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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心月澜《福贵闲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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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12-11 15:19
标题:
心月澜《福贵闲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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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福贵闲妃》
作者:心月澜
系列:蓝海E793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3日
【内容简介】
阮攸宁小名唤阿鸾,就是似凤凰的那个神鸟,
可惜上辈子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麻雀,
新婚不久就被皇上抢回宫里,最终落得家破人亡、香消玉殒的下场,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回笼子里去,
尽管知晓目前尚未登基的太子就是坐上龙椅也迟早会被推翻,
但太子对阮家的仇恨根本无法善了,不如提前抱住未来新帝的大腿,
她知晓苏砚不仅将来会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更是算无遗策,
但这样聪明过人的堂堂鄂王,与她初见就亲自做菜给她吃,
无论是她被太子逼着喝毒药,还是她爹被锦衣卫抓入诏狱,
都是他及时出手拯救他们,不但将她与家人护得周全,
对她的要求更是无有不应,就连她开口问他能否娶她也不例外,
本以为抱住了这条粗大腿一定不会有问题了,岂料他们的婚事一波三折,
他去向皇上求旨赐婚,皇上却把她指给了云南王世子……
第一章 巧计救王爷
承熙十六年,八月。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月亮只剩一小块缺口。
夜已深,阮家别院灯火一盏盏亮起,从大门蜿蜒到后头厢房。廊下竹帘或卷或收,高低错落,丫鬟婆子们在帘后穿梭忙碌,将卸下的箱笼一件件往里搬。
滴翠捧着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四下巡视,见有人躲懒便停下训斥几声,行到阶前方才驻足。
月光照亮庭内一张胡榻,阮攸宁抱膝坐在光晕中,引颈望月,青丝铺散,莹莹玉足从裙底探出,脚趾微蜷,珍珠般圆润,透着薄粉,纤指有意无意拨弄着踝间银铃。
铃——?铃——?泄露主人无尽心事。
滴翠轻叹。入春后,姑娘就一直住在登州,代替老爷夫人在祖母身边尽孝,原是打算过完中秋再回的,然几日前姑娘不慎从阁楼上摔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大家吓得够呛,好在很快就苏醒,并无大碍,只膝盖擦破点皮,涂了膏子没几天也好了,但不知怎的,姑娘醒后就抱住她,又哭又笑。
老太太以为她撞了邪,忙去寺里求灵符,日夜守在旁边,焚香祝祷,姑娘恍惚了几日终于好转,又着急忙慌的让人收拾东西回京。
大家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忤逆,随意收拾点东西就匆匆上路,日夜不歇,再有两日便能入京,可偏就在刚才,山路夜行,车夫打个哈欠的功夫,最前头的马车就翻了,后边衔头咬尾的跟着遭殃。
马和车都落了毛病,路是赶不了了,所幸人都没事,凑巧阮家别院就在附近,他们便掉头先来这休整。
瞧姑娘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抵是离京半年,想家了。滴翠近前,把鹤氅披她肩头,「姑娘莫愁,马车很快就能修好,耽误不了。」
阮攸宁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滴翠想给她鼓劲,笑道:「听说程家公子已经登门求亲,京里多少姑娘都中意他,可他眼里只有姑娘您。姑娘嫁他,郎才女貌,又是亲上加亲,日后定有好日子过。」
阮攸宁磐石般的身影忽而一晃,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是啊,程俊驰,俊采星驰,端看家世相貌,真是人如其名。锦衣卫指挥使之子,她的好表哥,潇洒风流,打马过长街,不知撞开多少姑娘心扉。
若非亲身经历,她又怎会相信,那样疼宠她的夫婿,竟会在卫国公府倒台后,为了避嫌、谋取富贵,明知苏祉对阮家恨极,还默许他将自己抢回宫中。
那日的一幕幕像凿子镌在心头。
朱红宫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她站在门洞正中,茫然凝望前头一扇又一扇更深远的宫门,渺小得不值一提。
内侍奉命将爹娘的尸首抬至她面前,手绢从阿娘手上滑落,血痕满布。
苏祉轻抚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踩上去,「阿鸾莫怨朕,这都是你们阮家欠朕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苏祉笑,配上他的俊脸,很好看,后来再见这笑,便是每夜梦中。
噩梦!
阮家是世代功勋,老卫国公曾在沙场上为先帝挡过一箭,重伤身亡,故而先帝对阮家格外爱重,命其子孙日后定要善待阮家人,即便犯下重案,也只能在牢中赐死,不得株连,这道旨意至今还供奉在阮家祠堂。
她的爹爹,现如今的卫国公,乃大邺第一勇将,持身中正,不涉党争,只忠于君上,身上流的每一滴血、受的每一道伤,为的都是大邺,所以她至今想不通,苏祉的话究竟何意?
好在一切还能重来。
她新生的这年,苏祉尚未登基,还是东宫太子,苏砚也没造反,家人都健在,她还能视物,所有的悲剧都还未开始。
两世为人,她坚信定是祖父亡灵庇护,保她重回出嫁之前。男女情爱,鹣鲽情深,不过如此,可同福却不可共祸,她已看透。
这辈子,她绝不能再嫁给程俊驰,更不能任由苏祉迫害阮家。
婚事这几日便会敲定,她必须尽快行动,两家毕竟是亲戚,程家的颜面她可以不念,爹娘的名誉她不能不顾,得想个万全法子……
月影渐高,耳畔传来零星虫语,已是三更天,婆子来报,说屋子都已收拾妥当,可以就寝。
阮攸宁点头,同她们道声辛苦,让她们早点去歇下,自己也随滴翠一块往厢房去。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滴翠只当她是思家心切,变着法儿逗她开心,行至门前,见房中并未掌灯,登时柳眉倒竖,「定是她们又躲懒了,看我明日不收拾……啊!」
刺耳的尖叫一下惊醒阮攸宁,她猛地抬头,但见屋门敞开一道缝,滴翠正被一股蛮力往里拖,她忙抓住她小臂,抵住门框使劲往回拽,岂料门霍然洞开,两人都直直跌进去,寒光一闪,亮晃晃的匕首就横在了她颈间。
「别出声!否则刀剑无眼!」嗓音沙哑,血腥味排山倒海而来。
滴翠吓白脸,瘫坐在地不知所措。
阮攸宁惊了一瞬,皱皱鼻,待习惯屋内腥臭后神色便舒缓下来,状若不经意地向后瞟,樱唇轻勾,莫名在蒙面人心房敲落个不安的鼓点。
月光穿堂入户,阮攸宁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丫鬟婆子,都是方才被指来收拾厢房的,看样子只是昏厥,并未受伤。她松口气,视线移至床上,波澜不惊的面容霍然裂开一道口。
床上有人,男的!
光影顺帐幔细缝钻入,细绘他侧颜,鼻梁巍峨如山,眉心紧皱,肌肤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却丝毫不减他眉宇间的俊逸。他静静躺在那,彷佛超然世外的神只卧在云头打盹,可白衣叫血染红,满帐鹅梨香也掩盖不住周身死气。
是苏砚。
「王爷厌极了你这个祸水,只想你死。」
鬼魅般的声音回荡耳边,她目光笔直落在帷幔上,神色漠然,双手却紧握成拳。
前世,他们仅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他害她失了眼,第二次他叫她丢了命,以为这辈子终于能躲开,可万万没想到,她都还没进京就……果真是阴魂不散!
蒙面人压低匕首,威胁滴翠,「快!去拿纱布和金疮药给床上那人包扎,胆敢怠慢,她小命难保!」
他伪装得不错,阮攸宁还是听出他中气不足,伤得应不比苏砚轻,却还在为他奔波,倒是个忠心的。
「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叫我家老爷和公子知道去,脱层皮都是轻的!」滴翠银牙暗咬。
蒙面人恍若未闻,冷笑,「你再不去,我就先叫你家姑娘脱层皮。」边说边示威性地扬扬匕首。
「你!」
「滴翠,就照他说的去办。」
「姑娘!」滴翠气急败坏。
阮攸宁眨眨眼,轻快道:「放心,我没事。」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小风小浪,她还没看在眼中,更何况他们只是想寻药疗伤,并不会伤人。
蒙面人眯眼凝视她,眸光闪烁不定。
滴翠拗不过,恨恨跺两下脚,转头出去。
屋子安静下来,只闻更漏声滴答不绝,蒙面人因身上的伤,精神渐渐不济,架在阮攸宁脖子上的匕首却不见松。
不是不能松,是不敢松。
他背王爷躲进来之前已经打探过,这间宅子住着某户大家小姐,女眷居多,对王爷威胁甚小。没想到这么个花朵似的小姑娘,见了刀光,非但不慌不叫,还能镇定地安抚自己的丫鬟,此等心性,连王爷都不遑多让。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日前才拿刀抹了脖子。
倘若她是友,他倒是能轻松不少,但若是敌……握着匕首的指根缓缓收紧些。
阮攸宁仍是做出无知状,吹鼓两腮,两排浓睫垂覆,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缠扭手绢,打发时间。
对于苏砚这人,她其实知之甚少,只知他生母徐婕妤并不受宠,生他时就血崩而亡,他自小养在苏祉的生母贤妃娘娘膝下。
母族凋零,他又无亲手足依仗,盖因三岁能吟诵,五岁能作诗,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才甚得帝心。其他皇子封王后就早早迁出皇宫,辟府独居,只有他,最早受封亲王,却还能一直留在宫中伴驾。
众人暗忖,倘若不是十三岁那年莫名其妙的大病,他被迫离京休养,现今东宫的主人就该是他了。
前世,他就是在这年回京的。
七年蹉跎,旷世之才如昙花一现,他渐渐淡出大家视线,甚至宫中举办家宴都会忘了邀他,直到后来他扯旗起事,屡出奇兵,以少胜多,凭雷霆之势从苏祉手中夺下大半江山,众人才幡然醒悟,什么神童陨落?呸!分明是神童让他们陨落!
如此推算,这个苏砚大概同她一样正在回京途中,只是不巧遭人伏击,命悬一线。可他此时明明已经开始藏拙,连陛下都不甚在意他,究竟是谁慧眼识珠,这么快就盯上他了?
思索间,屋外传来慌张脚步声。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外头乌压压的来了好些人,说咱们家窝藏逃犯,正嚷嚷着要进来搜屋子呢!」
阮攸宁刚想开口,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骤然压紧,蒙面人先吼道:「让他们走,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匕首在阮攸宁颈间印出一丝红痕,滴翠怕匕首伤到她,硬生生将脚撤回门槛外,急红了眼。
他反应如此剧烈,想来这伙人应当就是暗杀苏砚的刺客,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又无所畏惧,莫非是……
阮攸宁咽了咽口水,「你可瞧清他们长相了?」
「就瞧见了那领头的。」滴翠边说边圈起拇指和食指比划,「左眼下有块这么大的青痣。」
阮攸宁倒吸口气,笑意从嘴角淡去。
是冯骥,苏祉手底下最得力的人,那来人果然是……原以为遇上苏砚已经够倒霉,不料更惨的还在后头。
帕子叫她揪扯得没了形状,嫩白手背渐渐爬上青色的蚯蚓,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冷静,她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灵台慢慢恢复清明。
蒙面人见外头火光越聚越多,滴翠却一动不动,胸口猛烈起伏,咬牙切齿道:「再不把他们赶走,你家姑娘就真没命了,我说到做到!」
滴翠眼中挂泪,同他吵开,劈里啪啦,跟放炮仗似的。
「够了!」话语从那娇小身躯中传出,声音不大却气势十足。
两人皆怔,直着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言语。
「你可还想救他性命?」阮攸宁挑起一边眉睨他,眼波娇俏,带了点算无遗策的倨傲。
蒙面人略略恍神,眼前这副形容,依稀就像王爷站在他面前运筹帷幄。他垂眸忖了忖,艰难地点点头。
阮攸宁也不废话,转头就吩咐滴翠,「莫慌,知会阿七叔,让他照我说的去做。」
前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腰挎长刀,面目狰狞,围堵在门口,同院中人对峙。
阮家别院远在京郊之外,四面环山傍水,除却主家人外平时甚少有人来访,丫鬟婆子头回见到这种阵仗,俱躲在廊柱后,猫腰缩脖,交头接耳。
张七是阮家管事,也是这回负责护送阮攸宁回登州探亲的主事人。
几日前阮攸宁从阁楼摔下的事还堵在他胸口,今日回程的马车又出了状况,他心有余悸,刚到别院就亲自布置防卫,唯恐她再有个闪失,但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凭他多年在老爷身边执鞭坠镫的经验,这伙人绝非善类。
他定了定心神,含笑抱拳上前,「敢问各位好汉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实不相瞒,主家夫人此时正在后头产子,实在见不得这等兵刃暴戾之物,倘若诸位无甚大事,可否先回避,也莫叫产房污物脏了身不是?」
风灯幽幽,照亮底下青石地,冯骥站在光晕和昏暗交错的边缘,细眼微眯,不辨喜怒,左眼下的那块青痣却彷佛凝结了一夜寒霜。
他并未搭理张七,挎刀直往里闯,张七忙上前阻拦,却被他身边的两个随从挡开。
长夜寂寂,月光泠泠,越靠近后院,妇人的尖叫声越大,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满院灯火通明,每一声尖叫都伴随稳婆的鼓励和吩咐,丫鬟婆子面如土色,一列捧着新烧好的干净热水鱼贯而入,另一列又捧着血水鱼贯而出。
产房门口还设有一方香案,当中供奉着一尊小巧的白玉送子观音,前置四足双耳貔貅卧鼎,鼎中正徐徐焚吐着青烟,三个尼姑正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祈福。
冯骥立在影壁旁,放眼望去,眉心凝结出小疙瘩。他自小嗅觉灵敏,方才就是循着血腥味追踪到了这,可眼下这间院子里充斥着血气,彻底搅乱了他的分辨力。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布局迷惑?倘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又该是何等心计……
又一盆刚擦过的血水从他身边经过,他甩开大氅忙不迭退让,避如蛇蝎,眼中嵌满嫌恶。
张七跟在后头匆匆奔来,先提了个丫鬟问话,得知里头还没动静,眉毛立时垂成「八」字,命她们都警醒些,又打发人去寻郎中,吩咐完这些,方才执礼近前,「这位爷,您都看到了,咱们这真没有您要找的人,只有个待产孕妇,几位爷都是英雄好汉,叫产房里的脏东西污了身可就遭了。」
冯骥横眼睨来,他立马将嘴闭成河蚌。
惨叫声仍不绝于耳,惊起几只寒鸦。
冯骥捻着刀柄,鹰眼细细打量每人神色,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但只站在原地,再没靠近一步。
后头跑来一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眉头攒得更紧,最后瞪眼产房,甩袖离去。
张七哈腰跟在后头,说了一大车奉承话,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人影缩成豆子大小,他才卸下双肩重担,抬袖捏把汗,随手指了个丫鬟,「去,告诉姑娘一声,人都打发走了,让她放心。」
「是。」小丫鬟欠了欠身,碎步往产房去。
滴翠听完传话,吁口气,朝屋里打手势,坐在窗边的「产妇」和「稳婆」松了口气,收起嗓门,捧茶润嗓。
蒙面人原是探长脖子望着屋外,此时转头看向床帐。
几个丫鬟正井然有序地帮苏砚换药包扎,血衣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如玉雕成,她们脸上飞起红霞,脑袋垂得更低。
蒙面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视线落回阮攸宁身上。刚才虽然她答应帮忙,但他不放心,一直没敢放松匕首,还架在她脖上作要胁。
这么短时间就能想出应对的法子,不仅打发走了冯骥,还不耽误为王爷治伤,此等智谋,若为男儿,定能在朝堂有所作为,可她是如何知晓冯骥极度厌恶女人的?
烛影在眼底跳动,他眸光也随之闪烁,忖度再三,他欲开口探问一二,忽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用力闭了闭眼,惊见大腿伤口处落满白色粉末,力气就是从这散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中招的?他愕然抬眸,正对上那双娇俏杏眼,凝含朝露,顾盼生辉,只是这回又添一层狐狸般的狡黠。
「你、你……」
话未说完,他就「咚」的一声——?不省人事了。
阮攸宁抖开帕子,拍落一手残末。上好的迷香粉,幸好随身备了一份,否则就真要吃亏了。
滴翠蹬蹬跑上前,围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生怕她少一根头发,见她无事,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了,她踹了踹蒙面人的胳膊,呸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叫人把他们捆起来,明日一早便送交官府。」
阮攸宁叫住她,「把他带下去,另寻间厢房,给他治治伤。」
滴翠瞪圆眼,「姑娘,您莫不是昏了头?他刚才可拿刀子威胁您呢,您还要救他?」
阮攸宁缓慢地点头,弯眼一笑,抄手往床边走去,丫鬟们躬身退开,给她让道。
床上那人已换了身干净衣裳,伤口也都包扎妥当,只是人还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比起前世春宴上的惊鸿一瞥,现在的他五官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韵要更温雅可亲些,皮肤莹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却不显,眼角微垂,几多温柔,真真是芝兰玉树,世间最好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阮攸宁鼻里哼哼。
方才她真恨不得拿草席子把他一裹,再扎个漂亮的蝴蝶结,直接丢到苏祉面前,让他们两兄弟自己打去。
可转念一想,他是未来皇帝,是这世上唯一能和苏祉分庭抗礼的人,前世没她帮忙,他照样能躲开明枪暗箭,混得风生水起,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那她为何不提前卖他个人情,兴许日后能成为阮家的救命符……这口闷气便消了下去,但也没完全消干净。
她气鼓两腮,小爪子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拧。
哼!让你清君侧!
光洁如玉的肌肤泛起红痕,她拍拍手,长出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爽!
正喜孜孜转身,身后的人忽然开口,声若击玉,气若游丝。
「阿……鸾……」
第二章 梦中女子出现
阮家别院外的竹林。
月华如练,水幕般倾泻竹林间,疏枝筛出斑驳月影,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停在竹影昏暗处,骏马呼哧打响鼻,啃嚼地上青草,听见脚步声,竖起双耳。
冯骥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阔步赶来,在马车前猛然止步,毕恭毕敬行礼,「殿下,人不在。」
车内并无反应。
冯骥双眉微微皱了皱,迟疑半晌,蹬上车辕,轻轻推开虚掩的车门。
车厢内设宽大座椅和钉死的小几,座上铺着薄薄的锦裀蓉簟,底下是绣有绯色牡丹的波斯毯,柳岚香娉娉褭褭,富贵又典雅。
苏祉支起一膝,斜卧幽幽珠灯下,纤长的手指撑起额,一双细长的眼静静阖着,长睫在眼睑下扯出小块弧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殿下?」冯骥咽咽口水,又唤了声。
人未动,案几上镀金镶玉的鸟笼先吵闹开,金丝雀扑腾双翅,叽叽喳喳四下乱窜,毛色极艳丽,各个角度会流转不同光泽。
「你吓到孤的鸟了。」
冰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冯骥心头陡然大跳,膝窝一软便跪下来,中衣湿透,「属下冒犯,请太子殿下降罪。」
座上人却不开口,连眼皮都未曾抬过。
气氛凝重,冯骥喘息都带着小心,彷佛被人从脑袋顶上凿下根银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滋溜窜走,将别院里的事一五一十禀报完就赶紧闭上嘴。
苏祉掀开眼皮,漆黑的眸子里云遮雾绕,屈指轻叩膝盖,心绪藏在云深不知处,良久才启唇,「就这么回来了?」
冯骥顿时汗如雨下。
辅佐太子多年,他岂会不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尊之躯,大邺未来的主人,其实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这问话可大可小,端看怎么回。
汗水在绒毯上晕开一片不规则水痕,他小心翼翼补充,「属下刚刚收到消息,这附近……有锦衣卫出没。」
苏祉面色一凛。
他立时伏低不再多言,也不必多言。
因贤妃娘娘的死,鄂王早已成太子心尖的一根刺,哪怕人家大势已去,依照殿下的脾气,眼里也再容他不下,趁人回京前就解决掉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暗杀,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本想尽全力搜捕,将功折罪,不想又遇上了锦衣卫。
锦衣卫就代表陛下,谁敢当着陛下的面杀人?
是不是陛下有意为之,他不敢断言,倘若是,又说明什么?鄂王,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锦绣堆里的摆设,还有什么值得锦衣卫劳师动众的?
笼中金丝雀终于闹累了,栖在架上,张着圆溜溜的黑豆眼,天真地望过来。
苏祉眼带宠溺,含笑伸手,小家伙立马蹦了过来,低头磨蹭他指背,待它蹭了好一阵,他才收回手,拇指摩挲玉扳指,幽幽吐出一字,「回。」
冯骥如蒙大赦,正要下车,又被叫住。
「去打听打听,这家主人是谁,今日冒昧登门,多有叨扰,合该备份厚礼致歉,也好为这新降世的麟儿庆贺一番。」
苏祉挑开帘角,眯眼觑向竹林外若隐若现的青砖黛瓦,似笑非笑。
冯骥听懂他的弦外音。殿下果然是不信的,倘若这家没有新生儿,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苏砚昨晚又作了那个梦。
子时中夜,一轮浅淡镜月高悬于空,金堆玉砌的桂殿兰宫,门楹上刻名「鸾鸣宫」,四下悄然无人。
他踟蹰阶前,不敢妄动,忽有银铃声响起,一女子娉婷踏音而来,芙蓉如面柳如眉,白绫覆眼系于脑后,青丝纠缠绫带,翩翩舞于长风,如诗如画。
他双目胀涩,胸膛像被巨石碾压,毕生所有辛酸苦楚均被铃声调动,齐齐涌上心头。
她是谁?
他好像知道,名字就在嘴边,张口却哑然,想上前询问,面前却赫然立起座透明墙垒,凭他如何撕心裂肺的捶嚎都无法叫对面人听见。
一墙之隔,恍若两世,痛苦在心中盘踞到顶点,他猛然惊醒,满面冷汗,绞痛之感弥久不散。
晨光流淌,照得帐幔水光潋灩,啾鸣婉转,萦绕窗棂,他揉捏眉心,凝望帐顶黑灰色的富贵海棠纹,长出一口气。
自十三岁离宫起,这个梦就一直断断续续作到现在,成了他心头一大疙瘩,彷佛寻不到梦中女子,自己也甭想睡个踏实觉。
他撑坐起身,狐疑地溜眼四周,停在枕边半旧的衣裳上,忖了忖,还是穿戴好,推门出去,左肩撕痛感帮他一点点拼凑完昨日记忆。
深色的血,深色的夜,而今回味仍叫他心惊肉跳。他那四哥,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才刚回京,连城门都没摸到,他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他嘴角扯起个嘲讽的弧度。
最后的记忆停在他为黎绍挡下致命刀,黎绍背起他打马狂奔的一幕。就目前的情况看,最后兵行险招,招来锦衣卫逼退苏祉,是他赌对了,只是……他这是在哪?
一路行来,亭台林立,花卉周环,清风抖落银杏,鹅卵石径积了厚厚一层,好似下了场墨黑的雨。
他平平扫了眼,又平平收回视线。
黑、白、灰,自出生起,他眼中便只有这三种颜色,也是他离京七年,在无人问津的普华寺讨生活的主色调。
生于锦绣膏粱地,一朝扒下皇子衣。
他睡过穿风漏雨的房屋,盖过满是虫霉的被褥,日日对着一碟青瓜,一碗薄粥发愁,还要时刻提防那无处不在的暗箭。
他虽不贪慕权势,但似他这类人,失了势,便会死,而今好不容易回来,可不能就这么平白丢了性命。
水声潺潺,他阔步行进,转过一处拐角,步子陡然凝滞,抬手掐自己一下……疼!
竟然,不是梦……
芙蓉榭旁的池塘,阮攸宁蹲在拱桥上,捧着脑袋,同水中几尾红头胖鲤鱼大眼瞪小眼,没察觉身后站了个人。
鸾、卵、乱……是了,他喊的一定是,乱!
她拍拍胸脯,眉目随之舒缓。
那「乱」字前头又是什么,安、俺……反正肯定不是「阿」!
蹲久了腿麻,她扶着栏杆颤巍巍起身,眼前景物忽然变得虚浮,身子不受控地往后栽,她原以为要摔倒,一双手却从后面伸来,稳稳扶住她。
清苦药味盈满鼻腔,阮攸宁微愣,茫然抬头,男子的脸明朗如玉,唇边带着浅笑,黑白分明的眼眸藏着千山万水,此刻却只容下她的身影。
她却鱼似的弹开,退开数步,披帛没及时抽回,卡在他手腕边,她尝试拽了拽,可苏砚非但不放,还捧在手里细细端详。
最寻常的茱萸卷云纹,同宫里绣工更加繁复的纹样比起来算不得稀奇,只是……竟然有颜色?
他还想细辨,披帛已滋溜窜走,视线随之移去,但见披帛的主人蹙着两道柳眉,愕然凝睇着他,襦衫罗裙,两颊生晕,樱唇轻嘟,似一只警觉的小松鼠。
黑白沉闷的世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鲜亮起来。
唇红齿白……这便是红?他不禁温柔了眉眼。
可他才上前一步,她立马倒退十步。
「王爷身上可大好?」阮攸宁敛衽福礼,语气不咸不淡。
苏砚挑起精致的眉,没说话。
她忙解释,「昨日帮王爷包扎伤口,在褪下的衣物里瞧见了您的令牌,故而才知您就是鄂王殿下。」
苏砚颔首微笑,主动让开一步,长揖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那就别报了。」
苏砚一噎,诧异看去。
就在他低头的几息功夫,小丫头已经快退到桥尾,小脑袋偏歪着,漫不经心地盯着一丛芭蕉,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失笑,「姑娘很怕我?」
「不敢。」阮攸宁咧出个大大的笑,双脚很诚实地往后磨蹭一小步。
这还不敢呢?苏砚双手环胸看着她,面露无奈,实在闹不懂,自己才刚醒来,什么也没做,好心好意想报恩,怎么就叫她嫌弃上了?
因着前世的事,阮攸宁现下很不待见他,只想脚底抹油快点离开,眼角却自作主张飘过去。
他老实站在桥上,没再靠近,眉眼间带着一点笑,人略清瘦,肩背笔直,衣袂随风飘拂,三分病态,七分风流。别院里其实有爹爹和阿弟的男装,她为报前世的仇,故意给了他一身下人衣衫,他却硬是穿出了仙风道骨之感。
她拉下嘴角,不高兴了,想走,可被这么大剌剌盯着也不好走,隔着半座桥,同他僵着。
日光满撒,池塘金光粼粼,清风涌过,轻轻撩动耳畔几根鬓发丝,衣摆拂动玉珏,发出一片悠长脆响,也不知飘进谁的心里。
「姑娘,姑娘,不好了!」滴翠脚不点地的跑来,在桥前刹住,奇怪地打量他们。
阮攸宁轻咳一声,尽量让语气稀松平常,「何事这般慌张?」
滴翠朝苏砚福了福,凑到阮攸宁耳边,「姑娘,我才知道,这儿的厨娘最近告假回家,今日没人张罗午饭。」
主家甚少来人,厨娘在与不在,大家都不甚关心,左右还能从库房里寻摸点熏鱼腊肉垫垫肚子。
阮攸宁倒是不介意吃这些,但今日毕竟有个身分尊贵的伤患在,不好随便打发。
她看了眼滴翠,滴翠登时把头摇成拨浪鼓,沉吟片刻,拍着滴翠的肩凛然道:「速去写一张告示,招个厨娘来,要求不多,能把饭蒸熟就成。」
滴翠苦着脸,「未免太仓促了吧。」
她郑重道:「饿死事小,丢脸事大。我口述,你执笔,先写他个七八九十张。」
话还没吩咐完,桥上飘来一声轻笑,「姑娘若不嫌弃,我倒是能下厨。」
「啊?」她呆呆转过脸。
苏砚点头示意她没听错,「至少,饭能蒸熟。」
「这样不好吧……」
阮攸宁讪讪错开眼,还想推托,苏砚已让滴翠带路,等她回神追上去,人已到厨房了。
不得不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简直玄妙。
这个几日前还嚷嚷要「清」她的人,现在竟挽着衣袖在她家灶台前炒菜,姿态潇洒从容,完全看不出是个天潢贵胄,且身上还有伤。
君子远庖厨,更何况,他可是未来皇帝呀!
阮攸宁惊呆了。
「能帮忙添些柴火吗?」苏砚笑吟吟问,颠勺的模样也风雅得像执一卷经书。
滴翠嗯嗯点头,撸袖子就上,阮攸宁别扭着不想动,被她生拉硬拽了去。
柴火劈啪作响,鱼被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整齐摆在盘中,葱花在锅里头滋滋吵闹,香气飘散开,主仆俩张着嘴,疑是银涎落九天。
外头忽然跑来一人,「姑娘,世子爷来了。」
阮攸宁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柴火,闻言,眼绽精光,丢了木头撒腿就跑。
苏砚专心致志雕着他的萝卜,放任余光追逐那花蝴蝶似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神情纹丝不动,轻描淡写道:「这位世子爷是……」
滴翠心大,吃了人家东西,屁股就更歪了。「是姑娘的孪生弟弟,昨儿姑娘还给他去信让他帮忙来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是弟弟呀。苏砚心头一松,笑意转浓,动作也轻快起来,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孪生姊弟本就少见,京中公侯又不多,排算一下,很快就对上号了,原是卫国公的掌上明珠,他竟不识。
书房里,阮羽修扒在门框上,目光扫过排排书架,确认自己的宝贝珍藏没少,这才拍拍胸口,缓过来气。
阮攸宁翻个大白眼,照他脑门给了个榧子,「你就不能有出息些?一个大老爷,还是将门之后,见天捧着本《会真记》掉金豆子,好笑不好笑?」
阮羽修站直身,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轻松躲开,「姊,你何时也学会了爹爹那套说辞?我不就爱看个话本子吗,又不妨碍我上阵杀敌,怎么就不许了?」
阮攸宁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面前这张嬉笑的白净脸庞,慢慢与前世重合。
那时,爹娘双双罹难,他披麻带孝,背着二老的牌位单枪匹马杀入皇宫,寻苏祉报仇,苏祉欣然立在墙头恭候,还命人将她请来。
夹道深邃,流矢如雨,她挣开宫人拚命朝他奔去,他也转向她,面色苍白,眼底布满爆裂的血丝,倒地前,却还是努力给她挤出了个灿烂的笑。
直到死,他的膝盖都不曾弯折过。
她的弟弟,是她的骄傲,这辈子,她要看着他骄傲地活着,会说会笑,会跑会闹。
她平复了下心绪,抱臂威胁,「少来,我可告诉你,差事要是没办好,你背着爹爹私藏起来的这些宝贝,我一样不留,全给它烧了!」
因苏砚这个不速之客,她误了回家的行程,可退婚之事又迫在眉睫,她便连夜写了封信飞鸽传书,让阮羽修帮忙转交给爹娘,让他们二老在她回来前千万不要应下这门亲事。
不过他能这么快就赶来,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阮羽修拍拍胸脯,「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阮攸宁眼里闪光。
「看把你紧张的,不就送个信吗,有何难。」他不屑地哼哼,衣摆一撩,大摇大摆坐到凳子上,「就是……出了一丁点儿小状况,不多,就一丁点儿,我发誓!」
他忙竖起三指,指天道:「你让我转送的信,我的确是交到了爹娘手上,只是、只是……」
声音渐低,左顾右盼,「送信的时候,舅舅、舅母正好在家中,和爹娘商讨你与表哥的婚事,爹爹听闻是你写来的信,就说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顾忌的,让我直接念。我前几日又刚叫他数落,说读书有气无力,念得就大声了些……当然也不是很大声,旁人都不知有这事,也就冬荣那小子耳尖,隔了三堵院墙还能听见。然后四位长辈的脸,就……」他歉然笑笑,「大概就跟你现在的脸一样绿。」
阮攸宁眼前一黑。
完了完了,爹爹最重颜面,这么一闹,她还退什么亲?没得叫他拎出门子,家法伺候了!
她气哼哼地踹凳子腿,「你成心的?」
阮羽修咕哝,「我哪知道你写信回来是要退亲……」讨好地拉她落坐,亲自替她捏肩,「所以我这不是快马加鞭赶来帮你了吗?退亲有何难,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把表哥打残!」
阮攸宁嗤笑,「然后爹爹就把你打残?」
他眨巴眼,缩了脖子,乖乖帮她捶肩,半晌又问:「姊,这好端端的,你怎就突然想退亲了?你不是挺喜欢表哥的吗?」
阮攸宁凝神琢磨挽救的法子,没搭理他。
他倒起了好奇,不住追问,「莫不是你在登州住的这半年,心有所属了?」
他越问越来劲,阮攸宁缠闹不过,随口扯道:「似他这种绵软娘气的男人,我最是瞧不惯,稍懂点花拳绣腿,正经连战场都没上过,就敢跟人指点江山,遇到点小病小伤像去了半条命似的。我要嫁就嫁个高大魁梧的英雄,能单手扛起一头牛,那多威风!」
屋外,苏砚停下脚步,看向窗子,眼神复杂。
第三章 退亲有麻烦
阮羽修觉着姊姊这是拐着弯儿骂他,眼神登时就不对劲了。「姊,那照你这么说,咱们大邺就没人配得上你了?这要是一头猪能驮起一头牛来,你也嫁?」
阮攸宁哼笑,「一头猪驮起一头牛,这事算不算稀奇,我是不晓得了,不过……你这上赶着给猪当小舅子的劲儿倒是挺稀奇。」
「嘿,你骂谁呢!」阮羽修嘶了声,来之前他听说姊姊最近一直闷闷不乐,心里还记挂得紧,现下见她得意洋洋,小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他心头的大石也松快些。
罢了,想损就损吧,她开心就好,左右也掉不了二两肉。
「姊,你要实在不想嫁,我就找人……把他打残。」
阮攸宁捧脸的手改扶额头,「你就别添乱了,好歹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总得给爹娘留点颜面吧。再说了,舅舅是什么人?你把表哥打残了,是想让爹爹进诏狱还是想自个儿进去过个小年?」
话语方落,只听屋外有笑语声,「这好端端的,是谁想去诏狱过年?我倒是能帮忙牵线搭桥。」
修竹般的公子执扇大步朝这走来,容颜俊朗,修眉星目,笑容得体,一身云锦深蓝直裾烫得直溜,半点褶子也瞧不见,腰间垂着玉珏荷包,远远看去就两个字——?贵气!
阮攸宁心却揪成一团,瞪向身侧。
阮羽修大摇其头,低声苦巴巴道:「真不是我带来的!」
「阿鸾别来无恙。」程俊驰立在门外,朝她拱起两手,袖子遮住他半张脸,眼皮微抬,目光绵绵黏在阮攸宁身上,撕也撕不下来。
他自做了锦衣卫就鲜有机会见她,现下又见,只觉她出落得越发明艳,仙姿佚貌,身段玲珑,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兰,光是瞧着,满心碎尘便都化作烟去,真不知抱在怀里,该是何等温软馨香。
阮攸宁受不了这油腻视线,眉心攒起,朝他略点头,便转身坐到角落。
程俊驰露出微微失望之色,旋即又笑吟吟靠近,「阿鸾离京这么久,姑父姑姑都记挂得紧,眼下既已回京,为何还不回家?老是住在这别院算怎么回事?」声音极是温柔,边说边伸手去摸她的头。
阮攸宁略略侧了下脑袋,躲开,「别院里景致不错,入秋后红叶似火,我还想多待几日,赏够了再回。爹爹和阿娘都没说什么,怎么表哥倒先问起我的不是了?一会儿是不是还要把诏狱里审犯人那套刑罚也搬到我身上?」
程俊驰望着半空中孤零零的手,发怔,「你从前可是唤我驰哥哥的……」
阮攸宁语气淡淡,「表哥,你也说了,那是从前,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自然要更懂分寸,以及……」杏眼转向他的手,微眯,「男女之防。」
程俊驰手一哆嗦,像抓了把刺球,讪讪缩回去。笑容雷打不动,风度谦谦,摺扇却在掌中嵌下一道深痕,可见心中不悦。
阮攸宁暗笑。装,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阿鸾既喜欢,那多待几日也无妨,只是这姑娘家还是该留在家中,多侍奉父母才是,姑姑的绣工甚是出众,阿鸾也该多在旁边学习,莫要在外抛头露面,折损你清誉。」
他仍站在原地,舍不得挪步,「前几日我已登门向姑父提亲,想着也该给你个交代。」边说边摸出一枚玉,「小玩意,不值几个钱,只当给你玩的。」
阮羽修最通这玉石门道,草草瞥一眼,眼珠子差点收不回来,「表哥,这可是西域昆仑那边的籽玉呀,千金难求,你管这叫小玩意?」
他一把抢来,哈口气,抬袖轻轻擦净,举到眼前细看,只见那润白中隐透着一抹碧翠,光泽流转,水头又似黄翡,顿时赞叹不已,「好玉!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这成色更好的。」
程俊驰腰背直挺起来,挑眉静候美人道谢,却只听她懒洋洋道:「你既喜欢,那便送你了。」
那张得体的假笑,终于撬开一丝裂痕。
「谢谢阿姊,还是你疼我!」阮羽修没心没肺地做了个揖,丝毫不察周遭尴尬气氛,捧着玉,正想去太阳底下细看,身后忽响起一阵呵斥。
「我送你的东西,你当着我的面就转手送了别人,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程俊驰眼中漾着薄怒,「所以你才敢写那样一封信,还让你弟弟当着我父母的面念出来,叫你们阮家上下都听见,存心羞辱我,羞辱我程家,是也不是?」
空气凝滞。
阮羽修傻傻杵在门口,总算想通了,敢情兜了大半天,还是为了那封信。
可自己昨日就已经为这事亲自带着礼物登门跟他道过歉,他也豪爽地说「无心之过,不妨事,莫要伤了两家感情」,现在怎又记在了心里,还特意跑来跟阿姊问罪,也太小肚鸡肠了吧……再说了,阿姊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写出来,真正闯祸的是他,与阿姊何干?有本事找他说话呀。
头先他还奇怪,阿姊为何执意要退亲,现在隐约有些明白了。
阮攸宁悠然抬起手,欣赏自己新染的纤甲,「表哥方才劝我回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女儿家名节考虑,可扭头就送我一块这么贵重的玉,这又是何意?表哥你可是外男,私相授受,这会子怎就不记得我的清誉了?」
程俊驰一愣,生硬地错开目光,「你我即将成婚,我怎么会是外男——?」
阮攸宁直接打断他,「表哥慎言!我待字闺中,尚未婚配,也从未与任何人定过亲,你休得胡言,辱我名声!」
程俊驰面色阴沉,再无半点君子风度,「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姑父要你嫁我,你还能不嫁?」
「那我就等爹娘发话,轮不到表哥来这假模假样地扮好人,拿一块破玉要胁我!」
两人俱都梗着脖子,沉默对峙,屋子变得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程俊驰怔怔凝视她的脸,分明还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却莫名有些不认识了。
明明上次分别前,她还藏在柱子后头,只敢露出半张娇面,才道一声珍重耳朵根子就红透了,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怎就生分至斯,她是真不想嫁给自己了?
可……那又怎样?一个黄毛丫头,孩子脾气,眼皮子又浅,懂什么?也罢,大不了再宽容她几日,等将来过了门,自己再费心好好管教便是。
畅想她日后在自己身下承欢的媚态,满腔怒火就跟露水见朝阳,一下就没了影。
他低头片刻,再抬起来,已然恢复进门前的温润,「那我就先回去静候阿鸾佳音了。」
这亲,他结定了!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出门去,嘴角高扬,压都压不下来。可越走,他越觉后头有阴寒视线刺向他背脊,回身打量,却又不见异样。
他今日赶来,除了质问外还有一事。
昨日父亲派去追踪昭云旧部的人递消息回来说,人是在这附近跟丢的,可他方才听阮家姊弟俩说话的意思,似乎并不知此事,这又是为何?锦衣卫里各个都是精锐,总不能看错吧……
人已走远,阮攸宁还漠然眄视大门,眼神毫无温度。
前世他就是这副嘴脸,人前温润大度,堪称君子,诓骗了所有人的眼,人后却锱铢必较,自私自利,毫无担当。
说是疼宠她,却只是爱她的脸蛋和身子,当她是自己的附属物,与桌椅板凳无异。平时陪他睡个觉,帮着理理家,关键时刻更是能献出去讨好人,为自己消灾避祸,谋求富贵。
这辈子,莫想!
可是要怎么做呢?瞧他出门时志在必得的模样,这亲只怕更难退了。
她垂下两道细眉,长吁短叹。
阮羽修看着手中的玉,回想送玉的人,心里一顿恶心,见院子里路过一个扫洒丫鬟,随手将玉丢了过去,「喂,送你了。」
小丫鬟捧着飞来横财,不知所措,他已掉头回去,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词儿,忽觉出一丝异样,抽出腰刀挡在阮攸宁面前。
「什么人!」
阮攸宁从座上惊跳起,躲到他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张望。
四下寂然,秋叶打着旋,从廊外飘来,慢慢悠悠落在乌皮靴旁。
苏砚不紧不慢地作揖,「我来是告知两位,午饭已备好,可移步去用膳,无意偷听,还望莫怪。」
他的笑意不带任何攻击性,阮羽修手里的刀却越攥越紧。
他平日虽吊儿郎当,但警觉性从没少过,自认武功不差,对周围的气息更是敏锐,连爹爹都很难在他面前隐藏,可这人分明已经在外头站了许久,若非故意暴露自己,只怕他还发现不了。
阮攸宁凑到他耳边解释。
阮羽修攒眉上下打量,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拽出了鄂王这号人物,豁然开朗之余是莫大的震惊和钦佩。
原来真正的高手都兴装病弱这套,改天他也试试,看来帝京里要多这么个人物,日后有的热闹了。
苏砚视线落在他身后,满室灰暗中,那里是唯一的亮色,可现在那抹亮色也拢着一层淡淡的灰,明明刚刚在厨房还是明艳的……他心头抽了抽,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攥成拳。
「我虽无意听闻,但却有一拙计,可解姑娘之围。」
阮攸宁半蔫的小脑袋蹭的一下支起,未料他竟也在看她,好像还盯了许久,心头一跳,旋即低头,缩回阮羽修身后。
说了能帮忙,却得来这么个回应,苏砚这回能完全确定,她就是在躲他。上一刻跟那姓程的拌嘴,还是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见了他就立马泄气成了猫。
为什么?他长得真就这么吓人?俊美无俦的星眸暗了暗。
阮羽修全没留意这周遭气氛,快言快语道:「王爷真有法子?快说说,快说说。若能帮我阿姊脱离苦海,日后王爷有事尽管吩咐,我阮羽修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法子自然有,只不过……」苏砚抿笑,「先吃饭。」
阮羽修「好好好」地满口答应,赶了一晚上的路,千里良驹都累瘫了,他又能好到哪去?摸着肚皮往外走,见阮攸宁不动,还十分贴心地伸手拉她。
阮攸宁不想吃苏砚做的饭,更不想与他同桌,但是很想知道他的法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拽出门,抬眸,同他的视线不期而遇,那温柔的笑意里头分明还有那么一丝得逞!
阮攸宁气不打一处来,发誓一会儿绝不多吃,气死他!
然后她就成了席间吃的最多的那个。
反倒是一直嗷嗷喊饿的阮羽修没能吃上几口,敲碗抗议,「姊,你再这么吃下去,过不了几日自己就能扛起一头牛了。」
阮攸宁直觉就要反驳,可一张口,侧脸被一道视线烫着,舌头突然就不听使唤了。
阮羽修等了半晌,见她雪玉般的脸蛋慢慢涨红,黑眸左右乱窜,慢慢垂下,霍然抬起头来瞪他一眼,又低了下去。头回在口舌机锋上尝到甜头,他一下抖起来,也不管她为何不驳,只顺着话头越说越来劲。
阮攸宁几次要开口,目光向右一瞟,人就蔫了,只噘着嘴愤愤扒拉米饭。
「时下盛行慵怠之风,京中权贵各个姿态绵软,阮姑娘身为将门之后,能秉持率真本性,不扭捏作态,飞扬跳脱,神采奕奕,实在难能可贵。」苏砚语气淡淡,垂首往茶盏里蓄水,轻轻晃了晃,再倒掉,如此反覆几次,待清洗干净后,又放回原处不用。
阮攸宁左胸口那块拳头大的地方,似有若无地蹦了下,不敢相信他在帮自己,眼睑不动,眼珠滴溜溜转过去,又滴溜溜转回来,定了定神,下巴和嘴角一块扬高。「哼,就是。」
苏砚瞥着眼角那点色彩慢慢恢复初见时的明亮,嘴里喝着茶,心里微醺。
阮羽修「好好好」地应了,细想,又觉这话更像是在鞭挞他。
今上登基后,四海升平,朝中便兴起重文轻武之象,武官见了文官都要自降三级,明明四面虎狼环伺,武将却一味藏头缩尾不思战,就连爹爹也被迫雪藏良弓,而今大邺国力强盛,自是出不了什么大事,但长此以往,难保日后不会积重难返。
「要是昭云十八骑还在就好咯。」他拨两口饭,叹道。
苏砚捧茶的手微微一颤,溅出两滴茶,笑道:「想不到世子也爱好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
阮羽修急了,「怎就虚无缥缈了?我朝开国之初,夜秦屡次来犯,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死守利州,粮草水源皆断,若不是这十八人以命相保,如何等来援军?又如何有今日这四夷来朝的盛世?
「后来这十八人虽都相继离世,但昭云军的军魂还在,朝廷不也保留了这『十八骑』的美名,专门拿来封赏军功显赫的战士吗?就拿许太后乱政说吧,要不是他们十八人与叛军周旋,为援军争取来时间,这天下不就……」
「咳!」
阮羽修见阮攸宁怒目摇头,立马明白过来,闷头吃自己的饭,只在心底默默补充完这句:这天下不就要改姓了吗?
他素日口无遮拦惯了,差点忘记,眼前现就坐着个「苏」姓皇族,眼睛从碗沿上抬起几分,忐忑地打量,见苏砚只微微一笑,专心品自己的茶,暗暗松口气。
还真是位好脾气的王爷,比他之前打过交道的几个王都好,尤其是东宫里的那位……
成为昭云第十九骑,一直是他的梦想,这番话,他平时只压在心底,在爹爹面前也不敢提,今日难得一抒胸臆,胃口大开,筷子动得飞快,很快就把这点不快抛诸脑后。「这菜味道不错,就是品相差了点。」
「我自幼不辨颜色,色香味无法兼顾,叫世子失望了,惭愧。」
两道目光自左右齐齐扫来,苏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说别人的事。金芒映照他脸庞,白皙的皮肤恍若沾了一层细细的金粉,高洁得像九重天上的仙。
阮攸宁却瞧出一丝寂寥,发着怔,恍惚想起前世失明以后的事。
那时候正值海棠花期,恰逢那年宫里头的西府海棠开得比往年都要好,苏祉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存心示威,命人将宫里头能搜罗来的海棠都移入鸾鸣宫,摆在她面前,要她赏。
她抚摩花瓣,听着宫人言不由衷地夸赞花美,脸上在笑,心如刀绞,赏花,对旁人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事,简单到不值一提,于她,却难于登天。
从那以后,她绝不口提海棠二字。
她能理解苏砚心中的遗恨和那种不愿被视为异类而强装无事的倔强,不是喜欢黑白才只穿黑白,而是别无他选。
她眨了眨眼,垂首继续吃饭,吃得比之前还要开心,见阮羽修傻杵着不动,拎起筷子敲他一记。
「菜做出来是给你吃的,不是看的,还不快吃?这要是不好吃,就算你在上头堆满了花,还不照样没人吃?」说完便觉渴,随手拿了茶盏斟水喝,菜是挺可口的,就是咸了点。
苏砚没说话,心里淌过一股暖流,目光落在茶盏上,似笑非笑。
阮羽修自知理亏,不敢造次,埋头咽下这哑巴亏,吃着吃着,抬头看他们两眼,低下去,又抬起来,嘴里一阵酸。
不对啊,这明明是他家,他的地盘,怎么最后倒成了他里外不是人了?
一顿饭,差点将姊弟情分吃没了,而修复这层关系的是苏砚一番话,一番据说能帮阮攸宁收拾残局的话。
「退掉这门亲事不难,天下父母都希望自己孩子好过,只要细细同他们剖白,他们不会不答应,不如先请世子回去求情,等二老心情平复以后再来接阮姑娘回去,好好商量。」
阮攸宁听完,脑海中「匡当」闪过三个大字——?被骗了。
这也算法子?她捧着心口,歪躺在椅上,恨不得把方才咽下去的饭菜全吐出来解气。
瞥见苏砚正附在阮羽修耳边嘀咕,也不知说了什么,阮羽修一拍大腿,对他又是作揖又是道谢的,同她道几声放心就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苏砚说了什么?阮攸宁猜不透,见他出了屋子,忙追出去,隔开一丈远,别别扭扭跟了大半天,咬着嘴唇,好不容易壮起胆子问了,他只低头笑笑,什么也没说。
事关终身,她岂能轻易甘休?横竖她现在已触怒爹爹,不好回家,阿弟来消息前,就只能躲在别院,时间有的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强压住心头怨气,跟在他周围,软磨硬泡的,混久了心也变宽变大,追得更紧,用滴翠的话说,就像块狗皮膏药贴他身上,他要写字,她便殷勤地帮忙磨墨,他要做饭,她就主动揽去添柴的活,就差帮他热炕头了。
可他仍旧只有一个回答,就是没有回答。
渐渐,阮攸宁意识到不对,她好像又被骗了,这人是不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帮她,否则为何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她端着药碗,十指紧扣碗沿,扣得甲盖发白,将碗往滴翠手里一塞,转身回屋,再没去找过他。
月亮越来越圆,树枝越来越光,阮羽修一去就彷佛石头落深潭,连个响儿也没。
阮攸宁抱膝坐在胡榻上,呆呆凝望夜空,眼皮泛着刚哭过的嫩粉,寒风四面吹荡,纤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我见犹怜。
每年中秋,家里都会设宴赏月,上下同乐,目下府中定是张灯结彩,其乐融融,只有她像一只断线风筝,随风漂泊。
苏砚送来的鱼羹摆在桌上,早没了热气。
翌日清晨,她还昏昏沉沉的就被滴翠从被窝里强捞出来。
「鄂王府派了马车来,现在就停在门口,要接王爷回去。」
阮攸宁一双睫毛轻轻颤抖,慢慢睁开。他这是要逃了吗?
滴翠觑着她,吞吞吐吐,「姑娘不去送送吗?」
阮攸宁翻个身,继续睡她的,阖眼,却了无睡意,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那日吃饭时的寂寥模样,胸口左边慢慢软了下去。
她叹口气,拥被坐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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