。上天是公平的,这孩子到现在不会喊爸爸,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是什么,因为她的爸爸永远都缺席,『爸爸』这个词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简任翔宁愿琳达直接拿刀剐他的心,也比聆听这番血淋淋的控诉来得仁慈。
「我也不愿意,但是身为机长,这就是我的工作型态,请你原谅我。」
「如果你不断错过与家人的相聚,在我们彼此的生命中到底还剩下什么?」琳达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简任翔脑袋一片空白。他可以在五秒内对机舱的异常状况做出正确处置,却无法对妻子的指控做出任何反应。
他弯下腰抱起被妈妈负面情绪波及的柔柔,这孩子在一旁不知道抽噎了多久。
简任翔极度心疼,紧紧地把女儿搂在怀中。
是时候了。
曾经深爱的脸庞,变得怨怼;曾经眷恋的港湾,早已不想停泊。
当夫妻之间的感情变质,家庭随之崩解,但是孩子有权利在快乐的氛围中成长。
简任翔明快地做出取舍。
他找来律师,订了双方都满意的离婚协议。透过律师,他特别询问前妻的意见,想要在哪里置产继续养育他们的孩子。
「澳洲吧,居住环境宜人,教育开明,我希望柔柔成为有国际观的华人。」
听完,他爽快地签下离婚协议书,并且给予琳达丰厚的赡养费。
只要她们能过得开心,过得平安。
离婚后的简任翔就像失去方向的孤鹰,和无尽的班表周旋。
剩下的唯一期待是每月申请的布里斯本长班,与女儿柔柔相见。
铃铃铃,房间床头柜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把简任翔远逸的思绪拉回。
这时间有谁会打电话给他?还是打来下榻饭店?
简任翔踩着摇晃的步履,慵懒地拿起话筒。
「任翔大哥?你还在喝酒吗?」
「你怎么知道?」电话是朱丹蓉打的,让简任翔有点讶异。
「下午瞧你喝闷酒的模样,我猜你的情绪可能还没好转,我……我想跟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
「是我开玩笑过火,说你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惹你不开心,请你原谅我有口无心,我也是空勤,我明白不能与家人团聚的痛苦。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真的很对不起!」朱丹蓉的语调充满歉意。
没想到朱丹蓉会察觉到自己的心事,简任翔心头一惊。
听见朱丹蓉的自责,他纠结的心反而松开,赶紧转移她的自责。「你太多心了,我不会为那种事心烦。我如果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太会吃,付帐的金额有点高。」
「过分,是你自己说要请客的!」电话另一端的声音突然充满怒气,拔了个尖嗓。
简任翔不由自主微笑,真是个没心眼的女生。
「小女生果然不能相信老男人的说词,通通都是心口不一的假象。」
「朱丹蓉,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吗?」
「简任翔!」话筒瞬间传出音爆。
简任翔赶紧把话筒移开耳际,用小指尖端清理被朱丹蓉狮吼功震落的耳渣。
「如果你还在喝,只剩五分钟可以当酒鬼。五分钟后就进入飞行前八个小时,我不希望明天跟喝茫的机长一起飞。」
「如果哪天你不想当空服员,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到飞行员报到中心。公司管理机长的部门,就缺你这种像妈的管理人才。」
「够了!」话筒又传出破音。
再一次,简任翔拿话筒的手自动弹开三十公分。
「朱丹蓉,我有事想拜托你。」这回简任翔倒是好声好气。
「有何贵干?」最好是很重要、有必要、有需要她插手,不然她真正想做的是帮忙插简任翔几刀。
「回程比较忙,可能没办法离开驾驶舱,帮我买一只航空小熊好吗?我想送我女儿。」
「知道了。」回应的声音,多添几许温柔。
「谢谢你。」
然而还没等简任翔的回应,朱丹蓉就已经把电话挂掉。
「啧,哪家的空服员敢挂机长的电话?」简任翔看不见自己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早已习惯一个人面对孤寂与悔恨,也好久没有人捎来问候,朱丹蓉的电话让简任翔感受一丝久违的关心。
原本冰冷的胸口似乎有什么涌上,开始变得温暖。
朱丹蓉挂上电话,打开面对港湾的落地窗,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静静聆听从远方传回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海风为闷热的夏夜带来清凉,也带来潮汐特有的咸涩。
真是混乱的一天啊!她无奈地叹一口气。
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这只是无尽轮回的小小插曲。她知道如果时间够久,她将忘记所有值得铭记于心的感动,包括无助可怜的陆小妹、正直有担当的周美玉、风趣诚恳的张天宇,还有外冷内热、口是心非的简任翔。
终有一天,都将不复记忆。
明明才飞了四年,她觉得像飞了比一辈子还漫长的岁月。
「期待再一次与你相遇。」
凤凰航空制式化的送客台词,朱丹蓉日复一日在客舱中对着下机的乘客复诵着。
曾在她记忆中留下模糊印象的可爱人们,他们现在在何方?
朱丹蓉真心想知道,自己用青春岁月护卫的生命,在分道扬镳后是否依旧顺遂平安?她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不然,自己在职业上耗费的生命与热忱,岂不就毫无意义?
日复一日的起飞降落,分离远行。
接收了世界潮流的脉动,却与自己生活的土地感觉脱节。
如果可以许一个愿望,朱丹蓉最希望的就是卸下任务回到地面,重新开始生活。
「你疯了吗?有多少女生想当空服员都考不上,你竟然想辞职?」
一年前讨论是否该结婚,男朋友洪健仁对她的愿望嗤之以鼻。
「我希望结婚后可以专心照顾你和小孩,好好经营一个家。」
「赚钱不容易啊,你有份好工作,不要随便辞。」
「以后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你不是也要上班?谁来照顾他们?」朱丹蓉对不能亲自养育自己的孩子感到焦虑。
「交给我妈养,不然托给二十四小时的褓母带。这个世界有钱好办事,没钱百事哀,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自从对婚姻远景的讨论不欢而散后,朱丹蓉觉得跟男朋友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以空服员的身分待在航空业,结婚生子后继续飞翔,放弃做妻子、做母亲的职责,这对观念传统的朱丹蓉来说,那是一个跟她理想背道而驰的未来。
当她听见简任翔这么年轻就结婚生子,心里真是羡慕。
当机长跟当空服员果然不一样!当机长能够翱翔天际,还能够兼顾家庭。
朱丹蓉知道简任翔在背后必定也努力经营,但在航空业男性就业者还是占优势,限制相对就是比较小。
直到她发现自己说错话。
简任翔越努力掩饰瞳孔中闪烁的恸,就越突显伤悲。
身为父亲连自己的孩子拥有什么、喜欢什么都无法掌握,想必有着深深的遗憾。
当她看着简任翔带着悔恨把一杯又一杯酒灌下肚,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朱丹蓉呆坐在阳台,任凭海风吹拂懊恼的脸庞,却带不走她满满的歉意。
不知怎么,简任翔压抑而悲伤的眼神勾动她心底的隐忧不安,让她很想给予他安慰。
但那是不合时宜的冲动,即使出于无私的关怀,也必须考虑擦枪走火的危险。
毕竟这是一个挑战自由与自制力极限的工作环境,一点点的机会都不能错给。
铃铃铃!床头柜的电话突然铃声大响。
朱丹蓉诧异地三步并作两步冲去接,「Hello?」
「朱丹蓉小姐吗?一楼大厅有您的访客。」
谁会在新加坡饭店晚上九点来访?朱丹蓉带着满腹疑问来到一楼。
「尚大哥?」看到人时,她十分讶异。
欧尚恩的穿着与在客舱PNC时完全不同。价钱不菲、做工精致的凉爽羊毛薄西装,内搭淡青细纹衬衫,向朱丹蓉挥手时不经意显露纯金色袖扣,浮现凤凰航空Logo的浮雕。
朱丹蓉对大幅改变装扮的欧尚恩一时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只好反射性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问外站主任,他说你们下榻在这里,离我开会的地方不远,就顺道过来看你。」欧尚恩抬头看看屋顶上略嫌老旧的吊灯。「住这里还舒服吗?」
「还行。」朱丹蓉同时也看见头顶上的吊灯,缺了几颗垂珠。「飞新加坡,一个人住一间房算住得不错,饭店就算旧一点也可以接受。像欧洲两个人住一间房,万一遇见不合的室友,房间再好也是相互折磨啊。」
朱丹蓉晶亮眼眸一转。「大哥你不是机务吗?怎么也要穿这么正式来开会?」
「机务也有国际大型交流研讨会议,代表公司出席总要穿得体面。」
朱丹蓉望着穿戴隆重的欧尚恩,反观自己曾被简任翔嫌邋遢的打扮……简任翔果然有先见之明!人还是该注重衣装,尤其是女人。
如今跟盛装的欧尚恩站在一起,她感觉好别扭。
欧尚恩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粉红色小礼盒,递给朱丹蓉。「打开瞧瞧。」
她没多想,打开小礼盒,一对小巧饱满的珍珠耳环跃入视线,闪耀着高贵的粉红色光泽。
朱丹蓉吓得把礼盒推回欧尚恩的掌中。「大哥,你干什么?我们萍水相逢,干么送我礼物?」
礼物被退回,这不在欧尚恩的计算中。「我看你原本的耳环旧了,该换一副新的。刚才逛街就顺便帮你买,收下吧。」
「大哥你当机务也很辛苦啊,航空业的钱都是用命换的,不要随便挥霍。你的礼,我不能收。」朱丹蓉态度很坚决。
欧尚恩看着惊慌失措的朱丹蓉。「你不喜欢这份礼物?」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太贵重我不能收。」
欧尚恩对朱丹蓉激烈的反应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有趣。「本来不想告诉你,那副耳环是我在路边摊买的。瞄见它小巧清秀,跟你的气质很搭才买来给你。送礼物给女生,竟然要承认自己送得便宜,这很尴尬。」
欧尚恩的表情充满自我揶揄。
「呃……」这样要收还是不收啊?望着又被欧尚恩放入掌中的耳环,朱丹蓉陷入苦恼。
「收下好吗?我想多认识你,我刚进公司,在公司里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们其实很难在公司碰面,毕竟部门不同。」朱丹蓉掀起长睫,眼神有几许惋惜。
那清丽坦白的纯净感,让欧尚恩看得目不转睛。「我知道,不过我会尽量找机会跟你见面。」
「怎么可以?」朱丹蓉摇摇头。
「我会想办法,去拦截有你的每一个架次。」
噗嗤!明明知道对方是说些撩人的话逗自己,朱丹蓉还是忍不住粲笑。「尚大哥,你别开玩笑了。我有男朋友喔,你帮我找回的耳环就是他送的。」
一闪而逝的不悦掠过欧尚恩的眼底。
「我说了,我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我送小礼物就想歪,是你自己心术不正。」
「咦?」航空业的男生怎么都这样,嘴巴一个比一个坏。朱丹蓉在心里犯嘀咕。
欧尚恩扶正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要不要一起去外面走走,让我请你喝杯饮料?」
「不行。已经进入报到前八个小时,我要好好休息,明天回台北又是一场硬仗。」
「是吗?真可惜,我难得穿得正式却没有美女相伴。」
朱丹蓉尴尬地捂脸。「我不美啦,平常都是化妆帮忙。而且我有任务在身,真的不合适。」
欧尚恩面露不舍,「下一次见面,我们再聊聊,好吗?」
「好啊,只是不知道我们何时会再见面。」
「有缘的人,总是很快又会见面。」欧尚恩神态笃定,逼得朱丹蓉不知所措。
「那……我先回去了,期待与你再相见。」朱丹蓉莫名其妙说出机上送客的台词,顿了一下,觉得糗爆。
「哈哈哈,很耳熟喔。快回去吧,明天顺飞。」欧尚恩大笑后催促她回房。
有点天真、有点别扭,但是透明得让男人想捧在手心。欧尚恩的眼睛一刻也不想离开朱丹蓉。
当她的身影终于从视线消失,他立刻拿出手机。「林秘书吗?我要你查一下空服员朱丹蓉的班表,叫调派课立刻把她划入专机特勤组。我搭的航班要尽量安排她服勤,越快越好。」
挂上电话后,欧尚恩回想起朱丹蓉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
能给出北海道珍珠的男人,无庸置疑绝对能击垮送假水钻的家伙。
他的内心,对自己的力量毫无质疑。
因为,他即将接管凤凰航空,也要一并接管朱丹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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