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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云香锁《小太妃二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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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11-13 17:29
标题:
云香锁《小太妃二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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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小太妃二嫁》
作者:云香锁
系列:蓝海E778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15日
【内容简介】
宋余音十三岁就成为太妃,替少年先帝守寡至今三年整,
本以为将长伴青灯古佛,却遇到一个犹如长大版先帝的道士,
为了确认对方身分,明知皇上姨丈又打算拿她的婚事做交易,
她仍答应皇上,顶替虎威将军病逝侄女的身分还俗下山,
而她也终于得偿所愿,见到那个被将军府悄悄带走藏起的男人,
让她惊讶的是,这叫时谦的道士不只脸长得像,吃饭写字习惯也像,
偏偏对方背景毫无破绽,更坦言他就是个正在培训的仿冒品,
谁知她即将被皇上赐婚丞相之子,他却耍手段替她解决,
甚至主动向人要求,要她这个太妃每日来指点他先帝的习惯,
朝夕相处下,她可以确定,眼前人绝对是她的心上人,
既然他死不承认,就别怪她使出非常手段证明了……
第一章 疑见故人面
鸡啼荡空报晨晓,东方未白山雾缭。
不过一宿的光景,院中金菊的枝叶已被一层薄霜覆染,饶是天寒露重,也依旧傲然绽放,迎风肃立,清姿飒飒。花草林木皆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苏醒,披绿戴红,妆点青山。
沉睡在山下的人们亦破梦而起,隔着窗纸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不多时,漆黑的屋子被一剪灯火照亮。
将将穿上灰素袍子的小姑娘一边系着腰侧的带子,一边往里屋走去,掀开褐色帐帘轻唤着,「娘子、娘子?该起身了,今儿个可是皇后的寿辰,宫里会来人探视,咱们都得到堂外迎接,可不敢怠慢了贵人。」
清梦被扰,帐中人撇嘴轻嘤,缓了好一会儿才懒懒睁眸,微抬手揉眼之际,皓腕上戴着的连环细丝素银镯向下滑去,越发称得手腕纤细白嫩。
听南溪提及皇后,她心下怅然,只因这位皇后乃是她的姨母,平南王妃。
三年前宣惠帝驾崩,她的姨丈登基为盛和帝,姨母本该成为国母与他共看河山,却不知为何夫妻二人骤生嫌隙,姨母不肯居于宫中,定要来这闲云庵中与青灯古佛为伴,再不与盛和帝相见。
但她的子女们每年皆会在她寿辰之际前来闲云庵中与母亲团聚,虽说姨母不愿再与红尘牵绊,可对自己的孩子们终究心软,便默许他们过来陪伴一日。
神思游离间,屋外传来脚步声,跟着便是响厉的呵斥,「旁人都在洒扫庭院,你们怎的还不出来,磨蹭什么?别仗着自个儿是太妃就想偷懒,需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耽于旧梦便是自欺欺人!」
此事说来甚是可笑,她的姨母乃是当朝帝王的发妻,可她却是先帝之妃,犹记得十三岁那年,少不更事的她被姨丈送入宫中为同龄的宣惠帝冲喜,少年帝王体弱多病,她进宫不到半年,尚未侍寝,宣惠帝便驾崩了。
先帝尚未立后,只依着朝臣之意纳了三位妃子,待他去后,她们这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太妃则被安置在闲云庵中,带发修行。
此后旁人便唤她为清音娘子,一唤便是三年,以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本名,宋余音。
命该如此,心知抱怨无用,宋余音也就不再自怨自艾,来到庵堂之后许多事她都亲力亲为,譬如今儿个这种大日子,她也会早起帮忙。对于清疏的训斥,她本不愿理会,想着忍忍也就过去了,奈何对方得寸进尺,仍旧立在门外讥讽。
「我们这闲云庵都是佛门子弟,没有主子丫鬟之分,少跟我摆主子的谱儿,该做的活儿一样都少不了!」
昔日荣耀尽散,她深知现下的处境并不好过,一般不与人起口舌之争,但这不代表她是软柿子任人随意揉捏,她也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嫡女,贬踩太过她自会反击。
起身更衣的当口,宋余音声柔辞厉,反将一军,「我是带发修行的太妃,纵使出了皇宫,身分犹在,是否摆主子的谱儿是我的事,你没资格对我颐指气使,师姊瞧不起我便等于不敬重先帝,先帝虽去得早,但连当今圣上都要供奉祭拜,岂容你随意诋毁?」
被揶揄的清疏气不过,碍于里头有门栓她推不开,便在外头使劲儿拍着,震得门板匡当作响也不嫌手疼,誓要与之理论,「我哪句有诋毁先帝之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微扬首,已然穿好衣鞋的宋余音示意南溪去开门,紧跟着便见一急眉怒目的女尼进得屋内,气势汹汹的模样哪有一丝出家人的风范?
淡看她一眼,镇定自若的宋余音轻声回道:「你若觉我冤枉了你,那咱们大可去找觉尘评评理,看看到底是你目中无人,还是我血口喷人?」
觉尘是宋余音的姨母,她虽独居闲云庵不肯受皇后册封之礼,但仍旧是皇上的嫡妻,登基三年的盛和帝也始终视她为后,仍在等着嫡妻回心转意,对她的重视可见一斑。
清疏也晓得这个道理,哪敢得罪那位贵人,当下软了语气换上一副笑脸,「我就是性子急躁了些,说话可能失了分寸,实则并无恶意,娘子勿怪。」
明知是场面话,宋余音也不再与她计较,面上过得去即可。漫漫余生枯如秋,饶是没有生机和色彩,她也要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不让旁人小觑欺压。
她没再多言,与南溪一道出了门,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被秋风旋于地面的落叶。
皇子公主们前来少不了要添香油钱,这些都是贵人得小心伺候,是以今日的闲云庵比之以往要稍稍热闹些。庵堂之中有许多人是迫于生计才出家为尼,她们年纪尚小,甚少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大都不住的张望着,想一赌宫中贵人的风采。
宋余音深知富贵皇权皆是镜花水月,所谓身分地位并不能带给她美满安稳,给予她的不过是把沉重的枷锁,看透后也不再奢求,只专心清扫着被厚厚落叶遮覆的青石板。
有一株紫堇花自石板沿缝破土而出,舒展着花瓣,傲然盛放,迎风沐光,她瞧着欢喜,不自觉的微扬起唇角,小心翼翼的绕过花枝,不让扫帚将其折断。
然而躲过了花朵却撞到了一双靴子,吓得她赶紧收起扫帚道歉,心下暗自琢磨这种金丝银线所织就的缎面黑靴不是庵堂之人所能穿的,疑惑抬眼间,一张熟悉的脸容映入眸中——?
此人身着薄缥色罩纱长袍,腰束青玉片带,一双剑眉勃英气,两弯星眸蕴神采。
待看清来人,宋余音敛下慌乱,双手合十朝他颔首,「脏了施主鞋面,还望见谅。」
那人望向她灿烂一笑,只道无妨,「余音,一别多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这样的称谓她避之不及,「贫尼法号清音,施主切勿再提俗家名字。」
一口一个施主甚是见外,他敛去笑意不悦地纠正,「我是你表哥瑞英,不是什么施主!」
她当然晓得,却深知自己应该忽略这些,「既已出家,便不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
她始终容色淡淡,瘦小的身子包裹在宽松的素袍里,长发收拢在尼帽内掩去风华,柳月眉下那低垂的眸子依旧黑亮却无甚光彩,即便面对亲人,她也不会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陈瑞英见状感慨万千,花儿一样的年纪本该被父母疼爱,过着无忧烂漫的日子,她却被送入庵堂中,一待三载,整个人都失去了曾经的鲜活生机,为人处世谨慎又克制,每每看到她这副情状,他的心都会被自责侵蚀,忍不住柔声提醒,「余音,你只是带发修行,莫把自己当成真的尼姑,我也断不会让你做尼姑。」
对于自个儿的处境她看得透澈,也早已做了选择,「先帝妃子要么殉葬,要么带发修行,相比之下我宁愿活着,每日吃斋念佛,看川望水,怡然自得,倒也不算虚度此生。」
活着是对的,但这般清寡的日子太委屈她,陈瑞英不忍再继续看她被光阴蹉跎,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道:「之前你说要为先帝守孝,我也不好扰你,一直默默等着,而今先帝已去三载,你无须再为他守孝,也是时候考虑自己的人生。余音,你还不到十六岁,余生还很漫长,实不该付于古佛青灯,应该再找个依靠,过正常人的日子!」
已然陷入皇权的漩涡,想抽身谈何容易?打从宣惠帝驾崩的那日起,她便料到此后的命运,黯然的眸光里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我乃先帝妃子,不管三载还是十载,始终都是他的女人,不会再生他念。」
就猜她固执,陈瑞英耐心劝解,「如今再嫁之人不在少数,你无须担忧世人的看法。」
人活在世岂能不顾及脸面?「寻常妇人再嫁也就罢了,皇帝的女人怎可再嫁?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他才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只在乎她是否能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被人诟病,你就甘愿葬送自己的余生?对得起天下人,却辜负了自己,这样的选择真的能令你开心吗?」
自己是否开心,她似乎真没有去考虑过,这三年的庵堂生活一直都是清汤寡水,日复一日她已然习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更不曾生出其他的想法。今日陈瑞英突发此问,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他也不等她回答,只想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
「余音,你为他守寡三年已算仁至义尽,从今往后,你该为自己而活!我愿意……」
陈瑞英的话尚未说完,忽被一声轻咳打断,一华服女子正笑吟吟的朝这边走来,凤冠垂下的红宝石水滴坠子明艳娆丽,出口的声音亦是温婉柔和,「还以为六弟今日有事耽搁,原来比我们来得都早啊。」
一番肺腑之言生生被卡在喉间着实难受,陈瑞英没好脸色的敷衍道:「不惯等人才先行一步,皇姊见谅。」
一旁的宋余音亦朝她作揖,「贫尼拜见三公主。」
三公主亲切拉过她的手笑语寒暄,「咱们是表姊妹,唤公主太见外,你儿时总爱唤我钰霖姊,我则唤你音音,我们时常一处玩耍不分彼此,而今也不要生分了才好。」
三姊的话又将陈瑞英的思绪拉至儿时,那时的音音尚未被赐婚,也是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她那颗浅笑间才会显露的小虎牙渐渐烙印在他脑海,但每每只有两家互相串门时才能看到她。为此他颇感惆怅,还问三姊如何才能每日见到音音,三姊与他玩笑说「将她娶回家做媳妇儿,便能形影不离」。
年少的他当了真,在心底暗暗起誓,长大后定要娶她为妻,想着两家是亲眷,这门亲事定然能成,他也就不曾担忧过。孰料十四岁那年父亲送他去军营磨炼,以致他几个月不曾归家,待他回来,方知才十三岁的音音居然已被送入宫中给宣惠帝冲喜!
恨极了父亲的他不肯再去军营,可父亲激励他说男人只有变得强悍,手握重权,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想着那小皇帝身子骨不好,估摸着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他可以再将音音夺回来,打着这样的算盘,他才又燃起斗志再次回到军营。
后来老天果然如他所愿,没多久宣惠帝就嗝屁了,可那些老臣居然提议让妃子殉葬,陈瑞英坚决反对,恳求他父皇妥善安置音音,盛和帝这才将人安排在这闲云庵中。
如今她守孝期已过,他想表明心迹却又被三姊打断,心下焦急,只盼着三姊快些离开。
然而陈钰霖回眸望他一眼,骤然问了句,「可曾去看望过母后?」
他一到闲云庵便直奔宋余音之处,尚未来得及去和母后请安,理亏的他未曾多言,只摇了摇头。
心下不悦的陈钰霖终究没当众给他摆脸色,只沉声提醒道:「大哥他们已然到场,你还不赶紧跟上?总不能事事落于人后。」
陈瑞英一向心大,不屑于在父母面前争宠,但三姊时常提点他,劝他多留些心眼儿,这会儿又在说,无奈的他只得听从,想着先去拜见母后给她贺寿,待会儿再过来找表妹。
人走后陈钰霖才拉着表妹到一旁的亭子中,随行下人拿手帕细细擦拭才请公主入座。
宋余音并未在意,随意往边上的木凳上一坐,粗布衣衫无须如此细心,才坐下尚未来得及寒暄,便听陈钰霖唉声叹气的感慨她命运多舛。
她兀自笑笑,虽经历许多绝望的日子,如今已然熬过来,心被磨去棱角变得圆润柔和,并不需要旁人同情,淡泊得一如亭檐下迎着阵阵秋风盛放的白菊。
「多谢表姊关怀,清音时常抄经念佛,参悟许多道理,对很多事都已看淡,风雨来时有房屋遮挡,饥饿之际有素食果腹,已然足够。」
看她这般容易满足,陈钰霖越发心疼,「如花似玉的姑娘怎能一辈子参禅悟道呢?总得有个人在你身边陪伴照顾、关怀疼爱我才能放心。你的情况我已与父皇商议过,咱们终归是一家人,父皇还是心疼你这个外甥女的,虽说你是太妃,但他也可想法子将你换个身分,到时候照样可以重新觅得良人,找个依靠。」
若非姨丈将她送入宫中,她也不至于经历这些磨难,而今他又要做好人安排她的婚事吗?宋余音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给她一个归宿,想来又是有所图谋,打算拿她做棋子。
心下冷笑,她面上不动声色,淡笑拒绝,「公主和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没有再嫁的念头,打算一辈子为先帝守寡。」
「可别说这样的傻话,你与先帝尚未圆房,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一直守寡太委屈你,表姊瞧着都于心不忍,女人生来就该是被人疼爱的,你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也该再寻佳婿,享享清福。」
说到此,陈钰霖话锋一转,「只不过是谁都好,万万不能是瑞英,你也晓得他如今贵为皇子,肯定是要争取储君之位的,断不能落人口实,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紧紧盯着,若有人发现他娶你为妻,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诋毁他,那他就无法再与其他兄弟竞争。」
前头说了那么多,这才是重点吧!宋余音了然一笑,「公主多虑了,我从未对六表哥有过念想,也没让他娶我,你担心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你这般懂事乖巧当然不可能害他,但老六这孩子脾气强得很,当年为着你被送入宫中一事他与父皇大吵一架,定要入宫见你,父皇将他关起来,他竟绝食抗议,硬生生挨了三日,最后父皇亲自过去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他才终于不再闹腾。」
陈瑞英为她做的这些不曾有人与她提起过,她也就一无所知,只当两人是表兄妹,年少时感情要好,他才会对她多一些关怀,方才她还在奇怪为何三公主突然会说这些?
而今听公主提起前尘旧事,她才终于了悟陈瑞英的欲言又止究竟是何意,原来他不是劝她嫁给旁人,是自个儿藏着心思。怪不得三公主会来得那么巧,还故意将他支开,与她说了这么许多,正是想提醒她——?不要给陈瑞英任何希望,你们不合适。
好在她并没有那样的念头,也就不会觉得为难,思量间,但听三公主又道——?
「倘若我所料不差,待会儿他可能还会来找你摊牌,你最好避一避,莫与他相见,明日他便要回军营,到时候父皇会尽快安排将你接出庵堂,待一切定下,他也就断了念想。」
宋余音沉吟道:「我可以不见他,但请公主转告皇上,我不想改嫁,我宋余音此生只有先帝一个丈夫,不可能再嫁,希望不要给我安排婚事,若是强迫,我只有以死明志。」
这态度略强硬了些,不过当务之急是让她避开六弟,让六弟无法表明心迹,于是陈钰霖假意答应她的要求,宋余音则暂时从后门离开庵堂,到山上的果林中避一避,傍晚再下山。
商议好后宋余音便带着南溪上山,南溪还提了个篮子,顺道采摘些柿子橘子之类的。
两人走在山间小道上,林间环绕着虫鸣鸟啼,清脆悦耳,瞧见前方有片柿林,南溪欢喜不已,快步上前,见橙红的柿子饱满圆润,硕果压枝,长势喜人,一心想做柿饼的她不再犹豫,拿起篮子里的剪刀开始动手。
宋余音也想帮忙,她却不许,说怕划到她的衣衫,可宋余音才不怕这些,她已不是原先的闺阁千金,手脚灵活得很,既然不让她摘柿子,那她就去摘枣子。
此时的枣子尚未红透,青红相间,最是脆甜,被勾起馋虫的她很想尝一尝,遂将摘好的枣子装进垂挂在身侧的布袋中,跟南溪打了声招呼便去找水洗枣。
这山上她不常来,只隐约记得附近好像有条河,正好可以用来清洗。
远远听到流水声,她笃定自己没走错,想着穿过这片竹林就能到河畔,不由加快了脚步,出人意料的是,河水是找到了,但水中竟然有人在沐浴,还是两个大男人!
其中一人浸在水中与水过招,激起的水花溅在另一个闭目静倚在水石畔的男人身上,水滴顺着他那结实强健的胸膛肌理慢慢下滑,又缓缓落入河中……
清修多年的宋余音突然见到这一幕,震惊得无以言表,而她之所以没有赶紧侧首避嫌,是因为她多瞄了一眼,见那人长眉飞挑墨如峰,唇珠挺立显丰盈,尽管他此刻正胳膊后仰,闲闲的倚在石面上闭着眼,她也觉得此人十分面善。
明明不曾见过,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好奇的她在脑海迅速搜寻着,过往的记忆瞬间涌来,对比了好些人,眼前的这张脸终于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不甚相似,但又颇有神韵,然而她对那人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岁,可眼前这人分明是十六七岁的年纪!
霎时宋余音被这种相似之感迅猛冲击,脑海一片混乱,只定定的凝视着那人,试图继续寻找蛛丝马迹。可是三年前那人就不在了,三年的光阴足以消磨许多记忆。她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但仔细去回想又记不清细节,毕竟入宫之后她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算太多。
且那段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岁时那张稚嫩的面孔上,水中的少年颇为成熟,奈何双眸紧闭,她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一瞬的神似感兴许只是错觉?
暗自疑惑间,那人猛然睁眼,眸带警惕,似乎察觉出什么,宋余音心下微紧,下意识屏住呼吸,心道自己只是立在茂密的竹林后方,并未走动,他应该无法感应到她的存在吧?
正心虚之际,一颗石子骤然投向此处,吓得她赶忙闪躲,惊呼出声,紧跟着便有质问声响起——?
「哪路宵小胆敢藏匿此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身影已然闪至她跟前,剑风呼啸至耳畔,垂眸便见锋利的剑刃抵在她颈间,上泛寒光,吓得她不敢乱动也不敢瞧他,只因面前的少年未着上衣,露着胸膛。非礼勿视,她可不敢乱看,紧张的伸出右手闭眸念着阿弥陀佛。
那人当即收剑嗤笑,歪头朝河畔扬声道:「师兄你所料有差,不是贼人是个小尼姑!」道罢又打量着她,出口调笑,「你不好好念经,竟来河边偷看男人沐浴,莫不是思春了?」
就在她窘然无措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呵责,「照谦,休得无礼!」
宋余音循声望去,正是方才在水中闭目养神的少年,想必他就是所谓的师兄吧?此刻他已上岸朝这边走来,睁着的眸子澄如星盏,只一眼又让她想起曾经的少年。
都道人的五官会随着年纪的增长发生细微变化,但一双眼却是自小到大都不会改变,两厢对视之际,熟悉之感再次朝她涌来,一如当年两人的初见。
她不自觉盯着他的脸细看,想一探究竟,却忘了此人未着上衣,这般目不转睛,轻易就惹来身旁人的取笑——?
「你这小尼姑,瞧见男人沐浴不该羞涩低眸吗?怎的还敢这般大胆的盯着我师兄看?就不怕误了清修?」
她想起自己的身分,登时双颊飞霞,窘怯低眉,闪躲的眸光垂落在脚下的草丛中,再不敢乱瞟,一向镇定的她此刻竟慌了心神,语无伦次,「施主见谅,贫尼久居庵堂,甚少见着生人,初见男子,出于好奇才会失仪,还望见谅。」
偏那照谦追根究底,歪头打量着她,笑意甚浓,「我也是男子,你怎的不瞧我偏只瞧我师兄?难不成觉得他比我好看?」
此话一出,宋余音的面颊越发滚烫,无措的捏着装在腰侧布袋子里的枣子,暗恨自个儿不该多嘴解释越描越黑,都怪惊见面容相似之人让她心下大骇,以往的从容镇定浑然不见,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应对反驳。
好在那位师兄开了口,声肃且厉,「照谦,与师太说话自当尊重,你若再对人无礼,我便告诉师父去!」
照谦赶紧闭嘴,讪讪一笑,「开个玩笑而已,师太不会介意的吧?」
她很介意,但毕竟是她偷看他们沐浴有错在先,她也不好再去怨怪,故作大度地摇了摇头。明知于礼不合,可她的余光还是会不自觉的瞟向右边的男子,但见他拿起衣衫,一挥即穿,动作迅速利索。瞧见那身青蓝色的道袍,她才恍然大悟,「你们是山上的道士?」
那人正系着袍带,并未吭声,垂眸间神情疏淡,似乎不喜与陌生人多说话。
照谦亦穿好衣衫,脆声应道:「正是,咱们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说来也算邻居,只是因着祖训互不往来而已。」
「什么祖训?」宋余音并不是打小住在庵堂,对这些旧事不甚了解,突然听人提起,难免好奇。
照谦还想再说,却被冷面师兄打断,「祖师爷的事岂容咱们妄议?你又想抄背道规?」
不,他不想!一想起道规他就头疼,再不敢多言,模棱两可道:「我也不甚清楚,师太若想知道,大可回去问你的师姊们。」
宋余音听得稀里糊涂,但他们不愿明言,她也不会强人所难。今日虽有日头,毕竟已入秋,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凉意,想起方才的情形,她深感佩服,「这样冷的天,你们怎的还敢下河?」
拍着胸膛,照谦颇为自得,「我们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冬日也敢下河,更何况是才入秋。」语罢又打量着她,「倒是你,一个小尼姑独自上山来做什么?」
自布袋内捧出枣子,宋余音往河边走去,说是来摘果子,想着他们才沐浴过,她便往上游走了几步,这才俯身去清洗枣子。
心不在焉的她又不自觉往那位冷面师兄身上瞄去,见他长身玉立,眉目淡然,颇有道家风骨,竹林间漏下的几缕日光斜斜映于他侧脸,这一幕又一次勾起儿时回忆,想要探究的意念越发强烈。
她很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若不是「他」,为何眉目这般神似?若是「他」,那三年前下葬之人又是谁?人总不可能死而复生吧?且此人见到她时反应平平,并无一丝惊诧,似是对她毫无印象,像是陌路人一般,也许……真的是她认错了人?
猛然想起那位故人后腰有块胎记,人的相貌也许会有些许改变,但胎记的位置不会变,奈何刚才她只看到他正面,并未瞧见后背,倘若能让她看一眼,便可验证自己的猜测,只是此刻他已穿上衣衫,如何才能让他再褪去?
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直接让人脱衣,定会被人耻笑,万一没有胎记,岂不更尴尬?
正暗自琢磨,一道男声传至耳畔,原是照谦在提醒她河边有水草,泥地湿滑,小心注意些,万莫栽下去。
闻听此言,她灵机一动,故意脚滑,霎时整个人栽进水里,饶是河水透凉刺骨她也认了,她想着倘若自个儿湿了衣衫,兴许那人会出于道义将他的衣服披在她身上,那她不就有机会看到他后背了吗?
可惜事与愿违,她落水以后的确有人来拉她一把,却不是她怀疑的对象,而是照谦。
落水之际,她的帽子被水流冲走,满头青丝顿时滑落,湿了大半,乌发半遮面,衬得她那张小脸越显白皙精致,凭添一丝妩媚,以致过来拉她的照谦目瞪口呆,惊呼出声。
「你……你不是尼姑?」
不愿搭手,只攥住他手腕借力上岸的宋余音拧着衣袖上的水,轻声回道:「我乃带发修行,也算半个出家人。」
湿透的衣衫紧贴于身,尽显玲珑身段,宋余音也觉窘迫,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不敢再面对他们,一阵风迎面而来,凉意更盛,她不自觉开始发颤,紧抱着臂膀瑟瑟发抖,果如她所料,那冷面师兄看不过眼,上前一步道——?
「师太这般下山多有不妥,还是披件外袍遮挡为好。」
宋余音心下颇慰,暗叹自个儿没有白白折腾,正准备道谢看他脱衣之际,忽闻他命令照谦将外袍脱掉。
照谦一脸茫然的指着自己,「为何是我?」
睇了师弟一眼,那人出口的话语轻飘飘,却直戳他软肋,「你忍心看师太受冻?」
自是不忍心,于是照谦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牙齿直打颤的宋余音紧盯着那人,心中狐疑甚深,他为何不肯脱衣衫?是出于对陌生人的冷淡,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让她如愿一观?早知如此她便不这么折磨自己,也苦了照谦,把衣裳给了她,他就得光着膀子。
「那你……怎么办?」她不敢直视,侧过身去懊悔不已,毕竟自己是故意的,她有些于心不忍。
照谦无所谓一笑,只道无妨,「我常年习武,体格健壮,你无须担忧,甭洗枣子了,快快下山去吧,省得着凉。」道罢便与师兄一道往山上走去。
出于礼貌,宋余音扬声追问,「敢问两位小道长尊姓大名,回头我好将衣服归还。」
实则她已听到那人唤他照谦,她想问的是那位师兄的名字。
然而那人的态度冰冷依旧,头也不回的敷衍道:「萍水相逢,无须留名。」
师兄如此不解风情,师弟可不忍让那小尼姑失望,当即回头笑道:「我叫照谦,就住在山上的虚云观中,你若是来找我,千万别走正门,会被守门人拦下,需绕至后门,那里看门的与我相熟,绝不会为难你。」
宋余音感激点头,看着他们踏尘而去,渐行渐远,心下五味陈杂,震惊交织着怅然,既怀揣着希望又怕失望,隐约感觉到那颗沉寂已久几乎快失了知觉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怦怦作响,鲜活而热烈。
此人像极了她的亡夫宣惠帝,本以为阴阳永隔难再会,哪料今日竟误打误撞又相逢!虽一别三载,可她看到那人便被强烈的熟悉感所侵袭,疑惑丛生。种种猜测压得她喘不过气,但又像是久居幽暗之人终于窥见一丝天光,不顺藤而爬探个究竟,她如何能够轻易甘休?
第二章 道观还衣惹风波
许久不见主子归来的南溪慌了神,四处找寻,待找到宋余音时见她整个人裹在道袍里,衣衫湿透,帽子也不见踪影,长长的青丝垂落腰间,偶有水滴滑落,饶是立在日头下也止不住的打颤。瞧着主子这般狼狈,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屈辱,吓得南溪赶紧跑过去询问状况。
出乎意料的,宋余音竟弯唇笑了,纵使冷得直打颤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紧抓住南溪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看到他了,南溪!他居然还活着!」
「何人?娘子您慢慢说。」南溪尚未明白主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也不甚在意,兀自帮她整理着被风吹贴在面上的碎发。
宋余音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一直以为那个人今后只能沉淀在记忆里缅怀,不想竟还有重逢的一日,他就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虽然态度冷淡,但她固执的认为那就是他!
「宣惠帝,刚才我看到了宣惠帝!」
骤闻此言,南溪的手僵在半空,心下大震,满目骇然,「怎么可能?先帝他……他不是已然入葬皇陵了吗?娘子,您怕不是思虑太甚才会出现幻觉吧?」
惊诧质疑乃是人之常情,宋余音深表理解,「若非亲眼所见我也难以相信,可那的确是事实,就在一刻钟之前……」
听罢主子的讲述,南溪仍旧觉得没谱儿,「也就是说,您还没有任何证据去证明他就是先帝,仅凭相似的样貌猜测而已?可大千世界,人会相似再正常不过,再说都已过去三年,谁晓得三年后的先帝会长成什么模样,根本无从断定啊!」
宋余音仍旧坚持己见,「容貌或许稍有变化,但人的神态举止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易不会改变,他与宣惠帝实在太过相像,我总觉得这事儿似乎没那么简单!」倘若他真是宣惠帝,却又不肯与她相认,那么当年之事必有隐情!
可两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再纠结,因为三公主嘱咐过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庵堂,念及主子湿了衣衫吹不得风,南溪带她找了处山洞生起火堆,帮她将衣裳一件件的烤乾,又用了些馒头和野果充饥,直捱到日头西落才开始动身往山下走。
一路上南溪明显感觉到主子的步伐格外轻快,舒朗的柳月眉和微扬的唇角无不彰示着她那雀跃的心情。她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这样开心的笑容,平日主子的笑意极浅极淡,转瞬即逝,彷佛只是敷衍,今日的笑意明显发自内心,失而复得的那种喜悦溢于言表。
想必是因为那个人吧?南溪不觉心生好奇,真想瞧瞧那人究竟与先帝有几分像,竟能令主子恍了心神。
因着宋余音身上的衣衫已然烘乾,她也就无须再披那件道袍,更不希望被庵堂中人瞧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遂将道袍放在南溪的背篓里,收拾停当后才一道踏入庵堂。
前脚才踏进去便见清疏迎面而来,细目微斜,瞥了她们主仆一眼,语带讥诮,「说好帮忙干活儿,转身就不见踪影,还说自个儿没偷懒?真是笑话!」
若非三公主让她暂避,她还会继续洒扫,只是这话不能跟清疏说,宋余音藉口说突然有急事需要出去一趟,这才耽搁了。
「哦?何事能耽搁一整日傍晚才归来?老实交代,你们究竟去了何处?」
眼瞅着清疏狐疑的盯着她身后的背篓,南溪不自觉握紧双肩的麻绳,强自镇定。
「不过是摘了柿子打算做柿饼而已,待做好后定然送去给师姊尝尝。」
尽管她说得好听,清疏仍觉察出她眼神的闪躲,坚持要查看她的背篓。
心知越拦阻清疏越会觉得她们心里有鬼,思量再三,宋余音还是忍住步伐,没去理会。
盖子揭开,映入眼帘的不仅有柿子,还有一件道袍。清疏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把扯出道袍,大声嚷嚷,「说什么有要事才会出去,现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怕不是在跟哪个臭道士幽会吧!」
听不得这恶语秽言,气极的南溪恨声恼斥,「师姊你说话放尊重些,我家娘子行端坐正,并无越轨之举!」
紧抓着手中的证据,清疏瞥向宋余音的眸中尽是不屑,「自个儿有胆子做出这种龌龊事,还怕旁人指点?」
除了宣惠帝能动摇她的心神,面对其他人时宋余音一直都很镇定,应对起来也游刃有余,「我出去发生何事、见过什么人,你可有问过一句?单凭自己的臆想就随意揣测、大呼小叫,这是出家人该有的严谨吗?」
「我……」理亏的清疏转了话锋,追根究底,「那你倒是说说这件道袍从何而来?」
宋余音傲然扬首,「训诫这事好像还轮不到你,此事我自会找明修师太交代清楚。」
「你……你居然耍我?」饶是清疏火冒三丈,她也奈何不得宋余音,毕竟人家的身分摆在那儿,除了明嘲暗讽几句她还真没资格质问惩处,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仆俩扬长离去,恨恨咬牙,暗自期待着师父能够按照佛门规矩重重罚她。
毕竟祖师有规定,她们与山上道观之人不得往来,宋余音犯了戒条必定受罚,自己就等着看她的下场,看她还敢不敢猖狂!
问心无愧的宋余音去求见明修师太,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道出,当然那小道士与宣惠帝相像一事她只字未提,三公主为何让她暂离庵堂的原因也没明说,只道要避忌宫中贵人。
明修师太向来看得通透,六皇子今日一直在打听清音娘子的行踪,想来两人之间应是有些纠葛,便也没多问,如今既已了解事情原委,明修师太自不会再追究她的责任。
「此事乃清疏失察,恶意出言诋毁,我自当训诫,纵有流言传出也不必再去费神争辩,清者自清,无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
只要明修师太了解情况即可,旁人的看法宋余音不甚在意,只是她还有一点不甚明了,「恕弟子斗胆一问,即便佛道理念不同,但也不算仇家,为何不许往来?清疏师姊何故这般大惊小怪,这事儿又和虚云观的祖师爷有何牵连?」
叹了声冤孽,明修师太只道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听这话音,似乎又是一段不可追忆的复杂往事,既然明修师太不便明说,她也不好再追问,就此告辞退出房门。
回房的路上,远远瞧见银杏树下有道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另一位太妃,当时与她一道被送入宫的虎威将军之女卫云琇。两人一般年纪,都是个命苦的,后来皆被送入庵堂,因志趣相投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终于等着她归来,卫云琇快步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担忧又紧张,「我已听南溪说了,那个清疏忒过分了,我来的路上就听见她正与其他人乱传话,说你与道士有染呢,气煞我也!」
拍拍她的手,宋余音安抚道:「放心吧,明修师太会找她谈话的。」
她怎么能放得下心?南溪的话已然害得她心神忐忑,四下看了看,这才小声询问,「我听南溪说你遇见了一个很像先帝之人,真的是他吗?有几分像?」
宋余音沉吟道:「七八分吧。」左右云琇是她最要好的闺友,她便也没瞒着。
然而卫云琇听罢却无任何喜色,甚至忧心忡忡,柳眉深蹙,「不会真的是他吧?可咱们明明看着他入殓葬入皇陵的啊!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
她的疑惑又何尝不是宋余音的,「当年的真相谁也说不好,此人究竟是不是宣惠帝我暂时无法断定,只是怀疑而已,还需验证。」
卫云琇毫不期待,惆怅满怀,「但愿他不是,先帝千万不要回来,我可不想再入宫做妃子。」
云琇与先帝本就没有感情,不愿再入宫墙葬送后半生,这点宋余音能够理解,但自己对宣惠帝的感情不一样,若他真的还活着,她还是很期待与他相认。倘若那人就是宣惠帝,其他的疑惑便可迎刃而解,若不是,那她也该死心了。
进屋后几个小姊妹又一起探讨了许久,直至用罢晚膳,卫云琇才告辞回房。
当晚南溪就将道袍清洗干净,晾晒一日已然乾透,原本由她将道袍送还即可,但宋余音想打听那人的身世,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次日的天有些阴沉,簌簌的风吹着窗纸,单听这声儿南溪已不自觉的缩了缩脖颈,劝主子等暖和些再出门。
昨儿个宋余音几乎一宿没安寝,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抠挖一般,思绪也一直飞奔,不断思量猜测着各种可能。明明困得脑壳疼却怎么也睡不着,是以哪怕阴云蔽日、凉风呼啸,她也想尽快去虚云观问清楚,生怕再等下去会有一场大雨,若然连下几日,山路泥泞更难行。
拦她不住,南溪只哀叹了一声,默默从木箱里找出一件银灰色的袍子给主子披上,又帮她扣好袍帽,两人才一道上山。
没了墙屋做遮挡,山风越发凛冽,林间小道已被青黄落叶满覆,踩在上头沙沙作响。一路上主仆二人都垂着脑袋迎风向前行,宋余音得用双手紧拽着袍角才不至于被风吹开。
生怕吃风,两人都没说话,一直闷头走路,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满心期待的宋余音也顾不得歇息,不觉加快了脚步,赶往虚云观。
想起照谦的嘱咐,她没走正门,绕了许久的路才至后门。终于能停下歇一歇,她累得直喘气儿,连话都说不出来,南溪倒像是没事儿人一般,敲门的力气还挺大。
许是看门的在打盹儿,拍了好一阵儿门才缓缓打开,迎面便见一个小道士正打着哈欠。
瞥见来人,吓得他愣怔当场,忘了合嘴,直至进了满口的风他才赶紧闭上嘴巴,整个人堵在门口,把着两扇门,狐疑的打量着她们,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们这道观不接待尼姑,你们请回吧。」
说着便要关门,宋余音快步上前抵住了门,耐着性子自报来意,「我们是来找照谦的,烦请这位小道长通报一声,有劳了。」说着看了南溪一眼,南溪立马递上一枚碎银。
「照谦?」握住尚有余温的碎银,小道士双眼放光,终是舍不得归还,悄悄地领着她们进入道观,将她们带至一间屋内候着,表示他去找人,临走时还特地交代她们不许乱跑,以免被其他师兄弟瞧见。
宋余音自当遵从,不愿给他惹麻烦,然而他才走没多久,坐在一旁的南溪就捂着腹部蹙眉轻嘶着,担忧的余音忙问她怎么了。
艰难的摇摇头,南溪也不太清楚,兀自猜测着,「许是早上喝的地瓜粥有点多,这会子腹痛得厉害,娘子,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情况紧急,心知她等不下去,宋余音只能让她出去找茅房,自个儿继续等着。
没一会儿功夫,小道士便将人给找来了,瞧见照谦推门而入,宋余音站起身,下意识望他身后瞧了瞧,不见有人跟来,眸光顿黯。
照谦并未察觉,笑着与她打招呼,「今日天阴得厉害,你怎的还要赶来?我还有衣裳穿,也不缺这一件。」
「欠人东西不还,我总觉得不自在。」说话间,她将洗好的衣裳递向他。
触手十分柔软,照谦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自个儿的衣物,「我们洗衣裳都是随便一洗一揉,干了之后也是皱巴巴的,还是你们姑娘家心细,洗出来的衣裳如此平整!」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心下颇慰,想着回去就要把它换上。
还衣服不过是藉口,宋余音今日过来是想打听那个人的身世,照谦此人性子开朗些,她才想着跟他打探一番,遂问他那位师兄叫什么名字。
「他叫时谦,」道罢照谦又觉哪里不对劲儿,眸闪疑光,将衣物放置一旁,负手踱步打量着她,「我发觉你好像对我师兄很上心啊!该不会是对他有意吧?」
就猜他会怀疑,宋余音早已备好说辞,「我乃修行之人,并无他意。实则因为他长得很像我的一位亲人,不过三年前他出了事故,按理说没有生还的可能,前日里瞧见觉得眼熟,但又不敢贸然询问,怕唐突了人家,这才向你打探。」
「三年前?」照谦沉吟道:「那他肯定不是你的亲人,他在虚云观可不止待了三年,我都已来了五年,我来的时候他便在这儿。」
是吗?难道真的是她认错人?不死心的宋余音又问:「时谦是他的道号吧?你可知他的本名?」
这个照谦还真记不清,「我们都以道号相称,久而久之都快忘了彼此的本名,隐约记得他好像姓叶。」
宣惠帝应该姓陈才对,此人却姓叶,不知照谦这话是真是假,思来想去,他似乎没有骗她的必要,但时谦如果不是宣惠帝,为何她见到他时那种熟悉之感竟如此强烈?
宋余音还想再问,门外骤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紧跟着门就被推开,但见那小道士气喘吁吁的来报信,「怎么回事?跟你一起过来的女尼居然在外头乱闯,被人给抓住送往德正殿去了!」
「南溪!」惊闻此讯,宋余音再顾不得追问时谦之事,当即跟出去一探究竟。
道观之内出现尼姑实乃大忌,心知后果严重,照谦亦陪同前往,准备澄清此事。
当宋余音出现在德正殿,殿中的一位长脸道士眯眼冷嗤,「居然还有一个!照谦,你可真是胆大妄为,与尼姑私相授受,暗中来往,还敢将人带至道观,欲置道规于何地?」
一眼看到南溪正跪在殿中,宋余音赶忙上前去扶,「南溪你没事吧?」
摇了摇头,南溪懊悔不已,甚感自责,「我不该乱跑的,给您添麻烦了!」
此乃意外,谁也无法掌控,安抚了几句,宋余音立直了身子,向众人讲明情况,说是来归还衣物,仅此而已。
「这衣裳是照谦给你的?」那长脸道士紧盯着她质问,「平白无故,他为何脱衣给你?你们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平日在他跟前嚣张也就罢了,而今居然还连带着诋毁清音,照谦不能忍,当即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怒指着他,「成岩,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莫要血口喷人!」
成岩揣手冷哼,满脑子都是不洁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师弟你这般恼羞成怒,莫不是真被我给说中了?」
气极的照谦正准备反驳,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我将衣裳给了这位师太。」
闻声回眸,宋余音眼前一亮,来人竟是时谦,那个与宣惠帝相似之人!方才不见人影,她还以为今日无缘再见,未料他竟会在此时出现。
只是他的话无人相信——?
「那日照谦回来时光着膀子,大伙儿瞧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他的事,你何必掺和?」
眸色平静的时谦再次讲明,「衣裳的确是我拿给师太避寒所用,后来上山之际我打了个喷嚏,照谦担心我着凉,这才将他的衣物给了我。」
「师兄!」
照谦不明白他为何要揽下,刚想解释,时谦的目光已然移向他,看似平淡,却毋庸置疑,「你本好意帮我,却被旁人误会编排出龌龊之事来诋毁,我怎么忍心看你受欺辱?」
不管是他们师兄弟中的哪一个,今日都难逃惩戒!成岩蔑声哼斥,「孤男寡女,脱衣以赠,说没什么谁信?」
微转身,时谦斜瞥向成岩,语气依旧缓慢,但眸光渐冷,「师太乃清修之人,岂容你诋毁诬陷?我若真做过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又何必留着衣物做证据,落人口实?」
时谦肯帮忙说话,宋余音十分感激,听不着污言秽语,她亦辩解道:「这位道长不过是好意相助,怀着一颗乐善好施之心帮我解决困境,你们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恶意揣测,说些肮脏不堪的言辞,口德都没有,还敢妄称修道之人!」
「小师太所言极是!」
随着一声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众人皆望向门口,纷纷向其行礼,原来是一年过半百之人,声音却中气十足,想来修为极高。
宋余音听得清楚,成岩那伙人称他为师叔,时谦却称其为师父,怪不得那些人会针对时谦,道观之中也会拉帮结派吧。
思量间,但听照谦小声炫耀道:「这位是我师父玄一真人,有他做主你无须害怕。」
清者自清,她本就没怕过,紧拉着南溪的手,宋余音没再多言,相信这位真人会做出正确的评判。
玄一真人到场后径直走向殿前正中央,那宝座他也不坐,只手揣拂尘傲立上方,瞟向闹事的弟子,「掌门师兄闭关静修,暂由贫道执掌观中事务,如今出事竟无人知会贫道,你们自个儿就可随意审判,又置贫道的威严于何地?」
师父骂人就是解气,照谦幸灾乐祸的在旁偷笑,那些人方才还颐指气使,这会儿都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头不敢吭声。
摸了摸鼻子,成岩干咳道:「师叔息怒,我们只是想帮您分忧而已,想问清楚来龙去脉再向您禀报,省得误您修行。」
玄一真人才不吃他这谄媚的一套,冷脸呵责,「你们这是妄加揣测!这师太已然解释清楚却仍被诋毁,这般咄咄逼人,简直有辱我道观门风!」
理亏的成岩狡辩道:「可照谦也撒谎了啊!当时他光膀子回来,旁人问他衣服何在,他竟说是被老鹰给叼走了!这不是明摆着撒谎嘛!」
静立在一旁的时谦拱手向他师父请罪,「正是不希望被有心人妄加猜度,惹出流言蜚语,我才交代师弟扯谎,错在子弟,还请师父责罚。」
玄一真人道:「当晚你便将此事告知为师,不曾隐瞒,问心无愧,为师又怎会罚你?」
这事时谦之前其实没提过,好在师父配合得极好,他也就免去责任。
时谦是玄一真人的徒弟,他当然会偏袒,成岩不服,又搬出道规请命,「可祖师爷早有训诫,不许我们与尼姑往来,他们师兄弟妄顾道规,理应处置!」
被人紧咬不放,照谦难免窝火,怒指于他恨斥道:「师父时常教导我们,修行之人都该怀有一颗慈悲之心,普通女子有难我们可以帮助,为何尼姑就不可以?此乃迂腐偏见!」
时谦到底沉稳些,没与成岩做无谓的争执,人家搬出道规,他也会拿道规反驳,「道规是说不许与尼姑往来,但又说众生有难皆当相助,尼姑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弟子自认所做皆是该做,并无不妥,还请师父明鉴。」
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玄一真人心道这个弟子没白教,面对众人的指责还能稳住心神,不怒不躁,从容应对,如此这般,即便往后下山,应该也能应付各种困境。
在他们争执之际,宋余音一直立在一侧,静静的望着他,看他与人周旋,一袭素雅道袍,容清声淡,镇定自若,大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往往一开口便能直戳要害,一针见血!
此情此景,她彷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宫宴之上,那时的宣惠帝尚未登基,她被人嘲笑,他也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为她解围。这人越看越像,以致她又走了神,直至南溪唤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发觉周围的人已陆续散去,南溪则扶着她往外走。
「娘子,咱们没事了,可以回去了。」
她恍若未闻,只将目光定在时谦身上,他似乎并未察觉,正与他师父说着什么。
宋余音上前道谢,玄一真人装作不经意的垂下眼睑,这才看清她手腕上的细银丝镯子上似乎刻着小字,也没多说什么,只寒暄了几句便对时谦道:「来我房中,为师有话交代。」
时谦点头应承,自始至终都不曾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宋余音难免失落,向照谦告辞,转身先行离殿。
此时风似乎小了些,但天色越发幽暗,天幕被乌云遮蔽,似一条即将睁眼的怒龙,随时有可能吞云吐雨,估摸着两刻钟之内必有暴雨,望向她离去的身影,时谦沉默了片刻,终是开了口,嘱咐照谦拿把伞给她们。
「好!」粗心大意的照谦经他提醒才匆匆找来一把伞,小跑着上去将伞递给她,「师兄让我送把伞给你,你们莫耽搁,快些下山去,当心被暴雨阻路。」
待宋余音再回首之际,只望见时谦离开大殿时的侧影,行走间他的衣摆随风翻飞,而他依然昂首阔步,兀自前行,双目空然,彷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关系不大。
当着她的面他不曾给一个眼神、一句关怀,最终还是让人给了伞,究竟是出于对陌生人的善意,还是对故人的关切?她不得而知,只知自己这颗心又开始浮出红尘,动荡不安。
轰隆一声闷雷打破她的思绪,宋余音没敢再出神,道谢后与南溪一道匆匆下山。
时谦则遵从师命,去往师父房中,聆听教诲。
彼时玄一真人正立在窗前,看着压低的云层,神情炯然,既有对未知的恐惧,又有一丝期待,听到脚步声与请安声,这才回首转身,「昨夜为师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有异动,若然为师所料不差,你与虚云观缘分将尽,不日便得下山去。」
时谦的面上并无任何惊诧,似乎早知结果,只是若有所思的问了句,「火候到了吗?」
捋着胡须,玄一真人朗笑道:「原本是该再等一段时日,可上苍突然加了把火,你避之不及,只能逆风而行。」
即便是天命亦会有变数,时谦深表理解,也就不再质疑。
玄一真人又忍不住提醒道:「她手上的镯子你也瞧见了吧?想必你也知道她是何人。」
眸光稍顿,时谦强制自己将飘飞的思绪扯回,轻点头,「弟子知道。」
这孩子向来有分寸,玄一真人对他尚算放心,「红颜如水,载舟覆舟,全在一念之间,如何应对想必你已有主张,为师不便多言,只一句,切勿分心,误了大业。」
「多谢师父提点,弟子自当铭记于心。」拱手道谢之后,时谦这才告辞离去。
才下台阶,一片悠悠落下的枯叶被风旋至他肩上,时谦抬指拿下叶子,脑海中倏地闪现出一道瘦小的身影将叶子递给他的场景,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照谦正在不远处的百年银杏树下等着他,他的嘴巴总是闲不住,习惯叼着东西,平日里爱叼狗尾草,秋后的狗尾草已然枯萎,他便顺手拾起一枚飘落的金黄银杏叶噙在唇角。玄一真人总说他吊儿郎当不似修道之人,照谦也不在意,嬉皮笑脸敷衍过去,依旧我行我素。
时谦了解他的脾性,不会多管,看他等在此处,便走过去问他有何事。
「自然是好事!」取下唇边的叶子,照谦神秘一笑,「你猜清音娘子方才过来时跟我说了些什么?」
靠在银杏树护坛边的时谦不答反问,「你猜师父刚才与我说了什么?」
「我怎会知道?」照谦脱口而出,下一瞬就见师兄意味深长的瞥他一眼,意在反驳——?那你还问我?
嘿嘿一笑,照谦不再卖关子,将宋余音问他之言原原本本的告知于他,道罢却不见时谦吭声,只垂眼默然不语,顿感失望,「她在打听你的身世哎!你就没什么想法?」
她会怀疑早在时谦意料之中,许多事照谦并不知情,他也不想拉师弟下水,也就无意多言,敷衍了事,「知道了。」
见他抬步欲离,照谦立马跟了上去,怕他听不懂其中深意,还特地提了个醒,「哎——?你不觉得清音娘子对你格外关心吗?」
时谦不为所动,淡然处之,「面容相似才生出错觉,你已解释清楚,料想她会死心。」
看他一副无谓之态,照谦故意试探,「这么说你不在意她咯?那兄弟我就能放心大胆的关注她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记警示的眼神悠悠瞟向他这边,照谦总觉得师兄的眸中有一丝波动一闪而过,他无法确定,但心里终归毛毛的,「怎……怎么?你不在乎还不准我喜欢?」
默默收回眸光,稍顿片刻,时谦才义正辞严道:「她是闲云庵的人,你可以救她,但不能对她动感情,再说她是清修之人,即便你对她有心,想必她也无意。」
敢作敢为的照谦才不会瞻前顾后,「喜欢便要勇敢争取,顾忌家世身分,如此理智,那还是感情吗?如你这般思前想后,怕是难寻真情。」
与时谦肩上背负的重如泰山的使命相比,男欢女爱真的轻如鸿毛,连思量都是奢侈。不过这些照谦不懂,他也不需要懂得这些复杂之事,人还是纯真些为好,至少他看到的尘世都是真善美,怀揣着希冀,这日子才过得更有意义。
师兄总是这般,突然就不说话陷入沉思,照谦总觉得他有心事,也曾问过,但他什么都不肯说,想来过往的伤疤谁都不愿去揭,自己何必强迫呢?习惯了也就不再追问,任时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他则给予无言的陪伴。
与此同时,宋余音正与南溪匆匆下山,今日陪着主子得见时谦真容,南溪总算明白主子为何魂不守舍,「娘子,那个人与先帝长得也太像了吧?」
终于有人理解她的感受,宋余音甚感欣慰,「你也觉得很像?我觉得他就是宣惠帝,但他对我很冷淡,所以我无法确认,且照谦说他来道观已超过五年,与宣惠帝的情况不符。」
今日本打算探个究竟,孰料重重疑点交织更为繁杂,搅得她更为疑惑,理不出头绪。
南溪边走边猜测,「照谦说的不一定是实话,也许另有隐情呢?时谦若不是先帝,为何最后会嘱咐照谦过来送伞?由此可见之前的冷漠都是装出来的,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不好与您相认。」
时谦这模棱两可的态度紧紧牵动着宋余音的心,饶是听罢照谦的话也仍旧未能死心,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尽管两人走得很快,还是没能赶在大雨前回去,豆大的雨滴透过林叶疾落而下,片刻间就将山路打湿,这把伞正好派上用场,南溪迅速将其撑开,偏向主子那边,为她遮挡暴雨。
宋余音没怎么淋湿,只有衣袖和下摆被溅了些雨水,南溪却湿了半边身子,回去后赶紧更衣,宋余音则生火煮了些姜汤,两人都喝下以防风寒。
入夜后雨势渐小,顺着屋檐滴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和着小风淅淅沥沥如曲轻诉,屋内的一豆烛火悠悠晃晃,映在清秀的美人面上。
往常的这个时候宋余音都在抄写经文,今日她手持着笔却一直发呆,以致墨汁都滴在了纸上还浑然不觉。她以手支着下巴,羽睫低垂,视线落在某处,微弯的唇角浮着浅浅笑意。
不必问南溪也能大概猜出她在想什么,虽说这三年主子甚少提及先帝,但她一直在主子身边伺候,最是了解她的心思,她与先帝虽不曾有夫妻之实,却有着别样的情愫。
先帝驾崩对主子而言是个沉重打击,碍于在庵堂修行要学会克制情思,主子才没有念叨,不曾表现出太多沉痛,久而久之南溪也就真当她放下了。
今日骤见她这副小女儿情状始知主子从不曾放下,心里一直有先帝,然而那人究竟只是容貌肖似还是先帝本人,南溪也不清楚,只感觉无论是哪种,这宫中的天,怕都是要变了!
第三章 顶替身分还俗
雨连着下了两三日,到第四日午后才放晴,日晖遍洒大地,周遭皆浮散着泥土与青草的芬香。南溪赶紧将攒了几日的衣裳清洗干净,宋余音则将屋里的花盆都搬出来晒晒日头。
以往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惯被人伺候,而今大都亲力亲为,身手极其俐落,就是不希望南溪太劳累。才搬罢,正舀水净手之际,忽闻有人来唤,说是觉尘请她过去一趟。
姨母一心清修甚少找她,一般都是三两个月才见一回,却不知此次找她是为何事?
宋余音将手擦干净又进屋换了身素袍,这才随小尼姑一道去往姨母所居的院落。
尚未进院已嗅到馥郁芬芳,雨后的花草气息格外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宋余音不觉加快了脚步,隔着篱笆远远便瞧见满园的菊花迎风盛放,譬如那瑶台玉凤、绿水秋波和玄墨,皆是名贵品种,花瓣绿白相间,色泽或清丽或浓艳,千姿百态,引人入胜。
庵堂没有这些花种,是盛和帝差人自宫中送至此处,觉尘不收他的金银珠宝,但一向爱养花草,应是不忍将其置之不顾,这才养着。
思量间已到屋内,宋余音依着宫规行礼,手持念珠的觉尘慈眉善目,自榻前起身,上前牵着她到红木椅上坐下,温声道:「你我都在庵堂之中,也就无须行那繁文缛节。」
打量外甥女那小巧莹润的脸蛋,觉尘越瞧越喜欢,尤其是她那温婉乖巧的性子甚合她心意,这般可人的小姑娘被这庵堂束缚实在可惜,不由感慨,「光阴似水逝无声,转眼已然三载,这三年的清淡日子,当真是苦了你。」
「姨母哪里话?您能捱得过,我当然也可以,庵堂的日子虽然乏味了些,到底平静,可以修身养性,我已然习惯,没觉得哪里不好。」虽这般说,宋余音隐约感觉姨母今日唤她过来应该不只是闲扯这些,想必有其他目的,而姨母接下来的话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当你还无力改变现状时,只能在逆境之中学着适应,但当转机出现时,定要好好把握,莫失良机。」
此话听来别有深意,宋余音不禁开始思索,「您的意思是……」
对于宋余音被送入宫一事,觉尘一直心怀愧疚,但她一个妇人也无力更改某些局面,「当年先帝驾崩,有些老顽固要求妃子殉葬,皇上不得已才想出折中的法子,送你来庵堂,而今朝局稳定,世人大都忘了此事,皇上心疼你年纪小,不愿再让你吃苦,便打算将你送出去。只不过皇上也有他的顾虑,许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得找个由头才行,以免落人口实。他的意思是,为你换一个身分,将你送入虎威将军府中。」
那不是云琇家吗?宋余音奇道:「把我送入将军府,云琇又该如何?」
「她父亲才平定西川之乱,立下赫赫军功,可借此请求将女儿接回府,你父亲虽有爵位却……却英年早逝,你大哥虽然承袭了英国公的爵位,到底年轻无甚功勋,不好直接将你接走,只能借助他人的身分。虎威将军有位侄女名唤卫云珠,近日病重香消玉殒,皇上命他们秘不发丧,打算让你顶替她,如此你便可恢复自由身,不做那太妃,还可自由婚配。」
自由身是假,最后一句才是盛和帝的真正目的吧?宋余音自小在姨母身边长大,当着她的面无须太过避忌,心之所想也敢说出来,苦笑轻嗤了声,「皇上是觉得我并未真正侍奉过先帝,还有利用价值,又打算将我赐婚给某位臣子,借此联姻吧?」
三年前的她还小,不懂姨丈的心思,任凭他安排她的人生,而今她已有自己的想法,再不愿任人摆布,鼓起勇气道:「姨母,倘若我说不愿呢?」
盛和帝的心思觉尘很清楚,余音也是个通透的人儿,欺瞒似乎不顶用,她也不愿对自家外甥女撒谎,索性直言不讳,「他的意思我听钰霖说过,那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我可没打算再将你嫁给谁,只希望你能借着这个大好机会离开庵堂,过正常姑娘的生活。至于往后你再嫁与否,全凭你和你的家人做主,我不再干涉。」
姨母一向心软,对她格外疼宠,这一点宋余音是明白的,她防备的只是她的姨丈,「即使姨母疼惜音儿,可若皇上有那样的打算,音儿又该如何应对?」
此事觉尘早有思量,「他的事我一向不会过问,但与你有关的我定会格外上心,只要你不点头,他休想迫你嫁给任何人,他若敢威逼,我头一个不同意!」
虽说姨母在盛和帝心中颇有些分量,但他身为皇帝只会为大局考量,根本不可能顾及他人感受,若盛和帝坚持要她嫁,她还能违抗不成?不如就待在这庵堂之中,有太妃的身分在,盛和帝也不好乱来。
思来想去她还是拒绝了姨母的提议,「音儿已然适应庵堂的日子,也没有再嫁之心,皇上无须费神将我接走,多谢姨母好意,音儿心领了。」
未料她会拒绝,觉尘不由叹了句傻孩子,「大好的年华,怎可白白葬送在这清苦的庵堂之中?我晓得你的顾虑,也定会尽全力保你,免你后顾之忧。」
可任凭觉尘怎么劝说,宋余音都还是那句话,她委实不愿因为眼前的一点儿好处而将自己置身于囹圄之中。
眼瞅着她态度坚决,觉尘也不好逼她,只也没把话说死,「我只是先给你透个话,料想他不会这么快着手,你还有考虑的时日,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
不愿僵持,宋余音也回了软话,说是会将姨母之言放在心上。虽是这么说,她已决定抗争到底,一是不希望自己再被人摆布,二是那个像极了宣惠帝的人她必须调查清楚他的来历,闲云庵是离他最近之地,是以她愿意留下。
又闲聊了几句,宋余音起身向姨母辞别。
当晚卫云琇就来找她,眉眼间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嚷嚷着要与她分享好消息。
这么快就有动静了?看来盛和帝已然着手处理此事,否则卫平渊也不敢随意放话,正思量着,忽闻卫云琇安慰道——?
「我都能回家了,你应该也快了,安心等信儿吧!」
这些年来两姊妹推心置腹,宋余音也没打算瞒她什么,索性将姨母之言复述了一遍。
卫云琇颇觉惊喜,「真的吗?这么说往后你都会住在将军府,成为我的族姊?那真是再好不过,我还愁着出了闲云庵咱们离得远不便见面呢!这下可好了,还能待在一处玩。」
她已然迫不及待设想美好的将来,却始终未听宋余音接话,抬眸见她怔怔望着灯罩内的烛火,神思飘忽,看样子并不期待。
对于她的淡漠反应,卫云琇甚感怪异,「咱们快要恢复自由身,你不应该很高兴吗?」
正因为看得长远,她才高兴不起来,「皇上为何突然做此打算,真的只是因为你爹打胜仗吗?云琇,他是皇帝,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说是给你自由允你回家,其实只是想让你再去联姻罢了。」
「那总好过一直待在闲云庵吧!这儿的日子太清苦,每日都得穿着粗布衣衫,毫无纹饰和花色,我瞧着很糟心,作梦都希望像以往那般用绫罗珠翠美美的打扮自个儿。」
云琇的心情宋余音能理解,她担心的是云琇的终身大事,「皇上联姻只在乎他的利益,根本不会顾念对方的公子人品如何,是否值得托付,我就怕你所遇非人啊!」
关于往后的这些卫云琇不愿多想,她只希望尽快离开此地,「先帝已去,我们年纪尚轻,总不能一辈子为他守寡。与其蹉跎岁月,我宁愿走出庵堂赌一把,将来的夫君是好是歹我都无话可说,反正我是不甘心为先帝苦守一生。」
道罢她又苦口婆心的劝说宋余音,「你也应该改变观念,左右咱们都不曾侍寝,还是完璧之身,皇上又费心为你换一个身分,你再嫁旁人也顺理成章,千万别再念着先帝的颜面,苦了自个儿。」
「可是虚云观那个小道士真的很像先帝……」如若没有河边的偶遇,兴许她挣扎过后也会选择妥协,但自从遇到时谦,她的心思便不自主扑在他身上,只想尽快查出真相,确认他的身分,至于其他的,于她而言毫无诱惑力。
都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居然还没想通?卫云琇本不想打击她,可又不忍看她如此执迷不悟,忍不住戳破她的梦,「他若真是先帝,不应该回宫去争夺皇位吗?怎会甘心待在道观之中?为何不与你打招呼?当初下葬又是怎么回事?由此可见他肯定不是先帝,只是容貌相似而已。好姊姊,听妹妹一句话劝,别再自欺欺人了!」
原本卫云琇是希望她能放弃虚无的执念才会说出这番狠话,可宋余音并未因此而难受,反而因为想到某种可能而眸光微亮,「你说得在理,兴许他出了什么事失去记忆,忘却前尘才会不理我。」这样先前的一切也都能解释了,困扰许久的问题终于捋到一丝头绪,她松一口气的同时越发坚定自己的信念,「若果真如此,那我更该帮他找回记忆。」
卫云琇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现在收回那番话还来得及吗?余音的固执已超乎她的想像,对于她的执念自己始终无法理解,「若然你已侍寝,与先帝有感情,不愿另择夫婿尚算人之常情,可你没有,才入宫半年先帝就没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不熟悉的人执迷不悟?」
宋余音之所以看到时谦会失控,正是因为她对宣惠帝有特殊的感情,但只是深藏心底,一直未对任何人提过,南溪不知卫云琇也不知,那感觉只有她自己明白,也就不想对人言。
无意与卫云琇争执,宋余音淡淡一笑,「你能恢复自由我很替你高兴,但我不想离开,待这事处理好后我再做打算,若有人来接你只管先回家,不必为我忧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既然她执意留下,卫云琇也不再多劝,「我尊重你的决定,但你要记着,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你若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得此挚友,宋余音甚觉欣慰,此时天色已晚,她便着南溪送她回房去。
人走后屋子里寂静无声,唯有一只飞蛾一直往灯罩上撞,似乎想寻得那一丝光亮,温暖它的人生,若非这纱罩阻隔,只怕它早就扑于火焰之上。也许在旁人眼中,她也是这只飞蛾吧?可老天偏偏让她在这个时候见到时谦,不探出个究竟如何能够轻易死心?
犹记得父亲曾与她说过——?「当你无法判定对错的时候就遵从自己的心,坚持可能是错的,但放弃肯定会后悔,与其遗憾煎熬,还不如勇敢尝试,至少努力过,无愧于心。」
思及此,她不再彷徨犹疑,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安排。
瞧着门后立着的那把伞,南溪提醒道:「娘子,这把伞是不是该还了?您去还伞,兴许还能见到他。」
伞是照谦给的,即便要还,也是该还给照谦才对,她没理由去找时谦,更何况上次去虚云观中闹出那么大的误会,给他们师兄弟添了不少的麻烦,宋余音哪敢再去一趟。
思来想去,她决定让南溪过去,「我就不去掺和了,人多容易被发现,你还是从后门走,别进去,让守门人唤照谦出来,见到他后把伞奉还,再帮我带句话,就说我想见时谦一面亲自问清楚,问他是否能帮忙安排。」
只有出来见面才安全些,虚云观那种地方她是不敢再去了,只是照谦是否帮忙、时谦肯不肯出来这还两说。
待南溪走后,焦虑很快就将她吞噬,搅得她心神不宁,乾坐着实在煎熬,她索性将针线篮拿出来,开始缝制棉衣。已然入秋,天越来越冷,去年的棉袄已没那么暖和,扔了又可惜,她便打算将棉衣拆开加些新棉花翻新一下,还能将就过冬。
手头有活儿忙着,她渐渐静下心来,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恍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许是南溪回来了,惊喜的宋余音赶忙去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南溪紧蹙的眉头。
见状,宋余音心生不祥预感,「照谦不愿帮忙吗?」
摇摇头,南溪叹道:「他倒是愿意,可惜没机会,他说时谦被人带离道观,他也不知人在何处。」
时谦失踪了?怎会这样呢?
心知主子疑惑甚深,南溪将房门关上,扶她坐下与她细说,「照谦说前几日突然有一帮人闯入道观中,说要找时谦,而后领头的直接带他进了房,不许任何人靠近,是以照谦也不晓得他们说了什么,而后他们便将人给带走了。」
目标如此明确,会是谁呢?难不成还有旁人晓得他长得像宣惠帝?宋余音百思不解。
南溪又小声道:「照谦正等半山腰的那片桔林,他说有话想问您,娘子可愿去见?」
当然要见!南溪的转述难免有疏忽,她正想着该如何找照谦问个清楚。
宋余音当即起身自后门离开庵堂,南溪则留在屋内,免得两人一道出去引人注目,再说万一清疏过来找麻烦,她还能抵挡一阵。
一路未敢耽搁,饶是后背冒汗她也没在意,宋余音提着衣裙急喘着快步疾行。
身着道袍的照谦就立在最前面的一棵桔树下,无聊的将一片叶子在指尖来回翻转着,不住往山下的方向张望,终于瞥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照谦立即迎上前去,声带欣慰,「我还怕你不来呢!」
事关时谦的踪迹她自是上心,宋余音忙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他再详细讲述一遍,她需要确认一些细节,「那人带他离开之际,时谦是否有反抗?」
「没有,」照谦摇头,「我师兄一向比我冷静,他出来时没什么表情,好似已然认命。」
暗自思量间,宋余音又问:「那些人对他态度如何?蛮横凶狠还是毕恭毕敬?」
仔细回想了一番,照谦沉吟道:「没见得多凶,领头的与他说话还挺客气,怎么,这些有什么关系吗?你晓得是谁带走了他?」
她不知道,但凭藉照谦之言隐约可以猜出应是朝堂中人,也许有人也发现了时谦,认为他像宣惠帝才会带他进房间询问验证,之后又带他离开,态度尚算恭敬,由此可见,她所料不差,时谦应该就是宣惠帝,若然不是,那些人没必要将他带走。
意识到这一点,宋余音既喜且忧,喜的是时谦的身分越来越明朗,忧的是他现在失去了踪迹,连照谦都不清楚他被带至何处,她又该如何找他?
「他临走之前可有与你交代什么?」
「只说让我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得空会回来看我,仅此而已。」
不知是安慰之辞还是料定自己真的没事,才找到的线索突然断掉,宋余音心乱如麻,强迫自己镇定,根据照谦的话仔细捋一捋头绪,正苦思冥想,衣袖忽被人拽了拽,宋余音诧异抬眸,便见照谦手指着山下的方向。
「你看那群人好似是去往闲云庵,你们尼姑庵不是不接见男施主嘛?」
宋余音立在小山坡上向下张望,隐约瞧见那些人着装统一,连步伐都一致,再联想到之前云琇说她兄长最近会来接她,便猜测这队伍八成是虎威将军府的人。
照谦越瞧越觉得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很眼熟,「他好像那个带走时谦的男人!」
「你说什么?是他带走了时谦?」此事非同小可,震惊的宋余音再次询问,「你再瞧仔细些,真的是他吗?」
远立在山坡上,照谦不敢确定,但身形的确很像,「我只记得那人的耳垂上有颗痣。」
宋余音依稀记得卫平渊的耳垂上好像有颗痣,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颗痣正好长在耳垂中间,为此还有玩伴开他玩笑,说他像姑娘家一样穿了耳洞,他生气地想找人把痣去掉,可算命的说那是富贵痣点掉不好,后来她就入了宫,也不晓得他的那颗痣是否还留着。
照谦还在等她说话,她却陷入了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唤了两三声她才回过神来,茫然的看向他。
照谦急不可待的寻求一个答案,「你认得此人?他是谁?」
未得到证实之前,宋余音不敢乱说话,便道不确定,得回庵堂去看看。
照谦打算同往找那人问个清楚,却被她一把拦住,「那可是庵堂,不是你们虚云观,岂容你乱闯?再说即便你能进去又如何?他们都是官兵,你准备动文还是动武?到时候非但问不出个结果,还有可能把自个儿搭进去!」
「那我也认了,只要能见到师兄就好!」
眼瞅着他一个劲儿往前走,宋余音疾步小跑挡在他面前,再三劝阻,「就怕你连他人还没见到便被扔进大牢去了!官兵是不会跟咱们讲道理的。你冷静些,我认识那个首领,等我问清楚状况再给你答覆。」
让她一个姑娘家去出头,照谦总觉得过意不去,「我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去冒险。」
「他是我朋友的兄长,我自有法子打探,不会出事。」怕他不信,宋余音又道:「你且放心,我比你更想知道时谦的下落,定会想尽办法找到他的踪迹。」
看她如此关心时谦,照谦越发疑惑,这也是他今日来找她的原因,「你跟时谦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对他的事那么上心?」
此事非同小可,宋余音还不能与他说实话,只模棱两可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长得很像我的一位亲人,所以我才想找到他本人问清楚。」
而后两人约好不管有没有结果,明日上午巳时都到这里汇合,随后她匆匆下山,照谦则上山回了虚云观。
待宋余音仓皇赶至庵堂时,果见一群护卫守在庵堂周边,卫平渊则带着几个亲信立在卫云琇所居的屋外,走近时她依着规矩向他行礼,状似无意的瞥了他耳垂一眼,果见黑痣还在,看来照谦没认错,带走时谦的人真的是卫平渊!
可他怎会晓得时谦的存在呢?是他自个儿发现的,还是有人告诉他?
难不成……是云琇告的密?不早不晚,偏偏在她发现后卫平渊就迅速找到时谦并将人带走,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但她跟云琇说过此事要保密,且云琇并不希望宣惠帝还活着,因为不愿再入宫为妃,那她也就没有告密的动机。
心下虽惑,她未敢多做停留,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进屋去。
屋内的丫鬟已然收拾好包袱,在做最后的清点,卫云琇端坐妆镜前,由人伺候着仔细梳妆。自今日起她再也不是庵堂中人,无须穿那些素衫,特地换了身粉绸绣芙蓉的衣裙,又将一半长发披散于身后。
宋余音故意将丫鬟支开,立在妆台前为她梳发。
三年未曾盘髻戴钗,而今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卫云琇不由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她啊!大好年华本就该这般施粉缀珠贴花钿,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正兀自感慨着,忽闻宋余音发问——?
「我遇见时谦的事,你可有与旁人说过?」
自个儿涂罢口脂,卫云琇又抬起小拇指照着镜子仔细将其抹匀,而后才不紧不慢的回了句,「没有啊,怎么了?」
轻梳着她的发丝,宋余音闷声道:「时谦突然被人带走,而那个人……正是卫平渊。」
猛然听到兄长的名字,卫云琇深感诧异,「我哥?他怎会认识时谦?」
看她眸泛奇光,好似也很疑惑的模样,宋余音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她真的不知情?「你……没跟你哥提过?」
「我跟他说这个干么呀!你不是说让我保密的嘛!」道罢她才觉出不对,终于反应过来余音问的第一句是何意,心里突然有些不舒坦,转头扬首望向她,眉心微蹙,「你不会认为是我告的密吧?」
拿木梳的手一顿,宋余音紧揪着木梳下方坠着的红流苏,稍显局促,她也不想怀疑自己的挚友,但这事儿的确太巧合,是以才想把话说开,免得日后有误会,「我只是想跟你证实,毕竟我才发现时谦没多久,你哥就突然去道观将人带走,难免启人疑窦。」
「但我向你保证过不会说就不可能违背承诺!」怪不得她方才进来时神色凝重,卫云琇还以为她是不舍分离,还安慰她会回来看望的,如今看来余音根本不是对她不舍,纯粹是在琢磨时谦的事,着实令她失望,「余音,你怎么可以怀疑我的人品?」
时谦失踪,线索骤断,宋余音走投无路才会直接来问她,「这事儿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情,偏偏带走他的是你兄长,我除了问你还能问谁?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已,倘若你没说便罢了,我自然相信你,并没有怀疑你人品的意思。」
然而卫云琇却认为她若信任就不会特地来追问,「你问南溪了吗?为何出了事头一个怀疑我?怎的不想想也许是她出卖了你?」
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南溪每日做过什么宋余音都一清二楚,她认为南溪根本没有那个机会,「她一直在我身边不曾离开过,再说她也不认识你哥。」
一提到南溪她就下意识为其开脱,卫云琇越发觉得自己可悲,「所以你就认定是我?在你心里只有南溪最值得你信任?我算什么好朋友?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她真的没有厚此薄彼,南溪那边她也会问,只不过因为云琇马上就要离开庵堂,她才想赶紧过来问一句,也好排除心中的疑惑,「有疑问难道不应该大大方方的问出来吗?非得藏着掖着瞎猜测才算是好友?」
卫云琇正待回话,外头忽然传来护卫的提醒——?
「姑娘,时辰已不早,咱们该启程了,将军和夫人都在家等着您呢。」
她已耽搁许久,不好让那么多人再继续等着,便将话生生咽下,望向余音的眼神颇为复杂,既有怨怪又有一丝无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闷叹了一声,容色淡淡的道了句场面话,「我该回家了,你保重。」
碍于外头人多,宋余音不好追上去再罗嗦,想着若能再见定会解释清楚,但愿她不要因此而记恨。
既已确定时谦是被将军府的人带走,这就有了寻找的方向,可将军府的人带他离开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要助他夺回皇位?倘若宣惠帝没死,当初下葬的又是何人?
宋余音不断的抽丝剥茧,以为寻到一个真相,却发现里面还有千头万绪,她始终想不明白,总觉得当中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要探索真相,唯有找到时谦!
可他如今已离开虚云观,她若一直待在庵堂之中怕是再无机会与他碰面,除非离开庵堂,而唯一能离开的法子就是听从盛和帝的安排,借用卫家千金的身分还俗。思量再三,宋余音终于决定妥协,亲自去找她姨母,告诉她自己愿意出这闲云庵。
觉尘闻言顿松一口气,欣然笑应,「昨日钰霖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她父皇打算三日后派人来接你去卫家,我还怕你不同意,想着该如何替你拒绝,而今你想通了也好,离开此地寻找属于你的幸福,姨母也替你欣慰。」
临走前觉尘又交代她,「倘若皇上逼你嫁给你不愿嫁之人,你务必告知于我,我定会替你做主!」
虽有姨母做保,宋余音仍怕盛和帝会拿其他事来威胁,到时候她可是身不由己,无从选择,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先离开闲云庵,找到时谦的下落,兴许就会有转机。
次日清晨,宋余音又到半山腰的桔林处去见照谦,她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只道亲人要接她回去,「我所去的地方正是卫家,卫平渊是我堂兄,正是他带走了时谦,三日后会有人来接我,你且在闲云庵后门处等着,记得别穿道袍,着一身常服,到时候混进队伍中充当小厮,跟我一起入卫府,待我打听出时谦被他们安置在何处,你再去找他。」
照谦一一记下,决定不与师父言明,偷溜下山,按照她的计划行事。
三日后卫家果然派人来接她,却不是卫平渊,而是个陌生男子,听说是才香消玉殒的那位千金卫云珠的兄长,宋余音并不认得他。
对方才痛失爱妹,却还得遵从圣旨将她接回府中充当妹妹,估摸着心里也很憋屈,只在初见时敷衍的与她打了声招呼,一路上都没怎么与她说话。
碍于身分,她的母亲宋夫人不能亲自过来见女儿,但还是派了两名丫鬟和小厮过来,以供她使唤,生怕女儿在卫家过得不如意。照谦正好混在其中,旁人还以为他是英国公府过来的小厮,加之今日晨雾迷蒙,瞧不清彼此的脸,也就没人盘查。
在此之前照谦只见过宋余音穿素袍的模样,而今再会,竟让他看愣了神,只因今日的她褪去素袍换了身藤色长裙,裙摆间绣着的银杏叶好似他在道观时日日瞧着的参天银杏树下飘落的叶子一般,随着莲步轻挪而迎风飘扬,金灿灿的叶子柔美却耀目。
因宋余音是借用旁人的身分,无法像卫云琇那般光明正大的自庵堂大门离开,只能悄悄从后门而行。
才出后门,她四下张望,一双盈满秋水的眸子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身形高?的照谦,她澄亮的眸子一如白雾中的旭光,散发着淡淡清辉,耳垂间悬着的葡萄石坠子色泽素雅,衬得她那略施脂粉的容颜越发清丽。
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的照谦冲她笑了笑,碍于有人在场,宋余音没敢与他说话,连颔首致意也不敢,生怕被人瞧出异常,只要晓得他来了就好,随即由丫鬟搀扶着上了马车。
照谦也理解她的难处,并未当回事,默默跟着众人前行。
三年来久居山林庵堂之中,宋余音几乎都快忘了尘世的喧嚣是何模样。离开得太久,她似乎也不怎么想念,倒是南溪欢喜雀跃,时不时的掀开帘子瞧一瞧外头的风景。
越临近卫府,宋余音越是忐忑,只因云琇也在府中,却不知她是否还愿认她这个朋友。
卫云琇也晓得今儿个是宋余音入府的日子,她本想去府门口迎接,可又念着上回两人不欢而散,这才赌气不愿去,但还是忍不住向丫鬟打听关于她的动静。
得知她已入得府内,卫云琇不禁在想,余音会不会来找她呢?毕竟她大伯和她们并未分家,都住在同一座宅院,余音想来见她再容易不过,可上回才和余音争执过,也不晓得余音是否介怀?
事实上宋余音根本不会记仇,才到卫府,由人带着她到闺房安置下来之后,稍事休整,她便向人打探云琇的住处。
彼时雾气已散,旭日缓缓东升,为这秋日蓄着丝丝暖意,才用罢朝食的卫云琇正在院中与丫鬟折着青蛙的折纸给小妹玩,听闻脚步声,一回首,那熟悉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卫云琇眸光微亮,下意识起身相迎,才站起来又觉得自己似乎太热情了些,遂又故作冷淡的模样,垂下眼不去看她,淡声道了句,「你不是不信我吗?还来找我做什么?」
她的神情变化尽落宋余音眼底,一看便知她其实心底也在盼望着她过来,只是碍于面子才会赌气罢了,宋余音温言致歉,「上回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猜测质疑你,你就大人大量,原谅我一回吧?」
寻了个藉口让丫鬟们带小妹下去,卫云琇这才坐了下来,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生气的,闷闷的折着手中未完成的青蛙,并未接话。
宋余音也撩起裙摆坐下,许久没穿这绫罗广袖的长裙,行动间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脏了衣裙,还不如那素袍自在,坐定后她继续剖明心迹,「云琇,咱们十三岁便离开家人,被送入那庵堂之中,这三年来咱们互相帮衬,也算相依为命,我知你为人热忱,你也该懂我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什么想法都会直接说出来,当时我也只是疑惑你大哥为何会那么快知晓时谦的下落,才会问你一句,你说没提我便会排除这个可能,继续查证其他原因。
「我若对你不信任,根本不会把时谦之事告诉你,既然愿意说,就表示我对你并无任何防备,也许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妥,但我的确是诚心待你,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失去你这个挚友,云琇,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其实在看到她过来的那一刻,卫云琇心中的气已然消了大半,现下听她解释那么多,越发觉得自个儿太小气,有些小题大做,最终将撇着的小嘴嘟了起来,放下手中的折纸,故作深思熟虑,半晌才勉强应道:「那好吧,看在你如此有诚意的分上,我就不再与你计较,但你以后可不许再怀疑我,不然我真会生气的!」
将话说开后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互看彼此,笑出声来。
卫云琇的眼睛不算特别大,但一笑起来就似明亮的月牙一般,既甜又暖,宋余音的性子略沉稳些,打心底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偶有争执也都愿意妥协。
卫云琇虽娇气了些,心里终归还是偏向宋余音,晓得她惦记着那个时谦,特地帮她探听消息,「那日你与我说过之后,回到府中我留心查看,并未在宅院里发现与先帝相似之人,想来我哥就算带走了那个小道士也不会将他安置在我家,估摸着是将人带至别院去了。于是我又向他身边的小厮打探,得知我哥最近时常去樱月苑,且进出那里需要出示腰牌,是以我怀疑,你要找的时谦很有可能就在那儿!」
难为卫云琇生着气还在帮她查找时谦的下落,宋余音很是感激,也无意瞒她,遂将照谦之事也说了出来,「时谦是照谦的师兄,他骤然离开,照谦很是担心他的安危,跟着我下了山,想见见时谦,但你说进去得要腰牌,这可如何是好?」
那就偷一块呗!既然照谦是余音的朋友,卫云琇也愿意帮他。
宋余音本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次日卫云琇就将腰牌弄到手,亲自给她送来,此时化装成小厮的照谦就在宋余音这儿,卫云琇一眼就认出他来。
「你就是那个照谦?」
骤然被点名,照谦不觉脊背冒汗,狐疑地打量着她,「咱们没见过吧?你怎会晓得我的身分?」
瞥他一眼,卫云琇得意哼笑,「小厮大都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模样,哪有像你这般高大还脊梁骨倍儿直的,一点儿奴相都没有,一看就是假的。」
听她这么一说,宋余音也觉很有道理,照谦不觉啧啧称赞,「厉害啊这位姑娘,你怕不是会看相吧?」说着,凑近她伸出手掌笑嘻嘻道:「可否帮我瞧瞧,我何时能走桃花运?」
嫌弃的打量他一眼,卫云琇只觉不可思议,「你这小道士六根不清净啊!居然还在妄想什么姻缘!」
照谦直嗤她孤陋寡闻,「道士跟和尚可不一样,我们即便成亲也不耽误修道啊!」
居然还能成亲吗?该不会是蒙人的吧?惊诧的卫云琇缓缓将目光移向身边人。
宋余音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跟着就将腰牌递给照谦,「好了,甭耍嘴皮子,赶紧去找时谦,看他现下是何状况。」
「好!」收好腰牌,照谦就此告辞,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卫云琇,「下回记得给我看手相!」
卫云琇只当没听到,傲然扬着小脸浑不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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