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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心月澜《庆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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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6-11 14:29
标题:
心月澜《庆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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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庆嫁》
作者:心月澜
系列:蓝海E88401-E884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06月10日
【内容简介】
她死后才知道,世间有一种痛,能深入骨髓,甚至撕裂灵魂……
★编辑真心提醒:谨慎糖分超标~甜到蛀牙的甜宠文来了!
前世,他带她回家;这一世,她许他个家,
让这个自称孤的男人,永远不感孤单……
★庆嫁、庆嫁,今生唯你足矣!
她庆幸人生能够重来,她庆幸还能挽回上辈子的所有悲剧,
她庆幸这一次不再错过,她庆幸自己最终仍是重新嫁给他~
这一次,顾慈誓要笑笑过,甜甜过,牵着戚北落的手一起幸福的过!
★男人不是靠不住,而是要找对男人靠!
她死后才知道,世间有一种痛,能深入骨髓,甚至撕裂灵魂……
被毒死的顾慈看着渣夫和表妹在自己灵前寻欢作乐,她柔软的心,生生被挫成死灰,直到戚北落提剑帮她报仇,抱着她的牌位哭了整整三日,最后柔声对她说:「慈儿,我们回家。」
原来她当初抗旨改嫁的男人不是良人,原来她老是躲避的战神一直爱她如初,
原来让她最痛的不是辜负她的人,而是那个她一直辜负了的人……
蓝海E88401 《庆嫁》卷一
得了重生的机会,顾慈要把真正的良人戚北落给追回来,
可她之前绝食拒婚彷佛对他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
才会一看到她就板着脸绕路走,
但她突遇大雨又崴了脚,是他像小时候那样找到她,背着她走,
还替她教训了前世的渣夫和因爱慕他上门找麻烦的郡主,
他这些举动,若说他不再在意她了,她可不信,
不信你们看──堂堂太子爷纡尊降贵成为她弟弟的武师父,
还同她弟弟争宠,带她去他的散心秘境看风景,
更把他喂养的两只猫儿分别用他们的名字取名(好像哪里怪怪的)?
只是她感觉甜蜜的同时也很心慌,因为他迟迟没再提起赐婚的事……
蓝海E88402 《庆嫁》卷二
一趟姑苏行,顾慈见识到戚北落有多爱吃醋,
为了撮合姊姊和忠勤侯府二公子,让两个有情人坦承认爱,
她不小心冷落他,他就一脸委屈样,还把气出在来杀她的杀手上,
顺势拔起如土皇帝存在的姑苏巡抚一家;
表哥示爱于她,他就寸步不离地缠着她,
人家亲手做的鱼脍,明明好吃的很,
他却一脸嫌弃,还故意丢给猫吃……-喔不,连猫也不让吃,
如此幼稚又好笑的举动出自一国太子之手,她看了心中只有甜,
所以当他因为吃醋而提前了婚事,她没反对,甚至期待那天快快到来,
可她前脚才接了赐婚圣旨,后脚宫中太妃就邀她喝茶,
心知是场鸿门宴,却低估了太妃的不要脸……
蓝海E88403 《庆嫁》卷三(完)
因为宫寒之症,让顾慈甫成为太子妃就饱受流言之苦,
为了快快怀上个孩子,她可谓费尽了心力,
炖煮各种动物肾脏、味道又腥的补品给戚北落吃(她吃精致蔬食),
抛开羞怯卖力勾引,累得他上朝时间越来越晚(羞)……
说到底,她就是怕多个姊妹跟她瓜分他,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
猎宫之行,云南王想将女儿塞进东宫当侧妃,
戚北落坚定拒绝,她也在此时诊出有了身孕,直接打消有心人的念头(得意),
而为护好这得来不易的孩子,回宫后,她开始悠闲的养胎生活,
谁知越养胎象越差,戚北落请她娘家人入宫宽慰她,
没想到竟意外查出东宫的熏香被人下了毒……
第一章 重生的日子要笑着过
承恩侯府。
灵堂内浊气呛人,长明灯在白墙上映出一双男女身影,颠鸾倒凤,醉生梦死。
「姊夫,咱们这样做,表姊会不会生气?」叶蓁蓁媚眼如丝,柳腰款摆似美女蛇,说是这样说,语气却毫无羞愧。
谢子鸣热汗淋漓,百忙中抽空安抚,「人都死了,还管她做什么?再说又不是头一回,过几日你就是承恩侯夫人,是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说咱们的不是?」
叶蓁蓁面上红晕更浓,素足不慎蹬踹到香案,乌木牌位咯咯摇晃。
她慵懒地掀开眼皮,冲着牌位上「爱妻顾氏」四字挑衅一笑,越发婉转承欢,娇啼不绝,也不知是叫给谁听的。
顾慈虚无的身子跟着牌位一道晃了晃,淡淡斜他们一眼,自顾自跪坐好,双手交叠在膝头,目光望向木窗上雕镂的菱花,又彷佛透过窗纱,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间。
她已经死了,魂魄却被困在这窄窄一方牌位里,亲眼目睹这两人在她灵前白日哭啼,夜里作乐。整整七日,她柔软的心,生生被挫成死灰。
这便是她当初抗旨改嫁的男人?她哼笑,素手慢慢攥起拳。
雪还在下,扯絮似的没完没了,丫鬟婆子早早换下孝服,钻紧房庑烤火吃酒,隔着数道围墙,欢笑声依旧清晰可闻,偶尔冒出两声叹息,也只是抱怨这鬼天气。
灵堂外的灯笼因无人看顾,昏黄光晕淡如游丝,顾慈盯着那点星火,思绪渐渐飞远。
她嫁入承恩侯府那日也是个大雪天,赴宴道喜的宾客还没今日上门哭丧的多。
顾家人一个没来,他却来了,阴沉着脸,跟小时候一样凶神恶煞,什么贺礼也没带,只拎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将院子里的海棠树劈成两截,转身就走。
翌日他便自请离京远征,再没回来。而那半截海棠树也就此成了枯木,无论顾慈如何调养,都再没开过花。
剑锋是冲自己来的,她看得很清楚,可最后不知怎的就落在了树上。而他当时的眼神比漫天风雪还冷,里头更夹杂着一丝她看不透的情绪。
你没有挑男人的眼光,将来好自为之。
彼时她还不信,只当他又在故意恐吓自己,如今想来,只剩百感交集。
他应是此生都不愿再见到自己,才会选择离京,现在她自食恶果,他一定高兴坏了吧。
外间忽然烟火大盛,顾慈一怔,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他凯旋的日子。
戚北落,大邺朝的太子,将盘踞北境数十年的北戎连根拔除,福泽百代,赫赫战功,当世无人能望其项背。
她耳畔彷佛能听到全城百姓夹道相迎的震耳欢呼声,宫中为他设宴庆贺,他又生得玉树临风,宴席上定有不少贵女排着队给他暗送秋波,谁又会在意今日还是她的丧期?
窗户被风吹开,寒意钻进骨子里,顾慈抱膝坐成团,虚幻的身子竟也会感到冷。
忽然间,尖叫声随风灌耳,此起彼伏。
灵堂大门被踹开,黑影自门外砸来,在地上滚出一道血痕,一双充血鼓胀的眼眸幽怨地在乱发之中瞪大,赫然是叶蓁蓁身边的大丫鬟秋菊,过去常帮他们暗中牵线的人。
「啊!」
叶蓁蓁当即吓白脸,胡乱抓来衣裳掩住胸口,根本来不及穿好,随即便慌忙往外跑。刚至门口,身影霍然顿住,一柄卷起的锋刃贯穿她小腹,抽出的瞬间,柔软的身躯如面袋一般轰然倒地。
檐下灯笼呼哧狂摇,映照出一地血色。
戚北落逆光而立,身上还穿着铠甲,银光森森,更衬得他眉眼冷若冰霜,就连满天璀璨烟火也压不住他周身杀气。
顾慈捂着张圆的嘴,摇头不迭。他怎么会过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宴上领赏,享受美人环绕、百官朝拜的吗?
戚北落似有所感,抬眸望去,牌位上的字如千万利针,赫然刺痛他双眼,他巍峨身形猛地一晃,喉中涌起阵阵腥甜。
「孤将她好生安置在你这儿,你便是这般待她的?」
剑尖直指谢子鸣,血珠滴答落下,淅淅沥沥染红一片,长明灯轻晃,映出他轻颤的手,和手背上浮起的道道青筋。
谢子鸣抖似筛糠,连滚带爬地往后躲,「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毒是这女人下的,我本是想救顾慈来着,没赶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戚北落充耳不闻,一步步朝他走去,铠甲铿锵作响,声声催命。
谢子鸣裤子泛起膻臭湿意,「你你你别过来,我好歹也是当朝一品侯爷,你若敢动我分毫,届时遭人弹劾,失了东宫之位,有你后悔的!」
「孤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两年前因她而心软,没能一剑要了你的命!」
狂风怒嚎,裹着漆黑夜空的白雪,呼啦冲破灵堂百窗,长明灯猛烈晃荡,哧的一声,被血浇灭。谢子鸣倒在血泊中抽搐,嘴角吐着泛血的泡沫,宛如一尾垂死的鱼,渐渐的不动了。
四周重归寂静,木窗苟延残喘地吱呀轻响,烟火乍亮,撕裂屋内死寂的黑。戚北落漠然立在其中,双目空深,形影相吊,彷佛全帝京的雪都落在他身上。
顾慈素来胆小,指甲盖大的虫子就能吓得她涕泗横流,现在亲眼目睹这样的血腥场面,她却一点也不怕,唯有懊悔和自责梗在心头,压得她透不过气,只能深深将脸埋入膝间。
长明灯重燃,氤氲一团温暖柔光。
顾慈抬起头,不期然撞入一双温柔又委屈的星眸中,眼底布满血丝,眼圈发青,鬓发微乱,像是连日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赶路所致。
手伸来一半,他又胆怯缩回,将血迹擦净后,方才迟疑着抚上牌位。
「慈儿,我是不是……又吓着你了?赐婚的圣旨其实是我向父皇求来的,早知道你这般讨厌我,我就该早些离京,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躲我,嫁给这么个废物……」
粗砺的指腹顺着「顾」字的笔划轻轻摩挲,袖口传来叮当细响,滑出一根红绳,系着银铃,表面绿锈斑斑。
顾慈想起来,戚北落少时生过一场大病,太医都说他命不久矣,她和姊姊一道上护国寺为他祈福,随手买了这条红绳送给他,听说能消灾降福。
后来他的病果真好了,却嫌弃手链是姑娘家的玩意,死也不肯戴。时过境迁,银铃的响声已不再清脆,他竟然还戴着?
顾慈心中震撼,死后最难挨的七日,她都不曾掉过一滴泪,此刻泪水却决堤般克制不住。
帝京的雪下了三日,戚北落便抱着牌位枯坐了三日。
冷傲如他,六岁成为太子,十四岁披甲上阵,十六岁被奉为战神,万军压境时,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如今却在她的灵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慈心疼极了,想帮他揩泪,却触摸不到他的脸,只能虚虚依偎在他怀里,想像他怀抱的温暖。
若有来生,她真想好好拥抱他。
突然间,眼前出现一片光斓,院中那半截海棠树竟然开花了。
苍茫雪色间乍现一点红,怪诞又惊艳,晨风拂过,嫣红花瓣翩翩朝她飞来,似他温柔抚摸她面颊,握住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扣。
「慈儿,我们回家。」
夏日雷鸣震天,大雨瓢泼,全帝京的云翳彷佛都聚在定国公府上空。
玉茗轩内气氛凝重如冰,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个个面如菜色。
五日前,宫里传出风声,说陛下有意赐封二姑娘为太子妃,个中荣耀,羡煞旁人。
偏生二姑娘不稀罕,为了个承恩侯世子,竟在家闹起绝食。前日她因饿得太过,脚底虚浮,不慎从阁楼上摔滑下来,后脑杓肿起大包,至今昏迷不醒。
「母亲,太医说、说倘若慈儿今晚再醒不来,就、就……」就让准备吉祥板。
裴氏捏紧帕子哭泣,剩下半句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统共生养二女一子,最疼的就是二女儿顾慈,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这会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干脆给她也备一副吉祥板,让她去陪慈儿作伴。
顾老夫人肃容坐在玫瑰椅上,手缠念珠,眼眸轻合,身影宛如凝固。
「二丫头违抗圣命,害顾家祖上蒙羞,宫里肯派太医来瞧,已是天大的恩泽,你还哭什么哭!」
裴氏颤了颤肩,更觉委屈,不敢哭出声,只闷在帕子里小声抽噎。
旁人都叹顾老夫人太过冷静,唯有向嬷嬷知道,老夫人始终掐着同一颗紫檀珠子,已经两个多时辰没转过。
向嬷嬷担心顾老夫人的身体,劝她先回去歇息。
好在这时,屏风那头终于传出好消息——?
「醒了醒了!二姑娘醒了!」
多么深切的痛啊,椎心刺骨,直到顾慈睁眼的时候,胸口好似还堵着口气,郁愤不得舒。
入目,是帐顶一团针脚繁复的海棠绣纹,在雨后天光中慵懒地舒展嫣红花瓣,潋灩多姿。
「哎哟,我的慈宝儿,你要是再不醒,祖母可怎么活哟!」顾老夫人抱她入怀,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没了。
裴氏拽着顾慈的手一下一下抚摸,泪如走珠,一边直念着老天保佑。
顾慈终于从她们没头没脑的话中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回到过去了?一张张熟悉的笑颜在脑海里天旋地转,她越发恍惚。
两年前,她抗旨改嫁谢子鸣,祖母将她从顾家族谱中除名,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任何顾家人。
原以为家人都已抛弃她,直到临死前,她才从叶蓁蓁讥讽的话语中得知,祖母当时为保全她性命,竟搬出了丹书铁券,还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进宫,在毒辣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险些去了半条命。
母亲为照顾祖母,累出一身毛病,此后卧床不起;常驻北境的爹爹也因此失宠于陛下,失去兵权,定国公府门庭就此衰颓。
所有辛酸委屈一并涌上心头,自她眼角汩汩垂落,「祖母,母亲……」
顾老夫人被她的眼泪烫到,手忙脚乱帮她揩去,「慈宝儿莫哭,没事了,都没事了,身上哪儿还疼?祖母帮你揉揉。」可她却哭得比顾慈还凶。
顾慈一径摇头,极力将热意逼回眼中,依恋地抱了会儿母亲,又贪婪地往祖母怀里钻。良久,她破涕为笑,露出两颗梨涡,「祖母和母亲放心,慈儿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雨后阳光落在她眸中,眸光干净轻俏如溪边饮水的麝鹿。顾老夫人的心柔软得不像样,连声念着心肝儿,把她又拥紧了些。
「你能想通,祖母就放心了,你是祖母心头掉下的一块肉,祖母害谁也不会害你。那谢子鸣……」她冷嗤,「真本事没有,花言巧语倒有一套,给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我的慈宝儿这般好,就算不嫁东宫,也万万不能便宜那个草包!」
顾慈非常真诚的用力点头。
顾老夫人抚摸她缎子般的乌发,心头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太子殿下才满二十,就已经在沙场上拚斗出通身戾气,一道眼风过来,连她这个久经风浪的老人都招架不住,更何况她这娇滴滴的孙女?可小姑娘向来乖巧,就算再不愿嫁,也不至于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坏,若叫她拿住,绝不轻饶!
祖孙三人叙了会儿话,裴氏扶顾老夫人回房歇息后,又踅回来帮女儿换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云锦和云绣小心翼翼伺候顾慈沐浴,换了身轻薄衣裳。
三人正闲话,门外有丫鬟报:「姑娘,叶表姑娘来了。」
顾慈目光陡然一凛。
定国公府只寄住着一位叶表姑娘,而她这两辈子也只认识这位叶表姑娘。
像是滚滚岩浆在胸口翻涌,气愤中竟还有那么一丝兴奋。她过去就是太过心慈,才会叫他们一个两个都踩到她头上,而现在……她揽镜自照,将额前一绺不听话的碎发往后掖顺,微微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让她进来。」
叶家与顾家并非姻亲,叶蓁蓁之所以住在定国公府,其中还有一番缘故。
顾老夫人和叶蓁蓁的祖母原是闺中手帕交,各自出嫁后,往来渐少。
那年叶老爷卷入一起贪墨案,虽不曾抄家入狱,但门庭终归没落,而后不久,叶老爷和其夫人相继病逝,叶老夫人深谙自己非寿考之人,恐闭眼后,唯一的孙女会遭虎狼亲戚算计,遂寻到顾老夫人这儿,望其念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照料一二。
顾老夫人素来佛心,立即答应,翌日便接叶蓁蓁入府,待她无异于亲孙女。顾家同她互道表亲,以示接纳,这才有了表妹一说。
怎奈人心隔肚皮,有些个白眼狼,就是拿心去焐,也焐不熟。
「听说二姊姊醒了,我着急赶来看望,没打扰二姊姊休息吧?」叶蓁蓁提裙疾奔入内,面颊泛红,额上覆了层薄汗,语气神情俱都关切,挑不出错。
可是当她的目光滑过顾慈踝间的青紫痕迹时,闪过一缕几不可见的快意。
顾慈彷佛不知她来,犹自斜倚美人榻,手执一卷书册,闲闲翻动,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两只银镯不胜肤滑,随玉腕动作轻轻磕碰,室内静寂,细微悦耳的碰撞声便显得无比清晰。
讨了个没趣,叶蓁蓁讪讪地敛起笑意,狐疑地偷偷看去。
顾家姊妹原是对双生女,容貌身段在帝京城中俱都拔尖。姊姊顾蘅身子骨康健,性格开朗,常在各家花宴走动;妹妹顾慈自落草起便大病小病不断,一直娇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故而美名不及姊姊。
然真正见过这对姊妹花的人,无不认为,妹妹的姿容在姊姊之上,就连视顾慈为眼中钉的叶蓁蓁,对此也大为赞同。而她之所以选择接近顾慈,也是因为顾慈平和怯懦的性子,比顾蘅好骗。
可眼下似乎有点不对?
「二姊姊怎的不理我,可是蓁蓁做错什么,惹二姊姊不高兴了?」她许是在南曲班子里混过,眼泪说来就来。
前世,顾慈就是太单纯,才会数次被她的泪诓骗,这会儿她只是淡淡道:「表妹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摔出个好歹,快咽气了。」
叶蓁蓁一噎,这话若真坐实,那她成什么人了?她忙收起眼泪。
「二姊姊说的哪里话,蓁蓁一心盼着二姊姊好,怎会如此诅咒二姊姊?即便真流泪,也是为二姊姊鸣不平。二姊姊是水做的骨肉,而太子殿下却是刀枪架起来的冷铁身子,在战场上生啖人肉,饮人血。上回宫宴,他还无缘无故把武英侯家的世子打成重伤,害人家到现在都下不了地。蓁蓁是怕二姊姊嫁过去之后会受苦……」
她顿了顿,哽咽道:「相较之下,谢世子就谦和稳妥许多,又和二姊姊一样,喜诗书风雅之事,二姊姊若嫁去承恩侯府,定能与谢世子琴瑟和鸣。」
去东宫受苦?去承恩侯府享福?她还真敢说。
偏生前世的自己还真信了她的挑拨,最后只能躺在病榻上,看着她和谢子鸣以自己的名义,向母亲勒索钱财,一点点吞并顾家产业,自己却无力阻止。
顾慈啪的合上书卷,双眸渐淬寒芒,「太子殿下年少有为,谢世子尚在秦楼楚馆同妓子吟诗作对的时候,他就已披坚执锐,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战功无数。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表妹这般诋毁殿下,仔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不是的不是的!」叶蓁蓁大惊失色,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如何吃罪得起?再想太子那刀子般的目光,她顿时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之前她三言两语就能哄得顾慈绝食,消极抵抗圣意,今日她就是来使最后一把劲,让顾慈趁身子虚弱再闹上一闹,好让顾老夫人应下与谢家的亲事。
怎料顾慈好似越摔越灵光,如何也不上钩?虽还是往常那副温婉模样,可半点怯懦的影子也没,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计划全乱,叶蓁蓁一下子慌了手脚。
云绣在叶蓁蓁过来时就先出去端药了,这会儿她端着漆盘入内,欲侍奉顾慈喝药,叶蓁蓁伸手去接,云绣不肯,还被她狠狠瞪了眼。
「二姊姊大病初愈,是蓁蓁不好,不该拿这些事来扰二姊姊清静,就让蓁蓁侍奉二姊姊用汤药,当作赔罪……啊!」
指尖才摸上碗沿,叶蓁蓁就被烫脱了手,黑色药汁倾洒而下,削葱般的纤指当即冒起大水泡,辣辣烧疼。她脸蛋不及顾家姊妹俏,也就这双手能勉强与她们媲美,一直细心呵护,现在全毁了。
新裁的夏衣亦跟着遭殃,说起来,这料子还是她从顾慈手里骗来的,却如何也穿不出顾慈那般韵味。
云绣哈哈大笑,朝她吐舌头,「哼,活该!」
叶蓁蓁磨着牙,上前想要去掌云绣的嘴,顾慈轻飘飘睨来一眼,她却吓得连忙后退,踩到药渣,新绣鞋也毁了。
「表妹还是快些回去上药,这回可千万不要把自己救命的膏药也打翻了。」
这话可是意有所指?叶蓁蓁冷汗涔涔,忙扯笑,「多、多谢二姊姊关怀,既如此,蓁蓁就先告退了。」
顾慈自顾自看书,对叶蓁蓁的话恍若未闻,可云绣寻她说话,她却能合上书卷,认真注视云绣的眼睛,笑靥如花。
赤裸裸的轻慢。
叶蓁蓁自打住进定国公府,那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何曾被这样羞辱过?然而她现在所谋之事,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月上中天,定国公府内的灯火泰半都熄了,只各处门房还掌着灯,内里鼾声如雷。
疏影横斜处窜出个纤细人影,四下张望一番,从后角门偷偷摸摸离开。紧接着便有两人,一个继续跟在人影身后,另一个则折回府中。
「姑娘说的没错,叶表姑娘身边的秋菊,还真趁夜溜出府了。」云绣恨声咬牙,「要不奴婢现在就去向老夫人禀告,将叶表姑娘撵出去?」
顾慈合上书卷,白嫩指尖从葱绿袖口探出,轻缓地叩着藏蓝封皮,「不急,眼下我们还未拿到实证,她又是惯个会作戏的,即便捉了秋菊同她对质,她也会把事全推到秋菊身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让六福盯紧些,记下她每日去的地方、见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速速告诉我。」
前世,叶蓁蓁和谢子鸣之所以能迅速吞并顾家产业,也是因着顾家这头也出了叛徒。爹爹常年不在京中,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又不善打理这些,顾家没个成年男丁把守,手底下的人难免生出歪心。
而今既她有幸重生,定要把这些蛀虫一个个揪出来,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夫人让厨房做了宵夜送来,姑娘吃点吧,可别为这样的人气坏身子,不值当。」云锦端着瓷碗入内,舀起一调羹肉糜粥,轻轻吹凉后递过去。
顾慈秀气地抿一小口,眸子一亮。
竟是一碗药粥!味道拿捏得极好,即便尝出药味,也不觉苦涩,细细回味,唇齿香甜,竟叫人欲罢不能。
顾慈赞不绝口,忙问:「这是家里哪位厨子做的,我从前怎么不识?」
云锦用调羹搅着粥,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是太子殿下。」云绣憋不住抢白,「厨子是太子殿下特地从东宫调来的。殿下说,姑娘身子骨本来就弱,饿了这么些天,醒来后不好直接大鱼大肉地进补,身子会吃不消,所以殿下寻了懂医理的厨子来,专程照看姑娘的吃食……」
云锦一直朝这头使眼色,云绣声音渐低,挠挠头,不知自己说错什么。
说错什么?这时候就不该提太子殿下!
顾老夫人和先太后是嫡亲姊妹,府里两位姑娘幼时曾在宫中小住过半年,二姑娘打小就怕太子,才听了点册封太子妃的风声,就闹着绝食,要是知道厨子是太子遣来的,还不连夜拿大棒子撵人出去?
云锦的心提到嗓子眼,正思忖该怎么把这事揭过去,抬眸却见顾慈不仅不生气,眼底隐约还浮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这粥,她前世也喝过的,只是当时她一门心思要摆脱赐婚,全没在意这些细节,喝了就喝了。
戚北落六岁就被立为太子,早就练成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算真气狠了,也只会关起门来独自发泄。前世,顾慈也只见过他情绪失控过两回,一次是她大婚之日,一次便是她头七那日。
照他的性子,这会子指不定在东宫里头怎么磨牙,跟自己较劲。可他最后还是压着怒火,不声不响地帮她调理身子,甚至不奢望她知道。想来那些太医,也是他瞒着陛下和皇后悄悄派来的。
她怎么……这么傻呀!
想起灵堂里那道落寞身影,顾慈的心被狠狠碾了下,又彷佛一夜春风吹开无数小花,整个世界顷刻间鸟语花香。
好在这一世还来得及。
「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云锦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忧心忡忡问道。
顾慈含笑摇头,「好吃。」而后接过瓷碗把粥吃干净,又吩咐道:「让那厨子再做两碗能安神定气的汤,熬得清淡些,待会儿我给祖母和母亲送去。」
这是打算把人留下,不撵走了?云锦惊愕地瞧着她,灯下美人盈盈浅笑,衬着案头白玉兰和身后镂空菱花隔扇,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姑娘从前太过单纯,叶表姑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自己和云绣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姑娘嫌她们烦,和叶表姑娘说话时就干脆把她们俩撵出去,不让听了。
这次姑娘摔下楼,八成也与叶表姑娘有关。
下午叶表姑娘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要被煽动做傻事,可就目前来看,倒是她多虑了。
云锦欢喜地点头应是,「姑娘睡了一觉,好似变了个人。」
顾慈诧异地「哦」了声,「变成什么样了?」
云锦拧着眉头思量,赧然道:「奴婢没念过书,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姑娘比以前爱笑了。」
顾慈微讶,转目去瞧铜镜,亦是恍惚。当真许久没这般由衷笑过了,也是,前世嫁入承恩侯府后,日子就是一塌糊涂,如何笑得出来?「这个无妨,我以后多笑笑就是。」
左右这辈子,她定要笑着度过。
叶蓁蓁和谢子鸣倒不难对付,只是……东宫那只炸毛的狼犬该怎么安抚呀?
就这样贸然过去,自己恐怕要被他的怒火灼烧,灰飞烟灭;若置之不理,误会只会越闹越大。
这该如何是好?真头疼。
第二章 拦车递帖子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顾慈身上的伤已大好,领着云锦和云绣,把自己的藏书藏画都搬出来晒晒。
她因身子骨弱,不能像寻常姑娘那样肆意玩闹,闲暇时就在屋子里摆弄字画,侍弄花草。久而久之,还真叫她琢磨出些门道,随便拿幅画来,她过眼就能认出是否为真迹。
午后一片寂静,有风吹过,垂在黛檐下的玉片叮铃细响。
顾慈歪在树荫下的胡榻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倒扣在脸上的书被掀开,金芒大剌剌扎下来,她动了动眼皮,慢慢睁眼。
一张芙蓉娇面几乎贴到她脸上,五官同她相仿,就这么面对面瞧着,跟照镜子似的。
「好你个慈儿,我在外头担惊受怕,生怕赶不及,回来只能瞧见你的尸首,恨不得抢了车夫的马鞭子自己驾车,你倒是会享受,竟在这里睡觉?」
顾慈迷茫的看了一会儿,眼睛突然睁大,「姊姊!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顾蘅去姑苏外祖母家探亲,按理应该要过几日才能回来,怎么今天就到了?
「还不是为了你。」顾蘅轻戳她额角,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丢过去,「喏,上好的碧螺春,我亲自挑的,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便宜你了。」
顾慈拿起茶包轻嗅。
这次探亲,她原也要跟着去的,半年前就开始念叨要去尝尝当地的碧螺春,可惜临行前她忽染风寒,只能在家休养,不想顾蘅竟还记得她的愿望,帮她把茶叶带回来了。
果然,再好的姊妹也比不上自家亲姊姊。顾慈心里暖洋洋,毫不吝啬地给她一个拥抱。
「起开起开,热死我了。」顾蘅嫌弃地挣开她,嘴角却高扬起来,顺势去查看她后脑杓大大的肿包,「你也太乱来了,要不是运气好,这会子我就只能隔着吉祥板同你说话,你说不定还听不见……」
四周寂静,唯清风簌簌摇叶,顾慈瞧着她眼圈泛起的淡青,面露愧色。
前世这个时候,顾蘅也是忧心忡忡地来看望自己,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她使人赶了出去,姊妹间的情分就此消磨许多。可即便如此,后来顾蘅听说她在承恩侯府过得艰难,还是毫不犹豫地接济了她。
「都怪我一时糊涂,害姊姊担心了……」
话音未落,头顶便落下一记榧子,「知道错就乖乖的。」顾蘅又叹道:「不过这回,我还真差点回不来。」
顾慈狐疑地看着她。
顾蘅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家,可偏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马车叫人拦住了。」
顾慈大惊,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顾蘅忙安抚道:「莫怕,不是歹人,是奚鹤卿,虽然他比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嫂子,也就是寿阳公主,上月喜得麟儿,邀我们七夕那日过去吃满月酒。」
寿阳公主比她们年长六岁,姊妹俩在宫中小住那半年,寿阳公主对她们甚是照拂,邀她们去吃满月酒也不稀奇。
可倘若是寿阳公主下的帖子,应当先送去母亲手中,怎会让奚鹤卿代为转交?还是用这种拦车的方式,生怕她们不接似的,况且一个男婴,为何选在七夕女儿节办满月酒?
顾慈攒眉想了想,随即豁然开朗。
奚鹤卿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戚北落的同窗伴读,而寿阳公主正是戚北落的亲姊姊,真正下帖子的人或许是……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递张帖子,放眼全帝京,也就只有他了。
顾慈面红心热,四面彷佛腾起松软的云,飘飘然不真切,大约是盛夏午后的风太躁了吧。
云锦捧来点心和解暑的梅子汤,没等放下,顾蘅就先捏了块点心丢进嘴里,鼓着雪腮问:「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去还是不去?」她边说边皱起眉心,又凑过去低语,「你可得抓紧时间考虑,我听说皇后娘娘为这事气得不轻,这几天接连给好几家贵女下帖子,邀她们进宫吃茶。瞧这意思,是打算从她们里头挑太子妃了。」
顾慈脑袋「嗡」了声,捏紧杯盏。
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她根本不在意谁做太子妃,由她们去。这选秀一开始办得还有模有样,后来不知怎的就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东宫后院都空无一人。
不管选秀结果如何,至少说明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她已再无好印象,她必须赶在正式选秀开始前,跟戚北落解释清楚。
寿阳公主自怀胎后就迁居蒹葭洲的蒹葭山庄养胎,直至生下孩子,满月酒也办在此处。
眼下正是芦花招展的时节,江风过处,白绒扯絮,浩瀚似白海翻涌,偶有白身乌顶的鹭鸟自丛中惊起,鸣声若漱玉,羽翅扫过芦顶,抖落与芦花同色的羽毛——?蒹葭洲,就是因此而得名。
马车辘辘行,顾蘅趴在窗边,恨不得下去捉两只鸟,好晚上烤来吃,拉顾慈来看,才抓到她的手,猛然一惊,「呀,你的手怎的这么凉,还全是汗!」
顾慈缩回手,扯下衣袖盖好,勉强牵了下唇角,「不妨事,大约是天热,捂出来的。」
目光越过车窗,瞧了眼山庄方向。知道那人就在山庄里,她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会不会是自己会错意,他今日压根就不会来啊?
心里正忐忑,手突然被人握住,顾慈扭头,就见顾蘅朝她咧嘴笑,「莫怕,有姊姊在。」边说边引她去看窗外风景,指着沿途草木,信口杜撰典故。
顾慈被逗笑,托腮听着,末了还配合地鼓掌欢呼,心底不安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
马车停在山庄门前,两人递上帖子,本该和其他宾客一样到前厅入座,却被丫鬟领去了寿阳公主的房间。
寿阳公主刚出月子,姊妹俩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逗弄刚满月的儿子,帷幔上映出温馨的剪影。
「顾蘅(顾慈)参见公主殿下。」
姊妹俩一道屈膝见礼,帷幔后头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帐子掀开道小缝,一双素手托着孩子,递到奶娘手中,低声吩咐几句,奶娘便引着一众丫鬟退下,只剩寿阳公主的贴身丫鬟琥珀。
案上一盏白玉香炉熄了香线,只笼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寿阳公主还是没让她们起身。
顾蘅的身子略略摇晃,趁人不注意,稍稍直起膝盖。
顾慈更好不到哪去,却还是咬牙忍着,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在织金牡丹纹的绒毯上碎开花。
果然,寿阳公主向来护短,知道她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会轻易允许她过来?少不了一顿敲打。
但这些都是她应该受的,她认。况且比起皇上皇后可能会施加的惩罚,眼下这点当真算不了什么。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寿阳公主就算再生气,也不忍心真下狠手,摆手叫免礼,人依旧躺在帐子后,不愿搭理。
气氛渐凝。
顾慈心里七上八下,得了姊姊鼓励的眼神,深呼吸一口气,捏紧食盒,上前两步。「慈儿听闻公主殿下近来食欲不佳,特做了份小点,望公主殿下喜欢。」
她边说边揭开盒盖,露出内里锦绣。
糕点的清香渐渐盖过熏香,帐子里传出被子窸窣声响,像是在痛苦挣扎,许久后终于有了人声,「桂花糕?这时节哪来的桂花?你莫不是拿了去岁不新鲜的东西过来诓我吧?」
虽是轻慢责怪的语气,顾慈听完,心反倒定下,「回公主殿下,这并非桂花,而是栀子花。慈儿特地拿白醋泡过,闻着像桂花,吃起来却没桂花涩口,正好也能帮公主殿下开胃。」
顾慈说完就不再吭声,低头将食盒往前递。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暗暗较劲,顾蘅在旁死死捏着手,比顾慈还紧张。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帐里人败下阵来。
「你就是这般玲珑心思,要么不言不语,怎么推都不动;要么动起来,比谁都会讨人欢心,叫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这心思要能分一半到别的事情上去,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顾慈知她用心良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发热。
前世,她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她却偏偏要与狼为伍。
「多谢公主殿下提点,慈儿定牢记在心,若他日再犯,便任由公主殿下责罚,慈儿绝无怨言。」
「得了,我若真罚了你,有些人还不知要怎么闹我呢,我才刚生完孩子,耳根子还想多清静两天。」寿阳公主似娇似嗔,探出一只手,温柔笑道:「过来吧,傻慈儿。」
顾慈「诶」了声,羞臊上前。
顾蘅拍着小胸脯长出口气,亦跟着上前,「寿阳姊姊快尝尝,告诉我味道如何。我昨儿就想吃,可是慈儿说什么也不让,可坏了。」
看到寿阳公主放软了态度,顾蘅说话也就亲昵许多。
琥珀才刚打起帐幔,寿阳公主就忍不住各点了下两人娇俏的鼻尖,睨了她们一眼,一双丹凤眼略略吊着,大气又不失娇媚。
她一直把顾家姊妹当自己亲妹妹,哪怕顾慈做出这等冒犯天威之事,她比起生气,还是更加担心顾慈的身子。方才是为了撑气势,才不让自己表现出半分爱怜和惦念,可把她憋坏了。
「你啊,我弟弟到底哪里不好,这么不招你待见,竟都以死相逼了?」寿阳公主轻轻戳了下顾慈的额角,又心疼地帮她揉了揉。你们都不知道,这几日东宫里的花匠日子可不好过,头发大把大把掉,每日出门都得戴帽子遮羞。」
见姊妹俩不解其意,她便解释道:「我那弟弟什么性子?气狠了就必须发泄出来,这不就提剑去了东宫那片海棠林,现在气是撒干净了,人又反悔,连夜把皇城里头所有花匠都抓来,说不把他的海棠救活,谁也不准走。」
「啊?」顾慈愕然,又想起前世那半截海棠,忍不住轻笑出声。
东宫那片海棠林,她早前就听说过。
戚北落并不喜侍弄花草,偏生在东宫种了片帝京城中最大的海棠林,每逢春暖花开,只要站在皇城外稍稍踮脚,都能窥见那抹浮动的烂漫。
满帝京都在传,那片花海是为她而种,只因她喜欢海棠。可戚北落从没承认过,她也从未相信过。
寿阳公主用帕子捂着嘴笑完,握住顾慈的手,「他现在在前院议事,要晚些时候才有空暇,到时我帮你安排。」又捏她小脸假意威胁,「今儿山庄里可来了不少贵女,个个花枝招展的,弟弟的东宫里头至今连个侍妾都没有,现成的唐僧肉,你可仔细些。你不要,多得是人惦记。」
顾慈垂首绞绕裙绦,双颊生晕。
顾蘅打趣道:「寿阳姊姊你不知道,慈儿来之前,还一直害怕太子会拿剑劈她,这下可好,他把气出在树身上,慈儿不用再闹闺怨了。」
「谁闹闺怨了,你别瞎说。」
「你瞧瞧你瞧瞧,脸都红了,不是闹闺怨是什么?」
「我才没有!」
姊妹俩围着寿阳公主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彷佛又回到小时候。琥珀侍立在旁,欣慰地摁了摁眼角。
驸马爷常驻北境,一年到头和公主见不了几面,公主刚诞下孩子,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一个闹不好出人命也有可能,眼下就只有太子殿下和顾家两位姑娘能让公主由衷开心。
三人闹得正欢,奶娘抱着璎玑郡主过来。
璎玑今年刚满四岁,是寿阳公主的长女,生得粉雕玉琢。适才歇午晌时,她叫噩梦魇住,醒来便哭喊着要找娘亲。可小家伙进门瞧见顾慈,便立马不要娘亲,牛皮糖似的黏在顾慈身上,非要拉顾慈出去玩躲猫猫。
顾慈歉然看向寿阳公主,这样倒像是她在公主面前抢了小郡主的宠,怕公主不高兴。
她和顾蘅长得一样,可璎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且也不知道为什么,顾蘅和璎玑差这么多岁,还是能一见面就吵,只有她招孩子喜欢。
可寿阳公主不仅没有不高兴,还乐开了花。她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从眼皮子底下消失,自己好美美地睡个午觉,当下便挥手帮顾慈答应了。
顾慈有种被卖了的感觉,这难道也是公主对她的敲打?
顾蘅可不想跟着去玩,又同寿阳公主说了会儿话,便让寿阳公主的丫鬟领着到处逛逛。
山庄后花园百花争艳,奼紫嫣红,大日头照下来,花木好似都抹了层油蜡。
璎玑睡饱了,精神头十足,竟主动要求扮鬼,顶着冲天鬏满园跑。
顾慈蹲在一株矮木下,既能藏身,又能纳凉,另外几个陪玩的丫鬟也都各自寻好地方,不过为了要顾着璎玑,她们都不敢离太远。
璎玑方向感不好,蒙上眼睛更辨不出东南西北,丫鬟们出声引逗,等她真转过身来时,又赶紧闭嘴。璎玑要么抱到树,要么摸上石头,惹得大家咯咯笑,她也不恼,跟着一块笑。
忽然,众人齐齐敛声屏气,盯着一个地方,面白如纸。
顾慈不解,拨开枝叶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一行身着官服之人正从南边走来,当中的男子面容俊朗,身量颀长挺拔,似一柄永不弯折的长枪,盛夏日头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渐失轮廓,他自光晕深处走来,玄衣似有薄金流动,更衬得两肩蟠龙昭彰,气吞万流。
尤其是那双眼,幽深如寒潭,便是这般浓烈的阳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此人正是戚北落,当朝太子,善战的北戎人闻之色变,大邺百姓一面惧他凶名,一面又心悦诚服地奉他为战神。
四周安静下来,璎玑还蒙着眼睛,不明情况。丫鬟们噤若寒蝉,她便不知该去哪,听见南面有脚步声,便伸长了胳膊摸去。
丫鬟们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过去,生怕冲撞那煞星,招来杀身之祸。
顾慈心头鹿撞,越发往枝叶深处缩藏去。
她并非不想见他,只是方才玩闹出了一身汗,仪容不佳,不宜相见。
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多重要的事呀,就算不用刻意打扮成天仙,至少也得干净齐整,总不能给他留下邋遢的印象。
她是个万事不经心的性子,从不关心旁人的眼光,只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自得其乐,但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在意戚北落对她的看法了。
没人阻拦,璎玑就这么一路摸索过去,可面前不远处有一节台阶,下头零星散落着碎石,摔下去定会见血。
璎玑和丫鬟们都看不见,只有顾慈所在的位置能见到,她大惊失色,当下顾不上仪容,起身追去。
一道玄色身影先她一步冲过去,稳稳扶住璎玑。
璎玑吓一跳,以为是哪个笨丫鬟自己送上门,怕对方溜走,忙拽住对方的手摸起来,却只摸到一层厚茧。她实在猜不出来,气鼓鼓地扯下黑布,双眼一亮,抱住他的腿甜甜唤道:「舅舅!」
戚北落眼中山雨欲来,四下寻找失职的丫鬟,可是听见她的喊声,他眉宇立即舒展开,漾起笑意,摸了摸她的头,抱起她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一圈。
璎玑两眼弯成月牙,笑音如铃,飘出十里远。
顾慈躲在廊柱后头,惊讶不已。
活了两辈子,她从没见过戚北落露出这种轻快愉悦的笑。传闻中嗜血冷漠的修罗,竟也有这般温情的一面,若是外人瞧见,眼珠子估计都要掉出来。
她正出神,那厢璎玑已平安落地,拽着戚北落的袖角蹦跳,邀功似的朝顾慈疯狂挥手,「舅母!舅母!快过来,我抓到舅舅啦!」
顾慈醒神望去,戚北落亦抬眸看来,四目不期然相遇,两颗心不约而同撞跳了下,荡起满园春色。
顾慈的心弦被拨动,慌忙垂下脑袋,手抓着裙绦,不知该往哪放。
因方才那阵跑动,她双颊泛红,额上出了层细汗,钗环略有松脱,碎发黏在腮边,毫无名门贵女风范。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偏生让她在最不宜见人的时候遇见她最想见的人。皇家重礼数,她才刚闹出抗旨的事,现在又当众失仪,戚北落大约要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舅母?」璎玑不懂顾慈天人交战的窘况,半天不见她移动,便要拉着戚北落过去。
可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舅舅,这回竟不听她的,只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抽回袖子,招来丫鬟,「带郡主下去休息。」
说完转身就走,无半分留恋,就连声音都比平时低沉冷淡,像在极力隐忍怒意。
顾慈捏着手,虽早有预料,可亲身经历后,心里还是空了一下。
璎玑是个倔脾气,绕开围上来的丫鬟们,跑去拉戚北落,眼看就要构着他衣角,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黑影,双脚紧接着腾空。
「璎儿乖,换个地方玩去,你舅舅还有政务要忙,今日就不陪你了。」奚鹤卿将璎玑抱到面前,偏头瞧了眼顾慈,嘴角牵起一丝嘲讽,「要是你舅舅真留下陪你,有人就该不知好歹,扭头走了。」
顾慈心里咯噔。
奚鹤卿是东宫第一谋士,自幼与戚北落一块长大,情同手足,知道她为何绝食后,凭他的手段,没把她抽筋剥皮敲打一番,已属仁善。
便是前世,奚鹤卿厌极了她,可到底没对承恩侯府下手,反而在谢子鸣屡次犯事波及到她时,他还出手帮忙,若没有他,自己的前世只会更加凄惨。
顾慈定了定神,轻描淡写地回道:「奚二公子说的对,若太子殿下真要留下,某些不知好歹的局外人确实就该走了。」说完,她笑吟吟地看向奚鹤卿。
奚鹤卿怔愣半晌才缓过神,敢情这是把他当作不知好歹的局外人,耽误他们花前月下了?好个顾慈,过去不声不响、面团子似的一个人,怎的摔了一跤,说话都带刺儿了?
璎玑趁他分心之际,一口咬住他手腕,他倒吸口气,下意识松手,璎玑稳稳蹦到地上,一脚踩住他缎面靴子,狠狠碾动,「二叔叔坏!不许欺负我舅母!」
四岁的小娃娃已很有分量,全身重量集中压在脚尖一丁点地方,饶是奚鹤卿平日习武不辍,也疼得嗷嗷惨叫,一个趔趄,摔了个大屁股墩,逗得一旁几个丫鬟捂嘴偷笑。
奚鹤卿龇牙,伸手去抓罪魁祸首,但璎玑灵敏得跟只猴儿似的,三两下就跑开,还故意朝他扮鬼脸。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以后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我不要坏蛋的糖葫芦,吃了会变笨蛋!」
璎玑头也不回地跑到顾慈身边,拉起她的手又颠颠继续往前跑。
顾慈还有几分不舍,最后望了眼月洞门,眸子里涌着期待的光,可玄色身影消失后,就再没出现,纤长浓睫慢慢垂下,掩去眼中所有光芒,她叹口气,任由璎玑拉走。
奚鹤卿平复胸中怒气,甩袖离开,前脚才跨进月洞门,就被门边阴沉着脸的某人吓一大跳。瞧这架势,应是在这站了许久,专程等他过来兴师问罪。
「今年雨水丰沛,黄河只怕又要伏汛,你若有这闲功夫为难一个姑娘,不如好好替孤想想该怎么防汛。」
奚鹤卿挑眉,拢起袖子打趣,「哟,这就开始护短了,早干么去了?我刚还手下留情了呢,真要是火力全开,你这会子拳头是不是就该往我脸上招呼了?」
「无理取闹,孤何曾对战场以外的人动过手?」戚北落不屑地冷嗤,转身离开。
奚鹤卿追上去,受不了的咋舌,「我给你提个醒,武英侯世子不过是在护国寺瞧见过顾慈一面,在宫宴时随口夸她两句,你就把人打成重伤,到现在还下不来床,要不是皇后娘娘给你兜着,武英侯早就闹到御前了。」
戚北落霍然止步,面色微沉,凤眼淡淡斜睨着他,这一瞬间,彷佛沙场上冷血修罗降临。
奚鹤卿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摸摸鼻子讪讪道:「他最后一句话确实不堪入耳,该打……打得好……」
戚北落这才敛去眼中寒芒,继续阔步向前。
奚鹤卿瞧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你既这么关心她,为何不直说?为了你,我都低声下气跑去求顾蘅那死丫头了,今日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你若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白白放人回去,我第一个不答应!」
戚北落步子渐缓,望着远处的云,深邃的凤眼恍惚了下,旋即又结满寒霜,「孤此番唤她过来,不过是想告诉她,并非是她抗旨弃孤在先,而是孤从来就不愿纳她入东宫。」
说完,震袖扬长而去。
奚鹤卿怔在原地,良久后,玩味地挑起两道剑眉,「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随心所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上便乌云密布,轰的一个炸雷,天河倒倾,劈里啪啦,砸得屋外人抱头鼠窜,尖叫一片。
静室里,官员们神情严肃,为黄河汛情发愁。法子说了许多,各有裨益,但半天没个结论,众人纷纷望向戚北落,想请他拿主意。
戚北落摩挲着茶盏上的海棠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黑眸云遮雾绕,宛如玉雕。众人的讨论像风一样簌簌从他耳边刮过,没一句真正入他心扉。
众人唤几声,不见搭理,纳罕地看向奚鹤卿。
奚鹤卿不耐烦地叩着桌面,这人方才怎好意思教训他,到底是谁对黄河伏汛之事不上心?
廊下脚步杂遝,夹杂着丫鬟们焦急的话语。
「还没找着?这都多久了,郡主和顾二姑娘能跑哪儿去?公主都催好几回了。」
「老天保佑,这么大的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声音未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众人齐齐转过视线,静室大门豁然洞开,玄色衣角擦过门框,而原本戚北落站着的地方,只剩一杯早已散尽热气的清茶。
众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太子殿下素来稳重,朝中上下无不叹服,就连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台也挑不出他的错,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奚鹤卿却一点也不意外,对插着袖子,笑得意味深长。何须问缘故?放眼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个顾慈能叫他失控。
第三章 渣男装熟恶心人
蒹葭山庄后头有座湖,形如一柄玉如意,湖畔遍植垂柳,浓绿中坐落着一座红顶四角亭。
遮天雨幕模糊了湖畔秀丽风光,这点红更显清晰,似一枚鲜艳的印章,不屈不挠地盖在泼墨山水画上。
槛窗因年久失修,已无法闭合,风携着雨点从四面八方飞来。顾慈抱着璎玑坐在亭内,尽量不让她被雨淋到,自己衣裳两肩和后背都湿了大片,黏在身上,湿冷难受。
忽而一个炸雷落下,璎玑呜咽一声往她怀里钻,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顾慈一面拍背安抚,一面往外头瞧,周围杳无人烟,她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是雷雨,忍忍就过去了。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困雨中。
小时候在宫里,几人一块玩躲猫猫,顾慈从来都是藏得最好的那个,但这也是个困扰,有回大雨天,她窝在树洞里头,没法躲得更深,自己又爬不出来,还没人能找着她,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没跟着玩的戚北落救了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然而这回,就算她掉湖里,那人应当也不会再来寻她了吧……想起刚才他头也不回离开时的冷漠模样,她心里空落落的,却还倔强地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舅母,他们都说你不肯嫁给舅舅,是真的吗?」璎玑探出半颗脑袋,眼神比湖水还清澈,「舅母是不是不喜欢舅舅?」
孩子的问题太直接,一下把顾慈问哑巴了,本想拿「小孩子莫管这些」敷衍过去,可瞧见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淡去,顾慈又心疼起来。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愿嫁……」
她这才开了个头,璎玑便蹭的跳到地上,绕到亭子门口,抱住某人的腿道:「舅舅!舅舅!你听见了吗,舅母说她喜欢你!」
顾慈双肩一抖,蓦然回头,眼中那点希望渐生雏形,成燎原之火。
朦胧水雾中,戚北落一手执伞,一手握着新伞,立在阶下,寸缕寸金的衣裳下摆和靴面布满泥点,彷佛疾奔而来。油纸伞并未完全隔绝风雨,他鬓角眉梢微潮,水珠顺着他俊朗精致的下颔线条滑落,沿脖颈钻入他衣领。
他一脸倦色,形容狼狈,望着她的眼神却熠熠生辉。
然而下一刻,内敛的凤眸里便怒气翻涌,「这么大的人了,明知近日多雨水,出门还不记得带伞?真要走丢,或是失足落水,孤看你怎么办!」
顾慈睫毛轻颤,慢慢垂下,双手抓紧裙绦,下意识绕着指头缠来缠去,「对不起……」
她声若蚊蚋,甜糯又委屈,螓首低垂,白玉般的天鹅颈展现出秀丽线条,半湿的衣裳紧贴玉肌,依稀勾勒出曼妙身段,于男人而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戚北落喉咙发紧,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缓了语气瘖哑道:「孤不是在说你,是在说璎儿。」
冷不丁被点名,璎玑一抖,嘟起嘴巴要反驳,可转念一想,的确是她把舅母带到这里来的,舅舅怪她也是应当,可……她什么时候成「这么大的人了」?
顾慈也吃了一惊,抬眸看他。戚北落正凝神眺望亭外,侧颜肃穆如九重天上法相庄严的神只,雨丝横斜过他鬓边,撩开几缕零散发丝,露出一只白里透红的耳朵。
她忍住笑,若无其事地低头「嗯」了声,寒森森的心一点点回暖。
雨势小了些,戚北落递上手里的新伞,「这伞你们俩拿去用,天色不早,该回了。」
顾慈正准备接过,璎玑却先一步抢走,「我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可以自己打伞,不要别人帮我。」
话音未落,她便撑开伞,哒哒跑入雨幕中,朝他们吐吐舌头,愉快地转着圈圈跑远,留下这一场未停的雨,一柄簇新的油纸伞,和两个久别重逢的旧人。
雨水自檐角滑落,有节奏地拍打着柳叶尖,更衬此间幽阒。
顾慈心跳声被放大,生怕戚北落会听见,忙转身背对,捂紧心口。
「郡主尚还年幼,就这么独自回去,恐路上会有什么闪失,殿下还是快些追上去的好。等你们都平安回去后,再打发人给我送伞也不迟。」
话音刚落,身旁便递来一柄伞,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匀称分明,明明出自武人,皮肤却比书生还白净,雨珠蜿蜒滑过,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勾人去咬。
「你先回去,再让人给孤送伞。」戚北落眉眼深沉,不怒自威,语气不容反驳。
这人打小就固执,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可谁敢让堂堂太子殿下在亭子里枯等?且他衣裳还湿了,若是耽误太久得了风寒,自己不就成了全天下的罪人?
顾慈抿了抿被雨水滋润过的樱唇,细声细气道:「殿下若是不介意,我帮殿下打伞,咱们一块走?」
戚北落愣了下,颊边飞快闪过一抹可疑红晕,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大步流星行至阶前撑开伞。
顾慈以为他不愿意两人一道打伞回去,决定自己先行,便没再说什么,扭头继续看自己的风景,等之后下人再来接她,可等来的却是某人清冷的声音——?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顾慈回头。
戚北落忙移开目光,左右瞟着,玉指忐忑地握紧伞柄,「孤、孤帮你打伞。」
顾慈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戚北落执伞立在雨中,见她还是没有动作,又寒声催道:「再不过来,璎玑就真不知要跑哪去了。」
顾慈这才红着脸小跑过去,垂首福礼,伸手要接过伞。戚北落微一转腕,避开她,兀自向前走。她抓了个空,头顶淋了几滴雨,忙追上去钻入伞下。
彼此相距一掌,默默前行,除了雨水咚咚砸着伞面声,就只闻他腰间环佩轻叩的脆响。
顾慈几次鼓起勇气想解释谢子鸣的事,可是余光一扫见戚北落冷峻的面容,又顿时泄气。万一解释不好,惹他更加生气,彻底不理她了怎么办?
蒹葭山庄是陛下御赐给寿阳公主的嫁妆,里头一应东西皆出自宫中,这伞也是,精巧雅致,不如民间的伞大,两人挨在一块都不定能遮严实,更何况他们还隔开了些距离。
雨水聚成一线,沿伞骨哗哗泄下,顾慈的肩膀却没有湿。
她诧异仰头,伞面竟是往她这边偏斜,倒是戚北落大半肩膀都暴露在雨中,肩头的蟠龙纹湿透,皱成一团,毫无威严可言。
可他却不吭一声,目不斜视,背脊挺直,步履淡定从容。
顾慈抿紧唇瓣,若是直说,这人估计也不会听。
趁着拐角,她悄悄往戚北落身边靠去,不想竟踩到水坑,人直挺挺往前栽,好在戚北落眼明手快,即时抓住她胳膊,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怎么,从阁楼上摔了一跤,连路都不会走了吗?」戚北落眼底云海惊动,却在听到她细弱的「嘶」了一声后,顷刻间烟消云散。「伤到哪儿了?」他皱起眉,每一丝神情都写满担忧,声音控制不住发颤。
顾慈娇嫩的眼尾沁出一滴晶莹泪滴,贝齿紧紧咬着发白的唇瓣,「右脚好像扭伤脚踝了。」
戚北落低头,隔着湿润的裙裾,什么也看不出来,可他眼中却泛起一丝血红,手背慢慢爬满青筋,自己扭伤的时候都不曾这般痛苦过。
顾慈被他的气势吓到,忙道:「不打紧的,左右再几步路就到了,我忍忍就过去。」她拽着他的手要继续走,脚才刚动了一下,痛意便蔓延全身。「嘶——?」
原本欲坠不坠的泪珠落了下来,顺着她粉白脸颊滑至小巧精致的下巴尖儿,啪唧,狠狠砸在戚北落心坎上。
「知道疼还乱动,你怎么……」她水雾雾的杏眼望过来,戚北落滚了下喉结,所有重话悉数咽回肚里,他缓缓吐了口气,将伞塞到她手中,侧身蹲下,向后圈起两臂,「上来。」
这是打算背她回去?顾慈忙摇头道「使不得」。
戚北落偏头看她,侧脸线条因蹙起的眉头而显得紧绷,「孤还有政务要忙,你再这么磨蹭下去,耽误国家大事,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
话都说到这分上,顾慈只能乖乖伏上去,一手小心翼翼抱住他脖子,一手绷得笔直,帮他打伞。两人身形化作一人,谁也不用再淋雨。
顾慈不敢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身子紧绷着,可身下的背脊竟比她还僵硬,都快绷成铁板,她茫然抬眸。
这人大概在上位惯了,连后脑杓都透着种高高在上的磅礡气势,却有一双红润的耳朵躲在乌发丛中。
顾慈闭紧嘴,笑意在胸腔里转了圈,冲散紧张感,不知不觉放松身子,贴上他后背。
从前不知他的肩膀竟然这么宽厚,只是靠着,就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安全感。她将耳朵慢慢的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雨声渐远,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充斥耳边。
她不由翘起唇角,没有扭伤的左脚和着心跳的节拍,小幅度而惬意地勾摇。庆幸这里没外人,庆幸戚北落看不见,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这小小甜蜜。
若是这路能长些,再长些,长到永远走不到尽头,那该多好。
天河收势,浓云渐消。
奚鹤卿、顾蘅、璎玑从高到矮,排排坐在廊下,啃一口西瓜望一眼天,吐出西瓜子再啃一口,三人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事先训练好的,就连瞧见戚北落两人狼狈回来时,表情也一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给背回来了?」顾蘅丢开西瓜,三两步跑上前。
「只是扭伤,不妨事。」顾慈勉强一笑,直起身子要从戚北落背上下来。
再往里走就是寿阳公主的院子,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可戚北落完全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绕开顾蘅举在半空的手,径直迈入西梢间。
沿路的丫鬟婆子惊呼不迭,使劲搓眼睛,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竟然背着顾二姑娘回来?
消息插翅飞至前厅,一众贵女心里直冒酸泡,香粉都因此要掉下几斤。
顾慈羞得满面通红,屁股刚挨着褥子,人就赶紧钻进被子里,心咚咚直跳。
可等了大半晌,不见那人开口,她犹豫了下,悄悄掀开一小道缝。
戚北落站在缂丝屏风前,距离她一丈远,负着手,寒着脸,两道目光如冰凌,刺破她心头所有旖旎。
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顾慈垂了眼睫,不安地揉捏被角。
气氛一阵尴尬,谁都没说话,唯檐下水滴断断续续敲打支窗。
寿阳公主闻讯赶来,撞见这幕,眉间喜色顿收。戚北落行礼告辞,她忙拦道:「你来时就没吃东西,用些点心再走也不迟。」
琥珀呈上漆盘,戚北落迟疑了下,伸出手。
寿阳公主松口气,笑道:「这是慈儿做的栀子糕,手艺不比宫里头的御厨差,你若喜欢,改日让她多做些送去东宫可好?」
他的手却一顿,收了回去。「孤还有事,就不打扰皇姊休息了,告辞。」
话音未落,人便掀帘离去。
珠帘摇曳,天光打在上头,在地面投射出水波般漾动的光。顾慈攥紧被子,胸口沉闷,彷佛云翳从天上散去后,全聚到她心头。
寿阳公主坐到床边,先看了看她脚上的伤,打发琥珀去请大夫,接着问起刚刚的事。顾慈一五一十说完,求助地望着她。
「你这丫头,方才哄我时多机灵,怎的这会子就糊涂了?」寿阳公主叹道:「我还以为你们独处这么长时间,早就把话都说开了,敢情你一个字都没提,难怪他刚才跟吃了冰碴子似的,多待一刻都不肯。」
顾慈茅塞顿开,懊悔地敲了下额角,方才太过紧张,竟把正事给忘了。她从前可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怎的在这件事上头就犯起蠢了?
寿阳公主宽慰道:「他肯背你回来,说明还是愿意听你解释的,今夜有灯会,我把他约出来,你再寻机会同他说话。」
顾慈闻言,心稍稍定下,垂眸看着肿胀的脚踝,愁又涌上眉梢。灯会她还去得了吗?
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原来是一位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女医,奉太子之命过来替顾慈治疗扭伤,手里拿的正是宫中贡品——?雪莲金疮膏。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药膏,就顶一担黄金,传闻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区区扭伤,药到病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慈便能下地,行走自如。
寿阳公主不住咋舌,「瞧瞧,从前我扭伤,都没见他这般上心,你还愁个什么劲儿?」
顾慈腼腆一笑,露出两颗梨涡,转头眺望窗外。申时都过了,天怎么还黑得这么慢呀?
蒹葭洲旁有座小岛,名唤红鸾,岛上有株年逾两百的海棠树,终年花开不败。
海棠是人间的月老,这树开出的花又有长久之意,是以每年七夕都有不少男女来此处求姻缘,岛上灯节更是盛况空前,属帝京之最,堪比宫中元宵灯会。
顾蘅姊妹俩和戚北落、奚鹤卿四人也要去凑个热闹。
璎玑也跟来了,挂在戚北落腿上,「舅舅从来就没背过我,偏心!我也要舅舅背!」
戚北落看了眼顾慈的方向,见顾慈并未觉察,他偷偷吁了口气,「舅舅今日累了,改日再背璎儿绕山庄走一圈,可好?」说着,就将璎玑提放到奚鹤卿背上。
璎玑掰着指头盘算,是自己赚了,笑呵呵地揪着奚鹤卿的耳朵大喊,「二叔,驾!」
奚鹤卿齿间都快磨出火星子了。背得动十五岁的大姑娘,却背不动四岁的女娃娃?戚北落,你可真够娇弱的!
船是早就备好的,只是眼下水道上船只甚多,一时腾挪不开。毕竟是民间的灯会,戚北落不愿拿自己的身分去强迫人让道,扫人雅兴,众人便一道在渡口等候。
夜晚的芦苇荡有别于白日的浩瀚,连绵潮汐声中,有种沉静的美好。
顾慈偷瞧一眼渡口边忙碌的玄色身影,低头斟酌言语,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期待又紧张,裙绦在白嫩手指上缠成麻花。
顾蘅担心她把自己也纠结成麻花,拉她去芦苇荡边上散心,「那鹭鸟好肥,烤了一定好吃。」说着就撸袖子要上,没走两步她又停下,神色古怪。
顾慈顺着她目光望去,亦是一怔。
芦苇荡深处竟然有人。
「真巧,竟能在这遇见两位妹妹。」谢子鸣抖落袖间芦花,信步走来,绫锦随步履翩翩开合,颇有风姿潇洒之态。
他先朝顾蘅颔首,再转向顾慈,眼中惊艳毫不遮掩,视线再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听闻慈儿前些时日从阁楼上摔下来了,摔得可重,身子可大安?」
潮汐声远远近近,将过去的一幕幕推至脑海,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子鸣看中的都只是顾家的权势和她的皮囊,何曾真正关心过她?
顾慈清润的杏眼升起愠怒,倘若眼神能杀人,这会子谢子鸣已死了数百回。
谢子鸣只当她是小女儿娇羞,越发亲昵地伸手要摸她头。
顾慈侧头躲开,鄙夷地瞪去一眼,拉着顾蘅往回走,不欲纠缠。她今日是来寻戚北落求和的,可不能叫这人毁了。
谢子鸣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神色疑惑。这几日他一直没等来叶蓁蓁的消息,心里焦急,这才决定走一趟,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可不能让它飞了。
定了定气,谢子鸣拦住她们,温笑道:「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惹慈儿生气了?正好,我今日带来一幅《雪溪图》,是我闲暇时临摹的,慈儿喜王维的画,如今真迹是再难寻到,若慈儿不嫌,就收下这画,算作我对慈儿的一点补偿。」
说着,他摸出画卷,双手平托奉至顾慈面前。
正好此时,戚北落和奚鹤卿一道走来。
夜幕沉沉,灯火阑珊,戚北落面上虽辨不清神色,然周身凛冽气场,能让人在大夏天冻出一身鸡皮疙瘩。
奚鹤卿托臂打趣,「《雪溪图》笔法精妙,乃王维作品中最难临摹的画作之一,便是当朝国手也难绘其中精髓,世子有心了。」
谢子鸣忙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看向顾慈,目光柔情似水,「只要慈儿喜欢,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下来。」
顾蘅磨着后槽牙,忍无可忍,「慈儿慈儿,慈儿也是你叫的!」
谢子鸣脸上不见半分怒色,反而笑得越发谦和,「顾大姑娘教训得是,令妹的名讳,私底下叫叫便可,大庭广众下还是该注意些,唤得太亲昵,恐损顾二姑娘闺中清誉。」
顾慈缓缓攥紧拳。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既维护了他端方正派的君子形象,又暗示他与自己私交甚密,简直不要脸!
随即她目光忐忑地转向戚北落,月色迷蒙,照着他半边脸,无波无澜;另半边则隐在暗处,眸底似打翻的浓墨,黑沉得叫人害怕,他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身影落寞委屈,与前世如出一辙。
奚鹤卿深深瞧了顾慈一眼,亦失望离开。
顾慈胸口好似被重锤狠狠捶了下,染着蔻丹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难道这辈子也要就这么错过?
「可是哪里不舒服?」谢子鸣假惺惺地伸手,要探她额头温度。
啪!顾慈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谢世子刚才说的话让我好生糊涂,何为私底下叫叫?你我二人私下里何曾见过?我记性不好,还请世子明示。」
玉面颠倒众生,声音不卑不亢,众人皆怔住。
顾蘅掐了把自己的脸蛋,疼得「嘶」了声;奚鹤卿抱胸站定,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戚北落逐渐止步,偏过头,深邃凤眼微眯,幽暗中迸出一束光。
谢子鸣的手辣辣地疼,望着顾慈冷若冰霜的眉眼,也愣住了。
私下往来自然是没有的,最多就是透过叶蓁蓁递几句话。他不过是想气气戚北落,好搅黄东宫和顾家的婚事,哪知顾慈竟会出口反驳,甚至问得这么直接,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软包子吗?
他勉强扯起微笑,「慈儿贵人多忘事,你我私下里是有过数面之缘,大庭广众的,不好说这个,你若真不记得,可以去问叶表妹,每次她都在的。」
顾慈冷笑,「这就更奇怪了,我每次都同姊姊一块出门,从未和表妹单独出去过,你怎会让我去问她,而不是问我姊姊?更何况……表妹身分特殊,只有顾家人会唤她『表妹』,外人都称她『叶姑娘』,怎的到世子口中,竟这样亲切?」
谢子鸣脱口而出,「大家到定国公府做客,不都是这么唤的?」
顾慈眼风扫来,他顿觉失言。他从未到顾家做过客,怎会知道这些,不是不打自招吗?
「看来谢世子比我还要了解顾家的事。」顾慈盈盈一笑,天真无害。
谢子鸣汗如雨下,「慈儿,你、你听我解释……」
「是世子听不懂人话?还是我没说清楚?」顾慈语气急转直下,「你我二人从未有过任何瓜葛,你还唤我名讳,毁我声誉,可是欺我顾家没人?」
「顾家没人,东宫还有人。」
一声才落定,另一声就铿锵接上。
身旁多了个人,同顾慈并肩而立,高大身影笼罩住她娇小的身子,霸道又温柔。她娇羞垂首,安心窝在他羽翼下,飘摇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明明没有语言和眼神的交流,可她就是知道,接下来全权交给戚北落便可。
谢子鸣艰涩地咽了下口水,拱手行大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光顾着叙旧,不曾发觉殿下在这儿,有失礼数,望殿下恕罪。」
戚北落嘲讽一笑,对于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今日是七夕佳节,孤可恕你失礼之罪,可你前日练兵缺席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谢子鸣大惊失色。
京中勋贵子弟,大多只捐个闲职混名声,并没正经差事,他也如此,去年在五军督护府补了个缺,却从未去点过卯,都事与他父亲是旧交,不同他计较,哪知竟被戚北落撞上了。
「殿、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前日偶感风寒,已告过假,故而没去校场。」
「那你今日身体可好?」
「好、好好好,承蒙殿下厚爱,微臣的病已大好,否则今日也来不了。」谢子鸣捏把冷汗,庆幸自己机灵,没有入他陷阱。
可他气才吐到一半,戚北落又轻飘飘来一句,「既然世子已康复,那便和孤演练一番,好弥补缺席练兵而损失的经验。」
戚北落乜斜凤眼,暗夜里闪着幽光,宛如林中蓄势待发的孤狼。
谢子鸣脑袋嗡嗡,两股颤颤,几乎站不住。他那点花拳绣腿,连顾蘅都打不过,更何况戚北落?
可奚鹤卿和顾蘅在旁起哄,顾慈就在边上看着,男人的自尊不许他退缩,他深吸口气,不信戚北落真敢把他怎样,便笑道:「殿下千金之躯,微臣定会注意分寸。」
言下之意,并非他打不过,而是他没使出全力,到时就算输了,面子也没丢。
「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不然……」戚北落牵了下唇角,一字一顿、不咸不淡地吐出五个字,「孤怕你会死。」
谢子鸣彷佛一头扎进冰窟窿,每块骨头都在哆嗦,却还咬牙不肯认输,「那就请殿下赐教。」说完,他便煞有介事地杀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就被打倒在地,「哎哟」打滚,玉冠松脱,蓬头垢面,天青色直裰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再不复往日清贵。
而戚北落依旧长身玉立,闲闲翻转手腕,衣裳不见半点褶痕,彷佛才刚热完身,还未发力尽兴。
顾慈全身血液涌动,麋鹿般清透的杏眼盈盈闪着光,若非顾及身分,她真恨不得过去朝谢子鸣心窝狠狠踹上两脚。
美眸一转,她猝然与戚北落视线相接。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流淌出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有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有邀功的雀跃,亦有冲动行事后的懊悔和后怕,唯恐她会因此再不搭理他似的。
想不到这人表面冷漠无情,骨子里却是个赤诚纯真的少年。顾慈心田生暖,还他个明媚的笑。
戚北落心跳漏了拍,视线左右飘移,白皙的脖颈上微微漾起霓霞。
谢子鸣原想趁现在这可怜模样,讨顾慈同情,却撞见这幕。他二人虽不曾开口,可流转于彼此间的眸光水色,沁着一种唯有两人才知晓的暧昧。
一对璧人……谢子鸣脑海里无端涌出这四个字,他悻悻垂眸,腹内泛酸。
那厢璎玑已等得不耐烦,颠颠跑过来寻他们,瞧见石头上的画卷,好奇捡起来展开,「咦」了声,「舅舅的画怎么在这里?」
顾慈和顾蘅皆一愣,戚北落蹙眉看着璎玑。
奚鹤卿问:「你说这是谁的画?」
「舅舅的画呀,我亲眼看他画的。」璎玑眨巴着眼,答得很认真。
奚鹤卿眉梢挑高,觑向谢子鸣。
谢子鸣滚了滚喉结,哑声道:「郡主认错了,这画是微臣一笔一画、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璎玑被冤枉了很不高兴,手叉腰怒道:「我才没认错!舅舅画这画时,我就在边上吃糖葫芦,不小心掉了块糖渣在上头。」她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画卷边角一块污渍,「喏,就是这个。」
谢子鸣一抖,局促地垂下脑袋,又中了一记窝心脚,他被踹翻在地,喉间泛腥,抬眸便对上戚北落冷锐的目光。
「说!」
「是是是,微臣都说……这画、这画的确是微臣托人……从东宫弄来的。」
戚北落冷嗤,缓缓抬手。
谢子鸣忙忍着痛膝行到他面前,拚命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微臣拿的只是殿下的弃画,况且殿下习画,不就是为了顾二姑娘吗?微臣不过是帮殿下转交,并非偷窃。」
顾慈眼睫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戚北落。
他还会画画?她原以为他只会打仗来着……瞧画的精细度,不狠下一番功夫是画不成的。而他做这些,竟都是为了她?
她眼中流光溢彩,也隐有怅然。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他。
戚北落胸膛一阵起伏,拳头咯咯响,眼神似拭过寒雪的冷锋,直要剜下谢子鸣二两肉,「听你这意思,孤还得谢你?」
谢子鸣抖成筛子,「没没没有,微臣绝无此意。」
戚北落冷哼,摆了下手,空地上立时跳出几个带刀侍卫。
「谢子鸣盗窃东宫财物,目无法纪,藐视天威,找个小黑屋关起来,等谢侯爷何时同孤解释清楚,孤再酌情放人。」凤眸一瞪,有种要挖人心肝的狠劲,「记住,不该你妄想的,这辈子都休要动一点念头,否则……」他笑而不语,却比说什么都骇人。
侍卫打了个寒颤,忙过去拿人。
谢子鸣瞳孔放到最大,下裳隐隐漫出水渍,他想吼,嘴被堵住;想挣扎,方才的打斗已耗尽他全部力气,如今只能如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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