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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侍花《娇花总想退亲》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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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8-15 17:12
标题:
侍花《娇花总想退亲》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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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娇花总想退亲》
作者:侍花
系列:蓝海E728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8月16日
【内容简介】
萧月白大病一场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未婚夫陈博衍,
一来嘛,是她作了场刺激的春梦,主角自然是她与他,
二来则是因为在梦中,身为四皇子的他以及她未来的婆婆相继遭陷,
她爹安国公被牵连自刎而死,她娘则是撞柱身亡,
眼看梦里情节一一上演,她不得不认为这是上天警告,
她决心防范于未然,除了让因为丫鬟作梗而争执分居的爹娘和好,
分化想窃取爵位的冷血二房,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退亲!
反正他从小到大都对她冷淡,显然不喜欢她,哪怕退亲也不痛不痒吧?
可她才这么想,奇怪的事就发生了,他不只把在雪地里摔伤的她抱回房,
还天没亮就去排队买名店的第一炉糕给她,甚至抱着她说情话!
陈博衍到底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
第一章 一切皆为她
周朝顺德十七年正月初四,雪满京城。
这场大雪自昨日午后下到了今日,京城之中大街小巷,千屋万厦,尽被积雪覆盖,还在年节,京城这繁华之地却是人迹罕绝,只听雪落簌簌声响,彷佛一座空城。
一大清早,李老四开了自家房门探头一瞧,但见那天上依旧搓棉扯絮一般,大片的鹅毛簌簌落下。自家院里,触目一片银白,拴牲口的木头桩子、腌菜的土陶缸子连同那木头半扇门,都被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头。
他搓了搓手,从门后拎出一把扫帚,扫起雪来。
屋中,他娘子低低叫了一声,「当家的,你做啥呢?」
李老四头也不回道:「我将雪扫扫,你睡你的。」
那妇人却披了件袄子出来,嘴里嘀咕着,「京城被围几天了,大伙都不敢出来,还扫啥子雪?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李老四没好气道:「妇人便是不懂事,若是这等天长日久困下去,咱日子不过了不成?大年下的,这成什么样子!」嘴里说着,一面挥舞着扫帚,将院中扫出一条道路来。
他忙碌得热了起来,呼吸间都是腾腾白气,便将身上裹着的袄子脱了,赤裸着臂膀。
那妇人也没进去,自己也拎了一把扫帚,一面扫一面同他低声争执些什么。
两口子正拌嘴,忽听得巷子外头,远处传来一阵极重的脚步踏地声响,那脚步声齐齐整整,一步一步如同击鼓一般,敲在两口子的心上。
李老四同他妻子一起白了脸,丢了扫帚,忙忙回到屋中,关紧了门扉。
被围困了四日的京城,终是破了。
安国公府门前,人头攒动,丫鬟仆妇家丁小厮挤在一处,低垂着头,不敢吭一声,如今的安国公萧潼同他的夫人蒋氏就站在人群前头,雪依旧在下着,扑簌簌的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彷佛有千钧重量,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自西南而来的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只用了短短半年的功夫便攻入京城,并于大年三十的夜里,将京城团团围住。
朝廷腐败已久,叛军一路打来如摧枯拉朽,但京城的权贵们满心想着京畿重地,有重兵把守,区区一伙乌合之众,怎样也不会是朝廷亲军的对手,依旧过着纸醉金迷、糜烂奢侈的日子。
然而叛军只将京城围了短短四日,便不攻而破,守城的官兵竟然在守将林城带领下献城投降,京城大门洞开,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偌大一座京城,便已落入了叛军掌握之中。
蒋氏将头略抬了抬,悄悄望向那些叛军。
这些士兵同她往日在京中见到的骑着高头大马,身着轻裘锦带,微胖而白净的士兵不同,他们一个个肤色黝黑,刚毅魁梧,矗立在风雪之中,犹如一尊尊钢铁铸造的雕像,那一张张脸孔,竟是整齐划一的没有神情,冰冷刚硬,彷佛石头雕出来的。
蒋氏的目光,在触及叛军手中那亮晃晃的兵刃时,心头一颤,一股寒意自背脊上窜起,直透骨髓,直到此刻,她才打从心底感受到这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叛军。
纵然蒋氏只是个深闺妇人,亦也听过不少关于这叛军的传言。
有流言说这叛军的首领是个传奇人物,是真龙天子下凡,其举事之时有五彩祥光,故流民草寇皆肯归顺,奉其为王。
又有一说是其人极善,严苛约束军纪,军队所行之处,绝无滋扰百姓之事,甚而调拨军士帮助穷困百姓驱逐匪患。叛军之中上下如一,首领衣食与寻常军士无二,故此叛军军心极忠,人人为主奋不顾身,作战之时各自向前。
又一说是其人极恶,性情残暴嗜杀,曾将守城官员车裂分尸,更将其阖家老小十余口斩首,首级悬挂于城头。
传言种种,莫衷一是,但唯有一种流传最广,甚至蔓延进了京城——?唯有此子,方是大周的真命天子。
尽管朝廷施以严刑酷法,亦没能制止这流言在坊间传开,直至如今,叛军攻进京城。
叛军进京,并没有直取皇宫,而是将安国公府团团围住。这一举动,令安国公府上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安国公萧潼并不掌兵,也不是什么权臣,叛军为何独独要围住安国公府?
蒋氏心中纵有不安,却并不怎么害怕。
她家老爷早跟她通过气儿了,叛军如打进来,安国公府定然率先投降,自来的规矩,为安抚人心,新帝是绝不杀降臣的,并且为彰显仁慈宽大,还会加以善待,就算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他们安国公府的荣华还是会代代传下去。
想到这里,蒋氏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进而对那个传言中的叛军首领,生出了一丝好奇。
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不知现在何处,又是怎生模样?
正当她如是想时,那叛军忽然自中间分成两列,但见一人一骑,自风雪中行来。
马匹膘肥体壮,通体乌黑,唯有四只蹄子是白的,鼻子喷着气,不住的踏着地面,煞是威风神气,马上之人,着一身玄色甲胄,一头乌发高高束起,他两眸深邃,如鹰隼一般犀利,两道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双唇极薄。
这叛军首领,竟是个俊美如斯的男子!
他左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然而这不仅没有丝毫损坏他的容貌,反倒令他添上了一抹慑人的气质。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坐骑的头,适才还暴躁不宁的黑马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便望向了安国公府众人。
众人触及那目光,心头都是一颤,不知为何,黑衣男子那通身的气派,让他出现时彷佛如天神降世,不怒自威。不必他开口说什么,众人心中已然自发的生出了敬畏之意。
这样的人,便是天生的王者!
然而蒋氏看清了那人的面目,顿时如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她只觉得双膝发软,两个腿肚子都在瑟瑟发抖,几乎要死死的咬住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怎么会是他!这叛军首领,竟然就是已废为庶人、驱逐出京的前四皇子陈博衍!
她身边站着的安国公萧潼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还是退了回来。
陈博衍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并没有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如花容颜,一颗心顿时直直的坠了下去。
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哭叫声,「四爷,您总算回来了!」
伴随着这声响,只见一丫鬟打扮、左脸有疤的年轻女子连滚带爬的冲出,跪倒在陈博衍的马前。
这丫鬟泣不成声道:「四爷,您回来晚了……呜呜……姑娘,姑娘没了……姑娘走了!二老爷和二夫人去岁将姑娘送到了宫里……隔日一早就送出来消息说姑娘夜里去了……姑娘一直都在等着四爷……」
陈博衍只觉得耳中一片轰鸣,胸口似是被千斤的重锤一记记狠狠的捶着,喉咙里是一片腥甜。
终究,他还是回来晚了。
风雪甚紧,大片的雪花黏在他的鬓边、眉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
蒋氏按捺不住,急赤白脸的嚷道:「四、四皇子,您可休要听这婢子的胡言乱语!皇帝要的人,我们难道还能拦着不给不成?」
萧潼眉心一跳,想拉她一把,却拽了个空。
陈博衍看着她,目光之中是一片冰凉,他一字一句道:「如此说来,她说的便都是实情了。」
话音低沉,冰冷之中带着肃杀,重砸在萧潼与蒋氏的心口。
萧潼急急上前,却被军士拦住,他便白着脸面,向陈博衍大声道:「成王殿下,我安国公府上下愿降,自此效忠殿下!」
陈博衍面色淡淡,薄唇轻启,「本王,不稀罕。」
萧潼后退了一步,冰天雪地竟然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满心的盘算便是叛军必定不杀降臣,他还能继续当他的富贵国公爷,却没想到陈博衍根本不肯受降。
不肯受降,那意味着什么?
没等萧潼想明白,安国公府门前就架起了柴火和油锅。
火红的焰火舔拭着锅底,大锅之中的油也冒出了腾腾热气,雪花落入锅中,偶然腾起些劈啪的声响,萧潼与蒋氏看着那锅中滚热的油胆战心惊,不知陈博衍意欲如何。
有军士上来问道:「殿下,安国公府上下如何处置?」
陈博衍面无表情,淡淡吐出两个字,「逆贼夫妇,下锅油烹。」
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却宣告了安国公府众人的下场。
蒋氏又惊又惧,登时晕死在地。
萧潼亦魂飞魄散,兀自大声嚷道:「成王,我安国公府愿降,你不能诛杀降臣!」
陈博衍目光森冷,道:「本王,偏不受降。」
萧潼面若死灰,颓软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撵出京城、废为庶人、绝无可能登上大宝的四皇子会卷土重来,会成为这场争斗的赢家。
若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把赌注押在宫里那位身上,更不会听信妻妾的言语,把侄女萧月白送入宫中。
但这世上,最缺的大概就是后悔药。
这一日,安国公府门前那沸腾的油锅,凄厉震天的哀号,焦糊的气味儿,焦枯的骨渣,成了京城里所有人的噩梦。
皇宫之中,守卫的亲军早已如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
养心殿上,已成了孤家寡人的皇帝陈恒远独自在龙椅上坐着,他满面阴冷,看着那个曾被自己驱逐出京的四弟,自门外一步步的走到了殿中。
直到此刻,陈恒远还是不能相信,他竟然还是输给了这个弟弟。
陈博衍看着他,淡淡说道:「是你自裁,还是我来动手?」
陈恒远嘴角微微抽搐着,那双眼睛里满是狠戾。
片刻,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蔑一笑,「陈博衍,你不要以为你赢了。萧月白她最终还是当了我的人。尽管死了,但她还是成了我的女人,我的妃子!」说着,他的面目越发狰狞,狂笑叫嚣着,「你就算杀了我又能怎么样?你挚爱的未婚妻,最终成了我的人……」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陈恒远的脑袋已经搬家了,殷红的血从脖颈里喷涌而出,溅射了一地,那颗戴着平天冠的脑袋滚落在地,两只眼睛兀自瞪着陈博衍,死不瞑目。
陈博衍手提重剑,血水顺着剑身的血槽汩汩而下,他面色冷峻看着那地下的首级。
明知道陈恒远是在挑衅他,而他却也当真被激怒了。
毕竟,到了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比萧月白更戳他的心坎了。
不再看陈恒远的尸首,陈博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大殿外头。
殿外,风雪已停,举头望去,天际一片苍茫。
三日之后,陈博衍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延丰。
新帝拒降,油烹降臣,手刃废帝,这消息在京中传开,令那些前朝旧部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然而周朝腐朽,权贵鱼肉百姓已久,对于这等消息,寻常百姓只是人人拍手称快。
陈博衍自登基之后,革除吏治积弊,分田地,兴百业,只用了短短三年,周朝便又是一番新气象。
三年之后,群臣以国不可无后,后宫不可无主,上折奏请陈博衍立后,未准。
又三年,群臣又以后宫空虚,后继无人,奏请陈博衍选秀纳妃,未准。
延丰十四年,陈博衍追封已故安国公府嫡长孙女萧月白为后,群臣哗然。
延丰十七年腊月十四,又是一个大雪日。
御前女官明珠立在养心殿外,她呵出几口白气,搓了搓手,抬头看了看天上不住飘落的雪花。
明珠今年已将近四旬了,眼角细细的纹路和左脸颊上巴掌大的烫伤疤痕,记录着她走过的岁月和吃过的苦。
陈博衍称帝十七载,而她到御前服侍也有十七年了。
皇帝后宫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服侍的宫女和女官。宫里人皆诧异,为何皇帝会用一个面部有疤的女子为御前女官,且一用便是一十七年?
这里面的缘故,只有明珠自己知道。
明珠想了一些旧事,微微出了一会儿神,便见太医从里面出来。
她连忙上前问道:「林大人,皇上如何了?」
那太医微微叹息道:「大约是不成了,皇上也不肯服药了。」
明珠闻言,神色不由得一阵黯然。
太医又道:「明珠姑姑,皇上适才吩咐,命你进去。」
明珠应了一声,心事重重的迈步进门。
跨入门槛,龙涎香与药气混合成一股浓郁的气味儿在殿中弥漫着,令人有些窒息。
大殿之中竟是空无一人,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之中。
明珠一步步走到龙床畔,透过黄色帐幔,只见陈博衍卧于其中,原本俊美的面容变得憔悴不堪,两只眼窝深深的塌陷,薄唇一片焦枯。
这个戎马半世,杀伐决断的帝王,此刻已到了人生暮年,显露出了日薄西山之态。
明珠只觉得心酸,轻轻道了一声,「皇上。」
陈博衍听见声音,开口道:「明珠,朕时日无多了。」他话音沉沉,颇为无力。
明珠说道:「皇上别灰心,听太医的话语,仔细将养着,终会好起来的。」
「朕面前,你便不用说这表面话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里清楚,这会儿叫你过来,只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压在朕心头已经有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朕一直都在惦记着,到了这会儿,你可一定要跟朕说实话。」
明珠揉了揉鼻子,语带哽咽道:「皇上要问什么,奴婢知道,一定如实讲来。」
陈博衍忽然激动了起来,问道:「你一定要告诉朕,月白她……她是不是怀过身孕?她是不是怀过我的孩子?」
明珠顿时语塞,当年的事情,再度浮现在眼前,犹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陈博衍终身未娶,全天下人揣测纷纭,甚而有传言这位皇帝有龙阳之好,然而只有明珠知道,那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挂念着萧月白,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明珠还记得,当年那个夜晚,她陪着萧月白到南安寺中,去为陈博衍送别的情形。
而那个夜晚,也成了他们两人的诀别。
陈博衍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捉住了明珠的手腕,如铁箍一般勒得明珠生疼。
「快告诉朕,是不是?」
明珠看着那枯干的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碎金八宝明珠手钏,这是姑娘贴身戴着的首饰,也是当年给陈博衍的盘缠之一。
这么多年了,那些金银早已在旅途之中耗尽,唯有这串手钏他戴到了如今。
陈博衍几乎是拚尽了所有的力气,死死的握着明珠的手腕,近乎癫狂的问道:「告诉朕,是不是?」
明珠有些不知所措,过去这么多年了,且姑娘也早已不在了,再把这件事掏出来,不过是徒增伤感,那是何必?但她又想,皇上已将临终,或许也该知道这些事,至少了结了心中的遗憾。
然而陈博衍却没能再等下去,他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这番质问也耗光了他好不容易聚起的那最后一点点力气。
他松开了手,颓然软倒在榻上,朦胧之中,彷佛看见了一道丽影正朝他走来。
「月白……」
陈博衍忽然觉得不甘,他这一生什么都有了,却唯独失去了萧月白。
而失去了萧月白,就彷佛失去了一切。
如果,能重来一次呢?
延丰十七年腊月十四,成帝龙驾归天。
时人都说,成帝反叛起兵,篡夺皇位,其手刃废帝,油烹降臣,实乃暴戾。
虽然陈博衍克勤克俭,治理国家兢兢业业,但在当代读书人笔下,仍落了暴君二字。
没有谁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女人。
第二章 是梦还是真
萧月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作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梦中,她竟然同一个男子欢好无度,对于她这个尚未出阁的安国公府小姐而言,真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梦里男人精悍健硕的身躯,肌肉偾张的臂膀,乃至于粗重的喘息和汗湿的气味儿,都彷佛历历在目,真实得宛如亲历。
一连五日,她都作着这样混沌的梦,梦境有时香艳,有时混乱,然而最多的便还是和那人的事情。
这真是匪夷所思……萧月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作起这些梦来,她翻了个身,将身上的杏黄色绸缎被子略掀了些起来,想让滚烫的身子略微凉一凉。
凉意袭来,令她清醒了几分。她眯着眼眸,向帐子外头瞧了一眼,只见仍是昏暗一片,便晓得天色还早,然而却听房里贴身服侍的婢女明珠的话语断续传来——?
「……姑娘已连病了几日了,这昨儿夜里烧好不容易退下去些,真是叫人好不焦心。」
这话才住,另一个名叫琳琅的丫鬟便道:「可不是,府里老夫人成天的打发人来瞧,想接姑娘回去。偏生咱们夫人是普天之下第一执拗的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咱来这南安寺也住了有小半年了吧?说起来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夫人就是脾气大,竟就这么抛家舍业出来了。」
明珠却说道:「话虽这样讲,但这样的事,落谁头上不生气呢?」
说着,萧月白就听那绣花软底鞋的擦地声响,竟是往自己这边来了。
明珠进了房,却并没往床畔来,径直走到了屋子的一角,俯身去开一口箱子。
萧月白看着那轻纱帐幔上显露出来的俏丽身影,轻轻嘤咛了一声。
明珠听见动静,连忙走来笑道:「原来姑娘醒了,奴婢道姑娘还睡着呢。」说着,便卷起帐子,拿一旁的包银竹钩子勾了,又问:「姑娘可要起来了?」
萧月白窝在被中,一头乌云似的长发就拖在枕上,她香肩半露,现出一抹雪一样的肌肤,那鹅蛋脸上漾着一抹浅浅的红晕。明澈的双眸大约是因香梦才醒,水盈盈的,带着那么一丝迷离。
饶是身为女子的明珠,瞧见这幅活色生香的情景,亦忍不住心头微颤。
萧月白瞧着她,目光里微有疑惑,她轻轻说道:「渴得紧,有茶水吗?」
这嗓音娇嫩,宛如黄莺初啼。
明珠忙笑道:「茶没有,姑娘病了几日,大夫吩咐的,不能给茶吃。可巧昨儿淑妃娘娘给了一瓶贡上的玫瑰露,可要冲一杯来?」
萧月白微微颔首,明珠便先扶了她坐起,才走去冲玫瑰露。
她坐于床畔,四下打量,这屋子倒是宽敞,桌椅箱笼一并齐全,桌面上安放着妆奁钗梳与一些梳妆使用的瓶瓶罐罐。自己睡着的是张楠木雕花大床,西北角地上,一口黄花梨螺钿箱正兀自开着,里面些许衣物折叠得齐齐整整。
这地方虽也舒适,家什考究,却到底比不得家中奢华。
毕竟,这儿是南安寺呢。
本朝太后笃信佛教,因而京中信佛的风气极盛,尤以妇人为甚。这南安寺又是京中第一大女尼寺,受的是皇家的香火,太后每年六月时节,必要亲自驾临,一则为吃斋礼佛,二来也是为了避暑。
因而这南安寺倍受京中名媛贵妇的推崇,时常有各家权贵的女眷来此处静养,亦有诚心入佛门修行的,偶尔还接纳宫中的嫔妃,她同她母亲林氏在此处已住了小半年的光景了……
萧月白想了一会儿心事,明珠便捧着一只小小巧巧的甜白瓷茶盅过来。
她接了过去,低头一瞧,白净的瓷盏子里一汪红艳艳的汤汁,散发着玫瑰的香气,着实诱人,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盏玫瑰露下去,她只觉得口里一阵芬芳,头目清爽,身子也爽利了许多,便想下地。
明珠服侍着她穿衣梳妆,萧月白看着镜中那如花人面,不由得一阵恍惚。
梦里的事情是那般的真实,她彷佛真的死过了一回,可眼下,她不还是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明珠替她将头发梳起,挽了一个百花分肖髻,自妆奁里取了一支赤金镶蓝宝珊瑚钗,替她绾住,乌黑油润的发丝、殷红的珊瑚,将那张鹅蛋小脸衬得更加艳丽了几分。
明珠便絮叨道:「姑娘这好气色,哪儿像病了几日的人呢?这几日,姑娘病得昏昏沉沉,可是将大伙儿都急坏了呢。不只咱们夫人,淑妃娘娘、老夫人和国公爷也成天的打发人来探望,昨儿四爷还过来了一次呢。」
听见四爷两字,萧月白只觉得心口猛地一颤,一股说不出口的刺疼便漫了上来。
明珠口里的四爷,便是四皇子陈博衍,亦是淑妃的独子。
淑妃与萧月白的母亲林氏,原本皆是江南人士,比邻而居,是自幼的闺中好友。
及至成年,淑妃进京选秀,入宫为妃,而隔年,林氏便嫁入了安国公府,成了国公夫人,两人便约定,若然有孕,是同性便做个异姓金兰,若是一男一女,便约为亲家。
之后,淑妃先行生下了四皇子陈博衍,又两年,林氏便生下了萧月白。
淑妃果然向皇帝言说此事,那时候她正受宠,皇帝瞧着安国公府的小姐也是门当户对,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认真着内侍省备办,下了聘礼。
故而,萧月白同陈博衍算是娃娃亲。
因着有这层关系在,萧月白同陈博衍自小时候就时常见面。
只是萧月白性格腼腆,又是国公府的千金,家中规矩教养甚严,明知道那人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从来不敢同他多说话,唯恐被人笑话。
印象里,陈博衍是个冷冷清清的性格,一双狭长的眸子,时常看得人遍体生凉。
她心底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对于嫁给他这件事,她也说不好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自幼母亲定下的,便也就到了如今。
然而,自己怎么就突然作起同他的春梦来了?
梦里的情形虽然不太分明,但同她缠绵的男人,明明白白就是陈博衍,那粗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一声声呢喃着她的乳名,是从没有过的炽热亲昵。
真是,好没来由的……
想起梦境,萧月白只觉得两颊又烧了起来,看看镜中,脸上果然腾起了两片红云,好在明珠一心替她梳妆,并没有瞧见。
她便刻意岔开话题道:「老夫人、父亲都打发人来了?除却瞧我,可还有别的话说?」
明珠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就是问夫人几时回府,姑娘染病,又是年根了,总在南安寺里住着也不是个办法。」
萧月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五日之前,她忽然一病躺倒,高热不退。
这病来得猛烈,她烧得昏昏沉沉,连着换了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有说是邪风入体的,有说是染了风寒的,灌了无数汤药下去,都毫无效果。
她病倒在床上,每日都迷迷糊糊,作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在梦中彷佛度过了一生。
那并不是什么好梦,回想起梦里自己一家凄凉悲惨的收场,她只觉得背脊发凉,透骨的恶寒。
幸好,那只不过是梦而已,而她已从梦中醒来。
正在此时,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杂遝的脚步声,一名妇人高声说道:「听闻月白醒了?」
这声音脆亮高昂,听在耳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却并非是自己母亲林氏的嗓音。
她还在想是何人,就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两名贵妇踏进门来。
众人进了门内,其中一个妇人便快步上前,将萧月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回头笑盈盈说道:「我就说,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吉人自有天相,小小一道坎儿罢了,必定难不住她。你这两日心焦的,头发也白掉了两根,我劝着你,你就是听不进去,如今孩子不是好了吗?」说着,又扶着萧月白的肩,关切问道:「月儿真的好些了?饿不饿,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姨母。」
萧月白仰头看着这妇人,她生着一张瓜子脸,两道细弯弯柳叶眉,一双杏眼甚是妩媚,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皮肤依旧保养得水润光滑,艳红的菱唇勾着一抹笑意,看着萧月白的目光里,带着十分的慈爱。
她穿着一件大红四季团花织金袄,戴着貂鼠卧兔,颈子上挂着赤金八宝璎珞圈,下头穿着一条缂丝玫瑰绉纱裙子,腰间吊着一串玫瑰双鱼佩。虽是在寺庙里清修,依旧打扮得华丽娇艳,从这通身的气派与神态,能瞧出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
这妇人,便是淑妃了。
淑妃同萧月白的母亲林氏并无实在的亲戚关系,只是自幼交好,素以姊妹相称。因着这层关系,萧月白打小便叫淑妃姨母。
淑妃也算是看着她长起来的,既是至交好友的女儿,又是自己将来的儿媳,且深喜她容貌性情,对她的疼爱之情与她生母林氏相差无几。
萧月白道:「多谢姨母记挂着,我这会儿身上已爽快多了。」说着,她想了一下,才又添了一句,「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是方才明珠替我冲了一杯玫瑰露,喝了觉得身子舒坦,听闻是姨母给的,不知还有没有?」
淑妃笑了笑,「这有什么,我那里还存着几瓶,你喜欢,待会儿我吩咐如烟都替你拿来。」言语之间,她便回身向后面的妇人笑道:「瞧这样子,月儿真是好了,我就说你不用焦心的。」
那妇人摇曳上前,抬手抚了抚萧月白的头,微笑着本想说什么,话未出口,泪却先如泉涌,索性将她搂入怀中,哭了起来。
自从醒来萧月白便一直懵懂恍惚着,直到了此刻嗅闻到妇人身上那熟悉的淡香,埋首在那温暖柔软的怀里,方才感觉周遭事物真切起来,她鼻子一酸,忍不住也抽泣起来,环住了妇人的腰身,低低啜泣着,「娘……」
这妇人,便是她的生母林氏。
林氏揉了揉眼睛,秀美的脸上既是欢喜,又带着几分害怕和伤感,她搂着萧月白,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又是笑又是叹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叫人一点儿都不能省心!好端端的,大冷天吃什么冰碗儿,一病躺下去人事不知,直到这会儿才醒来。娘这辈子总共就生了你们兄妹两个,独你是娘的宝贝疙瘩,你若有个什么闪失好歹,叫娘余生怎么过?」
不知是不是那场噩梦的缘故,萧月白只觉得满心酸涩,在听到娘亲那柔软的话音时,那股情绪越发的强烈。
她起初只是小声抽泣,继而竟环着母亲的腰身,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就好像当真曾和母亲生离死别,而眼下尽是劫后余生的悲凉和庆幸。
幸好,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淑妃在旁瞧了一会儿,便笑着上来劝慰道:「横竖月儿已醒了,身子也康复了许多,正该高兴才是,你们娘两个只顾哭些什么?不放心,明儿便还传宋仁泰来瞧瞧。」
淑妃几句话,便让萧月白与林氏渐渐止住泪水了。
这宋仁泰乃是宫中太医,在太医院供职。淑妃在宫里时日常都由他把平安脉,一向放心,自淑妃来了南安寺,宋仁泰便也时常过来伺候,淑妃诸人不信,却唯独信他。
接着,林氏便同淑妃在屋中坐了,陪萧月白说话。
琳琅端了茶盘上来,除却萧月白,林氏与淑妃各取一盏茶在手。
闲话了几句,淑妃便问道:「眼瞅着年底了,你待怎样?你家里那位可是成天的来,石磨子似的央求着你,只想接你们回去呢。」说着,她忽然媚眼一瞟,朱唇浅勾,「我寻思着,你倒不如回去过个年,也免得你家那口子整日的犯馋。」
淑妃容貌甚是妩媚,虽有了些年岁,却只是添了许多成熟韵味,并不损容颜,这眉梢眼角的些微风情,当真撩人心魄。
林氏却寒了脸面,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一旁桌上,淡淡说道:「若要我回去,除非江河逆流,天地倒转!」
淑妃却朝她浅浅一笑,眨了眨眼睛说:「你也就在我跟前硬气了,我便不信,难道你再也不回去了不成?你敢与我打赌吗?若他再来,你若软了,却怎么说?」
林氏有几分恼了,端正了脸色说:「咱们说笑归说笑,但不要拿这个来胡闹。你晓得我的脾气,那样的事可是我能忍得过的?」
淑妃含笑叹息了两声又说道:「这算我不对,然而如此也不是办法。我倒是喜欢你陪着我,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萧月白望着母亲微微出神,不知为何,这一病竟让她恍如隔世,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竟要仔细想想才能记起。
林氏容颜极美,也是一张鹅蛋脸,吹弹可破的皮肤,同萧月白就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段窈窕修长,在老家江州时,同淑妃有江州双艳之称。
萧月白的父亲,安国公萧覃前往江州公干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偶遇林氏,当即对林氏一见倾心。
林家宠溺女儿,对这未来的女婿,必定要林氏首肯了,方才能定下,偏偏林氏对男子冷若冰霜,只爱与红粉姊妹相交往来,世间男人一概不放入眼中。
起初,她对萧覃亦是不假辞色,管他是什么世家贵胄,国公之子,只当做个浑人,不理不睬,萧覃费了许多功夫,好不容易才打动她芳心,这方将她娶进安国公府。
林氏自从嫁到京城,同萧覃倒也夫妻和睦,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长子名萧逸安,亦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次女便是萧月白。
她与萧覃做夫妻近二十余年,不曾红过脸。萧覃是个宠妻无度的人,但有拌嘴时也是他先服软,两人一向太太平平,谁知到了今年中秋,竟生出一桩是非来。
中秋佳节,阖家子在荣安堂中摆酒吃团圆宴,酒过三巡,林氏带着女儿萧月白,跟着萧老夫人甄氏到园中赏月,走到园中一处凉亭旁,赫然就见萧覃同府中的一个婢女,两人衣不蔽体睡在一处。
甄氏大发雷霆,命人唤醒他们起来问话,林氏却无二话,捂了女儿的眼睛,径直拉她回房了,事后,萧覃赌咒发誓,言说那夜酒醉之后人事不知,并无沾那婢女的身。
这样的事,若放在别家夫人身上,或许发几日脾气就揭了过去,但林氏心高气傲,哪里忍得下这口窝囊气,气头上将萧覃的话尽当了推脱之词,一怒之下,便带了女儿住进这南安寺。
南安寺素来受各权贵世家的香火,安国公府每年也捐了不少香油银子,故此住持见了安国公府的大夫人同小姐来住,自然殷勤招待,奉若上宾,她们母女两人,在此处一住就是小半年的功夫。
期间,萧覃是来了无数次,甄氏也没少打发人来,林氏对甄氏打发来的人以礼相待,对萧覃却只给闭门羹吃,但面对两边人给的回应却都只有一个意思——?要回去,不可能。
萧月白想到这些事,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这件事在那场梦里竟还有后续,父亲因母亲久不回去,二房的叔叔婶娘又从中挑唆作乱,一怒之下竟真将那婢女收到了房中。母亲因此更不肯回去,夫妇两个直到祸事临门,再不曾见过一面。
那场梦竟是如此真切,细微到连这样的事都如折子戏一般的演了出来。
那当真只是一场梦吗?
到了此刻,萧月白竟不敢肯定了,自己无论如何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
正在思索间,她听母亲又道:「……且不说这个,要过年了,你还不回宫吗?皇上也罢了,太后可许你就这样在外头住着?」
淑妃鼻子里哼了一声,「老祖宗倒是没说话,她老人家一向宽厚,我能出来也是多得了她老人家的恩典,她若要我回去伺候,我是没有二话的。但一想到回宫就要看胡欣儿那妖妇的脸孔,我心里便憋了一股气,实在不愿主动回去。
「年头的时候,为着宫务,我便同她好一场争执。皇上是猪油蒙心了,一味偏着她,我瞧着累得慌,索性出来躲清静。但听宫里的消息,她今年又闹出了事,要在新年里让她母家献祥瑞。你我都知道,这祥瑞哪有个真的,从古及今哪件不是人闹出来的?她如今要演,到那时还不知是个什么热闹情形,我实在不想去瞧!」
听到献祥瑞三字,萧月白心猛地突突一跳,上下牙关竟也打起颤来。
第三章 梦中灾难的开端
献祥瑞这件事,在萧月白的梦里也是有的。
所谓献祥瑞,乃是地方官员将治下地区一年所现的吉祥徵兆,比如风调雨顺、天现彩虹、地涌甘泉等记录在案,乃至于出了什么珍禽异兽,年末呈递于朝廷,算作是本朝受上天福佑的证明。
当年太祖皇帝举事之际,及至后来开朝建国,都曾用过献祥瑞来收拢人心,故而作为一项惯例,延续至今,只是原本献祥瑞只可由地方官员所为,后来规制渐松,世家贵胄及至商贾大户都可献祥瑞,做得好了,朝廷便会封赏些什么,甚至有因此被封作午门待召的。
这午门待召,顾名思义便是待在午门外头,等候皇帝召见的官员,并无一分一毫的实权,甚而连品阶都模糊不清,不过是当初开朝之时赏赐那些底层功臣的手段,留到了如今。
有些大户为图门面好看,子弟又无力科考,便打主意走这条路子,偏生当今圣上又是个极爱这些虚荣的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耍这一套的也就很不少了。
这个胡欣儿,本是孝靖皇后的庶妹。说起她进宫的因由,倒也是一件荒唐事。
四年前的正月初一,胡欣儿跟随嫡母进宫拜见皇后,被皇帝一眼看中,年还没过完便招进了宫中,封作婕妤。
孝靖皇后对此事虽极为不悦,但那时她已然疾病缠身,无力阻拦,便也索性不管,眼不见心不烦。
这胡欣儿形容妖冶,又极善蛊惑媚主,将皇帝收拾得服服帖帖,对她宠信有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不过一年的功夫,她便由婕妤升到了昭仪。
而孝靖皇后病体渐重,两年前一病殁了,自打中宫过世,胡欣儿更是恃宠生骄,日渐猖狂,在宫里惹是生非,欺大压小,偏偏皇帝就似中邪了一般,只听她的挑唆拨弄,不管是非曲直只站在她那边。
胡欣儿吃穿用度奢靡无比,样样都比照着皇后的规制来,除却太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得宠的妃嫔尚且要让她几分,那不得宠的只得忍气吞声,任凭她蹂躏。
淑妃看不惯她那做派,跟她刀光剑影斗了几回合,见皇帝只是一心偏袒她,心里便觉得没意思,趁着皇后的孝期未完,藉口要为皇后超度祈福,禀告了太后,要住到南安寺里。
太后素来喜欢淑妃,当下就准了,淑妃出来躲清静,也要一年了。
而这一次的献祥瑞,在萧月白那场梦里,便是年节里发生的事情。
梦里,胡家在年前敬献了一只身披五彩羽毛、能随乐舞蹈的仙鹤,仙鹤常有,但天生五彩羽毛的却极为罕见,皇帝极其喜欢,便下令三十夜里的宫宴上,让仙鹤舞一曲助兴。
孰料,三十夜里,这仙鹤居然在宴席上口吐鲜血,当场暴毙,皇帝震怒,下旨严查,查来查去,竟然有人供称亲眼见到淑妃当天亲手喂那仙鹤吃果子。
梦里的事情,细节萧月白记得不太分明,只模糊记得,皇帝大发雷霆,根本不听淑妃的分辩,倒是听了胡欣儿的挑唆,认定是淑妃妒恨胡欣儿所为。
皇帝本要将淑妃废掉,打入冷宫,最终还是太后出面,责令淑妃出宫,在南安寺带发修行,于佛前忏悔,再不得回宫——?实则是将她保了下来。
然而自这件事起,萧家便就此走了霉运。
淑妃被贬,四皇子陈博衍自也不受皇帝喜爱,常被排挤,萧家与淑妃有子女这一层姻亲关系在,往日又走动频繁,便分外惹眼。
国公府中,二房时常撺掇着老夫人强迫长房退了这门亲事。
然而甄氏为人极重信义,萧覃与林氏也不肯退亲,可之后不知为何京中忽然传闻陈博衍有不臣之心,意欲谋权篡位,安国公府与他有姻亲,自然脱不了干系。
萧月白犹记得那梦里父亲被逼自刎,母亲在南安寺中触柱而亡,祖母一气病倒,而自己被送入宫中的凄惨情形。
梦中的惊恐和绝望,眼下想来,竟如亲身经历,就如同真正发生过一样。
而这一切灾难的开端,就是这场胡欣儿安排的献祥瑞!
萧月白怔怔的坐着,只觉得背脊上漫过一阵恶寒。
淑妃同林氏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不经意瞥见萧月白坐在那里出神,精巧的小脸木木呆呆,倒像只被雷惊了的小猫,只顾发起怔来,不禁又爱又怜,遂向林氏笑言,「你瞧月儿,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出神呢。」
林氏也看着女儿,目光里满是温柔的宠溺,她颔首叹道:「我这一世养了两个孩子,唯独这个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这场病,真是把我吓着了,若她怎么样了,我也不要活了。」
淑妃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把你家老大放在哪儿?」
林氏脸色略微沉了一下,有几分嗔怪道:「那个混小子,是专站在他爹那头的。」这口吻里,却有了些撒娇埋怨的味道。
淑妃听在耳中,不由得又是一笑,带了几分无奈地摇头叹息道:「你嘴上这样说,实则能叫你这样任性埋怨,足见你在夫家的日子多顺遂了,不然,可有你哭的时候呢。」
林氏听她又说起这个,有些生气了,斥道:「才说过,你又来,这分明是他无理,怎么倒算起我的帐来了?」
淑妃却叹息道:「这还是让你家国公爷给宠的了,不然你会说出这等话来?这世风日下的,哪家的老爷不养着一屋子的侍妾通房?独你家国公爷是个例外,这么些年了屋里就你一个。其实那件事算得了什么,搁别人家里早就过去了。偏生你不依、你要闹,你夫家倒也容着你闹,这可不是他宠得你惯得你吗?」
林氏听着心里倒不服气起来,冷笑了一声说:「怎么,莫不是我还要谢他的恩典不成?」说着,她点头道:「这么些年就我一个,到了这会子却忍不得了。中秋佳节,就那么大剌剌的跟婢女光身儿睡在花园子凉亭里,叫阖家大小都瞧见,可见这些年真是把他给熬坏了。我不在家,不是正好顺了他的心?没人碍着他了,他可算能好好的尽尽兴了!」
嘴上说着,林氏心里却跟被刀尖戳了一样,绞痛起来,不自觉银牙一咬,那泪花就浮了上来。
淑妃见状,只得截住了话头,「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讲,你不爱听,那就不再提了。你且把心放宽些,安国公这些年来对你如何,你也看在眼中,料来他也不肯就如此了。」说着,便转了话题笑道:「说起来,月儿也大了,什么时候替他们把婚事办了?我可是等不及要这儿媳妇进门了呢。」
林氏见她提起女儿的婚事来,方才将那番心事都打住了,说道:「孝靖皇后的孝期可还有三个月呐。如今虽说不讲究那么多了,但到底还是避避嫌的好。免得叫那些该烂嘴拔舌的,又去宫里给你说是非。」
淑妃笑道:「那就往后挪挪,放下半年也好。」说着,便含笑问萧月白道:「明年下半年,就娶你过门,月儿说好不好?」
萧月白满心乱糟糟的,全不曾将两位长辈适才的话听进去,也就木木的没有言语。
淑妃瞧着只当她害羞,便笑道:「月儿羞了,不肯说话呢。」
林氏看在眼里,也跟着笑了。
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是打小就定下来的,为着将来和美,两家大人也没少让他们亲近。淑妃还在宫里时,林氏进宫瞧她,常带了萧月白一道去,在两家长辈的眼中,这门婚事已该是水到渠成了。
萧月白不及多想,脱口便道:「姨母能不能不回宫去?」
淑妃与林氏各自讶然,都没想到她半日没有言语,一张口竟然说的是这个。
淑妃先自笑了,「月儿是舍不得我?你放心,即便我回了宫,你也能跟着你母亲一道进宫来瞧姨母呀。再说了,等你过了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愁没见面的日子?怕是见烦了的时候也是有的呢。」
萧月白满心的烦乱,不知如何去讲这件事。
一来,即便将自己的梦和盘托出,这虚无缥缈、怪力乱神的事,淑妃也未必会信。再者,淑妃生性强势,平生最不服输,若听说了这件事,只怕还要故意去碰上一碰。
萧月白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那场梦里,献祥瑞便是万般的开端,她只想躲避开来。
纵然只是一场梦,但梦里的情形未免过于真切,而献祥瑞这事又真实的发生在眼前,她已然不敢将这只当作一场虚无的梦境。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这所谓的梦是老天给她的警示。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淑妃与林氏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又自顾自的说她们的去了。
毕竟,萧月白这孩子,从小便最是温婉柔顺,讨长辈们的喜欢。
晚间掌灯时分,萧月白随着母亲在套间暖阁里吃饭。
淑妃走后,南安寺的住持听闻国公府小姐醒来的消息,也忙不迭的过来探视了一番,说了些吉祥话,念了几句佛号就去了。
萧月白大病初愈,正是将养身体的时候,但身居寺中饮食自然颇多忌讳,头一个便是荤酒不得入山门。
然而安国公府如今荣光尚在,就连皇帝日常也要给其三分薄面,这寺中的女尼自是也殷勤巴结的紧,荤腥虽不能碰,但素食的各样滋补汤饭花样却是不少,毕竟是伺候过太后的地方,与寻常清苦寺庙不可一概而论。
林氏母女在南安寺住这小半年的光景,除却有自己的小厨房伺候,寺中的厨房执事也没少来献殷勤,所以纵然是寄居寺里,一顿寻常的晚饭也是七碟八碗的极为丰盛。
萧月白看着眼前的菜肴,虽都是自己素日里爱吃的,这会儿却怎么样都没有胃口。
林氏亲手舀了一碗汤放到了萧月白面前,笑盈盈说道:「这是她们厨房送来的药膳汤,说是拿黄精、红枣、山药合着冰糖一道炖的,最能益气补血,还有个什么名头,叫做……」
一旁侍奉的丫鬟红玉见她顿住了,便帮忙解释,「是慧能师父送来的,说叫善心慈悲汤。慧能师父说,这汤里几样药材都是天生地长的,凑在一处成了能养人的好物,算作病家的佛缘,所以叫这个名字。」
林氏笑了,「是这个名儿,她们出家人倒也有趣,什么东西都要安上个佛家的名号。」说着,便向萧月白道:「你身子虚,倒正好吃这个,别的吃不下,喝碗汤也好。」
萧月白看着碗中,澄清透亮的汤水里泡着红亮的大枣,和切成大块的山药,甜香扑鼻,还带着一丝药味儿,她执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抿了一口,香甜之中夹着一抹淡淡的苦味儿。
林氏笑问道:「怎么,还合胃口吗?」
萧月白抬头看着她的母亲,有些怔怔的。
烛火下头,母亲眼角的纹路似是更明显了,含笑的唇红艳艳的,风韵纵然不减,却也彰显着这是个有些年岁的妇人了。
终究,林氏也是三旬开外的人了。
萧月白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忍不住开口道:「娘,咱们不如回家吧。」
林氏颇有几分不自在地说道:「咱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家去?你姨母说说也罢了,连你也要提。」
萧月白说道:「南安寺虽然容咱们住着,但说到底人家其实冲的是国公府的名头,娘跟爹生气无妨,何必定要让外人看笑话呢?这都小半年了,娘差不多也该消气了吧。再说,娘就不想爹吗?」
这话,真正戳中了林氏的心病。
林氏脸色一寒,心中腾起了一股怒气,但眼前到底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她勉强说道:「没有这回事,别瞎讲。」
萧月白并不信这话,娘心里是有爹的,她明白。
娘生性倔强,清高孤傲,即便是在自己的子女跟前,也从来无有一丝的示弱服软,但她知道,那件事发生之后,娘嘴里虽固执,背地无人之时不知痛哭过多少回。
初来这南安寺之时,她曾数次在夜间见到,娘夤夜不眠,在灯下枯坐,看着往昔未出阁时爹寄给她的书信。
正因看重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然依着娘的性格脾气,哪里会将这点事放在心上?
也正因心中有他,才会迟迟不肯原谅。
想起那梦里,娘和爹到了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萧月白更是难过。
父亲被人构陷,为了不拖累她们母女两个,提剑自刎,母亲听到了消息,竟无二话,一头碰死在了南安寺的柱子上。
梦里那场景,恍惚又浮现在眼前,殷红的血滴像珊瑚珠子般崩碎了一地,凄艳无比,母亲是个刚强的妇人,即便自戕也选了一个壮烈无比的方式。
梦中的母亲就这么随父亲去了,独留下自己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着淑妃,凄凉度日,而后才有了和陈博衍的那场事。
萧月白暂且还不太想琢磨自己的事情,眼下她只想调停父母之间这场误会。明明是相互牵挂的一对人,为什么定要弄到反目,及至到了临终都没有再见对方一面?
经过那一场梦,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一瞬,与其为了无谓之事斗气,不如趁着彼此尚且安好之时,多多在一起相伴为好。
再说了,她并不相信父亲当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林氏却不想跟女儿说这个,将话一转,便问道:「今儿你姨母问你想何时成亲,你怎么不言语?」
萧月白不防母亲忽然问起这个,不由得放下了筷子,垂首不言。
林氏看着她这个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打小就是个不爱讲话的,往好里说呢,是温柔沉默,守拙寡言。但你不说,谁人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萧月白却依旧静静的,一言不发。
她低着头,烛光洒在发髻上,显得乌黑油亮,雪嫩的皮肤,在烛火下泛出了明珠一样的细腻光泽,显得娟好静秀,温婉宜人。
林氏瞧着女儿这乖巧的模样,既可爱又可怜,心中不由得就软了下来。
这个女儿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己生产时候颇为辛苦,女儿从小体弱,向来多病,好不容易才教养长大。比起长子,自己在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她是她的宝贝疙瘩,是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从来就不忍苛责她一句半言的。
想到这里,林氏的心便如春水一般的化开了。
她浅浅一笑,自顾自的解释起来,「不愿说就罢了,儿女的婚事,从来就是父母做主的,我们也是,安排好了就罢,怎么好问一个没出阁的姑娘。」
萧月白听着,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和陈博衍是自幼定下的亲事,两家的长辈是乐见其成的,然而她内心里对于陈博衍,却是说不出什么感觉。
自己喜欢他吗?她不知道。
从小到大,陈博衍待她其实都极为冷淡,他性情冷清,待人接物都淡漠非常,即便是对待定下娃娃亲的自己,也并无一分特殊之处,甚至于有时候自己会觉得,陈博衍到底有没有正眼瞧过她。
对于陈博衍而言,他是否喜欢她,似乎不要紧,淑妃喜欢她这就够了。她是他定过亲的女人、是他母亲看中的人,到了时候就要嫁给他,仅仅是如此而已。
这个世道,男人总有很多选择,即便娶了妻子也没什么妨碍,但对于女人而言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每每想起陈博衍,她心中便是一片茫然,甚至还有一丝畏惧,可是……既然如此,在那场梦里,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甘冒大不韪,未曾成婚便先同他有了夫妻之实?
那段长梦里旁的事她都记得十之八九,唯独碰到陈博衍的事情时就模糊不明起来,记忆鲜明的唯有那场香艳迷离的情事。
吃过了晚饭,林氏陪女儿略坐了一会儿,听见寺中晚钟响起,便知已是二更天了,渐渐也困乏起来,便回去歇下了。
萧月白吃了药,梳洗过,也上床安歇。
虽说仍旧是满腹心事,但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想了太多事,神思乏倦,头才沾枕,便已遁入了梦乡。
这一夜,萧月白睡得甜熟安稳,终于再没有什么怪梦来侵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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