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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汤圆《画娘人财两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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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9-17 11:55
标题:
小汤圆《画娘人财两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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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画娘人财两失》
作者:小汤圆
系列:蓝海E744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9月18日
【内容简介】
原主是五年前被莫氏从墓地的棺材里捡回家的,
然后被莫氏骗着签下卖身契,生活被苛待,直到换成她来,
想她有一手好画技,卖字画替自己赎身是早晚的事,
可是遇到景临侯世子方重衣真的让她好惊恐,
他居然如此腹黑,设计她又签了卖身契,赎金还这样高,
不过就是伺候人嘛,不……难啊!他脾气一来六亲不认,
心情好的时候冷冷淡淡的,对她却颇为纵容──
他的宵夜任她吃,有人害她的命他出面护着她,
而自从她病了一场后,他好似也「病」了,而且还有点严重,
除了对她和颜悦色极有耐心,还同她交代行踪,
吓……他不会正在挖更大的坑等着她跳吧?
第一章 好「特别」的美人
「棠儿,这位小殿下你可中意?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母亲再继续帮你相看,总要挑到合心意的郎君才是。」
画卷上是眉目俊朗的少年,淡雅笔触勾勒出其清贵典雅的风姿。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揉揉眼睛,看也懒得看,娇声道:「不喜欢。」
她很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撒娇的窝进女子怀抱里。
明黄色云龙纹袖袍从眼前闪过,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棠儿尚年幼,无须这么着急把亲事定下。」浑厚的嗓音带有几分无奈的笑意。
「可妾身放心不下呀。棠儿从小怕生,妾身也是想着让她和他人先亲近亲近,培养些感情出来……万一以后夫君不体贴,她受了委屈又不会说,那可怎么办?」女子越说越是凄楚,赶紧打住,将女儿亲昵地搂在怀里,「膳房做了些别致的糕点,看着都好生可口,棠儿来尝尝。」
晶莹的菱粉冻浇了蜜汁,撒上霜糖,被送到小姑娘面前,怡人的甜香勾起了她腹中馋虫,正要张口,却陡然被一道尖利刻薄的女声拖回现实——?
「几时了还不起床?等人伺候呐!」
苏棠蓦地睁开眼,灰白的泥胚房映入眼帘。
她望着粗砺不平的天花板,视线定在一块灰暗霉渍上。这座瓦屋漏了半个月的雨,夜里把被子都打湿了。她和莫氏磨了好久的嘴皮子,直到说这雨会淋坏一屋子家当,莫氏才勉强肯找人来修缮。当然,也只是用最次的黑岭土随意糊了一层而已。
屋子里没炭火,冷飕飕的,她鼓起勇气掀开被子,裹上笨重的冬衣。麻布粗糙的触感磨过皮肤,又痒又硌得慌,和梦里的丝绸锦缎是云泥之别。
一年前,她不幸魂穿到这里,最倒霉的是当时这具身子竟溺水了,但她一直怀疑并非意外,而是自杀,因为她能感受到原主心灰意冷,已毫无求生的念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河里爬上岸,大口喘气时,还有螃蟹从头上悠闲地爬下来。
受原主影响,魂穿之后,她屡屡梦见这般场景,梦里总有一个女子轻柔地同她说话,偶尔也会出现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裳、看不清脸的男人。
除了这个梦,苏棠只依稀记得五年前,莫氏在墓地游逛,偶然在废弃的棺材里发现原主。那时候天冷,无依无靠的小女孩走投无路,只能瑟缩在棺材里躲避严寒。
墓地里有不少贡品或香烛纸钱,莫氏是来捡的,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细看小姑娘的模样却吓一大跳,衣裳虽然脏兮兮的,却生得冰肌雪肤,粉雕玉琢,用红头绳绑了个双丫髻,不足长的发丝柔顺地垂下来,煞是乖巧。
莫氏当即把人领了回去,一开始想给儿子当童养媳,可是随着苏棠的容貌越来越出挑,她改变主意了,这般出众的模样,再过三五载必定是惑乱众生的女子,说个好价钱卖去青楼,不说媳妇了,恐怕还能添三间大瓦房。
桌上放了个灰不溜丢的馒头,苏棠摸了摸,比石头还硬,扔出去恐怕能砸死一头牛。
透过门缝,隐约能看见莫氏在给儿子虎子喂面条,女儿秋儿刚吃完粥,在角落做绣活,至于她丈夫孙大越应当是下地干活了。
简单洗漱后,她绑好头发,打扮成男子装束,带上包袱,若无其事穿过正厅往门外走。
「有馒头怎么不吃?」莫氏懒懒抬起眼皮,却在暗中留意她的行动。
「什么馒头?」苏棠想了想,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说桌上那个啊,我还以为房顶的砖头又掉下来了呢。」
莫氏被这话噎住,气得冒火,头几年这丫头都怯生生的任人揉捏,现在长大了,那张嘴竟越来越厉害了。
她见苏棠要出门,冷笑了一下,话中有话道:「我知道你懂事,想挣钱帮扶家里,但也莫要跑远了,像上次那样被官府带回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莫氏这话苏棠自然懂,当初被带回来后,她就被逼着签了卖身契,想跑也跑不了。
想到一会儿这人还要巴巴的来求自己,苏棠根本懒得理会,迳自出了门。
不出所料,莫氏贼头贼脑往外张望,总担心她藏了私,也打算出门去瞧瞧究竟。角落里,埋头干活的秋儿见母亲一脸盘算,担忧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苏棠来到初华镇东街,到了一个面摊前点了一碗银丝面。汤浓面有劲道,加点醋和辣油便喷香无比。她美滋滋吃完面,便去东街口张罗自己的摊位。
穿越前她是个画家,科班出身,国画功底也同样优秀,有一技之长,走遍天下都不怕,她稍微「迎合」了一下古代的画风,便开始重操旧业了。
如今的她,只想早点赎回卖身契,在初华镇定居下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这里依山傍水,生活安逸,民风也比穷山恶水的兴余村安定开放许多,是个宜居的地方。
东街卖字画的人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一个繁荣的书画市场。如今正值年关,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空等生意上门,而是准备了许多讨喜的年画。这样一来,不只那些好风雅的大户人家,连普通百姓也能上门光顾。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有了好几吊钱进帐,惹得同行羡慕连连。
她正低头收拾铜板,一只修长的手忽地出现在眼前。
十两纹银被轻轻放在一幅〈岁朝图〉上,动作谦逊有礼,不像有些人,给几个铜板都撒得叮当作响。
「这画十五文钱就够了……」苏棠边喃喃自语,边抬头。
「虽是富贵花,线条却铁画银钩,瑰丽堂皇中饱含苍劲傲然的筋骨感,想来小兄弟也是心怀凌云之人。这银两,是为表达在下的欣赏之意,不必介怀。」
这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听在苏棠耳朵里简直跟天籁似的。她定睛打量眼前的这位公子,面如冠玉,俊朗非凡,眼眸像沉静的平湖深不见底,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但不管怎样,对方出手这么大方她是绝对欢迎的,直接将他归类为人美心善的神仙公子。
「那便多谢了。」苏棠也不客气,自己的画的确值这个价,只是她一时被喜悦冲昏头,没压住嗓音,女孩子特有的娇柔婉转显露出来。
公子怔愣片刻,凝目细看她的容貌,而后低头笑了笑,不再多言,慢条斯理收起画,告辞离去。
才到午时一刻,苏棠摊子上的年画已经卖得所剩无几,可以提前收摊了。
今天说是盆满钵满都不为过,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每天遇到这样一个散财神仙,再过半个月不就能赎回卖身契了?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而已。
这时,有只手悄然探过来,接近桌上那锭银子,苏棠眼皮抬都不抬,迅速把银钱收拢,揣进自己的小包裹。
「大白天的,孙婶难不成抢银子来了?」苏棠的语气又轻又软,半开玩笑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边一圈人都听见。
兴余村的名声一直不好,苏棠的情况他们也有所耳闻,好几人闻言抬起了头,视线淡淡的扫过莫氏,目光中流露几分鄙夷。
莫氏被那么多目光凌迟,脸上也火辣辣的,胸口闷着火,心道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服管教了。但这里毕竟人多,她只能讪讪一笑,「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我和大越都知道你懂事,年纪轻轻便出来挣钱。」意思是,她赚的钱都该归家里。
苏棠完全不理会,摆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据,意思是往后每还一点钱,便要让莫氏签字画押认可。这家人没什么下限,别到时候自己辛辛苦苦还钱赎契,人家还翻脸不认,那才倒霉。
「还多少,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孙婶签了再说吧。」苏棠冷淡道。
莫氏根本不识几个字,怒道:「这玩意儿还不由你随便写,万一坑人怎么办?」
不等苏棠回答,旁边摊位的书生先凉凉开口,「当初是谁坑人家小姑娘签卖身契的?现在也晓得怕了?」
「你——?」
莫氏知道形势对她不利,思量再三,咬牙摁下手印。
苏棠得了契据也没给银锭,只数了一吊铜钱给她,其余打算自己留些应急。
莫氏气得眼睛都红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拿钱离开。
第二天清早,苏棠便发现虎子被打扮得一身光鲜。原来是看她能赚润笔钱,夫妇俩也起了念头,要送虎子去镇上的学堂,给他备了一身新衣,还找先生测字,取了个正经大名。令人意外的是,秋儿也换了身蓝底黄花枝的袄裙,头上戴了朵粉头花。
苏棠照例出门打水,还没进屋便听见莫氏的骂声,还伴着小女孩低低的啜泣声。
「才去三年,又不是把你给卖了,哭什么呀?人家侯府有得是钱,不会亏待下人的,你只管放心去,保准比在家里还舒坦。」抽泣声仍然不停,莫氏不耐烦地叹气,又压低声音劝慰,「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若是去侯府做丫鬟,就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懂的规矩也比旁人多,等再回来了,娘就能给你说镇上的人家,知道吗?听说那位世子身子骨不好,你多尽点心,把人伺候舒坦了,好处想必是少不了的……哎,若有赏赐可别忘了爹娘啊。」
在门外的苏棠狐疑,他们要把秋儿送去做丫鬟?京城离这儿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侯府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来招丫鬟?
「别磨磨蹭蹭的误了时间,管事要发火的。」男人粗哑的声音道。
苏棠悄悄往后院看,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等候。这便是侯府的人?
秋儿虽是莫氏夫妇俩的亲生女儿,但待遇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口粮只有馒头,秋儿能多吃碗粥。大概是同病相怜,秋儿常常会分给她半碗,偶尔走运得了颗煮鸡蛋,也会偷偷剥给她一半。
她不大放心,蹑着步子绕过瓦屋,在栅栏边偷偷张望,怎知身后一股大力拽起她的手臂,把她粗鲁地拖了出去。
她大惊,原来还有一个人!
抓着苏棠的男子身形健壮,额头有一块红疤,他端详苏棠许久,笑了笑,转向莫氏道:「这小子倒是比姑娘还漂亮,世子爷想必也是喜欢的,不如一并跟我们走得了。」
男人手劲儿大,抓得苏棠胳膊生疼,她龇牙咧嘴的,怎么也挣脱不了,心想不是招丫鬟吗,这世子怎么跟收后宫似的?
「这可不行!」莫氏见状,连忙把苏棠往回扯。
去三年只给五两银子,把苏棠带去可太不划算了,她还指望将苏棠卖个高价,连给自己儿子做童养媳都舍不得。
「这……咱们家总得留个人,再说……」
「少废话!」壮汉眼中凶光毕露,强横地把苏棠拽回去。
两边人拉拉扯扯,苏棠的衣服歪了,手臂也差点脱臼,像在遭受五马分尸的酷刑。
见莫氏拽着人不撒手,壮汉目光一沉,狠狠往她腰上踹了一脚。
「哎哟!」莫氏踉跄往后退,倒进一堆竹篓中,痛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站不起来了。
苏棠惊呆了,这什么天杀的侯府,光天化日欺男霸女?
情势明显不对劲,她刚想扯嗓子喊人,身后一道凉风吹过,颈间传来钝痛,顷刻便失去了意识。
淡淡的霉味充斥在鼻尖,是受潮的烂木头闷出来的,连续不停的马蹄声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苏棠恍惚中意识到自己在马车里,两手被反绑在背后,动弹不得,粗糙的麻绳磨得皮肤刺疼。
车轮磕上大石,猛一个颠簸,刚清醒的她不由自主往前栽,万幸,被一只手截住了脑门。待她稳住身子,那只手便收回了,余光可看见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对面的木架裂开了,尖锐的木刺朝向她,这若栽上去,脑袋非戳个窟窿出来。
好险……她心头一松,不由对伸出援手的人生出无限感激,下意识回头去看。
这一看不禁愣住了。
眼前是一位美人,而且还是个让人见之忘俗、不由屏住呼吸的大美人。
美人的眼睛很特别,眼尾略弯,微微上扬,本该是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顾盼流转之间勾人心魄,实则却丝毫不显媚态,反倒透着冷淡清高,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又亮若星辰,广袤而深邃,好像天地都在里面。
这样的一双眼给了苏棠许多灵感,想用最好的狼毫小笔细细勾勒,与之相衬的点缀不当只是花前月下,而是日月河山。
但苏棠马上便察觉哪里不对劲。
刚刚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只手,虽然很白皙,有些文弱,但分明是男人的手啊!
学美术自然要学人体结构,当年在学校读书时,临摹了千万遍人体解剖书的她,也练就了一双火眼。
苏棠微微眯起眼,再次看向「美人」,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甚至有点兴奋。
此人身着宽大的交领素面白色长袍,极其普通的款式,无论男女穿都毫不违和,但苏棠仍然能看出是男子身形,并且身材很不错,头上是梳了一半的随云髻,垂落的发丝被拢在一侧,柔顺地披散在肩上,显得温文矜贵。
「看够了吗?」即便被苏棠肆无忌惮的打量,白衣公子也很淡然,语气毫无波澜。
当然,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嗓音,是清亮又不失温润的男声,玉石般的质地。
「咳,不看就是了……」
苏棠默默移开视线,却又听见凉薄的声音飘来——?
「你倒丝毫不讶异我是男子。」
这句话冷淡中带着点威胁,听来让人不禁胆寒,可苏棠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道理。
一个大男人还怪别人能认出他是男人,看来他对自己扮女装很有自信了?
她沉默片刻,委婉又意味深长地说:「难道阁下希望别人认不出来?」
话头已转向无意义的胡搅蛮缠,那人不理睬她了。
苏棠也知道此时事态紧急,不再多言。她双手被反绑着不能动弹,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俩和秋儿,还有两个昏迷的小姑娘歪在角落,也都被捆绑着。
一群人中只有他双手是自由的,脚边有一捆断口整齐的绳子。
透过车帘的缝隙,能看见窗外飞速掠过的绿荫,马车正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疾驰。苏棠忽然意识到,绑了她和秋儿的那三个壮汉,其实未必是侯府的人,倒更像拐卖人口的匪徒。
其他几个人睡得很沉,怎么颠簸都不醒,苏棠用肩膀顶了顶秋儿,秋儿像一滩烂泥似的毫无反应,想来都被下了蒙汗药,她应该是因为之前就被打晕了,反倒避开了这一劫。
苏棠又用胳膊碰碰白衣公子,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有刀片?帮我把绳子解开呗。」
好歹比被绑着强,解开了,才好寻思怎么逃脱。
他很勉强地给了个眼神,爱理不理的,慢悠悠开口,「没必要。」
苏棠险些背过气去,什么叫做没必要,难道他只打算一个人逃?
此时,马车减缓了速度,稍稍拐了个弯,驶入一条平坦的道路。苏棠隐约能看见带尖刺的高耸围栏、岗哨、火把等,心中蒙上一层阴影,现在他们好像是到了贼窝?
片刻后,马车在空地停了下来,接着零落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两边的人在碰头,随后交谈声响起,黑话不少,用词也粗鄙下流。
苏棠竖着耳朵听全了几句——?
「点子成色都不错,白衣裳的,那叫一个盘儿亮条儿顺啊。平子是个没用的,看一眼就七荤八素,恨不得把人给办了。」
「挨千刀的,赶紧让他滚远点。」
「可不是?干完这一票,这个年就好过了,哪儿能让他坏事。不过那美人个子过高了,竟然比咱们老大还高,怕是要折点儿价,可惜啊。」
「没事,脸蛋好就成。听说你们还逮了个男的?」
「哦,一小矮个儿,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我估摸着有人就好这一口,索性也绑了。」
苏棠无语,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和旁边那位女装大哥吗?
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头皮一麻,心道不好。
门栓被抽去,匡当一声,车门被粗暴地推开,天光照进阴暗的车厢里,那一瞬间,苏棠恍惚看到白衣公子闭目侧过头去,眉头紧紧皱起,神色痛苦。
他畏光,眼睛不好?
额上有红疤的壮汉极为机警,见他手上的麻绳已被割断,神情大骇,粗哑的嗓子响彻整个寨子,「来人!」
说完,便要冲上前来把人制住。
白衣公子适应了光线,回头扫了他一眼,平淡的目光和之前没任何区别。
苏棠见那壮汉要动手,吓得魂都要飞了,下意识缩到白衣公子背后,却见一道鬼魅的黑影出现在车厢外,一记手刀快狠准,直接将壮汉劈晕在地。
那人黑衣劲装,干练稳重,不似江湖草莽,倒像侍卫。
「世……」侍卫朝白衣公子拱手,见旁边还有个正在围观的苏棠,当即改口道:「公子,属下已查明,的确是洪帮打着侯府的名义掠卖。」
白衣公子淡然点头,把软倒在地的人踢出去,跳下马车,潇洒灵动的身姿带得一袭白衣飘洒奔放。
苏棠不知这主仆二人打算如何,又不敢跟着下车,于是趴在车窗边偷瞄。
刚才的动静已经惊动寨子里的人,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抄着长刀赶出来,他们也不莽撞,见红疤壮汉软倒在地没了声息,纷纷止步,目光警惕打量着白衣裳「姑娘」和护在「她」身侧的侍卫。
白衣公子对侍卫耳语几句,侍卫点头,朗声道:「喊贺武来。」
此话一出,那些壮汉一片哗然。须知武爷乃是他们洪帮总瓢把子,亦是京城呼风唤雨的人物,连官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堂主平日都难见着武爷,岂是这样直呼其名随叫随到的?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胆子倒不小!」洪亮浑厚的声音从山寨深处传来,大家见堂主来了,自觉往两侧退让,恭谨地低头。
「老大。」
「大哥,这两个不识好歹的,杀了便是。」
众人皆是声色俱厉,群情激昂。
来者一袭光鲜裘衣,不似手底下那些草寇流氓,面相要文雅许多,盛气凌人的目光却像刀子一般,令人望之遍体生寒。
「惊动了武爷是什么后果,两位可知道?」他眼中闪过轻蔑的笑意,阴毒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慢慢定在白衣公子身上,眸色微微沉了下去。
白衣公子皱眉,压低声音吩咐道:「让他们少废话。」
侍卫明白主子这是不耐烦了,面色平静地开口,「公子没时间和你们耗,我要动手了,你们最好也一起上。」
语气随便得像在讨论晚上要吃什么,完全不把那些壮汉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为首的裘衣男子被折了面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怒火也跟着烧了起来。
苏棠躲在车帘后偷看,见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开打,心中稍稍放松。她眼尖,见红疤壮汉腰间有匕首,于是蹑手蹑脚从车上溜下来,用匕首磕磕绊绊割断了手腕麻绳,顺便把匕首揣进口袋里。
这种非常时刻,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有刀防身总是好的。
刚想回头去喊醒秋儿,怎料白衣公子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按住她的肩。
「不准逃。」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沉冷如冰,听得苏棠心头一寒,她直觉此人比那些匪徒还可怕。
「我不逃的……我这就回马车上去。」苏棠挪着步子往后退,慌乱中被红疤壮汉的身子绊倒,踉跄跌坐在地,紧接着眼前覆下一片阴影。
白衣公子逆着光慢慢回头,居高临下将她重新打量一番,目光冷静而深邃。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苏棠暗自惊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女子?但她总觉得他微凝的眼神有些吃力,像近视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眼镜。
片刻后,白衣公子蹲下身来,一手并住她的脚踝,一手拿麻绳重新绑住她的双脚,动作慢条斯理。
苏棠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的看着他。
随即刷的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响起,他又俐落地撕开她衣摆。
这身粗布衣,平日用剪刀剪都吃力,他居然跟碎豆腐一样轻松。
苏棠大惊失色,脑子里嗡嗡作响,十指骤然抠紧地面。这是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动手了?
好在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只是衣摆边缘一圈被撕掉了。
他手中掂量细长的布条,轻笑道:「借来用用。」说罢,他悠然踱步去井边。
任一旁战局激烈,他只是慢悠悠打水,不疾不徐洗掉脸上的脂粉妆容,又扯下步摇簪花等首饰,拿刚刚的碎布条将头发束了起来。
回头的瞬间,令苏棠眼睛一亮,她头一回意识到「天地失色」这种话是不夸张的。
朝气蓬勃的少年清逸俊朗,彷佛黎明破晓时,拨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
他五官明朗干净,精致至极,却不显得过于阴柔,令人完全联想不到他就是方才容貌倾国的姑娘。
第二章 一人端了一座寨子
擒贼先擒王,一阵混战后,侍卫押送着堂主到白衣公子面前,其他人见堂主竟被制伏住,警惕地和同伴用眼神示意,不敢妄动了。
白衣公子从容自得,无视堂主刻毒的目光,径直抽出了他腰间的鸣镝。
苏棠认得那东西,射出的短箭能发出尖锐声响,乃是团伙之间报信用的。
「你!」当着众多兄弟的面被擒,堂主面上火辣辣的,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白衣公子良久,冷笑道:「想把武爷招惹来?年纪轻轻,胆子倒不小,难不成是官家的走狗?告诉你,咱们武爷就算去了衙门,也是好吃好喝给供着的,我且要看看你如何自讨苦吃。」
白衣公子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温度的目光随意掠去几眼,「衙门如何行事与我无关,我先前已说要见的人是贺武,何必自讨没趣?」
鸣镝被娴熟地放出,尖利似鹰鸣,两急一缓,乃是十万火急的意思。
堂主暗自惊奇,这青年看着分明是养尊处优的世家贵胄,道上的暗号居然一清二楚?
苏棠心中叫苦不迭,打都打赢了,先报个官不好吗?待会儿把大队人马都引来了怎么办?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啊!
白衣公子扔掉空鸣镝,懒懒地挥手示意,侍卫便把人绑了起来。
发出信号之后,人一时半刻还到不了,白衣公子有些无聊,到处打量了一番,见围栏旁有棵歪脖子冬枣树,眉峰微扬,走上前,扯了一根果子多的枝桠,慢悠悠吃了几口冬枣,便听到山寨大门外传来动静。
脚步声都不急不躁的,沉着而有力,听得出来人数不少。
白衣公子凝目远望,深长目光越过山寨大门落在翠微掩映的山道上,忽而笑了笑,随手将树枝塞到呆滞的苏棠手里,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向寨门走去,闲庭信步般。
从山道远远传来的脚步声行至寨门口时明显一顿,随后,浑厚的声音响起——?
「稀客稀客,老夫还以为是谁,不想大水冲进了龙王庙啊。七公子,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声若洪钟,凛冽迫人,每个字都如同千斤重的磐石碾压过心头,苏棠瑟缩了一下。
贺武身披貂裘,双手拢在衣袖里,举步悠闲,与那位堂主一般的文雅,还更显几分雍容。
跟着他身后的三大护法却一个比一个凶狠,左侧那个,大冬天赤着胳膊,肩上纹着张牙舞爪的青龙;右侧那个瞎了一只眼,眼窝里空荡荡的,褐色的血肉裸露在外,多看一眼都心头发寒;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目光阴森,鬼魅似的。
三大护法身后还有一群训练有素的手下。
白子公子略略扫过这样的排场,很是满意,轻笑道:「来得倒是齐。」
贺武紧盯着他,目光阴冷。这小子近日越发声势显赫,背景却一直是个谜,没人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只知他在家中排行老七,道上兄弟便敬一句「七公子」。黑街的老陆怕他怕得要死,青帮大当家出了名的硬骨头,竟也对他客客气气。自己一度怀疑他是朝廷鹰犬,但如今亲眼见了却是讶异至极,毫无阴鸷跋扈之气,倒更像翩然如玉的世家子弟。
之前,贺武并未和这位七公子正面打过交道,一直是隔岸观火,没想到他今日竟这样单枪匹马找上门来,让人摸不清路数。本来这点小打小闹的买卖贺武并不在意,但被踢馆就大不一样了,既然他敢来,自己正好也藉此立些威严。
「可不是巧?老夫今日正好有些兴致在北面竹山打猎。」贺武深深地望了白衣公子一眼,压低了声音,「七公子,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平白无故搅黄了弟兄们的营生?无论如何,我总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不是?难不成七公子有更好的买卖介绍?」
贺武话中的威胁警告之意非常明显,他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恐怕便走不了了。
「自然是有的。」白衣公子笑得洒脱,「咱们今日若能谈成,武爷只怕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哦?」贺武挑了挑眉,似有些兴趣,警惕的目光向旁扫去,轻飘飘落在苏棠身上,「不过,这里还有双多余的眼睛……」
一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到苏棠身上,像凛冽的锐箭直射而来。
她背后嗖的冒出一身汗,双手双足冰冷如铁,心想完了完了,本以为能侥幸逃出去,没想到是黑吃黑,还撞见大老们谈机密,这下子自己岂不是要被灭口?
幽魂似的护法阴恻恻一笑,对贺武附耳道:「这么好的皮囊,挖眼拔舌有些可惜,武爷倒不如交给我……」
白衣公子看也没看,随意地朝侍卫摆手,吩咐道:「拖出去做掉,别在这碍眼。」
轻描淡写的语气跟要拈死蚂蚁似的。
贺武不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由他去了。
苏棠看侍卫冷着脸走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喉咙发紧喊不出声来。刀光一闪,她跟着一抖,惶惶中发现自己还活着,脚腕却松了,原来束缚住她的麻绳已经被斩断。
她全身僵硬,任由侍卫把自己拖走。
寨子大门外是平缓的山坡,东面有密林,潺潺溪流从山涧顺势而下。
侍卫见苏棠眼神空洞,手中还无意识拽着树枝,有些怔愣的问:「还吃吗?」
苏棠慢吞吞抬头,眼中闪过几分悲戚,哆嗦着嘴唇问:「最后一餐?」
侍卫不禁失笑,淡然道:「公子不会杀你的。」
「啊?」她木然地动了动嘴唇,目光迟缓,好半天才恢复了点神采,仰头去看。
不同于之前的杀伐果断,他面色随和,甚至开玩笑似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我们公子若要杀人,绝不会这般绕弯子,还特地知会一声。依我看,寨子里那些人才是死到临头了。」
苏棠半信半疑望向高耸的围栏,人影幢幢看不清晰。刚刚他还和颜悦色的,说要谈买卖,这就要动手了?
侍卫的话音才落,拳脚打斗声、刀剑碰撞声便连绵不绝传来,还有贺武诧异的怒吼,护法的惨呼,沙哑而惊惧的求饶等等,听得苏棠心惊胆跳。
「这、这位兄台不去帮忙吗?」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寨子里的战况是一对几十来着?那位公子可还无恙?
「我叫韩蕴。」他双手环胸,背靠大树,遥望着寨子,「公子出手很俐落的,看样子也差不多了,我去只会添麻烦。」
的确如他所言,打斗声没一会儿便偃旗息鼓,苏棠终于听到白衣公子的声音,仍然清冷如常,什么「不懂规矩」、「顶着侯府的名号干这种肮脏事」等等。
渐渐地,求饶声低了下去,刀剑与嘶吼也销声匿迹,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一潭死水的气氛让苏棠毛骨悚然,凉意从背后窜出,直直冲向头顶。
那些人都怎么了?全被他杀了?
时近午时,灼灼艳阳迎头而下,苏棠却手足冰冷,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烈日刺眼至极,山寨大门的石板路折射出一片虚浮的白光,晃得人眼花撩乱。苏棠眯着眼,余光看见长身玉立的影子从那片虚幻的光中走出来,风姿胜雪,轻袍如云,可白衣被鲜血染红,又平添了几分邪戾,行止之间妖娆生花。
韩蕴立刻迎上前,站正身姿。「公子。」
白衣公子点点头,眼神示意停在空地的马车,吩咐道:「问问那些姑娘都是哪里的,送回去。」
瑟缩在一旁的苏棠仔细听着,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意思是可以走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句冷淡的话飘进耳中,淬着冬日的严霜——?
「你留下。」
白衣公子笑意清淡,悠然缓步走了过来。
苏棠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颤巍巍仰脸看他。光影错落之下,俊美近妖的面容阴晴不明,袖上的血迹如红梅绽放,触目惊心。
他的眸子布满血丝,是噬血的暗红色,还残留着打斗后的戾气,脸颊挂着飞溅的血迹,气息也还未平复,因此喘息有些粗重,偏偏那神情云淡风轻,带着不加掩饰、漫不经心的坦然和清澈,一时间她竟分辨不清,此人究竟是光风霁月的少年郎,还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她隐约意识到,一旦某个平衡点被打破,他会成为非常危险的存在。
「去、去哪儿?」
他不答,拽了她的手腕就往山寨后方走。
苏棠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还有几分鲜血的黏腻。这一路她都不敢反抗,更不敢问他姓名,怕知道得太多真被「哢嚓」了。
她被带到了马厩。
白衣公子牵出两匹马,翻身上马,示意她骑另外一匹,没好气地道:「跟紧点,我是不会等人的。」
很可惜,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脾气非常差劲,大概在他眼里,苏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余地,所以轻巧地知会一句,便扬鞭绝尘而去。
跑出半里路,意识到不对,他又收住缰绳踅了回来。
尽管害怕,但此人恶劣的态度仍然让苏棠忍不住腹诽,说好的不等人呢?还踅回来做什么?
「你怎么回事?」白衣公子居高临下用清冷的声音问。
被这样颐指气使,苏棠心中很是愤慨,但此人行事乖戾无常,可能真有病,她本能地惧怕,不敢跟他硬碰硬,怕一个不小心触到逆鳞就惨了,于是她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坦白道:「我不会骑马……」
她穿的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华贵衣裳,家里穷得连黄牛都没有,哪来的机会学骑马?
白衣公子皱眉,轻扯缰绳到苏棠跟前,微微弯腰,将人一把捞上马背。
「啊!」
悬空的瞬间,苏棠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下一刻便结结实实地坐上马鞍。她慌乱抬头,不小心撞上他的下颔。
「别乱动。」身后传来强硬的警告,声音明显不耐烦了。
不等她坐稳,白衣公子便催马扬鞭出发。
苏棠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是侧坐,白马又一路疾驰颠簸不已,很不安稳,但环抱他的腰她也觉得诡异,只能低头缩着身子,两只手紧紧拽住马鞍。
道路两侧是绵延不绝的山林,白衣公子可能是闲得无聊,偶尔低头打量苏棠。尽管眼前一片灰蒙蒙,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眉目十分俊秀,木犀花的清香从发间散发出来,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子底下。
的确是很好看的人。
「难怪会被抓来。」
苏棠心中不满,不得不说他声音很好听,像清泉徐徐淌过小溪底的石子,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一副欠抽的语气。
她回想刚刚那阵打斗仍然心有余悸,心惊胆战地开口,「那些人是不是已经……」
白衣公子娴熟地调转缰绳,没有理会,似乎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苏棠更害怕了,又磕磕巴巴小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报官。」稀松平常的语调。
苏棠无语,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完事,现在又要按照规则走了?
「你既是受害之人,也是目睹全程的人,到了衙门,只需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便可,贺武那帮人就可以在牢里安享晚年了。」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迟疑地开口,「所以你特意留他们一口气,去报官,好藉此机会将洪帮一网打尽?」
「原来你不傻。」倨傲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苏棠没胆子跟他计较,又为难起来,「但……我又不知道公子姓啥名谁,如何同官差交代,难道说来了位无名英雄?他们恐怕不会听信我的一面之词吧?再说洪帮势力庞大,若是和官衙狼狈为奸怎么办,我这一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刚刚不是说了吗?」他淡淡看了苏棠一眼,「不知我身分就直言不知道,也无须担心自身安危,这些我都会安排的。」
苏棠听罢,不再做声。
她不适应骑马,不断颠簸着,越来越想吐,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白衣公子担忧地看她一眼,也许是怕她吐在自己身上,破天荒收紧缰绳,放慢速度。
她总算能喘口气了,疲惫问:「离衙门还有多远?」
「午时之前。」他静默片刻,似想到什么,低头瞥了苏棠一眼,「你家住哪里?」
「兴余村。」苏棠垂头丧气地想,那里又算什么家呢?若没有卖身契,她巴不得一走了之。
又一个小颠簸,她下意识捂紧了随身的包袱。
白衣公子见状,不动声色试探道:「你昏睡的时候还紧紧拽着这个包袱。」
「那当然。」她低头喃喃自语,「这里头有十两零五十三文钱。」
晌午时分,耀眼的阳光遍洒大地,白衣公子偏过头,抬手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钻进密林深处的一条小路,不走大道了。
苏棠注意到他的动作,想起在马车上时,他也是这般畏光,看来是真的眼睛不好,难怪一直没发现自己是女子……
白马在林荫小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进,满地蓬松的枯叶被踏碎,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公子可是眼睛酸胀发涩,看东西模糊不清?每天晚上拿艾叶和甘草熬成泥敷眼,会缓解很多。」
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苏棠好奇地抬头,正好对上他冷厉如刀的眼神。
「知道太多是不好的,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三分命令,七分威胁。
苏棠气结,视力不好很正常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疾,自己好心提醒他,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警告一通?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选择沉默。
后半段一路无话,正午艳阳当空的时候,两人赶到了京城盛南门外。
城门外是平整而笔直的石板大道,人流如织,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小摊,吃穿用度,无一不全,看得苏棠不禁感叹,还未进城,已经隐隐能窥见京城的繁华。
酥油饼的喷香钻进鼻子里,引得她肚子里馋虫作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自从被劫到现在米水未进,已经饿得有些发慌。
「那个,我想去买点……」苏棠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路边的摊子。
「忍着。」轻描淡写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丝毫没有放她落地的意思。
苏棠几乎气炸了,她这一路被使唤,还动不动被警告威胁,现在连吃点东西也不让,太过分了吧!
「公子就这样把我带到京城来,可有想过我的意愿?」
即便被质问,他也没有半分心虚,用不咸不淡的声音理直气壮道:「那是自然。你不是住兴余村吗,回家的盘缠我自会承担,此事你不必忧心。」
苏棠生无可恋地笑了笑。说得真是好,好极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酥油饼摊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打定主意不再和这人多费一句口舌。
白衣公子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马不停蹄穿过闹市,向西而行。一路上,参差错落的小门小户越来越少,人烟也逐渐变少,驻守的官兵和侍卫却多了起来,道路两侧是规整肃穆的琼楼玉宇,高耸的红墙透露威严气息。
他在一个路口把苏棠放下。
「前面就是了,去吧,出来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红墙黛瓦连绵不绝,一路延伸到朱漆大门,隐约可看见巍峨殿宇和琉璃瓦鹤雕飞檐,艳阳之下光彩熠熠。苏棠心疑,这衙门等级不一般啊,跟皇宫似的。
白衣公子根本无视于她疑惑的表情,交代完便扬长而去。
衣袍随风飘起,远远看着就像蓬松的棉花糖,轻盈又软绵绵的,苏棠知道自己这是太饿了,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白了一眼。
莫名其妙的怪人,但愿不要再见到。
她一个人往殿门走去,待靠近了,终于看清楚悬在正中的牌匾,清正肃然的「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居然是大理寺?
苏棠一惊,据她所知,这里乃是覆核和裁定重案的地方,自己贸然进去,会不会连话都来不及说,就直接被赶出来?
门口的侍卫倒是挺平易近人的,听见苏棠提到「洪帮」,他们面上闪过几分讶异,互看一眼,让她在原地等候,其中一人便入内通报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来了个紫袍官员,约莫四五十岁,眉宇刚硬,有浩然之气,苏棠本以为是什么文官之类,却听侍卫肃然道——?
「这是我们大理寺卿,胡大人。」
三大司法长官之一的大理寺卿?这么容易就见着了?
苏棠突然想到自己应该要行礼,却见胡大人摆手,低声道:「不必了,进来说吧。」
她跟着两人进大门,绕过宏伟的前殿,来到一座摆满了文书的阁楼,负责注记的司簿早已在等候,桌上还摆了热茶。
苏棠捧着茶杯喝了几口,身子暖和了许多,一五一十将被劫持拐卖的经过道明,没想说到一半,刑部侍郎和主簿也来。
苏棠觉得奇怪,普通百姓报官绝不会惊动这么多大人物,又想起白衣公子说「他自会安排」,不禁猜想,这么大排场难道和他有关?他究竟是什么身分?
为了确认无误,关键的细节一再重复地问,刑部和大理寺职能不同,关注的重点也不一样,两拨人轮番上阵讯问,苏棠说得口干舌燥,肚子也更饿了。
胡大人倒是细心,见苏棠已经快要蔫了,便命她先休息,还贴心地让人送了饭菜,有酱香狮子头、顶酥饼、烩三鲜。
苏棠感动不已,心满意足吃了顿午饭,下午精神便好了很多,为了证据充分,还自发地把堂主、贺武以及白衣公子的面容画了下来。
她长年累月地学画,能迅速掌握一个人的面貌特点,甚至可以说过目不忘,脑海中的情景在她笔下迅速转变成流畅的线条,三五笔大致勾勒,几个人的面容便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问讯到了尾声,刑部的人了解完情况,提前离开。
苏棠最后画完白衣公子的样貌,递交上去,毕竟是那么好看的人,容貌早就深深印在脑海里。
司簿接过纸张,转交胡大人。
胡大人原本还美滋滋啜饮着茶,看到画中人的样貌顿时呛住了嗓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画上的人竟是、竟是——?
皇上?
第三章 用画交朋友
书房内幽阒无声,案桌上摆了盏昏沉的灯火,只照亮方寸大小,桌椅书柜隐匿在暗处,影影绰绰。
胡大人坐在案桌后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眼前是前些天整理好的卷宗,而他现在的心情如同此时的气氛一般压抑、沉重。
洪帮在周边村镇鱼肉百姓,还贩卖私盐,豢养了大批能和军队抗衡的打手。前几天上面便交代过会有案子过来,要藉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画中的男子眉眼俊雅无俦,正是天子的模样,他每日上朝要觐见的君王。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画纸快被他摸得起毛边。
按苏棠说法,洪帮首脑、三大护法,外加一个堂主和十几个帮众全被这一个人给解决了。
他依稀听说,圣上年少时受过严苛的训练,身手很不错,再退一万步讲,有微服出宫的爱好也很正常……可那会儿,皇上应当在子修阁批摺子呀,哪来的分身术,能跑到千里之外掺和这件事?
书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颤,胡大人不自觉跟着抖了抖,意识到只是风,又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一惊一乍起来。
不想,颈间一凉,冷硬的刀鞘抵了上来。
胡大人为官数十载,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目光不动,沉声问:「哦?老夫这书房既无机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阁下为何而来?」
身后人从袖中抖落一块令牌,沉默地送到他眼前。
胡大人一看,不由一惊,竟是内卫左司的人,也就是皇上的心腹禁卫。
黑衣劲装的禁卫从身后走出,行了个沉稳的拱手礼,「方才怕惊动旁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
胡大人沉吟片刻,略点了头,表示明白。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画,小心翼翼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旨意要传达?」
禁卫越过他,迳自将那幅画收起,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令人心里生寒,「洪帮的案子照常行事即可,至于这幅画……胡大人当做从未见过吧。」
景临侯府的夜晚总是很宁静。
侯爷夫人有气喘病,因此每到了冬季,侯爷便带着夫人去春暖花开的江南避寒。侯爷夫人不在,丫鬟们也没太多事,每到晚上便摆一桌瓜子点心,聚在园子角落里边吃喝边低声说笑。
管事偶尔路过,见她们有说有笑的,只是摇头叹气,默默地走开。侯爷夫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对下人极为体恤,待这些年轻的小丫鬟跟养女儿似的,她就算亲眼看见都不会责怪什么,管事的自然也不会过问。
值夜的丫鬟在廊道点亮一盏盏宫灯,回身的时候,一晃眼看见远处灯火下有两个高大的人影在交谈,还没等她仔细看清,其中一人便矫健地越过墙头,不见了踪影,另一人则转身往别院深处走。
「阿婵,你点个灯还发呆呀?」旁边的欣蝶嗑着瓜子,笑嘻嘻问。
「别院那边好像有奇怪的黑影……」
这一说,大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眼神。
别院在侯府就像一个禁地。
那里是世子住的地方,不知为何守卫极其严苛,闲人是万万不准踏入的,也从来都冷冷清清,没点烟火气,那里的侍卫和侍女们举止沉稳有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比一般下人多一层神秘色彩。
据侯府的老人说,世子从小缠绵病榻,日日咳血,因此深居别院许多年,极少出门。
欣蝶从小在侯府做事,这么多年,世子的轿辇也只撞见过三五次,透过轿帘,隐约能窥见一道侧影,其他只来了三五年的下人,更是见都没见过他。
「也许世子爷好了些,出来走走呢?」小榄剥了一颗花生,边吃边说。
欣蝶抬头望着灯笼,痴痴地开口,「其实我远远瞧过世子爷的侧脸,可好看了,哎……你们说,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身子骨这么差呢?老天爷可真是会折磨人。」
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下来,有些感叹。
景临侯方彻乃是先帝姑母安平大长公主的独子。
当年的驸马是出身寒门的探花郎,安平大长公主看他对自己一片赤诚,专情无二,便答应嫁了。成婚三年后,驸马在朝堂上失意,对安平大长公主也越来越冷淡,还成日流连花街柳巷,其中种种不堪难以言说。
安平大长公主是个烈性子,有一天终于受不住,连夜把人赶出府,还让儿子随了自己姓,和那个渣爹彻底断绝关系。
景临侯从小接受母亲的谆谆教导,长成了个深情专一的好男人。即便侯府人丁稀少,夫人于氏体弱多病,他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甚至有传言,连世子都是外边抱养的,于氏底子太差,根本无法生育自己的孩子。
石灯照亮别院回廊一角,轻风掠过,竹影绰绰,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显清冷寂寥。
韩蕴和内卫左司的人碰完头,回身往世子所居住的主院走。
院内的梅花盛放绚烂,零星的花瓣飘落水面,澄黄的灯火透出窗棂,铺洒在庭前石阶上,也照出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
韩蕴在屋外驻足,还未开口,便听见世子的声音传出——?
「进来。」
「是。」他稳步踏上台阶,推开门,可还没迈进去,手脚便同时一顿。
男人穿着墨蓝衣衫静静靠在椅榻上,便是不言不动也散发着清贵气质,可他的眼睛蒙了一圈白色绢布,暗沉血渍从素绢底下透出来。
韩蕴惊了。
他知道主子一向果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就算眼睛不好使,也没必要自戳双目吧?
他走近几步,看到桌上木罐里装着药泥,才明白是虚惊一场。药汁呈暗红色,敷在眼睛上后又渗出绢布,看起来便像是眼睛出血了。
「世子爷这……用的是什么?」
「甘草,艾叶。」方重衣今天在太阳底下待太久,眼睛的确疼得很,想起那人说用草药敷眼睛,便命人捣了些来。
还未等韩蕴开口,他便俐落解开了绢布,好看的桃花眼缓缓睁开,一片冰雪般的淡漠。
「是『他』的人来了?」
韩蕴早就习惯世子爷所谓的「他」便是皇上,且每次提起,语气总是这般微妙的不耐。
他把画有世子爷的画像取出,摊开在案桌上,将内卫的意思一五一十传达——?大意是洪帮的事你既然解决了,朕也就不操心了,但你也太过随意,不但让相貌露于人前,还被人完完整整描画了下来,那个叫苏棠的人是个意外,不能留。
「露面又如何?」方重衣轻笑一声,无心理会,随意扫了眼画卷,目光稍顿,眼中闪过别样的讶异。
画得的确很逼真,和照镜子没两样,世人不知他的存在,自然以为画中之人是皇帝。
他不慌不忙起身,双手撑住案桌,微勾起嘴角,「他说这么多,便是要我解决掉那人?」
「是……圣上应当是这个意思。」韩蕴一向畏惧主子笑里藏刀的目光,低下头。
「能让他如此坐立不安,当然要留。」方重衣沉吟片刻,转头问韩蕴,「对了,那人叫苏什么来着?」
他那天一路疾行,既没在意那人的长相也没问过姓名,只记得是书生模样,五官很秀气,废话也很多。
韩蕴答道:「苏棠。」
那天他奉世子爷之命在大理寺门口接应,苏棠一下子得了十两银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蹦了好几下,让他印象很深刻。
方重衣眉心微蹙,似有疑惑,缓缓地开口,「……哪个字?」
「海棠花的棠。」韩蕴说到这,欲言又止。
这三日,他奉命监视苏棠,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只是猜测,无法证实,所以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默然看着主子,主子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怀疑。
「他这几天有何举动?」
那天去大理寺途中,方重衣听苏棠自称兴余村人,当下便对他的底细起了疑心。兴余村穷山恶水,蒙昧落后,连饭都吃不饱,更没几个人识字,可他不但带着笔墨,包裹里还揣着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的银钱。
「回世子爷的话。」韩蕴拱手,仔细禀报,「早上去城郊买酥油饼,辰时开始在集市借来的摊位卖字画。中午去城郊买酥油饼,到了未时,又开始摆摊,蹭另一家的摊位。晚上还是买的酥油饼……之后便同一个老妇人回家了,似乎是借宿。这三天都是如此。」
方重衣满脑子都是酥油饼。
看来那天他是真的饿坏了,才会对酥油饼产生如此大的执念。
韩蕴斟酌着又道:「目前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属下却留意到……城南出现几个来历不明的邻国人,似乎也在留意苏棠的行踪。」
「邻国?」
烛火照亮了画中人,方重衣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他眼里的一切非黑即白,且含糊不清,从未这么清晰的面对过自己的容貌。
既然此人过目不忘,又能如此精确的画出来,眼下那件棘手的事正好能藉这个机会解决了。
「继续跟着人,过几日我自会处理。」
「是。」
「五月鲜儿来——?好吃不贵!」
「烫面饺——?热乎着咧!」
朝气有力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棠棠,你后天真的要走了吗?」张婆婆是南方过来的,说话还带着家乡那边吴侬软语的腔调。
苏棠低头整理铜板,闷闷不乐道:「嗯……其实我也不想走的,这几天多谢婆婆的照顾。」
不得不承认,纸醉金迷的京城自然有它的好,短短三天,已经胜过她在初华镇摆一个月的摊,若不是被那道契约绑着,她真不想走。
她男装扮相干净清爽,个性又亲和,因此极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年长妇人的喜欢,邻里有些妇人一脸羞涩想给自家姑娘牵线,但都被她装聋作哑含糊过去了。张婆婆饱经世故,眼光毒辣,相处几天看出她其实是姑娘家,但并不说破,毕竟女子在外以男子的身分示人要安全得多。
这几天,大家轮流借摊位给她,张婆婆的儿子媳妇在外经商,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便热情地邀请她小住。她不禁暗想,其实古人真的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好糊弄,自己再多待几天,保准会有更多的人察觉她是女扮男装。
除了某个脾气古怪、眼睛也不好的白衣公子。
这三天她除了买酥油饼,几乎没花什么钱,自己挣的,加上韩蕴那天给的,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十五两,就算契约到期了没凑够,只需要再借一点点,就可以把卖身契赎回来。
她想好了,明日去东市买些便宜好用的纸张和颜料,后天便启程返回。
「这牡丹画得真好。」面前来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粉头绳绾了个俏皮灵动的双丫髻,身穿鹅黄底牡丹缠枝纹襦裙。
鹅黄衣姑娘一根手指支着下巴,目不转睛打量桌上的〈岁朝图〉,自言自语道:「富贵端庄又气势十足,阁下看上去年岁不大,想不到下笔竟如此有力。」
苏棠哑然失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这话和初华镇神仙公子说得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更直爽一些。
待两人视线相对,鹅黄衣姑娘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没想到是女子。」
轮到苏棠震惊了,张婆婆那么厉害,也是第三天才发现,她怎么看一眼就……
「你怎么……」
「问我怎么发现的呀?」鹅黄衣姑娘不大好意思似的,干咳一声,又朝她心神领会地眨了眨眼,「毕竟我也是扮过的人……自然知道。」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恢复爽朗模样,再说了,你生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人呢?」
苏棠觉得她很可爱,噗哧一笑开玩笑说:「那这幅画便送给姑娘了,还望姑娘能口下留情,替我保守秘密。」
「那怎么成。」鹅黄衣姑娘连连摆手,神情严肃,「画画是很辛苦的事,我不能占你便宜……」往自己口袋里掏银子的时候,她却僵住了。
苏棠眼看着她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然后,翻了个破洞出来,碎银子大概就这么一路哗啦啦掉光了。
鹅黄衣姑娘尴尬的勾起唇,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棠忍住笑意,真诚道:「你看,连老天爷都认为我应该直接把画送给你,你也别难过,破财消灾嘛,这次荷包补好了,以后便没问题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掉了。」
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慰很受用,鹅黄衣姑娘面容舒展,眼珠子转了转,又拿出一包软绵绵的东西递到她面前,笑道:「姑娘豪爽,那我就不客气啦,不过这个送给你。我小姊妹家最近新做了一种颜料,拿给我玩玩,听起来可厉害了,原本是霁青色的,遇冷便会转成嫣红,所以取寒销冬去的意思,命名为却冬。我是个外行,拿来只能瞎糟蹋,现在看来给你用正好。」
苏棠觉得这样的颜料挺新奇的,又看人家姑娘一脸真诚,便道谢收下了。她打开油纸包琢磨,颜料是黏稠状的,手指蘸上一点细细捻过,很顺滑,一点粗砺感都没有,而且成色非常好。
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街道远处传来嘈杂声,排山倒海的势头向她们逼近。
「小心!」
苏棠下意识把鹅黄衣姑娘拉过来,随即,一辆马车匆匆掠过,在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上带起一阵骚动。车檐下金玉垂缕,环佩琳琅,比平常见到的车舆要华贵许多。
马车里,方重衣似乎听见熟悉的惊呼声,淡漠的眸子微动,撩开了轿帘。
于氏忍不住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她刚回京城,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方重衣便命车夫加急往回赶。她知道,他是很少会去「看」什么的,眼睛不好,看了也无济于事,他更多的是听和思考,因此落在旁人眼里的印象,往往是乖张和傲慢。
方重衣静静遥望来路,有片刻恍惚,集市只是一片灰暗的、流动的影子,他也不知刚刚怎么有这种无谓的想法,会回头去「看」。
他放下垂帘,平静道:「无事,母亲继续休息吧。」
于氏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温良贤德,待他如己出,他也同样喊她「母亲」。
方彻淡淡看他一眼,似十分随意地开口,「一回来便听说洪帮完了,可是你做的?」
「只怪他们不懂规矩。」方重衣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漠然的视线落在虚无中。
方彻心头掠过些许忧虑,末了也只能轻叹一声,「胡闹。」
皇上早就有收拾洪帮的心思,已暗中筹谋许久,方重衣本是在锦川暗查贪墨案,回京途中恰巧撞见洪帮的人为非作歹,因为牵扯到侯府,他气上头,竟单刀直入把他们一窝端了。他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了韩蕴一人,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但做法太冒险了点,一不小心就要把命给搭进去。
方彻目光复杂看了他一眼,这两兄弟虽是双生子,个性却一点都不像。皇上平和稳重,静水深流。这位一旦发起疯,十匹马都拉不住,倒是和无法无天的八皇子有些相像,无怪乎两人更投缘。
马车匆匆而过,有的摊位被带歪,有人不小心蹭了满身糖浆,细碎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谁家这么乱来啊,撞伤了人怎么办?那人居然还敢回头!」苏棠皱眉盯着远去的马车。
京城不同于其他地方,这几天见到不少官家和贵族的车仗来往,但都不如这家气派,也没这么嚣张。
刚刚鹅黄衣姑娘离街心近,苏棠生怕她给撞着了,担忧问:「你还好吧?」
「没事儿。」鹅黄衣姑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回望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渐渐生出几分疑惑,「好像是景临侯府的车仗,那位侯爷据说人挺好的,平日也不会仗势欺人,怎么忽然这么莽撞?」
「谁知道呢……那些王公贵族何时在意过百姓疾苦。」苏棠无奈地摊手。
她把画卷好,收拾妥帖递过去,两人说笑着告别。
「哎哟,我这麻花也糊了。」张婆婆刚刚被马车的疾风扫到,下手一个不稳,锅里的麻花结成面疙瘩,没了卖相。她捞出来,自己掰了小半块,把剩下的递给苏棠,「棠棠……」
「欸,我吃。」苏棠捧着碎麻花吃了几口,总觉得不对劲,有道鬼鬼祟祟的眼神阴魂不散地黏在她身上。
她凭着直觉往远处一望,粥铺旁,几个酱菜坛子后头藏着一双眯缝眼,待自己目光扫过去,那人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不知为何,她一想起那双眼睛就心头发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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