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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侍花《掌勺巧妻》(卷一)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6-5 10:38
标题: 侍花《掌勺巧妻》(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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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掌勺巧妻》(卷一)
作者:侍花
系列:蓝海E684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5月24日

内容简介:

大男人被心爱的女人甩了该怎样?痛哭流涕?失魂落魄?
当然不,易峋发愤图强,努力赚钱壮大自己的实力和财力,
即使秦春娇三年前被她爹卖去相府做小妾(冤枉,她只是丫鬟),
三年後得知她要被相府发卖,他二话不说砸下百两买了她,
还把家里开粮仓和银两的钥匙全交给她,他做得这麽明显了,
她却只把自己当做他的奴婢,每天换着花样煮美食喂饱他的胃,
原以为她真的不再在乎他,可同村的林香莲上门来想缠着他,
她又像护崽的母鸡般不准那女人觊觎他,不料他还没正名两人的关系,
村子里竟谣传他和弟弟想共妻,她将轮流给他们生娃娃(大怒)……

  第一章 百两买下她

  周朝建业十二年正月十六,京城大兴。

  昨夜四更时分,天上降了几点雪珠,混着十五夜里的爆竹碎屑和被人弃置的残破灯笼,才出了年,年味尚未散尽,湿冷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火药的气味。

  街道两旁的店铺已经陆续开业,鞭炮声响在街上、巷子里、胡同中此起彼伏。窝了一个年节的人,也纷纷出来,踏上了各自生计的路途。

  城东集市,才清晨时,便早已人声鼎沸。

  此处是京城里最大的人市集子,不论是京城内乃至城郊村落,那些卖力气的脚夫、卖手艺的匠人,都汇集在此处。各人在街上寻一个地方蹲了,面前竖一块牌子或插根稻草,便等着雇主上门。

  京中那些家中需得雇人的人家,也全往这儿来寻觅。故此,这东市一年到头,除却农忙时节,皆热闹非凡。

  杨柳斜街弄堂里,一名中年妇人开了茶棚的门,将一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乾胡桃的小贩,被这盆水惊得跳了起来,实则身上没淋到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今日却因心情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她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是个积年的寡妇。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私底下也做些说媒、买卖丫鬟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你们也就出了火坑,过好日子去。」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大的也有十八、九,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得全缩了缩脖子。

  其中一个小姑娘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麽好日子,无非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姊姊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自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约约显露出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於有些看不出真正的肤色,但那描得细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彷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靠这妮子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都行,连卖的银子也一并赏给她。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打了几下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夫人、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於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在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丫头。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出身,身後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丫鬟不成?」

  刘太太点头,眼神往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注视着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夫人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年纪大了,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相府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客,也是脸上有光。」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一声。这婆子当她傻的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麽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个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刘太太没有再看芸香,另买了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回去。

  陶婆子并未放在心上,她相信,依着芸香的姿容,自有识货的人买下。

  日上三竿,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陶婆子屋中有个相府打发出来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买人不买人的,全跑来凑热闹,瞧个新鲜。

  里三层外三层,竟将这屋子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目光都落在芸香身上,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嫉妒的,有饱含色慾的,亦有那带着些寡淡同情的。

  人群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女子当真是个好模样,不知哪个有福气,花些银钱带回去受用。」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福气?霉运还差不多!好模样有什麽用,瞧这副骚样,怕是早就不乾净了!」一个女子尖刻说道。

  人群闹腾了片刻,便有人来问芸香的身价。

  陶婆子五根手指一伸,「不二价,五十两银子。」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一片譁然。

  更有人直言道:「五十两买个丫头!陶婆子,你这是抢钱,又不是什麽黄花闺女!」

  陶婆子呛声回去,「这是堂堂相府的内宅丫鬟,相国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要矜贵些!你当是乡下的柴火丫头呢!」

  言语着,她眼珠子一转,走到芸香身侧,在她腰身上将那比甲一抓。比甲原本宽松,被她这样一抓,收紧了一圈,立刻将芸香那不盈一握的蛮腰凸显了出来,顺着优美的线条向上,便是丰盈饱满的胸脯,刀削葫芦一般,这样的身段出现在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子身上,委实少见。

  落在芸香身上的目光,顿时热烫了几分,甚而有人咽了一下口水。

  芸香将两只手紧紧的握起来,怒气顿起,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魁梧汉子自人群里挤出来,粗声粗气的向陶婆子道:「五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

  人群里顿时有人道:「王屠,你花五十两银子买丫头,不怕回去了你家婆娘要你跪洗衣板?」

  王屠回头吼道:「老子赚的钱,要怎麽花是老子的事,她能管个屁!」

  芸香眉头微挑,她轻轻抬头,扫了一眼王屠。只见那人生得粗糙,腮边几根黄胡子,胸前衣襟油腻如镜,腰上别着一把切肉刀,一身的酒气冲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知道这个人,相府没少跟他买肉。厨房管事的嫂子曾当笑话讲过,这人是个酒徒,每日卖了肉便买酒吃,醉了回家就同妻子吵嘴厮打。他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曾拿着一根捣衣棒,将他从街东头打到了街尾。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王屠看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类似的目光。或许她早该死去,强过落在这种人手里受辱,还能落个清白身子。

  然而早在大夫人将她交给人牙子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可能落到无比凄惨的境地,她却苟活到现在,是还在期待什麽吗?

  想起被她压在心底的那个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疯狂思念着的男人,在每一个难关之前,她都会想起他,能够撑到现在,是她心里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

  然而,这只是她的痴心妄想,事到如今她还有什麽脸面再去见他?甚而在这种时候,再想起他?

  芸香垂下眼眸,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已失去活气,红嫩的双唇嗫嚅着,吐出了一个已经三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峋哥……」

  五十两银子卖一个丫头,这对於陶婆子而言,可是罕见的大买卖。何况,大夫人言明了不要身价银子,这五十两可是她净赚的,她招呼了一声王屠,喜孜孜的去拿芸香的卖身契。

  王屠两眼盯着那妩媚女子,想到以後的享受,禁不住伸手擦了一把嘴。他往相府里送肉的时候,远远地见过这丫头一面,这妮子的两只眼睛会勾魂,只一眼就把他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半,五十两银子尽管肉痛,但也不算什麽。对这个妮子,他可是志在必得。

  就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道:「六十两银子。」

  芸香听闻这个声音,整个人恍如雷击,猛然抬起头来。

  但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这男子立在那里,如同雪山上的一株寒松,在市井百姓之间,鹤立鸡群。

  他看也不看王屠一眼,指着芸香,朗声道:「六十两银子,我要她。」

  这话音一落地,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怔。

  陶婆子原本如风似的步子硬生生刹住,她心里嘀咕着,五十两银子本就是狮子大开口,如今竟有人肯出六十两?莫非来砸场捣乱的。

  这般想着,她转身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人大约二十上下,眼目深邃,两道浓眉如剑斜入鬓里,齐齐整整没有一根杂毛,整张脸显得清俊乾净,挺直的鼻梁,水色的薄唇,构成了一张极俊的脸。饶是陶婆子这等见多识广的妇人,心里亦禁不住咯噔了一下,赞叹一声「好俊的男人」。

  然而俊俏不当饭吃,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能拿出那麽多银子来,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但转眼一瞄,看他身上穿了件皮袍子,一看就是上好的皮料,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的,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够了。

  这麽想着,陶婆子脸上重新堆起笑来,向来人道:「这位公子,敢问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未开口。

  王屠见状却是急了,急吼吼道:「陶婆子,你总要讲个先来後到,这丫头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冷哼一声,嗓子陡然尖锐起来,「什麽先来後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如今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虽感肉疼,却不肯就此放手,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得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彷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後生,敢情你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的,一个丫头,不值那麽多钱。」

  青年恍若未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便是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麽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麽多钱?这人,怕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作梦吗?他怎麽会来呢?还肯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或是已被王屠买走。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作一会儿吧。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深邃得如一口井。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地一抖,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丫鬟,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到手的美人儿飞了,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他竟拔出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值得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我王屠跟你姓!」说着,拿刀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一攫,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得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很有几把力气,不料在这青年手里竟无挣扎余地。

  青年一拧他胳臂,王屠只觉得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刀顿时掉落在地。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手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声响起,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

  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妻子,本就生得皮糙肉厚,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过去,嘴里边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家,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头了!半夜炕都爬不上去,还想着风流事,老娘跟你没完!」她骂得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之前被那青年整治,慾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妻子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立刻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子嘴里骂骂咧咧,脚下飞快地追了上去。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帐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了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才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麽,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是乡下出身,一百两银子可以让农户买多少的田,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得吗?

  青年见她不动身,会错了意。哪怕她沦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是看不上他。

  回想起那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带了芸香,迳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可看,便渐渐散去。

  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得极低,并没有注意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略带嫉妒的目光。

  出了门外,一阵冷风迎头拂来,芸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来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夺走了,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有些鼻酸。皮袍子里面尚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彷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全身已脱去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得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折磨憔悴了些,却依然掩盖不住其秀色。他有些失神,情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见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道出,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这才是她的本名,芸香则是进了相府後老夫人改的名字。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长她三岁,在村中因比邻而居,年纪又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她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什麽,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皮子,便听从的跟了上去。

  第二章 货行想杀价

  易峋此次进城,是来卖皮子的。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那时各处都在办年货,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麽钱,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後悔,但眼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须得准备,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後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可余钱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他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彷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後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挺拔的身影,她心中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於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夫人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大门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的,从本地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节,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算是有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吗?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前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即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麽意思。

  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地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自己的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彷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她进到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名老者正在一旁细细地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两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他们入座,一面吩咐夥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着。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麽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没看见,径自向易峋笑咪咪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果然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想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连着两年下桃花雪,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麽价,合同都写得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不过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麽。」

  王掌柜笑得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又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夥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後,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心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要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首要,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者,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比旁人的更油光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麽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得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得四面光,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的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了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後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和另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分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麽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者,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了,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易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麽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都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後另租的,退掉了车,已到晌午。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刚刚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麽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奇怪问道:「怎麽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她声音不高,但听在耳中却分外分明。

  身边过客熙熙攘攘,各种声响混杂一处,吵杂不堪,易峋却只觉得这一句刺耳无比。

  他抬头,盯着她的脸。

  秦春娇身量不高,大约比他低上一头,削肩细腰,那皮袍在她身上显得尤为宽大,她整个人裹在其中,更加显得娇小玲珑。她垂着头,两只眼睛直盯着自己的鞋面,因而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一眼望去只能瞧见她尖尖的下巴,小巧可爱得令人遐想捏住它。

  易峋忽然有些烦躁,眼前的女人,样貌是那样的熟悉,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疏离感。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不论以前他们是什麽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麽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些年头,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俐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让夥计将这两碗面一起端到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糊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没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麽,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讽刺得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下,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若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气,白气氤氲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吗?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得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食精细,倒也让她吃得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一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应付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能进得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全进了她的肚子。自她进了相府後,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有留下菜种,也需得买。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扛在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着他走。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七、八辆车停在这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蹄子,车子如风驰电掣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曝晒,冬日吹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得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母持家向来勤俭,易峋在耳濡目染之下,怎麽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头悄悄地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他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得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後,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然长成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也是当爹的年纪。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麽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再奢望任何东西了。如今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只是,易峋到底为什麽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吗?

  怀里揣着心事,两人一路无话。

  第三章 易家不一样

  在日头将落下地平之际,马车终於到了下河村口。

  车夫将车停下,打开门,易峋先行下车,付了车费。秦春娇弯下腰也要下车,却忽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亲昵的亲近,让她立时涨红了脸,她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可以走。」

  易峋低沉的嗓音自她头上落下,「地下都是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皆是土路,又被日头一晒,路上软烂泥泞不堪,秦春娇还穿着自相府里带出来的软底绣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路,当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娇没有坚持,垂首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气又冷,村人早已归家,这一路上并没碰到什麽人。躺在这双坚实的臂弯之中,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纵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着她,一路向家里走去,清冷的空气里,怀中女人娇小温软的身子宛如一只猫咪依偎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满足感。

  不多时,两人在一座农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易峋将秦春娇放下,说道:「到了。」便去推竹篱笆门。

  秦春娇顺了顺额上散乱的头发,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篱围着,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口一条青砖铺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房屋大门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间正面三开间的青砖大瓦房,看墙面与屋顶的瓦片,似是新盖的。一旁,厨房茅厕一应俱全,马厩中有牲口踏地喷鼻的声响传来。

  她记得自己走前,易家还不是这样,房屋比现下又小又旧许多,不过三年的功夫,易家竟有这样大的变化。

  易峋不知眼前这些给秦春娇带来多少冲击,他推开大门,迳自往里走去。

  秦春娇跟在後面,才进得门中,一旁却蹿出一条黑影,扑在她裙摆上,她吓了一跳,登时站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健壮的大黄狗,正哈着气吐着舌头,一面摇着尾巴一面响亮的汪汪吠叫着。

  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条大黄是易家的看门狗,是易峋从村头老赵头家中抱来养的,她走前,大黄才一岁。

  易峋说了一句,「这东西还认得你。」说着,朝那狗子虚踢了一脚,「去!」

  大黄便摇着尾巴,向一边蹿去。

  走到房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青年的脑袋来。

  这人生着一张圆脸,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带着些喜意。若说易峋是冬日里的雪松,他便是春日里的溪水,温润活泼。

  看到门外的人,青年脸上的红唇微微勾起,说道:「哥,把春娇接回来了?」说着,目光亮闪闪的,越过易峋,落在了站在後面的秦春娇身上。

  秦春娇有些手足无措,侧身低着头,没有言语。

  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小易峋一岁。秦春娇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识了,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温柔随和,易与人亲近,她在家时也常和他在一处玩耍。

  然而现下,她却以这样一种身分重新走进这个家,真是尴尬至极。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自己察觉失言,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一面让路,一面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屋中,热气顿时包裹住身躯,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她站在堂上,悄悄打量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大,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的财神年画,余下便是几把椅子,便再没什麽家俱了。

  眼前这一切是这麽的陌生,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大步走到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向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格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乾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俐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声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说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分,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易嶟也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只如此,这屋子里似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好像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分,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麽。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并不是罕言寡语。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麽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这让她颇为不自在,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惊得睁大了眼睛,接着笑问:「你怎麽了?怎麽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是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装傻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麽为好,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俩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礼,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是极有体面的人家。

  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易母教的。她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十分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後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进屋里,看屋内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面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

  秦春娇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了什麽,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得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得胸口有什麽在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麽都可以,不是吗?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後,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副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离乡背井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於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於华贵的衣饰,为什麽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秦春娇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怎麽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没有前兆,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了,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给人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地便遁入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藉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後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兄弟两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麽,易嶟便点头应着,兄弟俩,向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便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什麽,向易峋说道:「哥,春娇怎麽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顿了顿,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中。

  灶下的火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麽的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麽都做不出来。

  「峋哥,後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紮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麽?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麽拦着我?你是我什麽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

  翌日清晨,秦春娇自睡梦中醒来时,只觉得有些恍惚,温暖柔软的被窝,让她产生了一种还在相府里的错觉,然而窗外并未传来那些廊下笼子里豢养的名贵鸟雀的鸣叫声,倒是不住的有牲畜的嘶鸣声传来。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昨天易峋买她回来的事情涌进脑海,这里当然不是相府,是下河村易家。

  她掀被下床,只穿着肚兜亵裤,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脏得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便走去打开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怎麽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得很,一点也没有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锥,亮晃晃的,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有什麽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下河村,她竟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好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做什麽,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麽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性子,想尽力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麽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对她而言,宛如看见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麽,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觉。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於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过後,重新回到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再配点腌菜。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包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一般农家里,实在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备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得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冒出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微微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这会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麽早起来做饭,今儿是怎麽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着做饭。秀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里,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瓢勺,锅里不断扑出蒸气,将她的面容蒸得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些格外的暖意,直到此刻,他才有了真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彷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一看,却见门口空无一人,不过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第四章 钥匙交给她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麽调味,只用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乾辣椒片,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得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香味俱全,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麽精细,更不要说早上这顿饭,向来是凑合将就用。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谨得很,再不是以往那个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瞧他慢条斯理的吃着,对於饭菜的味道像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吗?」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麽一大早跑来了?」一边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什麽感觉,但又不敢开口问。

  少顷,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却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禁怔了,脱口道:「春娇姊……」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对方,少女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相依为命,因此,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姊姊,跟在三人身後。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姊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麽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脸,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得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彷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道:「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分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麽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我、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林香莲小声的抽噎声。

  易峋放下筷子,问道:「没请大夫吗?」

  林香莲抹着眼睛,说道:「村里的黄大夫,去岁回老家了,还没回来。」

  易嶟看着易峋,说道:「听赵太太说起,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我娘病着,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家里紧得很……」

  她话未说尽,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不是年轻女子能轻易走个来回,再说林家孤儿寡母,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後,易家兄弟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於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麽不妥,颔首道:「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头,却在慌乱中扫过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下一慌,忙挪开眼神,落在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姊姊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但话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再说,农家向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矜贵物,这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林香莲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秦春娇又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式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至,从林香莲进门之後,一言一语打的是什麽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麽。

  易峋听了却不大高兴。

  而易嶟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两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病着,你们就赶紧去吧。」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得不错,你带些回去,我们家里吃这些,还不是问题。」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是没话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对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麽。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去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要走。

  林香莲手提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仍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走了。

  这两人离去後,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需得一早和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皮才有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得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少爷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小伎俩,还当真有些不够看。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闷,她并不是个善於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後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算最出挑,怎麽就得了相府大少爷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麽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欠的赌债实在惊人,那人又说得天花乱坠,什麽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她父亲动了心,便同意了。

  等她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因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後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丫鬟,此後,她凭藉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少爷是没什麽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少爷怎麽忽然就看上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之後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麽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少爷尚未娶亲,怎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通房?於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但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归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未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而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则需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於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踪影,门却敞开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便走了出去。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乾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然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自被留在这房子中,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锥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让她冷得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禁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乾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向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丫鬟,虽吃穿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父亲已是烂到骨子里,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後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易峋合上了门、落了锁後,踩着积雪往家走去。

  才走到门口,他便见到秦春娇立在屋檐底下怔怔的看着自己,那双圆润的杏仁眼里,透着疑惑。

  秦家的房子,是他买去的。

  虽然她已经不在村子里,又走得那样决绝,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旧情难忘,他小心的藏着她留下的种种,因而当初秦老二放出话要卖老宅时,他想也没想的将这房子买了下来,毕竟那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可这样的心情,他是不会对她讲的,不然这个女人又会多麽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她决然的样子、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这三年来他甚至夜里睡觉时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麽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他拚命干活,四处找赚钱的行当,努力挣着家业,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可他谁也没有答应。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订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麽。

  经过三年,他沉稳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如今她回来了,以後他也想好好的待她,想到这里,略起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麽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麽?」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後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麽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麽,他怎会不知道?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人,有时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他道:「那就按你说的,吃饺子。」他拉起她的手向屋里走去,接着说道:「以後,家里的事情便都交给你,咱们家的粮食,除了厨房的几口瓮,余下的都在後面的仓房里,待会儿我就把仓房的钥匙给你。」

  秦春娇心头一颤,农家粮食矜贵,都是各家女主人掌管,易峋竟然这麽放心她吗?

  然而转念一想,这家中没有女人,要主理家务,这样确实方便一些。何况,她卖身契在易峋手里,远近无亲,即便她偷了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般一来,也就想通了。

  第五章 高烧有隐情

  易峋拉着秦春娇走到了自己屋中,让她在炕上坐下,自己则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一个小抽屉。

  秦春娇坐在炕上,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炕皮上渐渐烘热。她四下打量着,易峋的卧室布置得十分简洁,炕床铺着一领草青色细棉布的厚褥子,同色的被子叠得四方齐整放在床头。对面是一架黄杨木双开门铜皮把手柜子,一旁地下放着一口柳条编的箱笼。

  四周的墙壁刮得雪白,西面墙上悬着一柄长枪,两把弓箭,手柄处都磨得光滑,显然是常用之物,另有箭囊箭枝若干。底下是一张四方桌子,凳子两把,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易峋会武,且身手不凡,一身的武艺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秦春娇还记得,她爹秦老二曾提起,以前村子里来了山贼打劫,官府不及前来救援,是易父出面打跑山贼的,因而易家虽是外来户,在村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易峋自小到大,也没少为了她跟村中的孩子打架,她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没人敢轻易欺负她。

  她低头想着些旧日里的事情,易峋已将钥匙找出,走到她跟前递了上来。

  秦春娇抬起头,却见一串铜环上穿着两把黄铜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

  只听易峋说道:「大的那把是後头仓房的,小的是我屋中这口箱子上的。咱们家的银钱,平日都在这箱子里锁着,若要用钱,从箱子里取就是了。」

  秦春娇有些动容,粮食倒也罢了,收钱的地方也告诉她,易峋就这样信任她吗!

  她起身接过钥匙,两手并拢放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这般信我,我一定把家管好。」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易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烦躁焦灼,两人之间似乎蒙着一层浆糊,她躲着他,一口一声的叫着大少爷,彷佛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在她柔顺的外表底下,是固执不驯,更是将他排拒在外,她依然看不上他……

  冲动之下,易峋忽然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推倒在炕上,欺身压了上去,将她紧搂桎梏在怀中。

  秦春娇惊惶无措,微微挣扎了下,环住她的双臂却如铁一般的坚硬,她深刻的感受到了男人的力气。

  易峋紧紧地抱着她,似乎在宣誓自己的所有权,看着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了一抹红晕,明亮的水眸里漾着妩媚艳丽之色。

  他眯细了眼眸,在她耳畔问道:「秦春娇,我买你回来,是干什麽的?」

  男人低哑的声音,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脸侧的皮肤被他的吐息灼得烫热,秦春娇只觉得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十四岁那年的七夕,她和易峋一道去集市看灯会,回来的山路上,道边的杂树林子里碰见了一对交叠在一起的男女。那夜月光暗淡,树影稀疏之下,看不清那两人的样子,但那绞缠在一起的身姿、男人粗重的喘息及女子似痛苦似快乐的呻吟声,重重地刺激着她,那一夜,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如此亲近接触,可以有这样的关系。

  自从撞见那一幕之後,易峋在她眼中就和别的村中少年变得不一样了,而易峋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带上一抹异样的神色。

  而她进了相府後,见多了各种男女之间的污糟事,还有大少爷的莫名纠缠、府中有权柄的管事的骚扰,她没有答应他们任何一人,就算是大少爷,她也不愿意,哪怕她以死契卖给了相府。

  但如果是易峋呢?

  她卖给了易峋,按理她的一切都是易峋的,易峋无论想做什麽,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易峋的话……是易峋的话,她心里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她卖给了他。

  但是,他心里又是怎麽想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扼住了下巴,硬抬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说着,眼眸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明媚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易峋只觉得心里有什麽在骚动着,他开口,嗓音越发的低沉了,「叫我峋哥,还像以前那样叫我。」

  红嫩的菱唇抿了抿,像受了什麽蛊惑似的轻轻开启,「峋哥……」

  软糯的一声,触在了易峋的心头,让他心里的一块地方酥软了。

  他环抱着她,将头俯了下去……

  易嶟牵了骡子,引着林香莲出了院子。

  林香莲跟在易嶟身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太阳已升了上来,天气仍然寒冷,稀薄的日光洒在村间道路上。

  林香莲低着头,小心的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男子,轻咬了下嘴唇向前跑了两步,低声问道:「嶟哥哥,春娇姊姊什麽时候回来的?」

  易嶟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就昨天。」

  林香莲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道:「春娇姊姊不是去相府给相爷当通房了吗?怎麽就回来了?」

  易嶟步履微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香莲又说道:「春娇姊姊走了三年,突然回来了,是回来探亲的吗?那想必、想必她在相府里是出人头地了。」

  易嶟心里有些烦躁,说道:「突然说起这个做什麽?林婶病着,一人在家,你快些回去,我去上河村请大夫,待会儿就直接去你家。」说着,他翻身骑上骡子,向村口奔去。

  林香莲看着易嶟的身影渐渐没入晨间的薄雾中,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折道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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