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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决明《杀神与殇》(劣神榜之五)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11-13 17:39
标题: 决明《杀神与殇》(劣神榜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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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杀神与殇》(劣神榜之五)
作者:决明
出版社:个人志

【内容简介】

他是杀神无赦,她是离殇。
他初入凡尘,如迷途羔羊,
她一时心软,解囊救他免于牢狱之灾。
他依赖她,信任她,事事言听计从,乖顺听话。
她收留他,照顾他,样样为其打点,无微不至。
街市一块叫卖什货,日子和美安逸,
两人终于共结连理,执手相牵。

他却未告诉她,他并非凡人,
而是逆天所造之凶戾屠物,本被囚于虚境隐林,
永不得出,静待神殒之期到来。

神殒,神只的最终之途,
她却不知晓,他将至的神殒,
竟会教他遗忘过往,种种恩爱记忆化无,
亲手斩杀此生至爱——

  楔子  落尘

  白食客,吃东西不给钱,她见多了。

  但吃东西不给钱,面摊老板追出来索讨,那人,竟朝老板伸来的手上,轻轻一握。

  边握,边浅笑,一副「初次见面,您好您好」的有礼貌样,她仔仔细细想了一轮,还真没看过。

  面摊老板呆了呆,被如此真诚笑靥迷惑,瞧得眼睛发直,一时忘了眨。

  加上那人声嗓低浅,清泠若水,沁凉舒心,直夸汤面滋味扱好,老板除了咧嘴傻笑,压根忘了讨面钱一事。

  直至人家翩然旋身再走,雪色衣摆飘飘若朝云,拉开好一段距离,老板才猛然回神,啐声骂了声娘的,又追赶上去——

  莫怪面摊老板失常,换成是她,那人如此雅致一笑,暖胜春风、美若仙景,一边扫光她货匣里所有什货,她也都随便他搜括了吧。

  「你还没给钱呐!长得人模人样、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倾国倾城,居然好意思白吃白喝?!」面摊老板喝声响亮,中气十足,引来街坊群众观望。

  究竟是骂人还夸人呐?她失笑地想。

  而老板口中,人模人样、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倾国倾城的那一位白食客,确实如同字面上意思。

  人模人样,这世上,人生父母养,谁不是长得人模人样?

  可偏偏那人,模样更细致、更不染尘埃、更脱俗、更无垢、更……好吧,后头那串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倾国倾城,确实适宜,继续借来用用。

  「钱?」

  这困惑的神情,实在太到位了,漂亮无比的眉峰微扬,似乎对老板口中此字,完全不解。

  她在心中,替他喝了声采。

  白食客就该学学他这表情,忒无辜!忒单纯!忒天真!

  面摊老板啐声,目光质疑:「你别说你连钱是啥东西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方才,不是你让我吃面的吗?」白食客继续一脸无辜。

  面摊老板被反问得懵了,定过神后,赶快驳斥:

  「我、我是招呼你进来吃面没错,但吃面要付钱呀!我又不是布施赈济!」

  沿街揽客,惯常都会来上一句「公子,吃面吗?里边请坐!」,这几个字,并不代表免费招待!

  「这……」白食客再怔。

  就连怔然,也怔然得赏心悦目,旁人难及的俊逸好看。

  「别以为区区面钱没多少,装傻就想含糊过去,你们这种人的心思,我老乌看透透了!没钱就跟我上官府!」

  老板探手而来,揪向白食客衣袖,不容他逃。

  见面摊老板动作粗鲁,拉扯着人不放,将那袭不染污瑕的雪色衣袖,绞得微微凌乱,而那人俊致的面庞,添上些些茫然。

  更多的,是手足无措。

  面对老板扯拽行径,不知如何应对。

  偏偏满街人群只看热闹,无人伸出援手,一时景况僵持。

  那茫然,恍惚化为另一张纯真面庞,无辜可怜,教她胸口一窒。

  本无她之事,她该与街上其余人一样,默默看着面摊老板将白食客扭送官府,结束闹剧。

  这世道,多管闲事多烦恼,出头鸟总是挨棒打,不若冷眼旁观,来得省心省事。

  偏偏她弟弟亦曾遇上类似事件,不是故意不付帐,而是不懂得该要付,却遭人一顿好打,她事后看着弟弟脸上的伤,心疼极了,气恼想着,那时若有人站出来,替她弟弟解释几句,兴许小小年纪的他,就不用白挨皮肉痛了。

  此回景况,与她记忆中的往昔旧事,交叠重现,导致她一时没忍住,出了声:

  「乌叔叔,一丁点芝麻小事儿,犯不着闹大,面钱多少,我替他付啦!」

  两人同时望来,见一名背着大货匣的姑娘跑近。

  货匣打造为半镂空,里头挂满流苏坠、铜铃串、耳坠子,玎玎揺曳,发出阵阵清脆,系在货匣旁的各式女用手绢,正轻软飘逸,色彩鲜妍。

  「尹娃,你要替这家伙付面钱,不成!乌叔不许你胡乱浪费辛苦钱!」

  面摊老板口中的「尹娃」,确实姓尹,然那个「娃」字,不过是自小相熟的左邻右舍,喊惯了的乳名。

  她是在街市长大的孩子,自打包尿巾的年纪开始,便跟随卖什货的爹亲,一块上街做生意。

  整条街上的摊贩、店铺,哪处不是她的嬉戏场所,玩捉迷藏、玩官兵抓强盗、玩办家家酒……

  自然那些卖菜婆婆、卖猪肉叔叔、卖豆腐姊姊,全当她是自家孩子,疼着惯着,有好吃好玩的,从不吝于送她一份。

  尤其她爹娘过世后,她继承父业,担起叫卖什货工作,街市里的老邻居们,谁不多怜惜她一些。

  正因为怜惜她,哪肯见她为一名来路不明的白食客,掏出辛勤赚来的微薄收入。

  尹娃挠挠鼻,惯常在发笑前的一个小动作,道:

  「我瞧他,有些像我家那个傻弟弟嘛,只是一碗面钱,没问题的,我刚刚卖掉三盒水粉呢。」

  她边说,边从怀里小布囊数出几枚铜钱,递给面摊老板。

  面摊老板哪里肯收,又听她提及「傻弟弟」,大男人也红了眼眶,鼻头发酸。

  尹家最小的儿子,是傻的,十二、三岁了,行径仍像个奶娃娃。

  虽傻,却单纯无优,逢人便笑,与尹娃相依为命,半年前,竟被一辆疾驰于街的马车撞死,教人好生惋惜。

  至于她说,白食客有些像她傻弟弟,长相嘛,倒是全无相似之处,就是偶尔面上流露的茫然,勉勉强强构得着边,也莫怪她瞧见了心疼。

  「乌叔不收!你自个儿留着,去买些漂亮衣裳!」面摊老板阻止她掏钱动作,恶狠狠瞪向白食客,哼声:「臭小子,今天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来白吃白喝,我定把你扭送官府严办!」

  「乌叔,这盒水粉拿回去送乌婶婶。」尹娃硬塞了粉盒到他布衫兜里,不让他吃亏,大伙都是挣口饭吃,个中辛苦,她很是明白。

  面摊老板推拒道:「就说了不用,这能卖钱的东西,你留着卖——」

  「偶尔该送些水粉,讨讨老婆欢心嘛,说不准,能再多添个小乌崽呀!」她咭咭笑。

  面摊老板脸一红,啐她:「乌叔都几岁了?!还添崽哩!没个正经!」

  她被啐得不痛不痒,咧笑,露出雪白贝齿,模样慧黠讨喜,谁舍得同她计较。

  又推拒了几回,面摊老板拗不过她,收下水粉才走。

  她脸上犹挂笑容,转而面向白食客,仍是笑,却非方才与面摊老板撒娇的那种笑,添加了一些些精明与世故,开门见山直接问:

  「你是真没钱,还是装的?」若是后头,不得不夸他高竿,演技真好。

  因两人身形差异,他微微俯首,望向矮他许多的娇小姑娘。

  「我并不知钱是何物。」他口吻诚恳。

  「……」她默了默,将白食客自头到脚打量一遍。

  这男人,看上去,不像个乞丐。

  一身白裳,纤尘不染,料子更非粗布劣品,丝光隐隐流溢,非绸即丝,乃上品中的上上品。

  而比衣裳更柔滑、更细腻的,是他一头极长墨发,未束未绑,任其铺摊身上,清风中微扬。

  她从未看过,有人能将头发蓄留得如此之长、长得如此乌黑,半丝毛燥凌乱也无。

  日芒洒落的光,薄薄金煌,镶嵌每一寸乌发间,映照出激激耀泽。

  像一匹最高价的墨色丝绸,披散他周身,墨中带金,一丝一缕,皆美。

  要想养出这等发质,日常须耗费多少发泥涂抹、保护?

  发泥可不便宜,富家公子小姐才有本钱这么玩。

  他却说,不知钱为何物,

  要嘛,便是个双手不沾铜臭的纨绔,一出门,小厮家仆负责尾随身后,替他撒钱付帐,收拾善后,他自然不知钱长啥模样。

  要嘛,他当真也是个傻的。

  她掏出几枚旧铜钱,在他眼前晃晃,试探问:「真没见过?」还是白食客平日只见惯金银锭子、钱庄票券,对这种寒酸零头不大熟。

  白食客轻轻摇头,墨发随之摇曳,发泽炫目:「真没见过。用这个,便能换取吃食?」

  「不止,还能买衣买鞋买奴仆,坐车坐船住旅店。」用途可大了。

  「如何取得?」他略显恍悟,又问,客气有礼。

  「通常不叫『取』,应该称之为『赚』,这小玩意儿,得用赚的。」她回道。

  先前假设的「纨绔」,直接划掉,他面上的表情,着实不吻合。

  但傻嘛……似乎也不太像,短短对谈之间,不难感觉他只是不解,而非愣呆。

  那样的不解,仿佛他初来乍到,对这儿,并不熟稔。

  她思绪转一圈,有所理解,压低嗓,微微倾向他,说起悄悄话:

  「该不会……你也是穿的吧?」她挑眉,神神秘秘道。

  「穿的?」他一对长得极好的眉,浓淡合宜,也随其轻挑。

  「从某个奇异世界穿越过来的呀!南七巷书铺小媳妇死而复生,醒来直哭嚷着『我穿了!』,大伙以为她疯掉了,不过我与她谈过,她的症状不似发疯,倒像……换了个人。」

  书铺小媳妇本是她的忠实老客户,胭脂水粉及佩饰簪子全找她买,勉强算颇有交情,言谈之中,死而复生的小媳妇完全不认得她,仿佛陌路人一般,可对答如流,不似疯癫那般颠三倒四、毫无章法。

  在她锲而不舍下,约莫第十次上门拜访谈话,书铺小媳妇才逐渐放下心防,说了更多。

  书铺小媳妇所言,太过光怪陆离,她听了咋舌,却不得不相信,因为书铺小媳妇的眼神,没有半丝作假,而且那般稀奇古怪的世界,若非亲身经历,谁能随口杜撰得如此活灵活现,

  有书铺小媳妇为先例,再遇上另一个「穿的」,她也不会更震惊了。

  他默然许久,似在忖度自身情况,是否亦能称之为「穿的」。

  虚境深处,难以抵达的离世隐林。

  焚仙水重重复隔其上,水清无色,却能侵骨蚀肉,任凭是仙胎或魔骨,全无例外。

  在无水湖底,他穿过焚仙水而来,才入的这处凡世,算算应该合乎她口中情况。

  于是,以一记缓慢颔首回应,算是默认。

  「哇,这镇里,同时出现两个穿的,真巧!你来多久了?看你这模样,应该刚到吧?」

  「嗯。」确实刚到,约莫几日而已。

  「难怪你一脸懵,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书铺小媳妇现在不也过得顺风顺水,人呀,无论遇见何种逆境,面对它、迎战它、打败它,最后哈哈大笑地收拾它!」

  这番话,说来轻巧,道理也一般般,安慰意义胜过实质意义,却似乎颇令他受教。

  他回以浅笑,正欲谢她开导,她话仍未尽,又抢白道:

  「可是不管人到了哪儿,没钱万万不能,啥事都做不成,眼下有个不亏本的生意,让你轻松小赚一笔,你要不要听听?」

  「请说。」

  她面露垂涎,望向他一头乌溜长发,受绚丽光泽吸引,在她眼中,自动转化成无数银两。

  她毕竟是商人,向来务实,哪儿有赚钱机会,一嗅便知。

  「你这头长发,蓄了数年吧?美是极美,不过这长度,不碍事吗?男人蓄发过腿,我真没见过,况且还如你这般,拖曳在地,平日走动,若踩着了,啧啧,头皮都给掀了,想想真疼,不如……你卖给我,我取了做发鬄(假发),富家夫人们流行梳宝髻,发鬄很受青睐,你发丝又特别滑顺、柔亮,做出来的成品,一定抢手……」

  她边盘算,边伸手去抚摸,哪管男女之防,只当在摸一件商品。

  本只准备试探品质,却腻上那股丝滑触感,宛若流连于精致丝绸之中。

  原本脑子里还在想——此等少见好东西,卖再高的价钱,也不怕滞销。

  不过,发鬄比那些富家夫人小姐的真发更美,倒也罕见……

  到底是用何物养出这等丰感,若有秘方,又是另一种大卖好物呀……

  这发丝,与他真真相衬,剪了,有些可惜呀。

  真美,发如其人呐……

  一摸再摸,边摸边想,越想,越偏离了生意经。

  她猛一回神,惊觉自己捧了人家满掌的乌墨发丝,拇指正忘情梳弄着。

  她忙收手,由他发瀑间抽离,又觉自己反应太古怪、太刻意,便作势去取腰间缠挂的小算盘,飞快拨弄起来,假意忙碌:

  「呃,你卖不卖,还是你介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等豪语,没穷过的人才能喊得响亮,真穷到没钱时,一把头发换两碗饭,谁不肯?否则富夫人小姐用的发鬄从哪来?我能给你一个不错的收购价格呀,你考虑考虑……」算盘珠子啪啪作响,实则根本胡乱拨打,仍沉溺方才的发丝触感里,尚未完全回神。

  他发上淡淡的沁凉滑顺,犹淡淡停驻指间……

  「头发竟也能换钱,可以,它对我并无用处,你要多长,直接铰去。」至于她那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于他,毫无干系。

  瞧他说得没有半点不舍,她这旁观者,都替他惋惜。

  「对你并无用处?那你何必留长?还保养得如此好?」寻常人自然也蓄发,但每隔半年,便会稍事修整,维持一定长度,起码不造成生活上不便。

  他想了一会儿,诚实答:「摆着不管,它便变得如此之长。」

  ……摆着不管?

  要蓄出这种长度,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能数年「摆着不管」,这男人到底是哪儿「穿」来的?

  「我替你剪至腰下六七寸,剪多了也可惜,你觉得呢?」

  「好。」

  「不过我身上钱不够,只能先付你一笔订金,等我卖掉发鬄,尾款我再给你。」

  「好。」

  「我用这么多跟你买……」

  她递上算盘,盘面上,是她愿意付的收购价,不过忘了扣除面钱,她又拨回一颗珠子。

  在商言商,刚刚愿意替他付面钱,是因为他身无分文,现在他有了进帐,她当然不跟他客气,她赚的每分钱也都不容易呐。

  「好。」

  她睨他一眼,道:

  「你也太好商量,都没个不字?」她说什么,他全数应好,乖巧模样倒颇可爱。

  她本以为他会同她讨价还价,她还备妥一番厮杀砍价的应对之词哩,哪知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看上去只年长她几岁,涉世未深,很容易被拐呐。

  「我应该说不吗?」他反问,模样是真心求解。

  「没。你好商量,我也省事。」她由货匣里找出一把剪子,招呼他往巷尾石阶一坐。

  他果真听话,任她取来发带,将长发绑成一束,再咔喳俐落剪下。

  随长发铰落大半,沉重感亦消减许多,他只觉轻快舒适,不由浅浅吁了声笑。

  她握了他半把落发,递到他面前,道:

  「还挺有重量的,你拖着这么多发量,不嫌累呀?拿着,我替你修齐发尾,我弟弟的头发向来由我打理,技术差不到哪儿去。」商人从不怕羞,自卖自夸、自吹自擂不过是吃饭本领之一。

  呀,她刚刚拨算盘珠子时,应该再将剪发这手艺工钱,追加上去,罢了,便宜他一回。

  替他修发尾时,闲话家常聊着,问了他「穿」过来之前,居住之处有哪些新奇玩意儿,

  书铺小媳妇说得可精采了,会飞天载人的「鸡」、会有人演戏说话的「铁柜」、一打开就能拿到冰凉饮品的「箱」……个个都教她无比好奇。

  但显然,他不怎么善聊,只说他来的那处,放眼望去,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

  听起来,完全荒郊野外嘛。

  明明他看起来也不像野人或村夫,倒有几分世外隐士的味儿——那种极度远离凡俗,不染红尘,不知今朝何夕、谁人主政的避世之流。

  既然这话题聊不开,她索性改聊其他,却不料……他不只难聊,还忒忒忒难聊!

  不光一问三不知,遇上她的提问,他反过来问她某些词汇是何意思,她只能耐心解释,而她的解释中,又出现他不懂之词,他再度诚恳请教——

  搞到后来,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老夫子,教导毛崽子何谓知乎者也。

  老夫子授课还有钱赚,她划不来,太划不来了,立马决定结束闲聊时光,只提正事。

  「我天天在这条街上卖什货,你要找我不难,若没看见我,随口问问周遭摆摊人『尹娃在哪?』,他们便会替你指路,我们相约五天后再见,我付清卖发尾款,可好?」

  「好。」

  「问你白问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所谓的剪发手艺,不过是将参差不齐的部分,剪得不那么参差不齐而已。

  不过他发间明耀光泽,补满所有不足。

  「你叫尹娃?」

  「不,那是我的小名儿,熟识我的人都这么唤我。」

  修完发,她很顺手替他梳盘简髻,取了条白发带系上,打量他好半晌,满意直点头。

  「这发带真合适你,与你衣裳也相衬……我从尾款里扣五文钱卖你,如何?」

  商人,无时无刻,都想着如何逼你掏钱!

  第一章  涟漪

  尹娃,姓尹,闺名儿「离殇」。

  以殇字入名,全因她前有两名兄长,皆于稚龄夭折,爹娘怕留不住这第三个孩子,才会冀望老天爷慈悲,让她远离夭残。

  也不知是此名生效,抑或老天同情她爹娘连失二子,她自小到大扱为好荞,生病次数屈指可数,果真避开早夭噩运,这让她爹娘欢欣无比,再来的下一个孩子,取名「离愁」,盼孩子一世无忧无愁。

  离愁,确实是远离愁绪,她弟弟打从出生,便不知愁苦为何物,在他单纯世界中,永远长不大。

  可惜愁是离了,却和两名哥哥一样,没能熬过十三岁,若她爹娘早知,定会怨叹,为何不取个「离殁」或「离亡」之类的名……

  今日,尹娃心情忒好,背起半人高的货匣,也不觉沉重。

  原因无他,那把长发制成发鬄发髻,卖出的价钱,相当不错。

  不,根本是卖了忒好呀!

  三方富夫人争相抢要,各自喊价,砸钱毫不手软,听见价钱五两十两二十两往上攀升,尹娃面上佯装为难,内心雀跃早已飞上天。

  钱袋满满沉沉,阻止不了她步履轻快,踩在街道上,都能踩出一首曲儿。

  淡紫色齐胸襦,与周遭素雅藤花相仿,小袖长裙,为图行动方便,裁得稍短些,她与那些夫人小姐命不相同,没有「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的雅致,肘上挂了条粉色软帛,随步履行进间飘摇摆动,无关风情,只为能成功销售这一项商品。

  就连双丫髻间缠绑的细丝彩,也是吸引顾客的一种手法。

  伴随手中博浪鼓声,咚咚咚咚,取代吆喝揽客。

  闻鼓声到,便知什货人来了。

  她一出现,许多孩子忙围上来,讨着要吃糖。

  她贩售什货种类繁多,举凡女子惯用的胭脂水粉、簪子发钗、针线绣样,儿童最喜爱的童玩、零嘴瓜子,甚至客人托她寻书买物,她统统来者不拒众。

  深谙生意之道,偷鸡也要蚀把米,她每回都会准备一罐糖饴,里头盛满糖球,澄澈金黄。

  糖球里,撒有碾磨细碎的酸梅粉,滋味酸甜,每颗糖中央,摆入一朵新鲜桂花,好看又好吃。

  小小一颗,不及成人指甲大,孩子含着也不怕噎到,分送给围过来的小家伙们。

  孩子吃了别人家的糖,爹娘过来拎崽子时,不免瞄货匣一眼。

  这一眼,正是她做生意的绝佳好机会。

  糖,是她亲手熬煮,费不了多少工夫,但向来效果不错。

  卖掉五绺绣线、两个童鼓、一对耳勾,尹娃正乐呵着,忽闻前方炸开一声雷吼——

  「身上钱不够,还敢进金玉满堂楼大吃大喝?!」

  很熟悉的声嗓,无辜道:「钱我有……」

  尹娃毋须凑前去看,几乎立马弄懂是啥情况。

  「两三文就想吃一桌?!光一道酿笋都付不起!你还点了酒掇蛎!酥骨鱼!三鲜粉!青虹辣羹!十景素烩!」雷吼声,继续轰隆隆,响彻长街。

  「每一道,都是你问我要不要。」很熟悉的声嗓,继续无辜。

  嗯,她懂,忒懂。

  伙计定是这般热情招呼——

  客官,要不要来份酒掇蛎,我们楼里的蛎,又肥又大又鲜美。

  好。

  那客官,小的再推荐你一道酥骨鱼,顾名思义,连骨头都香酥可口,也给您来一份。

  好。

  三鲜粉可是我们楼里招牌,客官不吃可惜了,要不要尝尝?

  好。

  还有青虾辣羹、十景素烩,客官定也会合口味,各来一份。

  好。

  每一个「好」字,代表撒掉多少铜钱,她清楚、她明白,但某人一定不清楚、不明白……

  三日!

  距离她亲手将头款装进钱袋,递给他,到此时此刻,也才三日!他便花到只剩两三文?!

  那一袋分量,够她省吃俭用,过活大半个月!

  「狡辩无用!跟我上官府去!」

  又是这套戏码,又是同一个白食客。

  这回倒是换了店家,从小面摊晋升到「金玉满堂」这等大饭楼呢,呵呵。

  有那么一瞬间,她动过念,要不要索性转身,拐进另条小巷,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什么也没听着,任他被扭送官府,吃吃几天牢饭,长长教训……

  金玉满堂楼呐!她都还没胆子踏进去过!谁给他的勇气?!成日在戏台上唱着「爱乎,真勇气也」的梁氏女伶人吗?!

  尹娃正准备付诸行动——

  「呀,尹娃!」很熟悉的声嗓,悦乐地唤出她的小名儿,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开怀热络。

  说不定,她真的是他「穿」到此处,唯——个认识、喊得出名字的故知。

  好比一只破壳雏鸟,对第一眼所见之人,全心依赖,满腔信任,毫无怀疑。

  「尹娃!」这次的呼唤,添上一些些求援味道,可怜兮兮,讨着要她快些过来解围,他扛不住了。

  尹娃抹把脸,最后,迈步上前,解钱囊,掏银两,把人救下。

  当然,用的是预计付给他的尾款,哼哼,想花她的血汗钱,门儿都没有。

  金玉满室楼之危,结清了事,倒是她尹娃之恼火,正熊熊燃烧。

  「我不是给了你一笔头款,按理来说,不该那么快散尽呀?」她勾勾指,要他递来钱袋,解开系绳检査,不会是袋底破洞,银两往外头掉了吧?

  左翻看,右摸索,袋虽不是名贵好布料,但坚实耐用,拿来关蚂蚁不成问题,没道理银两铜钱无故消失呀!

  「你怎么花的?」恕她直言求教。

  能在三日内,把这一袋铿锵作响的东西用完,也是个本事。

  以为会听见「拿去付宅子订金」之类的堂皇理由,岂知——

  「吃饭用掉了。」他答。

  「你一日三餐,都在金玉满堂楼吃?!」谁准许他如此散财?!

  「没,没在同一处吃,看见了想吃的才吃,吃过面、吃过饼、吃过糕、吃过糍团、吃过包子、吃过糯米鸭……」

  打断他扳指细数饮食品项,她没兴趣知道,她抢着说:

  「那些全是便宜货!花得了一袋钱?!」

  「我不知道那些要多少,我都是直接递出钱袋,让老板自个儿取。」

  尹娃脑门一声轰隆。

  这、这、这简直是太相信人性了有没有!

  遇上诚实的老板,当然只取足数。

  反之,遇上老板心眼坏,见他好欺好拐,多摸走几枚铜钱,他也不知晓。

  再大包的钱袋,如此挥霍,哪逃得过干瘪命运?!

  他该庆幸自己不是她弟弟,否则骂他一顿都客气了!

  「还有,路边有人跟我讨,我学着旁人朝他碗里放一枚,他说不够,至少要丢十枚。」他犹不知自己犯错,唇畔有笑,诚实道。

  就连乞丐,都知道要诓他!

  他就是一脸温和无害好欺负的相貌呀!

  尹娃几乎已能预见,尾款交付到他手中,下场能是什么。

  她伸手按按眉心,一脸「你究竟是打哪个鬼地方穿过来……」的神情。

  书铺小媳妇没他这么单蠢!

  她大可将尾款丢给他,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其余死活,全与她无关。

  但身为他唯——个喊得出名儿的故友(只认识区区三日),她一点都不想在几日之后,又被他大街喊着「尹娃救我」,然后掏出自己的血汗钱,去付他的白吃白喝、散金如土!

  深吸口气,沉默到自觉火气渐消,开口说话也能持平冷静,她才吐声道:

  「卖发的钱呢,我已经拿到,今日给你也没问题,不过你这右手进、左手出的本领,着实太强大,你花了不心痛,我瞧了可是疼到想满地打滚,这样吧……钱由我保管,我同乌叔及薛婶、李伯、陈叔都打声招呼,日后你去他们那儿吃饭,请他们记个帐,我每日再去结清,你说呢?」

  乌叔是卖饭面的,薛婶是肉粥摊,李伯家包子远近驰名,陈叔的烙饼扎实有饱足感,各种食物她都替他考量到了,不会逼他天天吃同一样。

  她是不想蹚浑水呀!但她更不想日后等他捅出更大娄子,再来连累她!

  「好。」

  又是这回答。她低叹:「你真该学学,何时得回答『不好』。」

  例如,有人想推荐他吃一道数十两的高贵食物。

  再例如,行经青楼,被龟爷硬拉进去光顾时。

  叹完气,才记起一个早该问他的事儿,她道:

  「呀,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去向众叔叔婶姊央托赊帐时,也须留个姓名。

  冤有头,债有主,她才不要在帐本上留下自己的业障。

  他倒是一副被问懵的脸。

  不是有口难言的欲盖弥彰,不是企图想隐瞒的心虚神色,而是真的懵。

  她微诧:「不会你没名没姓吧?穿过来时,失忆了?」

  他静默着,揺了摇头,也不知是回答她哪一个提问。

  「家人朋友唤你,总有个称呼吧?难不成他们全叫你『喂』?」

  叫他「喂」?

  准敢?

  在那一个……遇见他,等同于死亡降临,毫无一线生机的屠灭炼狱。

  他所护的,惧他。

  他所屠的,畏他。

  别说是喊他,他足下睥睨望去,雪白衣袂飘飘,剑尖血珠坠跌,每张面容,皆是恐惧,屏息无声。

  杀无赦。

  这三字,是他脑海中,最常出现、唯一仅存的命令,更是他的所有。

  他在这世间的存在,只为了,完成它。

  一时之间,他想不到其余字眼。

  「……无赦。」他抬眸,凝觑她的同时,启唇,轻道。

  「无色?」

  「他们叫我无赦。」虽非名,却真真实实是每一回需要他上阵时,回荡于耳畔之声,铿铿响亮。

  「无色无味的无色,还是你姓吴名色?」

  「杀无赦的无赦。」他墨睫略垂,说得更轻些。

  「……你爹娘忒狂,给你取这名字,但与你……不大相配。」她倒认为,他这副好模样,应该有个「无瑕」、「无尘」、「无垢」这一类的名儿,更合适他些。

  然而,相配与否,是另一回事,人家叫无赦,你也不能凭自个儿喜好,便替人改名。

  正如她叫「离殇」,殇这个字,并非喜字,放入名中,总有些不妥,但爹娘本意用心良苦。

  他爹娘为他取这名,兴许,笔画就是合了他八字嘛。

  「相不相配,我胡乱说说罢了,我也有个不大配我的名宇,难怪你不怎么想说,我懂我懂。」她善解人意道:

  「你若不喜欢这名字,我便不叫,你再另取个昵称也行,我倒不觉得难听呀。」

  「你不觉得难听,便这么叫吧,我自己并无好恶。」

  「你家若姓沙,你就真的叫沙无赦了耶,哈哈。」沙无赦、杀无赦,念起来一模模一样样。

  她开起同音异字的玩笑,纯属戏谑,却见他一脸诧异,神情明白好懂,她蒙中了。

  「你真姓沙呀?」

  也非姓氐,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傻笑带过。

  「你爹娘要嘛是江湖中人,取名意在吓唬人,要嘛……武侠奇文读太多。」她揉着鼻咕哝。

  弯低身,朝货匣里摸出旧本子,那是她专门用来记下客人诸多要求的册子,翻至一处空白,取笔蘸罢,迅速书写几行字。

  「你摆在我这儿的数目,我记下来了,每次替你结完一日饭钱,我们各自在上头摁手印,帐目才一清二楚,你身上也得携些零花,想喝些凉茶、吃些糕饼,便能自己拿主意。」

  攸关金钱,她颇为仔细,不想日后落人口舌。

  事后想想,真觉得自己何苦,她与他,八竿子打不看亲戚关系,替他管钱,根本吃力不讨好。

  偏偏被他眼光注视,那种……他只信赖她、他只认识她、他只有她的眼神,像只街边大狗求收养,她才会一错再错,越管越多。

  也罢,既然要管,便多费唇舌,再教他几件事儿:

  「金玉满堂楼,别随随便便踏进去,偶尔做了几笔大生意,再来祭祭五脏庙,平日就省一点……也不能任由伙计帮你点菜,别人问你好不好,你只会应好好好,是坏习惯,得改。」

  「好。」他又本能应了,换来她一瞪。

  可她一番谆谆教训,他若应了声不好,她恐怕是会瞪得更使劲吧?

  「先带你去跟众叔姊打声招呼,知会他们一声,不然哪天你真的被押进牢里,罪名白吃白喝不给钱……」她一副小地头蛇模样,勾勾指,要他跟上。

  「这个,我替你背。」抢在她将货匣扛上双肩之前,他拦阻她。

  「很沉耶,我自己来就好,我早背习惯了——」她正要驳回,见他已单手拎起货匣,驮上右肩,仿佛它仅是一袋蓬松棉花。

  她挑眉。看不出来他瘦归瘦,力气倒挺大的嘛。

  有好几回,她背起货匣时,都还会被货匣压得跌倒,更曾为了这货匣闪到腰,一整日下来,背脊常是酸软到挺不直。

  既然他想效劳,她也不坚持,乐得半日轻松,只负责摇鼓吆喝,顺道揽生意。

  看着走在前头两步距离的身影,他薄美唇畔,不由得浅浅飞扬。

  肩上的货匣,之于他,一点都不沉,比拟一根鸿羽尔尔,但她一个姑娘,双肩纤细单薄,真要扛着它四处跑,哪可能神力?

  他甚至仅凭目测猜想,她还不及一个货匣重。

  人类向来弱小,与蝼蚁无异,一指之力,便能轻易摁死,他总觉得,他们看起来没有半点韧性,即便时常扯着喉说话,不过虚张声势。

  可她,小小的,娇娇的,教训起他的气势,却毫不逊色。

  仿佛她那一掐便会碎的肩膀,能驮负起一方天地,不容谁来欺负。

  「怎了?背不动?」尹娃回首,见他走得慢,落后好几步,她朝他咧开笑,既爽朗,又调侃,手中博浪鼓咚咚摇,像正代替她,发出悦耳笑声。

  她那样一笑,教澄净湛蓝的天幕,似乎更明亮了些。

  「背得动。」他随其微笑,跟上她轻快步伐。

  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说不定会让你产生欲望,也许是,心血来潮,想开一间『杀神豆腐铺』啦『杀神饭馆』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刚好找她历历情爱、尝尝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个两百年对你又非难事,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想怎么活下去的方法。

  穷神小丫头说的没错。

  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对于他,皆是新奇无比。

  形形色色,桩桩件件,未曾体悟。

  这儿不及隐林清幽,甚至太过嘈杂,虽然尚无法断言,他喜欢与否,接下来还会遇上何人何事,竟也颇觉期待,随尹娃脚步而行,半丝不情愿也没有。

  这凡间,确实有趣。

  X

  尹娃领着他,向摊商叔伯婶姨——打点介绍,日后他上门用餐,全记在帐上,她再过来结清。

  一顿饭钱的最高上限,事先说得清清楚楚,不超支、也不亏待他。

  乌叔闻言,大惊小怪说:「你要包养这小子?!是被美色迷惑了吗?」他与老尹多年酒友,不能不替老尹看好女儿,不许她做傻事!

  「他吃穿用度,是靠自己赚来的钱,不是我养他。」尹娃所言不虚,至于收入是卖乌溜长发一事,尹娃略过不提,毕竟老人家旧观念根深柢固,总觉得为钱卖「毛」,不光彩、不孝顺、不上进。

  尹娃既已开口,叔伯婶姨自然肯卖她面子,多多「照顾」这名小伙子。

  但他们同时严正警告他,胆敢对尹娃心存遐思淫念,杀无赦!——乌叔还做了个刀子抹脖的凶狠动作,加以恫吓。

  婶姨们倒乐观其成,不似鲁汉子啰嗦,觉得小伙子模样俊俏,乖乖替尹娃扛货匣,没半声抱怨,温驯站在她身后,随她叮嘱,不时颔首、微笑、应诺、道谢,哪像个坏东西。

  在她们看来,两人忒登对呀!何须设防?

  最好是不清不楚、胡搅瞎缠,缠出一段好姻缘,让街坊邻居早日喝上喜酒。

  瞧,小伙子亦步亦趋,小鸭黏母鸭般依赖,景况是有些突兀逗趣,却又赏心悦目极了。

  尹娃挥别众人,小伙子也学着挥手,背妥货匣,继续跟上。

  中途,遇见熟客拦下拣货,他听话背过身,让尹娃打开匣子门,向客人推销。

  客人挑绢子颇费时,难以抉择该买蝶飞幽兰款式,抑或是牡丹独艳款式。

  推波助澜一向是尹娃强项,说合眼缘的款式可遇不可求,下回不见得能再有喜爱的,建议她两款都带,替换使用。

  不知是否他太醒目招揺,妥妥人形幌子,招揽路人驻足,挑绢子的女客尚未作好决定,又有两名妇人走近,察看货匣里新鲜货色。

  尹娃以五文卖给他的白发带,销量最好,每个客人瞧见他绾发轻束,发带飘逸,素净高雅,增添一股尔雅风姿,便忍不住入手同一款,幻想着自家男人若系上,能否也有如此效果。

  一阵兵荒马乱,待送走最后一名客人,尹娃停下来喝水润喉,才发现他已默默跟着她,忙活了大半个时辰。

  她将水袋递给他:「把货匣放下来,歇歇吧。」

  拍拍自己旁侧位置,要他也坐,就在街边一处小角落,正好日头晒不着,相当荫凉。

  他温驯照办,她要他坐,他便坐;她要他喝水,他便喝。

  她记得货匣暗屉里,还藏了颗水煮蛋,是她替自个儿准备的小零食,方便午后肚子空空时,能稍稍填饥之用。

  刚才生意火热,一忙起来,全然不觉饥饿,现在得了短暂空闲,倒真有些嘴馋。

  她取出蛋,随手敲破蛋壳,开始慢慢剥壳。

  蛋小小一颗,她一人吃都不够,偏他那般看着她……手中的蛋。

  她无奈低叹,分一半给他,心里嘀咕:你刚吃掉一桌金玉满堂楼的好料,我中午才咬了两颗馒头,还得分蛋给你,天理何在?!

  不过看在他替她多卖几条发带的分上,这半边的蛋,值了!

  两人并肩吃蛋,吃完,她拿出糖罐,拈起晶莹糖球,喂自己吃一颗,也给他一颗。

  「……这是?」他含进嘴里,初尝的滋味很新奇,是他这几日都未尝过的味道。

  「糖呀,好吃吧,我自己做的。」她嘿嘿笑两声。

  「好吃。」他喜欢这个滋味,在口中漫开的甜孜,以及,她两指轻拈糖,凑到他唇边,呀的一声,要他模仿她张开嘴,毫无自觉有多可爱的模样。

  「真像个没吃过糖的孩子。」她笑他大惊小怪,却因为他面上流露的喜爱神情,春风般温暖舒心,让他再吃一颗,给糖之前,也给了告诚:「不能吃多,牙会坏的。」

  「吃这个,牙会坏?」他以牙嗑糖,明明碎掉的是糖,而非他的牙呀。

  她没忍住笑:「你到底是真傻还假傻呀?穿过来的那处,没人教过你?」

  「我穿过来的那处,很安静,谁也不在,只有我。」

  那儿,就是一座牢,囚着世所不容的他。

  木为栅,藤为链,仰首望去,天幕银滟,实则为蚀溶万物之焚仙水。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不似凡尘,有笑、有哭、有争执,处处有声,如此热闹。

  尹娃盯着低语的他。

  不知是否光线错落缘故,半边眸子,染上浅浅一抹艳红,另半边,似掺入了天蓝……她定睛再看,红光与湛蓝,又消失不见,果然是错觉吧。

  她着实无法想像,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只有孤身一人,会是怎生恐怖滋味。

  再思及他对她的依赖,心,有些泛软,也不觉得那么负累了。

  「以后呀,我再慢慢教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她索性当他是另一个傻弟弟照顾罢了。

  「好。」他眸光温暖,浅浅一笑,笑得仿佛……嘴里糖饴,无比甜美,蜜意掺进了眼中。

  正当两人闲话瞎聊,一名富家奴婢装扮的面生女子,提裙跶跶奔近,扬声便喊:

  「什货娘!我家小姐想买东西,你随我走一趟!」许是跑得有些急,女子口吻不算好,甚至带些轻蔑命令。

  尹娃见过太多无礼客,早不把这等小事放心上,展颜一笑,拍了无赦后背一记:

  「好哩,马上来。走,开工!」要他扛上货匣跟过来。

  女子领着两人,踏进金玉满堂楼。

  今日跟金玉满堂楼可真是有缘呐,偏偏她都没口福吃一顿。

  听说金玉满堂楼不仅膳食闻名,午时茶糕甜品,更是一绝,即便用膳时刻已过,人潮仍不见稍减,不少公子小姐就爱来这儿喝茶吃饼、闲聊是非,道道长短。

  上了楼,入了里间的僻静雅厢。

  珠帘层层,玎珰交错,女子口中的「小姐」正搁箸拭嘴,旁侧另一名奴婢,立马为她斟茶。

  一见「小姐」,尹娃面上笑容略止,无赦听见她嘀咕了声「真麻烦」,音量非常之小,近乎唇语,想来许是她熟识之人。

  说熟识,倒也不算,但确实不能说陌生。

  「小姐」姓成,闺名碧灵,是城中米商大户的掌上明珠,成家富庶程度,不在话下。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皆挑最好的富家千金,街边小小破烂什货,怎能入其尊贵芳眼?

  九成九,是故意寻尹娃麻烦了。

  要说起成碧灵与她的恩怨,尹娃觉得自己冤,忒冤,冤到天降六月飞雪,也不足比拟。

  成碧灵从儿时起,便心仪于父亲知交之子——董府长子董承应。两家论财力、论家世、论交情,皆为天作之合,双方亦有亲上加亲的打算,所以成碧灵始终以董家未来儿媳自居。

  尹娃在这儿扮演啥角色?

  没,她本来就是个路人,安分守己卖着自家什货,心愿向来渺小,盼望以后能有间店铺,不用天天扛大货匣跑,任由风吹雨淋。

  怎知她这路人,何德何能,获董家大公子青睐,时时上门关照她生意,偶尔差人赠她物品,哪怕仅是街边巧遇,也非得命马车停住,亲自下来同她闲聊两句。

  董承应的「特别照顾」,便是成碧灵处处刁难她的理由。

  冤不冤?呕不呕?该不该吐口血,替自己写个惨字?

  若说她与董承应不清不白,确有私情暗生,她也就认了,偏偏私情这两字,当真没有,她却为此莫须有之事,时常招成碧灵嫉恨,三不五时找她麻烦、寻她晦气。

  女人心眼向来小,然而小成这德性,尹娃只能望空长叹,无语问苍天。

  今天,不知道准备哪些新招来为她,唉。

  「你在外头等我,别进来。」尹娃将他留于珠帘后,自行接过货匣入内。

  她自己够无辜了,不用再把另一个更无辜的他,也揽和进来。

  雅间,成碧灵轻啜香茗,姣好面上一片冰霜,既不开口,也不看向尹娃,放任两旁奴婢行动,去翻弄柜匣里众多玩意儿,故意翻得凌乱,嘴里嫌着东西廉价、看上去庸俗,摆明挑刺。

  「钗上珠花可真俗气,手绢料子差、绣工也不怎样,你闻闻,这胭脂是不是坏了,有股臭味耶。」

  奴婢甲的攻势,前两回用过了,毫无长进,尹娃快能倒背如流,自然淡定。

  你才臭你全家都臭!

  「彤儿姊姊,你不能拿天仙坊的胭脂作比较嘛,什货卖的脂粉才值多少,能是啥好东西……哎哟,瞧瞧,这条发带颜色就不错……和咱们府上的小黄配不配?」小黄是看守成府后门的一只狗。

  我家发带颜色不太配黄狗,倒是你系的红丝带很不错,小黄定会喜欢。尹娃腹诽。

  两奴婢边说边笑,假意失手弄翻水粉盒,扬起一阵/小小烟尘,沾上好几条深色绢子,已无法再卖。

  尹娃倒不心急,由着她们闹。

  成碧灵找麻烦归找麻烦,出手却阔绰,弄坏多少货,便赔多少钱,有时化零为整,付出比货价更高的款项,算算自己也不吃亏。

  有钱,就是任性,说的便是成碧灵这一类人。

  「成姑娘不知今儿个想找甚什货?有些东西我摆在家里,没带出来,若你吩咐,我明日可以亲自送到府上。」

  尹娃堆满商人笑靥,既美又甜,回答应对也颇得体,寻不出错处来。

  成碧灵总算抬睫,睐了她一眼,美眸慢悠悠地,在货匣里停驻了片刻,唇畔勾起笑痕。

  「你货匣里的东西,我全瞧不上……」

  「那是那是,成姑娘所用之物,必然是最好的,我匣里全是便宜货,我也不敢信口雌黄,胡乱说些大话,它们确实配不上成姑娘。」所以,赶快轰我出去吧,我去找配得上它们的顾客。

  尹娃佯装自贬,不想与成碧灵多有纠葛,盼她高抬贵手,挥手赶人。

  不过被赶之前,损坏的商品,她还是会索赔,哼哼。

  成碧灵闻言,薄美唇角上扬越甚,此回留驻在她身上的目光,稍久了一些些。

  「货匣里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倒是你今日这身打扮,颇为俏丽可爱,紫色齐胸襦瞧了也顺眼,很衬肌肤,系带亦是我最喜爱的芋色。」成碧灵嗓音宛转,夸着人时,更显好听。

  「成姑娘客气了,我这身衣裳,哪能及您身上的华锦缎呢?」尹娃这句,很是真诚,光是用料,她那叫粗衣劣布,连人家镶在袖缘的金丝绣都比不上。

  「我买了。」成碧灵下颔微抬,眸儿弯似月,轻笑道。「你那身衣裳。」

  尹娃道:「成姑娘中意我这身打扮?这容易,素色小袖、淡紫齐胸襦、碎花系带,明日,我亲送至成府,全新的一整套哩。」

  成碧灵笑带浅嘲,摇摇螓首,髻上金步摇妖娆曳动:「我就要你现在身上穿的,从头到脚,我都买了。」顺势,摆上一碇银,亮晃晃地扎人眼。

  尹娃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今天玩的是这阴招呀?想让她衣衫不整,从金玉满堂楼狼狈出去。

  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水灵玲珑的俏模样,心眼怎如此之坏!

  「我身上这套下过水的,刷洗过数次,成姑娘您瞧,袖口勾破了呢,加上我奔波大半天,衣裳全是汗臭,裙摆也沾满土灰,哪能占您便宜,让您掏钱买这等次货?」虽知这套说词,改变不了成碧灵戏弄她的刁恶心思,尹娃仍怀抱一丁点儿微弱希望。

  脑子里当然不忘飞快转动,思拟着,另一个脱身方法。

  「我当然不是买来自己穿,是我家下人要的,彤儿,你不介意汗臭味吧?」

  彤儿是个机伶人,小姐眉梢微挑,她便已了悟,陪着作起戏来,作态一福:「彤儿当然不介意,小姐赏的,彤儿都喜欢!」

  「什货娘,脱吧。」成碧灵恶意噙笑,话甫毕,两名婢女便要动手,去剥尹娃衣裳。

  比两名婢女动作更快,是无赦一手勾揽住尹娃,雪白衣袖将人密密护妥,只露出她脖子以上部位。

  「为什么要脱尹娃衣裳?」帘外,他听见不少,虽对双方恩怨不明所以,却很清楚,她们让尹娃皱了眉头。

  「她穿这样好看,谁都不许脱。」

  女人的战争,突有男人闯入,声嗓不雄厚、不威武,可护她如护崽,衣袖似宽大羽翼,而她,自然是羽翼下、珍贵无比的小鸡,半点也不退让。

  「她身上衣裳已被我家小姐买下,是属于我们成府之物,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彤儿不死心,还想上前去拨开他的手。

  这男人,看似温文儒雅,扞卫在尹娃面前的臂膀,不动如山,分寸不挪。

  任凭彤儿与彩儿联手,也无法碰着尹娃半根寒毛。

  见状,成碧灵嗤笑,眼带轻蔑:「你真是好手腕,处处都有英雄争相为你出头,承应哥,护你,这男人也护你,真想知道,你凭的,是什么?」

  这话中隐喻,不甚好听,虽未言明,却胡乱暗指她与男人关系不清不白,很是淫乱。

  「应该是凭我人缘还不差?」尹娃低浅咕哝,没说出声来,他倒是听见了,忍不住一笑。

  短暂静默时分,彤儿竟趁此空隙,一爪子偷袭挥去,恶意想着,就算剥不下衣裳,撕出一道裂口也够教尹娃丢脸,最好能「失手」抓伤那张粉嫩脸蛋——

  唰!

  彤儿长指甲划过他手背,三道指甲痕,立马浮现。

  啧,她明明看准了尹娃容貌动手,若无这男人阻挠,那张脸蛋,便会见红破相。

  可是彤儿也没讨着好处,扒过去的指甲,仿佛落在坚硬石墙,换来五根指甲断裂渗血。

  「尹娃没收你们的钱,衣裳不算卖给你们,尹娃,你的衣服我也要买,我所有钱都归你,衣裳只有我能脱!」

  他一口气说道,一记手肘子,重重击在他胸口。

  他挡得住敌袭,挡不住自己人的阋墙。

  「胡说八道什么?!」尹娃啐他,虽知他不擅言辞,并无歹意,纯释要替她解危,可这样说……确实不妥。

  「买下来我不会逼你脱。」他无辜道,不懂自己说错了哪句,怕她生气,又光明磊落补上:「你想脱时再脱……」

  「还说!」又是一拐子,同样来自于「自己人」。

  他弄不懂尹娃到底有没有生气,口吻听来像斥责,似乎又隐隐含笑,可顶撞在他胸口的力道,扎扎实实,没同他客气。

  制止了他的胡说八道,换尹娃接续胡说八道,向成碧灵福身,微笑启唇:

  「成姑娘,您的银子,我不能收。一是,明知售出商品有瑕,事关商誉,我断断不敢眛着良心卖;二是,即便客人不嫌弃,非买不可,按先付款先得的道理,他确实比您更早一些。」

  成碧灵默然,眸光犀利,迸射森寒,直勾勾瞪她。

  越是瞪,尹娃故意笑得越甜,似可以滴出蜜汁来,半点亏也不想吞。

  成碧灵正准备开口刁难,方才奉命去寻尹娃的面生小婢,匆匆由外头奔入,迅速在成碧灵耳边嘀咕几句,只见成碧灵脸色稍霁,朝奴婢们道了声「走」,便起身离席,再也不看向尹娃半眼。

  「成姑娘,这些弄脏的绢子……」

  尹娃话尚未说完,彤儿已哼声丢下几十枚铜板,走前不忘捞走桌上银锭子。

  几道倩影远飏,满屋子名贵香粉味儿,久久不散。

  尹娃算了算数目,没亏,还多嫌一枚,满意收妥铜板,抬眸,瞟他一眼:

  「你傻呀你,花钱买我衣裳干么?高价卖她就好呀!」她穿旧的衣物,哪值那么多!

  「……可是卖给她们,你怎么办?」

  「办法多着哩,拿她买衣裳的钱,去外头买一套便宜的,扣一扣还小赚呀!再不然,向金玉满堂楼借几条桌巾,随便包一包也能顶着先嘛。」她心中的腹案,可不只这些。

  他听着她的数落,觉得她应该是恼他多事、气他插手,可是……她却又嘻嘻笑看,眉眼弯弯,仿佛心情极好,嗓音的飞扬,不似怒吼咆哮,听起来有些……开心。

  捉摸女子的心情,是他来到这凡世,感到最棘手之事,远较浑沌大地一场又一场的厮杀,更难以掌控。

  他尚在估量她的喜怒,以致于神情微憨,她已叫他背起货匣,嘴里笑味着:「你呀,傻瓜,发什么愣呢?」

  又是那种……有点甜的数落。

  傻瓜是骂人的字眼,他知道,可由她口中吐来,变得绵柔,一点凶劲也没有。

  尹娃当然不是真心骂他,口气又怎会凶狠?

  他保护了她呀。

  每每成碧灵找她麻烦,邻摊叔伯婶姨虽想替她出头,只会换来迁怒,连带遭闹事砸摊,她不想连累无辜,向来皆是独自迎战,不用谁人帮忙。

  可她,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无论背挺多直、骨气多充沛,仍旧青涩娇嫩,遇事会怕、会慌、会惶恐,只是那些怯丑,她藏得极好。

  他一点也不英勇,一点也不霸气,英雄救美的气概,端得不够满,说着傻乎乎、又乱七八糟的蠢话……然而,其中的扞护,清晰明白。

  否则就算她打得过成碧灵的婢女,也免不了得穿着破衣裳,踏出金玉满堂楼,丢这一回脸面了。

  「她方才是不是抓伤你,我瞧瞧。」离开金玉满堂楼,尹娃握起他的手察看。

  果真手背上留有爪子痕,淡淡的,不算严重。

  女人撒起泼来,五爪便是武器,扒人不手软。「我货匣里有药,我替你搽。」

  她将他拉到城镇穿心河畔,寻了处位置坐下。

  「不会疼的。」他说。

  「都破皮了,还不疼,万一她指甲缝脏,过了病给你怎办,逞什么强呀!」破皮是她随口胡说,故意说严重些,吓吓他。

  痛觉对我来说,是无用之物,我并未拥有。他本欲开口,如此回道,尹娃却已先一步,取出药瓶扭开,沾了一指腹的墨绿色药泥,朝他手背涂抹。

  药泥味重,浓烈刺鼻,搽在肤上,倒颇是清凉。

  他感觉不到痛,只知这股子凉意,如清晨山岚拂面,沁入心脾,不讨人嫌恶。

  而且,这是漫长时岁里,第一次,有谁替他上药,就为了这三条微不足道的红爪痕。

  她搽完药,嘟嘴,往覆盖薄薄药泥的伤势上吹气。

  吁息暖暖,轻轻地,拂过他指肤。

  每一寸,仿佛正领受到这阵骚动,微热,挠痒。

  穿心河上,春风戏河面,撩乱一池潋滟,碎银波粼闪烁。

  春风许无调戏之心,河水却因它轻扰,涟漪阵阵,纷杂不休。

  「尹娃,你真好,没人待过我这般的好,从来没有。」他涛着声,嗓比春风更轻,说道。

  「傻呀,搽个药哪有啥好不好,再说,你也是因为我,才给抓伤的。」

  「只要你没受伤就好。」若这三道爪痕,是留在尹娃身上任一处,他会将彤儿的十指,一根一根拆折下来。

  「傻瓜。」她笑,面腮轻粉,又骂了他一次。

  咦?

  他好像逐渐听明白了,能分辨出她那声「傻瓜」里,既不是气,更不是恼,掺和了几分甜……

  第二章  双行

  就像是习惯,尹娃做生意时间一到,无赦便会站在街市口,等她。

  自然而然接过她肩上货匣,替她分担重量,随她大街小巷游走,吆喝什货。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曾中断。

  她招呼客人时,他安静沉着,站在一旁看书。

  书嘛,当然也是销售中的商品,她特意再三叮嘱,不能翻出痕迹、不许弄脏,才允许他一本接一本地读。

  有些客人处于抉择难关,不知该选甲钗还是乙钗好,在她眼神示意下,他会适时开口,称赞客人簪戴起来真好。

  看——这一招忒管用,目前战果辉煌,从无败绩,总能让客人笑吟吟掏钱买钗。

  他生得一副诚恳温良貌,说起话来,轻轻浅浅,不油嘴滑舌,还带有数分忠厚,教人误会他绝不可能说谎,他说好看,一定就是真的好看。

  但……生得诚恳温良,一旦遇上她这类生意人,要教坏他,不过是区区几日的工夫。

  加之他身形高瘦修长,任何衣料朝他身上一比划,暗淡灰蒙的色泽,也瞬间变成「风华内敛,沉稳于心」的高雅颜色;乌龟色腰带,一系上他的腰,那股青绿则化为「风揺青玉枝」的咏竹佳句,翠且温润……

  一头乌黑长发,更胜丝绸,束冠簪笄绑纶巾,无一不好看,用来展示商品,最最合适。

  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光是面带浅笑,随兴往眼前一站,就是一副美好光景,赏心悦目。

  街市的鼎沸嘈杂、人潮汹涌,之于他,全无影响。

  街边作画的穷书生,甚至悄悄替他绘了墨像,画下他敛眸读书的模样,明明他身旁站着尹娃,穷书生都能自动视之无物,只画他一身俊逸宁馨。

  「你看书速度未免太快。」她刚送走一对母子,转过身,便见他又换了另一本欲读。

  相较头一日,他翻开第一本书开始,读没几句就——「尹娃,此字何意?」、「尹娃,这儿我大懂」、「尹娃,什么叫青楼,春药又是?」。问题一箩筐,时不时要她解惑,到现在,他已能毫无疑问地读完一整本,提问次数大减,害她颇觉落寞。

  「那本好看吗?」她又问,坐在他身边,替自己槌脚。

  「好看,很有趣。」他不擅评论,心得很简单,但餍足的神情,代表着满意。

  他像一个空水缸,渴望一瓢瓢注入清水,来多少,接收多少,阅览过的书、双眼看见的事、亲身经历的体会,全是那些清水,灌注了他、丰富了他。

  「你这样啪啪啪读过,真知道书里讲什么吗?」一目十行也不及他神速。

  「我读很快吗?」他自己并无察觉,很本能背出其中一页,她吃惊,取了书对照,还是他替她翻到正确那页,重新又背了一遍,像个乖乖任夫子抽考的好学生。

  念完,等着她夸奖他,闪亮亮的眼神,意图太明显。

  以为他是胡乱翻书,打发时间,过目不过脑,没想到,他逐字不漏,她倒也是意外。

  看来,得再多进几本书,才够应付他的求学欲。

  不过她卖得好的,全是些风花雪月的谈情论爱,或是孩童喜欢的彩图书……那些对他来说,怕是内容太浅,要不要也进几本《论国治策》、《男儿凌云志四方》、《鸿鹄飞》之类的向学书?

  容她再好好深思吧,与钱有关的事(商品卖不出去),皆非小事。

  费神深思之前,还是先解决今日的小食,填填肚子重要。

  她拉开货匣下方暗屉,拿出木盒。

  盒体方方正正,并无任何花哨雕饰,打开盒盖,里头铺垫着青翠芭蕉叶,叶上,是捏成半圆的蒸米团,作料很单纯,白饭与少许盐,沾些辣椒油,里头包有捣碎的卵黄。

  从一开始的一颗蛋对分,到后来,特地替他多煮一颗,再至担心他吃不够,开始装填满满一方盒,有时是甜糕,有时是咸团,有时是烙饼,赚得多时,还会夹上几片薄薄猪肉……

  习惯,真是种要不得的东西。

  先前说好,让他去邻摊赊帐吃饭,最后,却都是跟着她一起吃喝。

  他倒是好养,几乎不挑食物,喂什么吃什么,她手艺也不好,煮不出啥大菜。

  「喏。」她拿走一块,其余全给他。

  不是故作娇羞小鸟胃、不敢吃多,而是食量确实不大。

  日日用餐时间不固定,有时两顿当一顿吃,忙碌起来时,不吃更是常事,将她的胃给弄坏了,吃太多,反而胀得难受,无法消食。

  自从他跟了她——这说法,似乎不太好……但众人眼中所见,确实相当贴切——该吃饭时,总有他提醒,教她想忘了用膳这档事,也做不到。

  以往可以「懒得吃」或「晚点吃」,现在却「不得不按时吃」。

  仔细算算,如此作息规律,她有多久没遵守?

  孤家寡人时,她饱了,全家饱,少吃一顿又饿不死人,多跑几趟生意,多赚几枚铜钱,更加要紧。

  添了他这么个累赘,会喊饿、会指着食摊上的食物说「尹娃,我想吃」、会把饼递到她嘴边,只消她张口,便能咬下,还有余力招呼来客,吃饭与做生意丝毫不冲突,她自然不抗拒,由着他喂,等客人走了,她肚子也饱了。

  真像回到儿时,吃喝冷暖,全有爹爹留神,一边忙什货生意,一边还会顾及她的需求,怕她饿,怕她冷,怕她在人潮中走散……

  角色虽有些错乱,她明明是照顾人的那方,却反而更像受他照顾着……

  照顾?就凭他这个不知从哪穿来的傻大个儿?

  哼哼,该扣的膳食费,她还是很认真有记下,一笔一项,从不马虎,平均分摊。

  「谢谢尹娃。」他用双手捧过木盒,颇有「臣妾深受皇恩眷宠,感激不尽,此生必定肝脑涂地,为吾皇奉献一切」的恭敬模样,惹她发笑。

  看,还是她照顾他比较多嘛。

  什么被他所照顾,仅是错觉——她这般独立坚强不依赖人,哪需要谁照顾。

  内心豪迈想着的她,浑然未察,她吃掉手上那块米团后,他一边解决方盒内食物,一边又喂了她不少口,就连沾在她唇边的米粒,也是他轻手拈去。

  「我觉得,还是你好看。」他像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道。

  「没头没脑的,说这干么?」她嘴里咀嚼米团,一脸不解。

  他正专注看她,仿佛眼中只有她,轻声说着话时,眸色温润,似隐隐含光,她说不上来,那是依赖还是孺慕,又或者是钦佩或崇敬?

  尹娃被瞧了有些颊热。

  想着八成是米团上,抹了太多辣椒油,才会这样,耳根子热烫烫的。

  无赦补充道:「方才,我说那姑娘系红丝带好看,可是,它更合适你。」如果可以,他希望客人别买走,这样尹娃就能留着红丝带了……

  哦,原来是说这档事呀?尹娃立马明白。

  「傻呀,合适我有啥用,卖得掉,才最要紧,夸我不如多夸客人两句,你先前一直做得很不错,要继续保持下去哦。」拜他「好看」两字之赐,她多做成了几笔生意呀,嘿嘿。

  也不怪女客人不敌甜言蜜语,方才他说她好看,虽然不实用,听了确实舒心,心花萌绽。

  没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而她,如花的少女年纪,当然也爱美,可是与生计相较,外表的妆点,一点都不重要。

  与其饰物漂漂亮亮戴在她身上,倒不如换成铜板,丰盈丰盈她的小钱囊,更具实质功能。

  兴许以后,她拥有一间店铺,不再沿街叫卖,她就有闲情逸致打扮自己,涂丹红、抹脂粉,当个妖娆老板娘。

  「说谎好累人。」有时他强逼自己欺骗客人,皆须偷偷瞟往尹娃,当自己的夸奖,全是针对她,才能顺利离口。

  「这哪能算说谎?这叫日行一善,嘴里多说好话,让别人心情好,多大的善举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不做坏事、多说好话,至少也能造造浮屠的半片墙吧。」她自有一套说服良心、说服他的胡说八道。

  浮屠,佛塔也。救人一命的功德,远胜砸钱替寺院造一座七层高的佛塔,那么口出善言,教人心胸愉悦、眉开眼笑,拥有整日欢喜,起码值浮屠的半块砖瓦。

  「以后再有红丝带要卖,我买,若红丝带是我送你的,你就不能再转手卖掉……」

  闻言,她不但不感动,反倒斜眼睨他,眼神里,自然不会是受赠时的动容,只有想教训他的厉光。

  果真她双臂朝胸前一环,训人的话语,麻利脱口:

  「你到底以为你有多少银两能挥霍,乌叔早上说得没错,你成天跟着我打转、瞎忙,我也付不起你工资,你摆我这儿的卖发钱若花光光了,你怎么办,坐吃山空,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应该要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虽然有他作陪,一块叫卖什货,让时间过得飞快,半点也不无趣。

  偶尔觉得他烦人,缠着问些很呆的古怪问题。

  偶尔觉得他单纯,像个不解世事的纯净孩子。

  偶尔又觉得……他似深潭,沉不见底,明明是少年模样,却有一种酝酿陈年的风韵。

  少年人不会有的老成风韵。

  既像个孩子,又似是历经岁月风霜的长者,集诸多矛盾于一身。

  「工作?」他此刻的神情,正如她心中的「孩子」模样,困惑,无知,茫然。

  「你有没有擅长做些什么?」

  他默了默,摇头。

  「虽然你说过,你待的那儿,除了树就是树……你是樵夫吗?还是果农?猎户?」所有靠着山林维生的职业,她全先瞎猜一轮,不管对错。

  他的回应,仍是揺头。

  「罢了,我再替你留意,看看有没有店家张贴雇佣红纸,也要你做得来的。」最先想到的工作,几乎全是劳力活,搬货、割稻、扛米袋、赶猪只,倒不是靠劳力挣钱有啥不好,只是她试图想得更深了一些些……

  无论如何想,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无法将素洁无瑕的他,置入气喘吁吁扛米袋、抑或是踩入泥水,与稻谷奋战的场面,太突兀、太违和了。

  他应该……像两天前,一场突来午后雷阵雨,毫无预警落下,她急忙收拾什货,生怕货物遭打湿,而他,只顾及她。

  以衣袖为伞,在她头顶上方,形成遮蔽,为她阻挡风雨,护着她往屋檐下躲。

  她正幸货物没湿,他也在庆幸着没被雨水浇淋,那一副扞卫珍宝无损、成功自满的得意。

  那样的工作,最最合适他。

  尹娃呆了一会儿,默默哧笑想……就是小白脸吗?

  她毕竟是年轻小姑娘,忍不住轻吁了一句蠢话:「要是你头发能每十天就长长,卖了当发鬄,起码甭担心生计。」留在身边剔毛待售,不愁吃食用度,养着他倒也毋须挣扎。

  「这个我可以。」他马上接话,双眸亮了亮,颇为认同她提了好建议。

  尹娃面窘,心想:我胡说八道,你也能当真?我刚说完那句蠢话,自己都想搧两记耳光,叫自己清醒清醒,面对现实呀!

  她还能维持微笑,轻拍他的肩:「你傻我不傻,羊毛都没长这么快。」

  「可是我真的……」

  「尹姑娘!」

  欣喜叫唤,打断了无赦后言,两人同时望向声嗓来处。

  富丽华美的马车停下,浓紫色缎帘掀揭开来,后方是一名相貌端正、俊美尔雅的年轻男子。

  无赦不识得他,尹娃倒是熟稔,展颜而笑,起身一福:「董公子。」

  来者,正是董承应,成碧灵心心系系的未来夫君。

  董承应下了马车,快步抵达她面前,目光略带担忧,将她自头到脚瞧一遍,口中解释道:

  「我今早回城,方知前几日,碧灵找过你麻烦,她有没有为难你,是否有哪儿受了伤?」

  董承应表现出来的忧心,并非虚假。

  「谢董公子关心,我无事,成姑娘只是找我过去,想挑挑喜欢的什货,可惜我商品一般般,没能获得成姑娘青睐。」尹娃不想跟董承应告状或埋怨,仅仅轻巧揭过,不愿闹大。

  要知道,成碧灵寻她晦气的主因,正是董承应,若由董承应去替她出口气,成碧灵和她结的梁子,岂不顶天立地、至死难消。

  「我不信她只是想买东西,碧灵的个性,我很清楚。」董承应蹙起眉。没说的是,街边什货,怎可能入得了成碧灵刁眼,尹娃这说词,不足采信。

  既然您大少爷很清楚,就该知道,女人的战争,男人越蹚浑水,只会加剧战火呀!况且,您根本是始作俑者!

  ——尹娃很想这样呐喊。

  然董承应确实待她不错,她没道理迁怒他,成碧灵的所作所为,该要自行负责,不能算在他头上。

  不过,她真心希望,他别对她好,省得成碧灵又有理由恨她。

  「我代碧灵向你道歉,她被娇宠惯了,以为凡事定要顺她心意,回头我说说她,不许她打扰你。」

  「别,千万别说她,她哪听得懂人话……呃,我意思是,也不是多大事儿嘛,成姑娘出手大方,我没有半分损失,与其董公子叨念她,不如将那些时间,拿去陪伴她,我想,成姑娘会更愿意乖乖听你劝导。」

  「你被碧灵吓坏了吧,只想息事宁人,不愿再招惹风波……」董承应以为她的反应,属于怕事的唯唯诺诺。

  吓坏是没有,不愿招惹风波是真。

  没两天就有人上门搞事,哪个生意人乐见?本钱再粗厚,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尹娃只回以微笑,亦不辩驳,就让董承应如此误会吧,反正也无妨。

  董承应由怀中取出黄锦盒,递向尹娃。

  「这是?」她并未伸出手,只是问着。

  「去邻镇谈生意时,偶然瞧见的首饰,想着应该很合适你。」每每董承应外出,总不忘随手带些新鲜小玩意儿回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书籍,尹娃推拒过许多回,董承应依然自顾自地买。

  礼多人不怪,但董承应的礼一多,成碧灵就作怪。尹娃很清楚这一点,自然更不可能去接。

  正思忖着,该如何拒绝,眼前白影一晃,无赦已挡在她眼前。

  他远较她高出许多,完完整整将她遮掩于身后。

  「尹娃不收,尹娃讨厌别人乱花钱,去别家买首饰赠她,不如直接跟她买东西,她才更开心些!」

  呃,居然一字不差道毕她的心声,他越发懂她了。

  但大剌剌说给旁人听,都不替她留几分颜面吗?

  尹娃想由他身后探脑,反驳几句,说说自己实际上没这么市侩,偏偏他挡好、挡满、挡得密实,仿佛背后长了双眼,她挪左,他跟着挡左;她挪右,他跟着挡右。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便宜的玉铃铛发串,戴着活泼灵动,我瞧尹姑娘货匣里并无这项货品,才买来相赠。」董承应知尹娃性情,太过金贵之物,打死不收,所以即便玉铃串所费不赀,他也定要贬其价值,好说服尹娃接受。

  边说,董承应边打开锦盒。

  红艳绸缎衬托,银夹缀着两颗小巧玉铃铛,雕工精致,指甲大小的铃上,精刻着花鸟,围绕一个福字,很是讨喜。

  无赦怕她心动,毕竟玉铃铛发串确实好看,他这些日子随她叫卖兜售,多少见闻姑娘家喜好,若连他都觉得这东西不错,怕是尹娃……

  「尹娃,不要收……」他侧过身,探掌去握尹娃的手,声音有些软、有些祈求。

  他虽不懂人世男女馈赠物品,具有哪些涵义,纯粹知道,他不喜欢。

  不喜欢有人想讨好她。

  不喜欢她戴上别人送的东西。

  不喜欢那男人瞧尹娃的眼神。

  全都不喜欢。

  她任他软绵绵握着,没动手甩开,望向锦盒里的发串之前,先睨无赦一眼。

  他一脸犯错等挨骂的无辜,加上哀求她别被人收买的希冀,揉合成一种微妙眸光,让尹娃倍觉眼熟……呀,是庙口前的大白狗嘛。

  每次大白偷吃庙里祭祀食物,狗赃倶获时,牠就是这副可怜兮兮样。

  他得寸进尺,揺了揺她的柔荑,蠕唇,欲言又止。

  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定是阻止她收董承应的礼。

  这哪要他多嘴,收了玉铃铛发串,她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吗?

  玉铃铛发串美虽美矣,却妥妥是招鬼铃呀!(招成碧灵这只麻烦鬼)

  尹娃收回视线,淡淡瞧了发串一眼,默默估量完毕它的价值,便挪往董承应面庞,笑道:

  「董公子实在不用破费,我扱少佩戴首饰,若偶尔簪簪,也都是我货匣里贩售的商品,董公子是出色商贾,定也明白,爱用自家货,方能说服客人下手嘛。」

  略顿,她还替玉铃铛发串想了个更合适的去处,补上:

  「你这发串,不如拿回去,赠与成姑娘,有助于增进两人感情。」最好是你亲手簪上,成碧灵还不乐得魂儿都飞了。

  成碧灵恨她恨得真没道理,听听,她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提醒董承应,多花些心思在成碧灵身上才好。

  无赦闻言,笑靥立绽,眉宇间的阴鸷,顿时消失无踪。

  忍不住重重握紧她的手,一时忘记拿捏力道,掐疼了她,惹来她一瞪,赶忙松开。

  「这位公子是?」董承应并非此刻才发现他,如此脱俗之人,无论身处何地,皆难掩光华。

  「朋友。」尹娃回答。

  朋友?

  董承应明白,尹娃看似待谁都和善,实则颇有距离,自划一道鸿沟,可以靠近,却不能随意跨过,一如他与尹娃相识数月有余,她态度皆是不冷不热,更遑论牵手或拉扯。

  若是普通朋友,怎能容许在大街上将她握得紧紧,而没被甩开?

  「一个有点烦人的朋友。」她咕哝补充,嗓却带笑。

  「以前似乎不曾见过,在下董承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客气一揖身。

  「他初来乍到,以前不曾见过,实属正常,日后应该有机会常常遇上。」仍是尹娃回话,无赦只顾朝她傻笑。

  偷偷探手替她揉手腕,推散他方才握得太出力的浅浅红痕,董承应那番客套询问,他压根没空理睬。

  董承应骨子里流着商贾血脉,善于察言观色,深谙此时不宜追根究柢,况且,他也并无立场。

  又随口与尹娃寒暄几句,要她忙于生计之余,也多多照顾自己,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寻他相助。

  而后,董承应便坐上马车离开。

  厢帘甫落下,他声嗓微寒,向小厮交代:「去査查那男人底细。」

  天底下,没有董承应想査,却査不出来的人。

  正因为是商贾身每一笔生意、每一个合作对象,若不深知底细,又岂能轻易交付信任,

  他培养出一组暗访队,无论目标何人,只消发话下去,不出一日,欲査之人的祖宗八代、兴趣嗜好缺点、平生点滴、家中情况,清清楚楚誊录成册,交到他手中。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今天,却尝到头一回败绩。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不适用在那男人身上。

  他像是凭空而降,未有行踪足迹,莫名出现、莫名存在、莫名地……就来到这座城镇。

  关于他的身家、来历,竟是半点斩获也无。

  好,过往査不着蛛丝马迹,改由近况着手,他居住何处、与谁深交浅谈、最常出没之地,总能牵扯出头绪。

  暗访队跟踪了无赦,发现他泰半时间,全与尹娃在一块,乖巧随她叫卖什货,并未和其他人接触。

  独独一件事古怪。

  傍晚时分,他与尹娃在街市口分道扬镳,目送尹娃渐行渐远,他便会再迈步,往她离去方向前行,不教她察觉,那般的小心谨慎。

  此举何意,董承应不懂,他是在跟踪尹娃吗?

  再深问暗访队,暗访队给的答案,却是摇头,面有难色答道:「每当我们追上去,他就不见了。」

  董承应蹙眉:「不见了?此话怎讲?」

  「属下无能,没能跟上他行踪,他躲藏速度真的太快,前一瞬间,还近在眼前,眨了个眼皮子,他便……消失了。请少爷恕罪!」暗访队长屈膝请罪。

  董承应默了默,扬手,要人退下。

  属下的本领,他心里有数,他们没那么不济事,否则又怎够资格,留在暗访队效力。

  寻常人想逃过他们的追踪,没几分武功底子,不可能办到。

  那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练家子呀。

  X

  翌日,董承应亲自尾随无赦,果真如下属所言,见他甫与尹娃分手,待尹娃转身走远,他就悄步跟了过去。

  董承应亦带领属下,追赶上前。

  原来下属们一点也没有夸大。

  明明雪白身影,正在眼前缓行,衣袂随步履翻飞,夜风微凉,拂撩他墨色长发轻舞,丝缕分明。

  不经意眨眸,林荫步道上的颀长人影,已消失眼前,似雪消融,无影无踪。

  怎么可能?

  即便是轻功,也做不到如此神速。

  快得犹若……鬼魅。

  董承应难以置信,也才会有了隔日的再度上街,与尹娃告状一事。

  「他每日都跟着我回家?」尹娃想再度确认,她没有听错董承应的语意。

  董承应表情严肃,如临大敌,颔首:「不只我看见,我身旁奴仆们也都亲眼目睹,他的确趁你不留神,尾随你,行径诡异,用意不良。」

  尹娃眸一飘,落回无赦面上,他头低低的,不敢看她,想来此事不假。她直接问:

  「你真的跟着我,为什么?」

  「我与你同方向……」声音颇小。

  「既然同方向,你干么在街市口和我道别?」就一同走便好呀。

  他抿了抿唇:「你不骂我,我才说。」

  唷,书读多了,学坏了,胆肥了,敢跟她讨价还价。

  「你不说,我现在就骂你。」她叉腰哼道,她可不是软柿子。

  「……我夜里睡在那儿。」他头压得更低,心虚小眼神瞟走。

  「哪儿?」她没听清楚。

  「你家屋顶。」这四字,声嗓小到不能再更小。

  尹娃一时愣呆,没反应过来。

  他落脚何处,这么久以来,她倒真忘了关心一问。

  或许,下意识里,逼自己别管那么多,总觉得……干涉他越多,越非好事。

  对他太过关心,一步一步,超出了朋友范围。

  先是管吃管钱,再来管住管睡,日后,还有什么能不费心去管?

  只管了吃吃喝喝,他一个「穿过来」的人,人生地不熟的……等等,他刚说,他睡在她家屋顶?!

  「我家屋顶怎么睡人?!没枕没被,屋瓦又脏又硬又不平坦,你是鸟吗?!」筑巢筑到她头顶上了?

  「不难睡的,我觉得极好,而且还能听到你哼歌……」他都是边听着她的歌声,愉悦入梦。

  她在家做些女红时,绣绣帕、串串珠,确实会胡乱哼唱些曲儿,全是不成调的东西。

  她忍住想揉眉心的冲动:「你怎么上去,呀……窗边有棵树,你爬树的吧?」

  他没吭声,明白这个问题,不好诚实回答。

  尹娃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气他傻,也笑他傻。

  「前几天,夜里倾盆大雨,下了许久,你就呆呆在屋顶上淋雨?」回想那夜,雨声扰得她睡不好,雨势颇惊人。

  「嗯。」他又是那副无辜神情,温驯点头。没说的是,雨水沾不着他半分。

  她叹气,为他的不知变通:「你怎不敲门,求我留你躲躲雨?」

  「我怕你生气。」他的口吻,简直像个委屈至扱的小媳妇。

  「你淋了一夜雨,不晓得寻个地方遮蔽,挨骂也是刚好。」她朝他臂上一拍,很使劲,权当泄愤。

  光思及她绻在被窝,盖得浑身通暖,他却在屋顶,任雨洒淋……

  这货,半点不让人省心呀!

  几岁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欠骂!

  董承应觉得两人话题重点偏离,有必要好意出声,提醒提醒:

  「呃,尹姑娘……他该骂的是不轨,不仅跟踪你返家,还徘徊于你住居附近,你一人独居,怎知他是不是在寻找时机,意图闯入你家行窃,或是更龌龊——」

  「哦。」尹娃随口应应,听得不怎么上心。

  董承应所言那些,旁的人也许会做,但无赦……蠢到一定想都没想过。

  他跟着她回家,选择她家屋顶睡,十成十就只是无处可去,外加太依赖她,没有第二个原因。

  「况且他形迹可疑,我尾随他时,他竟由我们几人眼前消失无踪,快得犹似妖物……」董承应仍想警告她,要她对无赦产生防心。

  「妖物若像他这样温吞,早早就饿死了。」她才不信无赦动作能快若妖物,若突然消失在董承应眼前,应该是失足摔进哪处坑洞,错被当成使出隐身术,哈哈。

  瞧,他遭她贬低调侃,也只会傻笑,当妖当成他这德性,未免太惨了。

  「尹姑娘……」董承应想开口。

  「董公子,我跟客人约好要到府看货,不能与你多聊了,先走啰。」后头那三字,同时是说给无赦听,要他背起货匣,快跟上。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尹姑娘!」董承应根本留不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领着人跑开,全然不买他的帐、不听他的劝,「娘」字语音未尽,化为一声长叹,吁吐而出。

  第三章  收留

  晌午一过,远方灰蒙蒙厚云,层层席卷过来,布满天际,掩蔽晴空,沉重得似要压迫下来。

  少掉日芒照耀,白日转为暗淡,近乎傍晚来临时分,隐隐还有闷闷雷声。

  看来,等会儿要下大雨了。

  街市上,人潮渐少,大伙也知道,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快快办完事回家,否则雨势一大,说不定得受困哪处屋檐下,进退两难。

  无赦也有件进退两难的苦恼。

  他「筑巢」于她家屋顶一事,后来尹娃只字未提。

  他不确定,今晚能否继续睡在那儿。

  他不需要睡眠,亦不在乎周遭环境优劣,荒野他待过,水泽他也能横卧,之前,更曾栖身树梢……

  未遇上尹娃之前,他随心所欲,随遇而安,随处皆好。

  第一次跟着尹娃返家,是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得一丝妖息萦绕,很浅,很淡,很微弱。

  若非他总是专注她,几乎也会错过了。

  虽然后来未发现异状,许是自己多心,他坐在她家屋瓦上,正欲离开,却听见了,她轻轻哼歌。

  屋里,燃上一盏油灯,她低头串珠链,准备明日摆进货匣兜售。

  嗓,软软的,甜甜的,莫名教他心悦。

  他听着,脑中勾勒她此刻模样,知道她一边忙碌,一边乐在其中,烛火焰光,淡淡镶嵌她白皙面庞,笑靥定是无比灿烂。

  他听着,不由合眸轻笑。

  与她相隔之距,不过薄薄几片屋瓦,竟让他觉得遥远,恨不能将它们捏个粉碎,再不能阻挠。

  在她断断续续、不算天籁,却很温暖的歌声包围中,他竟沉沉睡去。

  他即便闭眸,也从来不是为了「睡」,合上眼时,总能使他心绪更专一,视觉之于他,仅是辅助,而非必需。

  头一回知晓,何谓「睡眠」。

  身与心,得到全然放松,似这天地间,再无任何琐事干扰。

  而睡醒之后,力量充沛,神清气爽,感到通体舒畅。

  新奇的领受,教他贪恋,于是有了第二天、第三天的……筑巢。

  一想到这样的小小幸福,极可能被她禁止,他有些哀怨,面上神情自然恹恹的。

  倒不是怕尹娃生气,而是怕她生气后不理他、不跟他好,唉。

  再不然,今夜就坐在街边不走,睁眼到天亮吧。

  反正街边不寂寞,有只黑狗蜷在角落,睡得正香。

  第一滴雨落下,脚下砖面宛若画布,点点雨痕渲染开来,由缓渐急。

  几乎是立即地,雨幕倾泄,声响如万马奔腾。

  本来货匣上绑了把油纸伞,预防晴时多云偶阵雨的突变,方才尹娃将它借给了熟客,一对年轻的母女,孩子不过三四岁,淋了雨可不好。

  他不管母女好不好,他只在意,尹娃没伞,淋雨才真叫不好。

  他突然脱下衣抱,朝尹娃兜头一罩,直接一把将人抱起,奔入雨中。

  突如其来的举止,尹娃反应不及,好半晌才回神嚷:

  「你干么?!屋檐下躲躲,等雨停了再走呀——货匣呢?!你货匣扛了没?!你衣服应该罩在货匣上,保护里头货品优先呀!我的绢子绣线书册和胭脂水粉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嚷到后来,她万念倶灰,徒余惨叫,货品全是些淋不得雨的物件!

  他奔跑速度极快,她不得不搂紧他颈项,本要抡起双拳,槌打他后背几记泄愤,却摸着了货匣,她哪还有空教训他,保护生财工具才最最要紧。

  她努力伸长右臂,想以衣袖掩护货匣,不让雨水打湿,聊胜于无。

  不假思索,抬高左手臂,落在他头上,也企图替他遮遮雨势。

  这傻瓜,雨这么大,打伞都得淋个全身湿,何况是这种鲁莽蠢举!

  才在心里骂完,听见他吁了声笑,说道:「到家了。」

  轻手将她放下,掀开罩住她的袍子。

  几滴雨水,沿着衣缘,滴答落地,悄无声息,仅剩檐外犹滂湃的雨势。

  除袍子是湿的,她竟泰半干爽,只有两袖湿糊糊粘着肌肤。

  半镂空的货匣外,溅上些许雨珠,雨水并未渗入里头,所有货样皆完好如初,仅除了一条没卖掉的绢帛,挂在匣侧,无法幸免。

  他同样墨发微湿,雨珠悬在发梢、面庞,似真珠凝结,随他一记微颔浅笑,终至坠跌。

  她险些没能忍住,想伸手去盛接那颗晶莹水珠,企图挽留这副绚丽光景……

  光景再美,也是一段欠骂的光景。

  可他这副「忠犬护主,主人快夸我好棒棒」模样,她什么也骂不出口,甚至忍不住噗哧一笑。

  以前她那个傻弟弟离愁呀,也是这样。

  有几次遇上滂沱大雨,便急乎乎要替她送伞,她告诉过离愁,她自己会躲雨,待雨势停了,才会回去,不用他跑一趟,她人没湿,他倒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湿得都能拧出水来。

  离愁却傻里傻气说,怕她在外头,会冷,冷了就生病,得喝苦苦的药。

  无赦与离愁的傻,并不一样。

  离愁是身体在成长,灵魂停留在稚儿,总是那么天真单纯。

  无赦却只是对世事的不解,仿佛刚要懂事的孩子,学得快、悟得更快。

  但两人,待她的关怀,皆是同等,将她看得要紧。

  她没骂他,掏出帕子,替他擦脸拭发,嘴里仅剩一句:「你唷……」

  他听懂这两字的涵义,更听懂她说这两字时,心情不错,粉唇微微掀扬,好似嵌了朵嫩花好看。

  他眸微亮,鼓起勇气问:「我可以继续睡在你家屋顶上吗?」

  书上有教,挑选合适的时机,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事半功倍。

  她没劈头骂人,还轻柔替他擦拭头脸,想来正可谓「合适的时机」——

  「不可以!」她抹他脸的力道加重,不像在擦雨水,而是刮铁锈,故意要教训他。

  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聋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意味,准备认命和黑狗一起睡路边……

  她捏捏他面腮,将他当成离愁对待,口吻明明想佯装严厉,又忍不住叹息般低吐:

  「进屋里睡。」

  真的无法放着他不管。

  就算没有这场雨,她也默默在心里作好决定。

  收养……不,收留他。

  干涉过多便干涉过多吧,他在这儿,只有她能依靠。

  而她,确实做不到对他狠心,任他在夜里浇淋受冻。

  领人踏进屋内,她翻出一套爹的旧衣裳,递给他,吩咐他快些换下湿衣,自己也转身入房,更换干爽衣裳。

  无赦立于狭小厅堂没动。

  尹娃的家并不大,一张木桌,两张长板凳,墙边一箱一箱,全是什货,摆放得算整齐,占据大半位置。

  一般寻常百姓,哪来几房几厅几院落的宽敞?小小斗室,满满当当,能塞尽量塞,柜子摆不下的,便往柜外发展。

  木桌上,各色珠子仔细分妥,装进竹篓内,她收工返家时,便是在这儿忙碌大半个时辰,串珠子、打络子,偶尔绣些手绢图样。

  这些杂物,当然不是吸引他目光的理由。

  当他踏进屋内时,他看见数道黑影,咻咻地钻进杂货箱里躲藏,迅如天边闪电乍现。

  那并不是人类。

  妖物的味道,藏得不够快。

  就他所知,人与妖,通常不会居住在同一处,举凡他读过的书中,若出现此情此景,九成九是妖为食人而来。

  敢将主意打到尹娃身上,杀无赦!

  他正欲探手,去掀开其中一个杂货箱,看清里头之物,究竟为何——

  「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摆在滴水耶!」尹娃步出房门,见他木头似地杵于原位,几步上前,拿走他手中旧裳,抖开,用眼神示意他快脱。

  「……我能不能别在你面前脱?」他一手揪紧襟口,竟有几分闺女儿遇登徒子的怯意。

  闺女儿是他,登徒子一角,当然只轮得着她了。

  她险些要说几句淫语,应应时景——你乖乖从了我,我会好好疼爱你;我数到三,你不脱,就由我来替你脱——诸如此类的浑话。

  「进里头换去!扭扭捏捏的。」她嘴里虽嘀咕着,自己也略有反省。

  不能真拿他当离愁对待,他是个男人,确实男女有别。

  「我怕吓着你。」他解释。

  「你衣裳一脱,里头全是一团一团纠结贲张的肌肉?」外貌书生,身材武夫,南七巷的书铺小媳妇提过,这有一个专用词儿……呀!金刚芭比。(虽然她不甚懂,但书铺小媳妇有画给她看)

  「这我没有。」

  「还是你胸部比我大?」这确实够吓人,会严重打击她作为女性的尊严。

  他瞄了一眼她挺起的胸膛,淡绿襦裙青嫩颜色,裹着微微隆起的少女酥胸,并不雄伟,却也浑圆可爱,软绵绵的形状……

  他连忙摇头。这么可爱的东西,他也没有。

  「那有什么好吓人的?快去换!」她叉腰催促,他不敢有二话,乖乖进屋里,更换衣物。

  她爹身形应该不算高大,旧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生生短了大半截,仿佛大人偷穿孩子衣服,那般的不合适。

  短了的大半截,挡不住他手脚上的伤痕,他一出房门,企图以掌遮掩时,她便注意到了。

  他方才说,怕吓着她,说的……便是这些伤痕?

  与其说她吓到了,不如说,她是惊讶。

  那并不是平整的伤口痕迹,仿佛一件衣裳补丁,缝补拼凑,这儿裁一块缝上,那儿截一段接起,不求美观,只求不破损,延伸至袖口深处,没入眼睛无法看见的地方。

  「你受过很严重的伤?」她问。

  「不是伤,而是……」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那些缝补痕迹,不局限于她眼中所见,更多的……全隐没在衣物掩盖下。

  说她口中的「伤」,正是他存在的理由。

  说他……是为了杀戮,被远古神族拼造而出的——异类。

  天地未分,混沌未明,大地一片浓密暗浊。

  神族已连败数场,被魔族逼至退无可退,近乎绝望。

  两只庞大魔族,正以猎神为乐,相互较量谁胜谁败、谁吃下的神族多。

  既是赌,又是嬉闹,视性命如无物,魔爪落,血雾飞溅,哀鸣声,乍响又止。

  正当两魔尽兴玩乐,大开杀戒,足下踩踏汩汩鲜血,爪尖血珠滴落,汇聚成河,一名天女,身形婀娜,娉婷玉立,不畏两魔巨大体型蔽空,将她笼罩于阴影之下。

  眼前猎物,甜美可口,两魔咧嘴狞笑,皆想品尝她的滋味,折断她纤不盈握的腰肢、吞咽她温热香暖的神血、撕扯她嫩软白皙的肤肉,不知是何等愉悦之事。

  「要吃我可以,但我,只愿成为最强大之魔的饵食。」天女声嗓平浅,未闻起伏,连一点点惧意也没有。

  一句话,展开了两只暴魔的厮杀。

  魔族力大无穷,思考能力却不及神族深沉,明显的挑拨,牠们无法分辨,只知谁也不愿服输,想用力量证明,自己最强悍。

  两魔战了许久,已无法计算时日,方圆数百里,皆因此战,化为残破。

  地动山揺,嘶吼震天,由魔人形态战到恢复魔族真身,再由真身模样相互扯咬。

  魔血腥浓,迸溅喷射,染红混沌大地。

  天女芙颜似霜,面无表情,美得宛若一尊白玉难像,立在一旁,全程目睹,眼中冰冷。

  直至两魔咬到体无完肤,魔骨外露,仍旧不认输,血尽力竭之际,嘴里,还叼着对方血肉……

  这一战,神族胆战心惊,要与这种狂暴魔物争个死活,胜算又能有多少?

  而混沌大地中,与这两只魔物一样强悍的敌方,怕是不止成千上万。

  若想抗衡,最起码,也要有同等的力量才行……

  与魔族,同等的力量。

  与魔族,同等强韧的身躯。

  神族如何成魔?

  魔族又怎肯为神族驱使?

  既然魔物无法驯化,那么,自己造一只出来,岂不是更好?

  一只既有神力,又足以与魔相争,毫不逊色的物类。

  多疯狂的一个念头。

  多诱人的一个念头。

  在神族面临殆灭危机之前,像最甜美的饵,教人无法拒绝。

  横尸眼前的魔物,就是最佳材料。

  取了魔骨,剥了魔皮,摘了魔眼,所有能用之处,皆不放过。

  挑选几名生嫩可塑、资质奇佳的仙族少年,想换取魔族轰山断壁的霸道臂力,便剔换原有仙骨,以魔骨取而代之;想拥有魔族钢硬坚韧的皮甲,便揭下仙皮仙肉,以魔族血肉缝之。

  不仅仅魔,妖物机灵狡黠的速度、仙族魔族所不及的灵活,自然也不能不要。

  截其长,补其短,神族胜出之处,将之保留;魔族难敌之处,占为己有;妖族引以为傲之处,取而代之。

  此举,却是逆天。

  违逆天行之道,赋予世间万物各自的特质,强行扭转,恣意侵占。

  既是逆天,又岂能顺遂?

  仙骨剥离时痛,置入魔骨或妖翅时,更痛。

  身躯强烈抗拒异种肤骨的侵入,无法相容、无法适应,每分每寸,都在嘶吼。

  仙族少年,一个接着一个,挨不过痛苦过程,进而殒灭。

  只有他,活了下来。

  谁也不知晓是何缘由,何以仅仅他,熬过了这一切。

  睁开一神一魔的异色双眸那一天,穹苍的颜色,似乎也变得不太一样。

  而变得不太一样的,又岂止穹苍颜色,还包括他。

  他什么都记不清楚,仿佛死过,又重新归来,过去种种,被一笔勾销。

  名字、仙侪、朋友、敌人……全变成了「无」。

  所有生灵,在他眼中,可有可无,没有半点珍视,不具任何意义。

  唯一存在的差异,只剩下,杀,与不杀。

  杀,无关好恶;不杀,无关怜悯,他顺应的,是脑海中被植下的命令。

  谁该死,谁该活,他未曾思索。

  谁求饶,谁叩首,他未曾理会。

  神非神,魔非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众人唤他一声「杀神」,也不过是勉强将他归入己类,不愿与他为敌,因恐惧而生之名。

  这些点滴,是在无水湖底的漫长年岁,逐渐回想起来,被光阴所遗忘的,更多。

  偶尔,他耳畔会听见魔物吼声,身上属于魔的骨血,隐隐发烫,灼人得近乎刺痛。

  偶尔,他觉得身躯在撕扯,仿佛手与脚,欲脱离他而去。

  偶尔,他像漂浮远端,看看自己这具缝痕累累的身躯,无比陌生。

  偶尔,这具早无痛觉的躯壳,像是脆弱得一碰便碎……

  「无论是怎样的伤,都没关系,现在能好好活着就好。」

  尹娃一句话,纾解了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有口难言。

  还有,他对这身缝痕,无比的厌恶。

  曾有的疑问,一遍遍的「为何是我?」、「为何我活了下来?」;忍过一次次的蚀骨碎肉之痛,长久以来,终于得到答案。

  为了什么?

  为了现在,能好好活着。

  为了现在,能好好活着,遇见她。

  他一路行来,历过的种种、走过的难熬岁月,皆为了今时今日、此刻此分。

  尹娃朝他一笑,浅浅的、灿烂的,让那些苦、那些孤寂、那些血腥,烟消云散。

  他既恍惚,又恍悟,仿佛自这一刻起,才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活着的声音。

  「湿衣裳给我,我洗完再替你熨熨。我爹的旧衣服不合你身,得修改一番,委屈你先穿着吧。」她接过他褪下的白裳,连同她更换的湿衣,暂且挂在墙面钉子上,待雨停,再行清洗晾干。

  她一心想着,他该不会「家当」就仅仅这件白裳吧?

  确实是有这可能……他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哪还会置办行头,问了等于白问。

  那也得替他缝制几件衣服,记得家里还有几匹布,可颜色暗淡老气,不太适合他。

  雪一般的白,最最衬他。

  偏偏一块好的白匹料,要价不菲,可又不能随便买最粗劣的……

  她没留意到,自己正嘀嘀咕咕,将心里那几句话,全说了出来。

  唠叨,为了他。

  思量,为了他。

  就连眉心可爱轻蹙,都是为了他。

  「傻笑什么呀你?」她终于发现,他杵在身后,笑得合不拢嘴,墨眸弯弯,眼中光采潋滟。

  她在替他思忖蔽体大问题,他倒好,忙着笑呵呵。

  「我觉得开心。」

  「开心我得花钱买料子?」她没好气道。

  「开心你这么关心我。」他坦白答。

  「老实说,我也不想。」若非形势所迫、若非她爹生得矮小、若非旧衣不能二用,她真的不愿意花这笔钱。

  养个人,不比拾只阿猫阿狗回家,怎这么麻烦呀?

  「我不要新衣裳,也不要你花钱,只要能同你在一块。」

  尹娃这辈子没听过甜言蜜语,不懂那是怎生滋味,言语而已,哪会甜蜜?

  殊不知,原来真有这样的力量。

  寥寥几字,佐以声嗓清悦、恳切,眸光炯亮,竟让她心口一烫,渐渐地,泛开了糖般的甜蜜,将她包裹。

  而无赦,也不知何谓甜言蜜语,心里想什么讲什么,单纯表达自己的意念。

  他想与她在一块。

  街市叫卖、檐下歇脚、雨中奔驰、台阶并肩吃白薯……

  有尹娃在,他都觉得欢喜,件件做来都开心。

  她脸颊发烫,热意直冲脑门,一时居然无法直视他双眼,很孬地避开那灼人注视,不知如何回他才好,平常的伶牙俐齿,此刻全数失效。

  她索性转身,抖弄两人衣物,佯装忙碌、佯装这样抖动,便能甩干衣物上的湿漉。

  当啷声作响,衣服间落下了东西。

  尹娃低头瞧去,发现数根细长之物,正安躺地板上,晶莹剔透,灼灼银辉流溢。

  「这是什么?」她弯身去拾,细长之物约莫竹箸长度,双头皆锋利尖锐,应该不是拿来夹饭菜用。

  通体透明,似由水凝成的冰棍,握进掌心,冰冰凉凉,却又不会融化。

  她见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倒真没见过这种,似玉非玉,像冰又非冰,重点是——看着就值钱,是项好商品,外头寻不着其他店铺叛卖,没有对手竞争,够珍稀!

  「呃,那是……」他只开口了三个字,便抿唇噤声,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寒冰钉,专门用来封锢神族神力。

  寻常一钉,足以缚锁神族百年修为,用上五根,已够教一名神族久难挣脱。

  而他身上寒冰钉数量,可远远胜过这个数字许多。

  「发簪吧!」她迳自猜测,吐了个答案,拿在掌心把玩。

  更直接取了一根,朝自己髻上插入,揽镜自照,满意地直点头:「这是谁打造的?不若金银俗气,又比绿玉檀木风雅,你做的?」她眼神闪闪发亮,瞅向他,以为自己捡了个身怀绝技的宝。

  「不是……」

  她有些惋惜:「这绝对能大卖呀!你身上就十根,还有没有?」

  别说是买布制衣裳了,连他大半年伙食费都不愁啦!

  「还有几根,当时顺手取下,丢了一些。」较为妨碍行动的寒冰钉,他抽取而出,随手抛弃;不痛不痒的,仍在他体内,至于剩余多少,他未细数,也不清楚。

  「丢了一些?!这一根,能值好几两呀!」他口中的一些,简直不可原谅,天理难容!

  「这东西,也能卖?」他对人类购物的标准,颇难理解。头发也买,刑具也爱?

  「我的眼光,准没错!这冰晶般的发簪,男女通用,剔透无瑕,堪称上品,水玉尚有云纹或冰裂,这冰簪,美得令人赞叹……你们那边特产吗,拿来干么用?」

  嗯……拿来把仙人扎成针包,让仙人仙脉受封,形同废人,再任凭宰割。

  当然对他是没有功效,他不离开无水湖的理由,从不是因为寒冰钉。

  他只是,无处可去,无容身之地。

  他能这么回答吗?好像不能。

  思忖了近来翻览过的书籍,大量用到针状物的时机……

  灵光乍现,他有了最适宜的回复:「针灸。」

  尹娃惊呼:「用这么一大根针?」是针灸还是杀人呀?!

  她下意识拿寒冰钉比划,尖端作势抵在掌间穴位,当然没要真的扎,她又不傻。

  他抽息,一把扯住她的手,箝进胸前,离寒冰钉远远的,脸上慌张神情,像是被她的嬉闹动作吓坏了。

  寒冰钉是为缚神而作,没入神躯能封死仙脉,若误伤脆弱人类——

  「不是说拿它来针灸,你何须如此紧张?」她有些好笑地问。不夸张,被他握在五指内的手,握得都疼了,一时还抽不回来。

  「它太尖锐,我怕你受伤……」更怕寒冰钉之伤,她无法承受。

  虽然想笑着骂他傻,但被扞护着、珍惜着,心情总是好的。

  「它确实尖锐了点,应该把两端磨平整些,才不会误伤客官。」幸好有他提醒,事关商誉,她卖出去的东西,可万万不能伤害重要客源,否则还得赔医药费,不划算!

  猛地想到,尚未同他谈妥收购价,就开始思考商品整修,步骤有误,她略作修正:

  「冰晶天仙簪卖出去,我们六四分,你六我四,我帮你记在帐上,可好?」

  连商品名称也取好了,听起来多仙气、多高雅,簪在髻上都有佛光加持了。

  卖冰簪的钱,能替他多做几身衣裳,料子也能挑良质些,然后再带他去吃顿好吃的,金玉满堂楼排除在外,至少家常馆子还吃得起……

  「钱都给你,我可以不用——」

  「六四分,说『好』。」她不许谁占他便宜,连她自个儿也不行!该拿的,一毛不能少!

  这家伙,欠教育!人善只会被人欺,懂不?!

  「好……」他一脸反省。

  「其他的咧?一块拿出来,我今天晚上来磨平,明儿个就能开卖。」她伸手向他讨,事不宜迟,今夜挑灯夜战!

  「呃……」在这儿取出来吗?逼出体内寒冰钉事小,寒冰钉出骨透肤的景况吓人事大。

  「我自己找。」她性子急,不等他磨磨唧唧,自行动手。

  反正他家当不过白衣裳,什么跳蚤蚂蚁能躲哪儿?只剩衣襟及袖口暗袋能藏嘛。

  朝湿衣服里翻找良久,冰簪未再寻获半支,倒是给她摸出另外一物——

  一支素雅木钗。

  钗身琥珀晶莹,不知是仿造枝桠状,抑或世上真有如此奇特树木。

  女子所用。

  为何尹娃能如此笃定?

  因为木钗钗头,缀着一朵粉晶蔷薇花,加之剔透长珠穗,末端镶有粉珠,揺曳间,款款生姿。

  这造型,绝非男子惯用。

  除非,他穿过来的那儿,男人偏好这一味打扮。

  尹娃望向他,等待他说说木钗来历。

  随身携带一支女用发钗,是为何意?

  她当然曾想,他是悄悄买来赠她,想给她惊喜。

  这美好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打碎,他身上能翻出几文钱,她一清二楚,买买吃食可以,但绝对不够胡乱挥霍。

  去其他摊位顺手牵羊?这更不可能,她一丁点怀疑都没有。

  连李伯要免费送他肉包吃,定会乖乖等她点头同意,才敢伸手去取的人,哪来偷窃的恶胆?

  脑中困惑一个接一个,尚来不及消化,便已清楚看见,他眸色一沉,向来见着她时,总是悬挂的春风微笑,一瞬间不见了。

  而更快不见的,是她拿在手中的木钗。

  她完全没看到他出手,东西却已落回他掌间。

  「这个很重要,不能卖!」他道。甚至将木钗往身后藏,仿佛多担心她恶霸来抢。

  这是他第一次,坚定拒绝她。

  更是他第一次,对着她说「不」。

  如此行径,欲盖弥彰。

  很重要之物,若非要赠与很重要之人,那便是很重要之人送给他的珍宝,不容谁染指。

  无论是前者或后者,皆出现了更震撼的字眼——很重要之人。

  那支木钗的正主儿。

  一个女人。

  思及此,一把无名火,在她脑门里熊熊燃烧,劈啪作响。

  她不知道那把火名唤何物,只觉浑身灼烫起来,烧得她焦躁、烧得她连脱口而出的话语,亦夹带怒气,道:「我是什么都逼你卖的混蛋吗?!」

  呃,她是。

  让他铰了长发、掏了冰簪,什么能卖,就卖什么。

  她哑口无言,自己被自己打脸,打得忒响、忒重。

  「……它真的很重要,不然你再剪我头发,全剃了给你都行……独独它,不可以。」他看出尹娃在生气,以为是气他不交出木钗,于是想与她讨价还价,以发交换。

  「我才不稀罕!这个我也不要!」她忿忿把冰簪塞回他丰上,转身回房,甩上门,将他阻隔在外,自己则埋进床铺间,拿棉被罩头。

  可灼燃在胸口的热烫,一直无法平息,持续地,痛痛闷烧。

  她想着那支粉蔷木钗。

  想着木钗主人各式可能的面容。

  想着他紧护木钗的模样……

  窗外,雨势更大,击打着屋瓦,声声嘈杂,乱人心绪。

  第四章  风雨

  今日雨太大,无法外出叫卖什货,不得不歇工一日。

  看天吃饭的行业,总是如此。

  换作以往习惯,在滂沱雨声中醒来,撑着三分惺忪,确定短时间里,雨没有停止迹象,她便会倒头再睡,反正不急着出门。

  但今日,她没忘记家里多了个人,嗷嗷待哺,得尽早起床,做顿早膳喂他……

  昨夜没安置他的床铺,那傻瓜,不知道会不会安顿自己?还是就趴在桌上睡?

  自己发了顿莫名其妙的火,寻不出理由,也觉得他无辜。

  他保护自己重要之物,何错之有?

  木钗何人所赠,抑或他要送给谁,她根本无权过问呀。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问任何关于木钗之事,绝对不可以。

  她会生气,定是因为他难得一回的叛逆。

  谁教他总是满嘴好好好,突有一次「不好」,杀得她措手不及,反应失常。

  父母初次遇上孩子顶嘴的心情及打击,八成如她一般吧。

  顶嘴归顶嘴,父母还是一样会早起作羹汤——唉,天下父母心呀。

  尹娃在暖被里轻蠕,挣扎片刻,终于认命爬出暖窝。

  清晨微凉,她更衣时忍不住抖了抖,忙不迭加快换衣动作,将自己裹得密实些,长发扎成马尾,准备到后堂院灶生火煮粥。

  门一开——

  「尹娃……」

  他站在门前,一如昨夜,她当着他的面甩上门板时,所看见的模样,分毫未差。

  「你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夜?!」

  「嗯。」他颔首,双手捧着一大把冰簪,两端尖锐皆已磨得圆润。

  乖巧垂眸、楚楚可怜,求和的姿态,岂止恭敬二字,压根是谄媚。

  昨日不过十支,今早爆增了两三倍,这么大的量,他是藏哪儿去了?

  然而比起冰簪,她反倒更要紧另一件事:「去坐着休息!我给你熬粥喝!」她没好气道。

  这人,怎这么呆?!她又没要他罚站,还整整一晚!厅里要椅子有椅子,要地板有地板,他就不会挑个舒坦的姿势坐吗?

  忿忿踱往屋后,由大水缸里舀水,先将灶上小砂锅填了半满,放入白米浸泡,再开始生火煮水。

  虽说生米应先浸泡,熬煮时更能化开,但此时没有闲情慢慢来,一切以迅速为主。

  处理完毕后,才盥漱打点自己。

  等待水滚的过程中,取出两样酱菜、一碟炒盐花生米,还简单煎了颗鸡蛋。

  端菜回到厅中,他已坐得直挺,像课堂上最乖巧的学生,静候老师归来,手中冰簪也不敢放下来。

  「粥还要一阵子,再等等。以后,左手边那间,姑且充当你房间,虽然堆放不少货材,挪挪就行,本来是我弟弟在睡的,床铺枕头倶全,吃完早膳,我再替你换套新被褥。」

  她说完,不理睬他的开口欲言,又踅回屋后去搅粥,避免焦糊。

  他准备起身跟上她,即便她态度冷冷,起码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伴其左右,被她故意忽略也好。

  街市摊商大婶最爱戏谑笑他,是尹娃的忠犬,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他不在乎被笑,他就是喜欢在她身边,看得到她,听得到她。

  像现在,一人独坐厅内,虽不空旷,却犹觉孤寂。

  甫有动作,便听见几句细碎低语,交谈着,虽非凡人语言,他却听得明白,由货箱角落传出。

  「看起来是个傻子,和她弟弟一模一样,没啥好怕,害我们藏在箱子里一整晚,一定要教训他!」

  「狠狠教训他!把他赶出我们的地盘!」

  「可是他身上有股味道……闻起来好恐怖……」

  「哪里恐怖了?我们观察他一夜,他就是个傻瓜!咬死他!咬死他!我一口就能咬死他!」

  「等老大回来再行动……」

  「老大会笑我们,连个傻瓜都对付不了!」说完,磨牙声卡滋卡滋,仿佛沉铁交击,引来其他同伙附和,跟着发出沉狺。

  磨牙霍霍声未止,藏身于黑暗中的身影,在一阵剥裂声里,曝于光亮之下。

  四只小妖,挤在满是杂物的木箱内,维持着方才商讨凶狠大计的姿态中,全然不及反应,木箱为何被人轰碎。

  妖形神似猫崽,毛色褐黄,身后三尾蓬松,四只就有十二尾,让箱内更显拥塞,牠们连想转身都不行。

  四颗眼珠子像剖半的水煮蛋,瞠得圆大……四只共四目,一只一目,占据半张脸。

  长相不可怕,牙齿短小,发出的磨牙声却扱大,若不见其形,只闻其声,足以恫吓敌人。

  牠们此刻面露惊恐,看看口中讥笑的「傻瓜」,眉目俱冷,眸间无情,立于身前。

  牠们惊声尖叫,终于记起来要逃。

  牠们名为「讙」,向来以「来去无踪、形如疾风」自豪,逃命速度一等一的快,即便你看得到,也抓不到,尤其四只逃往东南西北,目标分散,教人眼花——

  「呀!」

  「呜!」

  「嗷!」

  「吭!」

  四声同响,逃窗未果的「讙」,一只一只被串在墙上,一尾遭寒冰钉穿透,痛如天雷轰身,几乎要昏死过去。

  寒冰钉的尖端虽已磨平,在他手中,仍是可怕凶器,轻手一掷,半截没入墙内。

  四只全钉在同一部位,尾端前半寸,既能截断他们逃生,又不直取性命。

  若他有意杀之,牠们连哀号都来不及。

  而他的不杀,也并非因为仁慈。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疼!好疼呀——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被戳伤的地方,像要烧起来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断尾!断尾求生!快咬断尾巴!」其中一只痛急生智,以牙去咬尾巴末端,不顾鲜血淋漓。

  断尾之痛,远不及寒冰钉贯破妖躯,即将遭到净化消灭的痛。

  牠们此举,看似冲动,实则正确。

  寒冰钉虽用于惩处犯错仙人,对于妖类魔物,更是一击必杀的狠戾神器,牠们这类小妖,受不住,若不尽早挣脱,唯有死路一条。

  咬断了尾巴,牠们狼狈落地,一时之间痛到无力逃跑,烂泥般瘫软在地,奄奄一息。

  「你们是何物,为何在尹娃家中?」无赦微敛眼眸,瞰视牠们,宛若庙宇神像,居高临下睨万生,眼底冷淡漠然,似看着一团无用之物。

  牠们谁也不敢先答,生怕说错了半个字,他手中的寒冰钉,便会直接贯破牠们脑袋。

  到底为什么会认定这男人是傻瓜?!

  就因为他昨夜被人类女娃骂不还口?

  还是他明明被关在房门外,依然不敢落坐,乖乖守候原处,极富耐心,

  很显然,他的耐心,仅仅用在身上,并不包括其他。

  他弯身,抓起其中一只「讙」,握在冰冷指掌间:「想伤害她吗?」微微收紧,轻巧得就像……握住一截流水。

  掌中的妖躯,如水一般,由收拢的指缝溢下,化为血雾……

  三只「讙」重重抽息,眼前这一幕太骇人,导致牠们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爪子努力扒地,祈望离那傻瓜……

  不,那恐怖的男人,越远越好!

  然而逃命,谈何容易?

  第二只倒楣鬼,落入他手中,方才见过的「杀讙景况」,眼看又要再度上演——

  二讙浑圆大目泪水狂掉,像凿开的小小泉眼,止不住汹涌水势,与他的狠戾抢快,哭着回话:

  「我我我我我们不是来伤害她!而是奉命保护她——大爷不要杀我!我上有老母下有孩子一家八百口等着我养呀!」八百口不能算说谎,只不过是尚未达成的讙生目标。

  无赦口吻浅淡:「奉命保护她,奉谁之命?」能驱使妖物行事,区区人类,应该无法。

  「我们家老大……」感觉掐于咽喉的长指,略有收紧动作,阻断了呼吸,二讙趁还能说话,连忙补充:「老大就是老大,我也不知道老大是什么妖——我们只是听命,不准任何人靠近人类女娃,好好守着她……等老大上门娶她。」

  「上门娶她?」这答案,确实让无赦出乎意料。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为此,蹙起了眉心。

  「是呀是呀,她是我们老大未来的娘子,我们怎敢伤她?护好她都来不及了,大爷您说是不是……求大爷放我们一马,呜呜。」

  另外两只存活的讙,点头如捣蒜,证明同伙所言不假。

  「他人呢?」无赦寒声问,少少三字,虽无抑扬顿挫,却夹带暴雪欲来之兆。

  自神识渐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了真正想屠杀的对象。

  无关天启,无关命令,无关敌我,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他他他闭关去了,不久前他得了颗元丹,说是能增进百年功力……」二讙不敢不答,为保小命,只能出卖老大。义气两字,摆在性命之前,轻易可抛。

  「滚出去,不许你们再踏进尹娃家半步。」言毕,他将手中二讙抛出窗,撞破了窗扇,另外两只见状,除了死命爬爬爬,哪敢有第二句啰嗦?

  熬妥粥,端着砂锅回来的尹娃,只见他不知用何物,砸坏她家窗扇,外头大雨啪啪溅了些许进来。

  尹娃:「……」

  这是在同她置气,耍孩子脾气吗,孽子拿乔,忤逆爹娘的劣样,他倒是学得不错嘛,哼哼哼,都知道找东西出气啦?

  「刚、刚刚窗边有只蚊子,我打蚊子……」他说起谎来,从来不敢看她,果然眼神又虚软瞟走了。

  「没修好窗扇,不给你早饭吃!」

  所谓严父慈母,就是窗扇修了六成,粥也不那么烫口时,集两者于一身的尹娃,唤他坐下吃饭。

  进食间,尹娃不时提醒自己,不许再提木钗一事,即便心里困惑满满,也要轻巧揭过。

  而无赦,做不到她的自制,讙妖之言,始终悬挂于心,时不时冒出头来,教他食不知味。

  『我们只是听命,不准任何人靠近,好好守着她……等老大上门娶她嘛。』

  娶她?

  哪只该死的妖,竟然存此心思?!简直找死——

  又吃了几口粥,偷瞄她两眼,话,一时没忍住,逸了出口:

  「尹娃,你认识妖怪吗?」

  她眉峰微挑,狐疑睨向他,右手箸间还夹着酱瓜。

  这是什么鬼问题?八成又读了哈乱七八糟的书,遇上不明白的桥段了吧。

  「我去哪儿认识妖怪?」这类天马行空提问,着实没有回答必要,偏又无法无视他,她索性反问。

  他以为妖怪像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在街上撞见吗?

  「那你看得见妖怪吗?」他想弄明白,想娶她的妖,与她究竟有何交集?

  「你是说,那边那一只吗?」她持箸的手,遥遥指去,落在窗外三只讙妖瘫软之处,牠们还没能恢复气力逃,爪子扒着泥地,仅挪动了少少两寸。

  他正惊讶着,她又往旁处指:「那也一只,那还一只,还有那、那、那——」

  每一个「那」字,全指向空无一妖之处,让他确定了……她真的只是胡乱指指,指中讙妖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指完,她继续低头,扒粥配酱瓜:「我怎么可能看得到妖?我又没有神通眼。你问这干么?」

  因为有只妖说要娶你……他很想直白回她,又怕吓坏她,当然更怕她骂他胡言乱语,赶他出家门。

  「你可曾听见什么古怪声响,例如……猫儿叫声?」

  「猫?这附近确实野猫不少,夜里嚎个两声,很寻常吧。」尤其春天一到,半夜可吵闹了。

  「是一只眼睛的猫吗?」

  「猫当然是两只眼睛呀!你到底读了哪本书……《吾邻妖孽》吗?那本绘卷是虚构的,里头画的妖魔鬼怪,全都不存在,当不得真。」那本是骗小孩用的童书呀!不让孩子夜里在外逗留,才编纂夜中妖魔肆虐,尽早返家最好,没料到他居然信了!几岁呀他!

  见他停筷,貌似沉思,她催促道:

  「快点吃,粥要凉了,吃完继续把窗子补好。」严父魂再度上身。

  尹娃没有骗他。她确实看不见周身妖物,听不见牠们对话,他用完早膳,乖乖修窗之时,见她拿了纸伞,到前头院旁的小茅屋取物,踩过三只讙妖而无自觉……

  她再返回屋里,他已修妥窗扇,做工不算太好,勉强让歪斜的窗框不那么歪斜罢了,他尽力了,她知道,不能强求更多。

  尹娃招手,领他进入离愁往日卧间,榻上摆放着更换完毕的被褥及枕布。

  他约略环顾,房中不少孩子童玩,窗畔一张小桌,桌上有成叠的童绘草纸,画着虎不成虎的大猫。

  「你昨夜没睡,先补补眠,反正今个儿雨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上街了。」尹娃动手整理一些堆在旁侧的货件,让屋里看上去不那么凌乱,边道。

  收拾一些书册杂物,准备挪往他处摆放,他伸手要替她分担,她揺摇头,示意自己来就好。

  他伸出去的手,并未收回,反而落在她袖口,轻轻扯动。

  「尹娃,别生我的气……」讨好的声音,不是娇嗲那类,也不刻意佯装可爱,就只是由喉间低低逸出,亦教人听了骨酥。

  她沉默半晌,吁口气,道:

  「没生你的气,你也没做错什么。」是她自己小题大作,沉淀了一夜,仍没弄懂心情低落的理由。

  「可你皱着眉。」

  皱眉代表不开心,这点他懂得分辨。

  他不喜欢看她不开心。

  她自己腾出手,胡乱揉揉眉心,无意识地又蹙了起来。

  「好吧,我是有些不高兴,因为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种样样逼迫你卖的坏蛋,你才会防我像防鬼一样。」当然,还有那支木钗!

  「……为什么要防鬼?」鬼很可怕吗?他不太能理解这个比喻。

  见她一瞪,他立刻明白这个问题不重要,切莫再提,还是全心全意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那样看待她,最为要紧。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在人间生活,没有钱,万万不能,你没有逼迫过我,我自己也乐意的。」再说,头发跟寒冰钉,对他一点意义也无,舍又如何?

  那么,木钗呢?!

  不不不,尹娃,说好不再追问木钗之事,是谁相赠予他,与你无关,他珍惜、他扞护,也是他的权利,你若问了,不就摆明你很在意吗?!

  对,成熟些,他与木钗主人的故事,不要去听,不要去管,不要去了解。

  万一听见一段缠绵悱恻、痴心绝对的旷世虐恋、听见他对谁的至死不渝,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内心交战完毕,吸口气,再吐出:「要是真有什么让你不情愿,开口拒绝就好,你若说不要,我绝不会强迫你答应,你反应也不用太激烈……藏那支木钗,像藏啥稀世珍宝似的,哼。」后头这几句,她只用了唇语嘀咕兼埋怨。

  「好。」他同样那副温驯模样,不顶嘴,给了她一抹弯眸笑容。

  「去睡吧,我替你改几件衣裳,姑且顶着先。」

  「可以在房里改吗?我想一张开眼就能看见你……」也不愿她一人落单,让妖物有可乘之机。

  「你是长不大的孩子吗?这么缠人?……好啦,我搬东西到窗边去做。」嘴里数落,最后,还不是顺从了他。

  外头虽有雨,浓云蔽日,窗扇旁的座位,仍最为明亮,无树影遮掩,适合缝补衣物。

  她备妥针线剪子、旧衣旧裤,坐在窗边椅间,敛眸垂首,仔细拆解缝线,准备重新处理双袖,将其接长。

  他侧身,躺进被褥间,目光受那一方光景吸引,全然舍不得挪开,更不愿合上眼帘,错过此幕。

  雨势未减,窗景蒙蒙,日芒隐于云后,可她就坐在那儿,为他缝衣。

  一针落,一针起,无声间,宁馨静好,脸腮素净秀气,白里透红,看起来特别软嫩、特别甜美。

  明明没有耀眼阳光洒落,她周身,却犹带一圈炫目金煌,璀璨,美丽。

  让他好想加入其中、好想偎靠过去、好想枕在她腿上,任由她梳弄长发……

  「……尹娃,要不要一起睡?」他揭开棉被一角,想和她分享被中温暖,想把她抱在怀里,感受她的柔软,好是能去蹭蹭她的粉嫩面庞……

  尹娃脸颊瞬间涨红了两团,气鼓鼓的,实在好可爱。

  呀,针包丢过来了,他该不该闪?

  X

  雨,连下了三日。

  清晨第一道阳光,总算一扫满天阴霾,辉芒遍洒大地。

  路面上,小小水洼,映照蓝天白云,雨过天青。

  同时也映照着,尹娃及无赦的并行身影,一清妍,一俊雅,站在一块,很是顺眼舒心。

  跨过水洼,他扶了她一把,怕她脚滑,方才就看见一个毛孩子,一屁股跌坐水洼里的惨况。

  三日没上工,不至于影响生计,但也不能等闲视之,得更加勤快,把三日收入补赚回来。

  尹娃可是一点都不担心。

  她今日睡醒,看见雨势终止,趁他吃早膳时,已经将他打点好梳发束髻,舍发带不用,簪上两支冰簪,冰簪造型素雅,男女皆宜,尤其由他佩戴,不枉费「冰晶天仙簪」之名。

  他发间那两支不卖,留着衬他就好。

  但不知怎地,无赦有些排斥,举止别扭,几回趁她不注意,想偷偷取下发间冰簪,都被她拍掌制止——无赦有口难言,发簪寒冰钉,等同人类把手铐脚镣佩于头顶,那般的荒唐可笑……

  物虽美,价却不廉,没有一开市便疯狂抢购的盛况,但成绩也不算差,一个早上卖掉三支冰晶天仙簪,足够替他做几套新衣裳。

  吃午饭前,她带他跑了趟布庄,请师傅给他量身裁衣。

  裁衣师傅见他发上冰簪好看,也买了两支,她芳心大悦,当场决定帮他挑高价点的布料。

  午膳带他上馆子吃,难得挥霍。

  点了许多平日舍不得吃的高价菜色,一碟一碟摆上桌,阵仗颇为惊人,权当慰劳。

  两人开吃了约莫半刻,尹娃搁下碗前,又叉起一颗珍珠丸子入嘴,嚼嚼咽下,唇畔油脂晶亮,仿佛涂了胭脂好看,她随手一抹:

  「我先去付帐,你继续吃,我跟你提过,我要去聚贤书铺一趟,马上回来,你在馆子里等我。」

  聚贤书铺,坐落南七巷,正是「穿」过来的小媳妇所在地。

  他坐不住,想跟着放下碗筷:「不吃完一块去吗?」

  「我同小媳妇有话要说,你在一旁碍事。」她打了个「坐下」的手势。

  就是故意不带上他,才发狠点了满桌菜,要将他留在这儿慢慢吃,她好与小媳妇进行「悄悄话」时间。

  他不能在场,因为要聊的话题,正是他。

  说聊也不算,是她单方面要向小媳妇「请益」,开解她这几日参不透的困惑。

  被点名碍事,无赦神色落寞,仿佛刚遭主人斥责「不乖」的大狗,垂着子虚乌有的狗尾巴,目送她离开,哀怨扒进一口饭,入嘴的滋味,竟因有她无她一块吃,落差忒大,变得半点也不香。

  目光远远跟随她,直到她转进巷弄,也没挪走……

  X

  小媳妇有两个名宇,一是「方芫」,一是「林知晩」。

  前者,是这具十八岁身躯的正主儿原名。

  后者,当然是她口中所言,刚跨过三十大关,熬夜赶稿画同人志,沉浮于修罗场拚死拚活,赶上送印前最后一分钟,累趴在桌上,却稀里糊涂「穿」了的轻熟女。

  虽然她有句名言挂嘴边——要死,交完稿再死——但她没料到,一语成谶,竟给它成真了,那她每回对发票都呐喊「中两百万老娘就不干了」,怎不给她也实现实现蛤?!

  方芫,还是该叫她林知晚,随便啦,她近来也逐渐无法分辨,自己到底叫什么……坐在桌前,拿毛笔画彩稿,碟皿里,色彩贫乏,总不免要缅怀一下美好的数位时代,她的CMYK呀!

  现在光要调出漂亮红色,只差没割指放血加颜料了,呜呜。

  方芫一见尹娃身影,便朝她招手:「你来啦?正好,鉴赏鉴赏我的新作品。」

  尹娃定期会替方芫寻些颜料,送到她夫家,以前的方芫,向她采买胭脂水粉;现在的林知晚,只叫她买颜料和画纸。

  「你人物眼睛画太大,好像妖怪……」尹娃看完她的新作品,千篇一律都是这个评语起头。

  绘纸间,一方池水潋滟,粉荷盛开,两名裸男,下身没入水中,身形交叠纠缠,看似在打架,一人握着另一人长发,被揪发的那位,脸上水痕不知是汗是泪,衣裳全给扯破了——

  啧啧啧,怎么老爱画男人打斗图呀?尹娃不甚明白,然这是画者喜好,她不予置评。

  但她很想提醒画者,荷花池底净是糊烂淤泥,在里头打滚……非明智之举呀。

  方芫……兼林知晚由鼻孔里喷气:「你这个古代人,什么审美观呀?!我画的眼睛大?!你怎么对得起五十岚优美子?!」那个眼睛才叫大!比例占去脸部一大半!

  「五什么美子的,我又不认识,你眼睛真的画很大呀,是你叫我说的……」尹娃深感无辜。都听不得别人批评哦?「不过你丹青越绘越好,线条不会抖了。」这是赞美。

  「你不知道我睡觉都梦到我在练毛笔!」幸好练着练着,也觉得毛笔效果很不错,画中自添一股风韵,独有的古风味道,倒是绘图笔难以仿效。

  「喏,你要我替你找的金颜料。」尹娃搁下一小罐瓷瓶,叮嘱道:「这很贵,省点用。」

  方芫开心道谢,取出一个干净小碟,开始要试色。

  「……那个,方芫,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两人约定好,在聚贤书铺里,一律以「方芫」统称,以免旁人听出端倪。

  「你问呀。」都开口了,若答「不能」,她就不问了吗?废话。

  「这几天,我遇上了事,心里不怎么痛快,但又不痛快得很不合理,感觉是自己脾气太差,可是每次一想到,胸口闷闷生火,明知对方无辜,不该迁怒于他,偏偏忍不住……」

  「你要不要翻译成人话?」那样说,谁听得懂,只有她肚里蛔虫才有办法吧!

  尹娃只好更详尽地说了,巨细靡遗,道来木钗一事。

  这确实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事儿,摆进心里添堵,一点意义也没有,尹娃自己不懂,换作是旁人如此行径,她大概只会一笑置之,可发生在无赦身上,她就觉得……不乐。

  方芫听罢,噗哧一笑:「哎哟,咱家尹娃姑娘吃醋了不是?」

  三十岁的轻熟女,看待十来岁小丫头心思,虽觉幼稚,又不失可爱,这就叫青春嘛。

  听尹娃一口一个「那傻瓜」,喊得酸中带甜,粉腮艳如桃,即便偶有几记跺脚,也不似真埋怨。

  尹娃闻言一惊,本能反驳:「谁吃醋了?!我没有!」

  「没有,对啦,没有很介意木钗可能是他爱人相送;没有很介意他摸都不让你摸一把;没有很介意他藏木钗的行径,就像私藏定情物那般;没有很介意……他名草有主了嘛。」

  一连数个「没有很介意」,化作利箭,噗滋噗滋,箭箭穿心,支支皆命中红靶。

  没有很介意,去骗鬼吧!明明介意得要死不活的!

  「尹娃姑娘喜欢那傻瓜呀?」虽是疑问句,方芫可是坏心眼地调戏道,以肘顶顶尹娃手臂。

  「我才……才没有。」尹娃仍是红着脸反驳。

  「又没有呀?好吧,才没有喜欢那傻瓜;才没有因为那傻瓜的一个动作,苦恼了那么多天;才没有对那傻瓜又气又怜、想骂他又舍不得骂呢。」方芫故意这么说,佯装轻佻。

  言语化为穿心飞箭,再度噗滋噗滋射过来,尹娃都觉得胸口要给扎出窟窿来了。

  「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又不是奸夫淫妇,他那支木钗,说不定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哩。」自己又怕又想问又不敢问,衍生出烦恼来刁难自己,人生何苦?

  少女情怀总是诗,首首皆是无病呻吟——方芫确实是这么觉得。

  成熟懂事的大人作法,应该如下:

  你那支木钗,是你爱人送你的?你到现在还深深爱着她(或他)?

  1.是

  2.否

  选(1),则给予A回应——哦,滚出去。

  选(2),请见B答案——我对你满有兴趣的,要不要试试在一起。

  以上,快刀斩乱麻,才叫智慧嘛。

  不过,身为旁观者,她略明白尹娃纠结之处,大概是真对那傻瓜动了心,才一方面有期待,一方面又怕受伤害。

  否则换成路人甲乙丙,谁管你爱藏木钗木棍还是木棒?全是别人家的事。

  正因为,在心中位置不同、重量不同,对她的影响,自然大大不同。

  看来……小丫头真的挺喜欢那男人嘛,这醋,吃了好大一碗。

  懒得听尹娃满嘴的「我才没有」,方芫直接判定她就有,提的问题自然快狠准:

  「你都喊他傻瓜了,也说说你喜欢那傻瓜什么呀?」好欺负,好听话,好捏扁搓圆?

  方芫原以为,尹娃会中意的男子,起码也该精明市侩,自有一套生意手腕,才好夫唱妇随,共创经济奇迹,而非她口中的……傻白甜。

  尹娃本想气虚反驳两句,又被方芫瞧得心虚,好似否认已无意义,人家一口咬定她喜欢无赦……

  喜欢吗?

  她的那些心思,就叫喜欢,

  厘不清心绪,但听方芫左一句傻瓜、右一句傻瓜,尹娃想扞护他的本能,随即壮大起来,压过了种种思考能力。

  她叫无赦傻瓜可以,别人叫他傻瓜不行!

  「他不傻,只是单纯,就像个孩子,可学什么都快,书读过一遍便能牢记,比我还聪明哩。」

  仿佛娘亲护崽,任何乱七八糟的缺点,也能硬拗成优点。

  「而且他忒贴心呀,午时前后日头大,他会默默站对方位,替我挡阳光……他大概以为我没发现,拜托,那么大一道的影子……」不只挡烈阳,风大时,他也会有这样的无声举止。

  他还很黏人,似极了半刻没瞧见她,就急着喊找。

  他还很唠叨,尤其每逢用膳时分,便拉着她要吃饭,有时客户尚未挑完货,他也在一旁嘟嚷,她叫他自己先去吃,他还不肯,定要她也一块,

  他还很固执,凡事没她点头,他就乖乖不去做,摊商叔婶笑言:他像是有主儿的萌宠,只认主,不对其他人揺尾巴。

  他还很爱大惊小怪,一回她鞋里碜了颗小尖石,扎疼脚底,那时她正跑得急,自然也踩得重,一声惨叫,险些跌跤的身子,被他一掌箝住,下一瞬,他急脱下她的鞋袜,见石子硌出一小处血口,他凑唇便要去吮,她快手阻止时,他还一脸困惑,不知是被哪本书教坏他,以为所有脚上出现的血口,皆须比照办理(又不是被毐蛇咬!),当然,那一整天,他都不让她受伤的那只脚落地。

  他还很温柔,替她拭去连她都浑然未察的额前汗水……

  他还很笨,明明自己也不是练家子,却事事要挡在她面前,护她、顾她、在意她……

  尹娃细细数着,说到后来,早已分辨不清,她是夸他呢,还是告状呢?还是不自觉放闪?——方芫莞尔偷笑。

  尹娃终于察觉方芫的取笑,也更察觉……自己对于无赦,确实太上心了。

  他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瞧着、记着、留意着。

  原来这些加总起来,就是喜欢了……

  尹娃蓦地红了脸蛋。

  不用方芫多说半个字,她这一趟想问的,已经有了答案。

  方芫见她一脸了悟,满意地低头继续纸上涂抹。

  尹娃直至脸上辣红渐退,才有心思去瞧方芫的画作。

  「你怎么把人物眼睛上金墨?人类瞳色不可能是金的。」

  「古人想像力真贫瘠。」方芫低叹,在这个时代,天才总是孤高寂寞冷的,无人能懂她的画技,唉——笔杆突地握不稳,她身形摇晃了一下。

  「方芫?!」尹娃快手扶任她。

  「没事、没事,三天没睡罢了……」

  尹娃不解:「你干么不睡,发生了什么烦心事吗?」

  方芫搁笔,双手轻揉两侧额穴:「我故意的,记不记得我提过,我是怎么『穿』的?」

  尹娃略为思忖后回道:「……嗯,没日没夜赶着画画,累穿的?」

  「对,所以我要试试,如法炮制,看看能不能成功穿回去。」

  「你想回去?」

  「废话!我送印的稿子是死是活我都还不确定呀!」方芫一想到这件事,连连惨叫。

  「可是你夫君怎么办,他绝对舍不得你走。」尹娃见识过他待方芫的好,温柔贴心,望向方芫的眸光,全是专注。

  「谁管他舍不舍得?!我走了,还有『方芫』留下来,他妻子是『方芫』,而我叫『林知晚』!」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是走是留,都像风刮尘埃,半点也不要紧,碍不着谁!

  尹娃本想说些什么,但她毕竟不是林知晚,介入不了她的人生、她的抉择,无法断言「留下」或「回去」,到底哪个对林知晚及方芫好。

  她却忍不住深想……同样是「穿」过来的无赦,若能走,是不是也如此坚决,对此地毫无眷恋,一心盼望「回去」?

  会不会也像林知晚这般,独断说着「谁管他舍不舍得?!」,将别人的情愫、别人的意愿、别人的付出,全抛诸脑后……

  胸口传来一阵顿痛,仿佛谁掐紧心脏,狠厉收拢,教她哆嗦一颤。

  那景况,光是想,竟如此疼痛,若哪一日成真……

  第五章  妖炼穴

  在馆子里的无赦,正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景况。

  好端端吃个饭,听从尹娃叮嘱,不许浪费盘中飧,努力消灭每一道菜肴,乖乖等她返回,却频频被人打扰。

  一名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纤腰楚楚不盈握,肤白唇红艳色娇,以花比拟,犹不能及,夹带着浑身芬芳,不请自来,往他旁边空位一坐。

  「能不能与公子您并个桌?」美人儿声嗓细柔,娇得足以掐出糖水来。

  无赦淡扫周遭一眼,明明空的位置还不少……不过她在提问之前,早已一屁股落坐,询问的实质意义太小。

  「你长得可真俊俏。」美人儿托腮,一双美眸直勾勾望着他,半点也不矜持,赞赏亦相当直接。

  「不可以。」他开口。

  「什么?」她一怔。

  「不可以与我并桌,那个位置是尹娃的。」他记得尹娃交代过,遇见不乐意之事,就要说「不」,不能凡事都答「好」。

  他不喜欢这女人占走尹娃的位置,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吃饭。

  「原来你有伴呀?没关系,我不介意与她一块坐,人多热闹嘛。」美人儿轻梳着髻发,小指微翅,甲红光泽鲜艳好看。她对自身很有信心,就算这男人有女伴,她也毫不逊色,定能将人比下去。

  寻常的小家碧玉,全不是她的对手,构不成威胁。

  美人儿娇娇一笑,这笑靥,总能令男人匍匐于石榴裙下,她不信这男人会是例外。

  「你觉得,我美吗?」刚卷玩青丝的手指,不大安分,在桌面几记蹓跶,便往他手背挪去。

  「不美。」他没多扫她半眼,手也顺势抬起,去夹一口菜,避开她的碰触。

  美人儿未料到此等回答,一时呆怔,待她反应过来,俏颜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紫的精采怒意。

  「你这是欲擒故纵吗?!以为刻意说反话,便能博得我的注意?」

  他只觉得她莫名其妙,恐怕需要去找大夫瞅瞅。

  他吃他的饭,她自己摸过来,又问一堆乱七八糟的怪问题,他诚实答了,她又不高兴,谁呀她?

  谁呀她——无赦不识,理所当然,但全城里,不识得她的,少之又少。

  美人儿穆欢君,董府次子董承右养在府邸外,诸多宠妾之一。

  既是宠妾,代表已有金主豢养,何以胆敢在外调戏「良家俊男」,行径孟浪嚣张,全然不害怕金主动怒?

  方才已说,她是诸多宠妾之一,便表示还有之二、之三……之七八九十,与她瓜分宠爱。

  董承右数月才入她芙蓉帐几回,漫漫长夜,芳心孤单寂寞冷,她又是朵娇期正艳的花,怎能缺少情爱滋润,董承右不给,她就去找别人给,有何不可?

  偷吃完,记得擦嘴便好。

  「你很臭,可以离我远一点吗?菜的香味都被你盖掉了。」他继续很诚实道。尹娃教过,做人不能说违心论。

  此时此刻,若穆欢君还能忍住,不为此恼羞成怒,那她倒真是好器度——可惜,器度这玩意儿,她确实没有,不仅恼羞成怒,这一怒,还怒得忒大、忒狂、忒难善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纤掌啪啪啪响,她身旁护卫立刻上前,要给这男人教训,不管不顾在馆子里动手,会惹出多少后续风波,想来也不是个多聪慧的女子。

  拳头迎面而至,无赦一动未动,眸间寒光乍现——

  螳臂挡车,也不足以形容由他眼中,所看见的攻击。

  更适切来说,如同蚂蚁面对高耸天山,妄想能撼其一二,那么天真可笑,以及——

  愚蠢。

  数个庞然大物飞出,重重摔落,瘫软在街道上,行人嚷嚷吵嘈,终于看个清楚,竟是昏死过去的男人,紧接着,自然是慌张忙喊「快找大夫——」。

  这是半刻之前的光景。

  当尹娃缓步行经,只来得及见几人被板车搬运,匆匆送往医馆,与她擦身而过。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尹娃自是多瞧了几眼。

  她很快收回目光,又看见馆子前围了大群观众,不知瞅些什么。

  她没忘记无赦还在里头,心一惊,立即飞奔起来,步伐加快,怕他卷入混乱事件中。

  那傻瓜,若别人在馆子中闹事打架,他知不知道要躲呀?!

  「对不住,让让——对不住,让让呀!我有朋友在里头借过——无赦!无赦!」她硬往馆子内挤,好不容易才踏进去。

  馆子里,丝毫未见凌乱,无赦乖乖坐在桌边用膳,与她方才离开前所见,并无差异。她松口气,没留意馆子内其余人等反应,笔直朝他走去。

  「刚有人在这儿打架吗?你有没有去躲一下?」

  「尹娃,你回来啦。」他一见她,便绽放微笑,笑得她心口重重一怦。

  自打与方芫谈过,弄明白了自己的困惑为何,走回来的这一路上,她忍不住一直想着他。

  想了许多许多,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桩桩清晰无比。

  他喊她名儿的声调,他握着她手腕轻晃的力道,甚至是她指尖轻梳他发瀑的触感……那时不觉得有何奇怪,却在这当下,燥热如潮水般决堤,滚滚而来,将她淹没。

  害她光是瞧着他,胸膛鼓噪,难以平静。

  「我请店家打包珍珠丸子和虾饺,都是你爱吃的,等下午肚子饿,我们再一块吃。」他浅笑道。

  原来他有注意到她最爱吃那两道呀?她记得自己没提呀,倒是多夹了好几筷嘛。

  「哦……你还没回答我,刚这儿有人打架闹事呀?」

  「没有呀。」双方互殴,才能称之为「打架」,单方面的……不算。

  「我瞧馆子外头围了好多人呐,嘀嘀咕咕说有人被打……没有就好,以后要是路见旁人斗殴,你记得闪远点,你一副不经打的柔弱模样,遭波及可亏大了。」她认真交代。

  周遭传来几声抽息声,但除了抽息,也没有其余任何反驳——谁敢呀!她口中那位「不经打」的柔弱男子,方、方才如何把护卫揍飞出去,他们全瞧得清清楚楚!

  「好。」面对她,他就能安安心心答声「好」,心甘情愿,没半点委屈。

  「方芫叫我拿给你的。」她递给他几本书,是她离开聚贤书铺前,方芫神神秘秘打包给她,大概是听她提及无赦爱读书吧。

  她本准备要他拆开纸包,瞅瞅方芫挑了哪些书,尚未开口,无赦却先说了:

  「尹娃,刚有人说要给我一份工作。」

  「咦?」如此大事,自然远比瞅书名重要,她惊讶问:「谁?怎样的工作,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确实突然,包括穆欢君的调戏,更包括天外飞来的这份工作。

  话须说回半刻前,穆欢君的护卫向他出拳——这里应该也能省略,区区几只人类,对上远古屠魔弑妖的杀神,「以大欺小」这四字,不足以道尽彼此战力的差异,以卵击钢铁,还勉强能表达一二。

  且说护卫被打飞出去,馆子里总算恢复清静,他又能好好坐下来吃完饭说起吧……

  穆欢君吓到花容失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吐一声,然而他没损坏饭馆内一碗一筷,谁都无法指控他闹事破坏。

  只能见他重新执筷,夹菜配饭,认真记取尹娃吩咐,要将饭菜吃光,不许浪费,猛吃之际,竟还能吃出一股温文尔雅。

  就在此时,董承右出现了,非但没先搀爱妾起身,倒是接连几个响亮掌声,为无赦的好身手喝采。

  那份工作,自然便是董承右应允,希望他能受雇为贴身护卫,专司保护董承右安全。

  至于他爱妾调戏男人未果,董承右全然不在意。

  无赦最后只决定长话短说:「我坐在馆子里吃饭,一名自称董公子的人,想聘我为他工作。」

  尹娃双眉一挑:「自称董公子的人?」

  城里董姓人家不多,能聘得起人的,更是稀少,根本只有董承应那一大家子吧。

  董家有三位公子,董承应无赦是见过的,若是他,无赦应该会直接点名,那么,就是另外未曾谋面的那两位。

  她一时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但记得,他们在外风评,不若董承应好。

  「可有同你说,工作内容是?」她算是无赦的「监护人」,须替他多留些心眼,省得他被诓骗。

  「他说,就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那大概是提东西的小厮吧……」倒也算单纯,与无赦在她身边做的事,很是相仿。

  再问了一下工资,无赦随口报来的数目,教她瞠大杏眸,是她绝对付不起的聘用费。

  现在雇个小厮,得花上这么多钱?

  这么一比较,她真是亏待他了呀……

  那位董姓公子,八成看中无赦的外貌,觉得有个体面俊秀的小厮,带出去颇为长脸。

  但尹娃不能不往更深一层想,好好坐在馆子里吃个饭,怎就找上无赦,以高薪聘他当小厮,会不会心、存不良企图?无赦一副很呆萌、很温驯、很好欺负的样子……

  莫不是董姓公子瞧上无赦吧?……无赦确实长得秀色可餐。

  不行,她得替他好好把关,不能让他受人拐骗。

  该去找董承应探探,他的两个弟弟算不算好主子,平日里,是否善待下人?

  有个安稳工作固然重要,她也希望他能在愉快的环境下挣钱,若不然,还不如跟在她身旁,叫卖什货、陪她奔波得好……

  「尹娃,我想去。」

  「咦?」尹娃没预料到这样的答案,还以为他会撒娇说「尹娃,我能不能不去,能不能只跟在你身边?」,她很可能会没骨气回他「行,我养你」。

  他很坚定颔首,又说了一遍:「我想去董公子手下工作。」

  因为那人问他——「你不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我允诺你的薪酬,攒个几年,够你买上一处地段不错的宅子。」

  他不需要地段不错的宅子,但他想给她一间小货铺。

  那是她曾随口提及,一个仍然遥远的未来心愿,他却牢记于心。

  他想看她坐在属于自己的什货铺里,没客人上门时,能闲闲托腮打个盹;下雨时,数着屋檐雨滴,而毋须担心淋湿;天热时,一柄薄绢绣花扇,凉凉招摇,打打蚊子;天寒时,裹着厚厚毛裘,怀抱汤婆子一个,不用去理铺外飞雪纷纷……

  他是杀戮之神,未曾学过无中生有的小法术,翻手变出一大把银两,他不会。

  他会的,只有如何将眼前敌人挫骨支解、如何让魔物在转眼间,灰飞烟灭。

  如果在这人间,必须赚许多许多的钱,才能达成她的心愿,他就勤奋些去赚,为谁工作都可以。

  「我先替你问问董承应,你遇见的那人,应该是他弟弟,总得弄清楚他好不好相处、会不会苛待下属,万一他太坏,开的薪酬再高也不要……」她不要他吃亏受气。

  「不怕。谁都欺负不了我。」「不怕」那两字,非指他自己的情绪,而是安抚于她,因为她就是一脸好担心他的模样。

  「你哪来的自信呀……」她斜睨他,当他是逞强。

  无赦被瞧轻了,也不生气,反倒有丝暖意,荡漾胸口。

  他被众生畏惧,甚至害怕到……必须将他阻隔于虚境,囚以焚仙水、缚以寒冰钉,想尽一切办法,教他无法离开,便好。

  没有谁,如她一般,不视他为强者,觉得他需要被保护'被关怀、被怜爱。

  也愿意保护他、关怀他、怜爱他。

  她让他……觉得温暖,觉得有她在,这人世间,远较虚境隐林,更令人喜爱。

  「那我还能住你家吗?」虽然无法白日里陪她一块卖什货,他仍想返回有她在的那一处,暖烘烘,明亮亮,教他倍感心安之所在……

  重点是,她家还有不知名的妖,打着她主意,他当然必须留守那儿,好好看护她,不容谁动她半根寒毛。

  「不然你能去哪?」她一脸「你废话呀,下了工,不回家给我试试!」,逗他发笑。

  人世间一遭,自有无数欲望成形,而,他只想展臂将她抱满怀,感受她的娇小玲珑。

  她看起来那么甜,身上泛开的香息,比她熬制的糖饴更浓郁,诱人口干舌燥,恨不能舔尝一口。

  可他知道她太娇嫩,不能用牙嗑,只能以唇,细细卷嬉,含着,吮着,等她在舌尖慢慢化成一股甜蜜。

  尹娃皱眉:「你没吃泡哦,怎么还露出一副很饿的样子?」

  呿,养他真花钱,馆子里那一桌,吃掉她钱囊不少银两哩。

  X

  尹娃为了无赦,悄悄去寻过董承应。

  不巧他又出城谈生意去了,归期未知,无法问出他弟弟们的品性优劣。

  于是转而词问附近摊商叔伯们,董家是城中大户,倒也探得不少小道消息。

  二公子董承右,爷们骄恣气息最满,偏也是三兄弟中最没本领的,出门爱摆排场,调戏调戏美人儿,偶尔仗势,欺负欺负老百姓。

  三公子董承先,据说最不像商贾之后,不爱赚钱也不爱花钱,成日于府中莳花养兰,老是一身旧衣泥污,每每被误认为花匠。

  这么看来,找上无赦的,该是二公子机会大一些了。

  跟在这种人身后,不知会不会被带坏,学起欺负老百姓的恶劣手段呀?

  万一还学会了调戏美人儿,可怎么办……

  尹娃越想越纠结,一路苦恼地走回家。

  另一方面的无赦,正坐在厅里拣菜豆,面前三只同样很纠结的讙,只只夹着蓬尾,如坐针毡,面露不安,想逃,却又不能逃,也逃不掉。

  本来都躲到屋外小茅厕了,居然还是被轻易拎回来,呜呜。

  「我让你们再进这屋里,理由很简单,我要你们守在这个家,你们口中的『老大』一踏进来,马上向我传报。」

  「这是背叛……老大会咬死我们的……」其他一只,耷拉着脑袋瓜,大目眸光飘移,就是畏惧于看他。

  「既然你们对我无用,我现在就灭了你们。」他口吻轻浅,手中那根菜豆十分应景,啪的一声,折断。

  三只讙重重一颤,似乎听见的是某种断骨声,谁也不想变成下一根菜豆,立马改口:

  「好!好!我们做!我们做还不行吗……」

  「『壹』留守家中,『贰』隐身尹娃身边——」无赦话未说完,讙就插嘴嘀咕:「『贰』被你捏死了啦……」

  按排行,当日捐躯的讙,正是老二。

  谁在意呢?无赦面无表情,续道:

  「『叁』隐身尹娃身边,时时保护,『肆』负责支援壹叁,牠们不能擅离职守,就由你通报。」连替牠们取名都懒,直接叫壹贰叁肆,既好记,又好辨识。

  牠们即便心有不甘,无论是对姓名,抑或对工作,只能乖乖点头,任凭差遣。

  这男人,表面看似无害,实则狠戾,不留情面。

  牠们在他眼中,不过是「尚有一点用处,姑且可留」的存在,若连这一丁点用途都做不到,「贰」的下场,殷鉴不远。

  老大很可怕,这男人,不遑多让,甚至……

  老大回来之前,牠们只能忍辱负重,听从这男人差遣,保住小命优先。

  「论先来后到,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为什么最后地位沦为最低呀……」叁压低声,跟壹肆埋怨,以为自己声音已经够微小,不至于传入男人耳里。

  壹回道:「谁叫我们本领不如人,老大也比我们晚来呀,还不是打趴我们……」

  肆也说:「我们从小丫头的爷爷那一辈起,就住在这块地,算起来是他们占我们地盘耶……」

  「这世道,妖都没妖格了……」异口同声,呜呼嗷道。

  叁再道:「你们记得不,当年小丫头出生时,那么小一只,粉嫩粉嫩的,而且还能看得到我们,一长大,什么异禀通天眼全没了。」

  壹低叹,爪子挠挠面腮:「她那个傻弟弟呀,倒是一直能同我们闲聊几句,可惜也挂了……」人类真真太脆弱,一个小意外,便能夺命。

  「没办法,尹家的人,妄想住在这一块地,谁不短命呀?」肆捻捻短须,一派老江湖口吻。

  无赦本没兴致加入三讙的嘀咕碎语,直至那一句「谁不短命」飘入耳里,令他眉心一凛,问:「你们说什么,什么地?」

  「咦,您没察觉吗?」叁忍不住用了敬语。

  连牠们这类小妖物,都能清楚知道,脚下这方地,弥漫着多特殊的异息,看来,这男人也没多精明嘛……

  并非无赦迟钝,对周遭异状无所感受,而是对他来说,这般的异息,与混沌大地相较,根本不足为奇。

  如何要一个待过灼灼烈狱之神,去在意身旁一簇星火?

  无赦眉心蹙痕未消,道:「此地确实略有不同,但也并无太丰沛的气脉,为何会说住在此处,无法长命?」

  三讙大目相视,转向他时,眼里写满「您大爷真是孤陋寡闻呀!」的同情,同时朗声答道:「因为这里是妖炼穴呀!」提及那三字,语气多崇敬、眸光多爱戴,毛尾巴都多搧两下。

  「妖炼穴?」他确实闻所未闻,书上也未读过。

  「顾名思义,就是妖物最喜藏身修炼的一处气穴呀!能占着一个妖炼穴筑巢,是件多爽快的事!」肆抢着回答。

  牠们四兄弟当年抢得先机,率先发现此穴,欢欢喜喜衔草造窝,过了几年和美小日子,快活愉悦,直到尹家人来了,买下这块地,盖起房舍。

  妖与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吃亏的,自然是弱小人类。

  牠们哪可能给尹家人好果子吃,当然用尽全力捣乱、破坏、翻天覆地、鸡犬不宁,天天夜里去尹家鸡舍偷蛋吃、去厨房水缸刷洗讙毛,怎么让尹家人不痛快,牠们才痛快。

  后来,有其余妖物寻息而至,牠们四只讙打不过,沦为跑腿小弟,听候差遣。

  那些妖物更不客气,小吵小闹岂够,既是修炼妖力,佐以人类精气,更为滋补,且事半功倍。

  尹家盖在妖炼穴上,正好拿来物尽其用,尹家满口人,便是储备食粮,每每有需要,就被妖物吸啜精气。

  短短几年,尹家人丁凋零,生病的生病、早夭的早夭……

  若非后来老大打败其余妖物,将妖炼穴据为己有,尹家小丫头的这条命,早就不保。

  至于老大为何看上小丫头,牠们一无所知,不懂老大心里想些什么,以讙的审美观来看,小丫头长得真是丑,要蓬毛没蓬毛,要利齿没利齿,眼睛比牠们小,还一次长两颗!

  同样的,眼前这男人,听罢牠们的解说,面上流露的神情,牠们也一无所知。

  「……原来您不是因为此地为妖炼穴,才跟随小丫头回来,想乘机夺穴修炼,顺便把她当成储备食材待吃呀?」

  无赦睨了三讙一眼,眸光冰冷,牠们立马抿唇封口,乖乖住嘴,摇尾装无辜。

  但也安静了仅只片刻,壹便凑到参耳边嘀咕:「……他跟老大相争,你们觉得谁输谁赢?谁能把小丫头占为己用?」

  「这不太好说,毕竟老大守着小丫头也有十来年,哪容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半路拦截,一定跟他拚命呀。」

  「小丫头肉有这么好吃吗?两人都抢着要?」

  「女孩子肉比较嫩吧。」

  「太贪心了,干么一方独占呀,各分一半不好吗?像我们四兄弟,当然就均分成四份……呀,现在可以分成三份,大家都有,大家一块——」

  「补」字甫离口,厅中那张木桌,轰然一声,四分五裂,菜豆散落一地。

  面无表情的无赦,仍旧面无表情,可在这样的面无表情之下,隐含了更多更多准备让牠们也面无表情(死讙能有什么表情?)的凛冽狠戾。

  『给你给你全给你,小丫头谁都不分,全都给你了还不行吗?!嗷嗷!』

  三讙彼此紧紧环抱,蜷缩墙角发抖,三目全浸泡在泪水中。

  解救牠们的人,适时出现,推门进了屋,眼见满地狼藉,静默无语,眸中隐隐有风暴形成——

  方才凛冽狠戾的那男人,面无表情转瞬消失,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惊慌失惜。

  「是风,刚刚一阵风吹来……把桌子吹散了。」无赦又开始眼光飘移了。

  尹娃:「……你当桌子是沙做的吗?!」不,你根本当我脑袋是豆腐做的吧?!

  扣你的钱,买桌子!

  尹娃铁面无私,感情放一边,现在,只谈照价赔偿。

  X

  无赦上工当天,她给他准备了满满盒饭,里头有菜有肉,还有他最喜欢的煎蛋。

  送他出门前,她叮嘱完许多交代——若受人欺负就不要做了、雇主太不合理也不要做了、太累当然不要做、做得不开心的话当然还是不要做了、草纸带了没?帕子带了没?水袋也别忘了——诸如此类,她依旧不大安心,背起货匣,佯装正巧往同方向去做生意,尾随他抵达董府。

  见董府门房领他进府邸,她还在外边探头探脑,活脱脱像是自家孩子首日上学,娘亲坐立难安的操心模样。

  半个时辰后,他跟着一名公子爷出府。

  即便公子爷衣着华美,也不及无赦一身素白俊雅,雪色洁净不染尘,果然是自家孩子最好看。

  公子爷坐进马车车厢,他则坐在马车夫旁侧,不过随兴一曲膝,衣摆旋了道柔软扬弧,竟也美得如诗如画。

  马车夫操缰起驶,往西街市前行。

  爱操心的「亲娘魂」发作,当然又是扛箱追过去。

  奇怪,今天货匣好轻,是她太专注于无赦身上,没空留神肩上重量?

  但重要,重要的是,马车拐弯了呀!

  马车速度不快,街市又有人潮,自然无法全力,小跑步就能跟上——这般想的尹娃,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董府马车如入无人之境,马车夫一边挥鞭、一边嚷嚷「让开!让开!」,完全不减速度,视路上行人安危为无物。

  很快地,尹娃被远远抛在马车后,见它扬长而去。

  母鸟看见幼雏展翅远飏的那一瞬间,九成九也是这复杂心情吧,微微酸、微微涩、微微苦。

  落寞的她,只好将心思放在什货叫卖上。

  博浪鼓今天摇得有气无力,咚咚声软绵绵的。

  只是没了无赦的陪伴,她竟觉得孤单。

  以前不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这样的生活,她明明早该习惯呀,怎么他才待在身边多久,她竟就遗忘了那些坚强、那些逞能……

  缺少他的提醒,她果然午膳又忘了准时吃。

  不知道他吃了没?雇主会不会嫌他贪嘴?

  他不太耐饿,时间一到就会说着「尹娃我饿,可以吃饭了吗?」……

  尹娃坐在街边扒盒饭,一门心思全悬挂他身上,木然咀嚼嘴中食物,完全没留意滋味。

  可恶,一个人吃饭,连盒饭都不好吃了。

  正挂心的那人,身影蓦然由前方华宅步出。

  那华宅正门上的扁额,金光闪闪,颇为扎眼,龙飞凤舞书写着——「寻芳楼」。

  寻芳楼是何处,尹娃熟得很,楼子里的姑娘,大多是她的固定熟客,胭脂水粉、首饰绢子,在这儿销量就好。

  那是青楼!男人最爱的销魂窟!

  他上工的头一日,就学会寻花问柳,醉卧芙蓉阁了!

  尹娃一时受到打击,正要叉腰骂他,他已抵达她面前,俊颜绽笑,又是那副无害貌,掏出藏在怀中的油纸包,兴奋递向她。

  「我本来晚上回家才能给你,在街上遇见你真好,你快吃!」他在寻芳楼阁向下望,一瞧见她,二话不说飞奔而至,忘了正被赋予的看守任务。

  打开油纸包,里头有三块糕饼,花色精巧细致,压制成花形的枣泥山药糕、缀上金箔的蟹黄咸饼、一层一色的七彩夹糕……各被咬过一小口,像在浅尝味道,舍不得咬太多。

  「我觉得好好吃,你一定也会喜欢,就留着不吃完,给你。」他讨夸道。

  「这些……是寻芳楼的招牌点心吧?一碟要价不菲,你哪来的钱?」尹娃面上怒气略消。

  「几今姻娘见我守在房外,偷偷塞给我,不要钱的。」他诚实回答。

  听见「守在房外」四字,她也能猜到他为何出现于寻芳楼。

  董家二公子性喜流连花丛,带小厮逛逛青楼,有何好意外?

  青楼营业时辰本该再晚一些,然董家二公子何许人也,包下整栋楼子为他开,只是区区小事。

  她可以想见,姊儿爱俏,花楼姑娘瞧见无赦的好模样,理所当然会送些精致玩意儿来讨好他。

  她更曾看过好些回,花楼姑娘最爱欺负老实人,你越怕,我越是贴黏过来,非要逗得老实人面红耳赤,狼狈遮掩下半身,落荒而逃,才肯罢手。

  「只偷偷塞吃的给你?」她挑眉。没塞些厢房位置图呀、香闺钥匙、或是肚兜之类?

  「不是吃的我也不要。」他相当有原则的。

  「……」这么说来,还真的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他殷殷期盼下,尹娃咬一口蟹黄咸饼,鲜香滋味于嘴中漫开,内馅更以紧实蟹肉为主料,不仅好吃,而且奢华少见。

  蟹黄咸饼才半个巴掌大,女孩子吃都略嫌不够,他却仅小咬一口,想着要她也尝尝,这心意,让咸饼的珍贵,远胜过它的售价。

  「你不用留给我,以后自己吃就好。」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被他记挂于心,比吃下任何美食更教人悦乐。

  当一个男人,手中只有一块饼,却愿意全数留给你(咬一口是试味道,不达好吃的标准,他还不肯留),他待你之心,何须质疑?

  「你这个时辰才吃盒饭?我没在你耳边叮咛,你又忘了准时吃。」他猫见摆放一旁的饭盒,忍不住念叨两句。

  「你那叫叮咛?自我感觉太良好,明明是唠叨。」她笑着反驳他,眉开眼笑吃起七彩夹糕。

  「好吃吗?」嘴咬七彩夹糕的尹娃,看起来,比夹糕还要甜……

  「好吃。」她扳下一块,抵至他唇边,他张口吃下,沾有她指腹温暖的夹糕,较他初尝时的滋味,更好。

  两人又继续分食枣泥山药糕,她才想到:

  「你不是在工作中,离开这么久,雇主不会动怒?」虽然不愿他待在青楼里,任姑娘们包围嬉闹,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知情识趣又巧舌如簧,哪是她这种小家碧玉能及?

  但工作归工作,既已接下,便该做好。

  「应该不会发现,听董爷的声音,已有七分醉意。」而且心思全盘旋在温柔乡,流连忘返、尽兴风流,哪有空闲管房门外的护卫有无偷懒。

  「董爷」是无赦被管家要求得这么喊,不容他对主子不敬。

  倒是管家拿了护卫黑裳要他换,他不肯,他身上衣裳是尹娃花钱给他做的,绝不妥协,僵持间,是董承右开口,允许他不用与其余护卫打扮一致。

  「你别跟他学坏了!不许喝酒!不许赌钱!不许赊贷!不许沾染其他女人的味道!」最后那句,说得特别重,故意动手往他襟口抹两下,标记气味。

  「好。」他笑咪咪应允,很是听话,按着她的手,在心窝前驻留。

  吃完糕,她赶他回去工作。

  临走前,他眸光落在货匣方向,轻喃了一句:「做得不错,继续。」

  她以为他在同他自己打气,夸赞了他今日工作成果,便也没多想。

  趴在货匣上的「叁」,蓬尾摇摇,又觉得向敌人示好,太没骨气,强逼自己不许摇,但被夸了实在太开心呀呀呀,三根蓬尾没忍住,再搧两下。

  哼哼,要不是有牠在,她肩上货匣能变轻吗?牠可是贡献不少妖力呢!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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