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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陈毓华《大富当家》 [打印本页]

作者: 喵喵    时间: 2016-6-20 18:28
标题: 陈毓华《大富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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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富当家》
作者:陈毓华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6月22日

【内容简介】

她怎麽会在这小县城里?
身为御赐大将军、受皇帝重用的她,不该是在京城里安享富贵荣华,
现在女扮男装的坐在牌楼下望天流泪算是怎麽回事?
问他在意她做啥?呵,上一世的他,便是她战死的未婚夫婿沈如墨。
重生之後,他成了楠安伯府被捧杀养大的大房嫡子凤诀,
花了一年时间成了广东十三行三当家,这原主曾经高中案首的脑袋可好使着,
出海贩货成了钜富,有了钱财底气足,伯府换他当家作主,
他不仅要替原主讨回公道,更要替沈如墨的那个自己圆了娶她的心愿……
但首先,要如何接近她是个问题,
花大价钱雇她当镖师护送他回京?好主意,路上能照顾她的三餐兼培养感情,
和她的爱马爱犬亲近?多些战友总比被猪队友扯後腿好,
然而没想到被皇帝罢官後只能在家当鹌鹑装大家闺秀的她这麽抢手,
不但有三家求娶,还有个她在小县城认的义兄对她也不只想当兄妹──
他小瞧她了,她早将他认了出来,不管他是鬼是妖是魔就嫁给了他,
他承诺,以後家财是她的,没有三妻四妾,她一个人得全包了那些人的份……
第一章 一生一死,角易悲伤
晨露还挂在葡萄藤绿油油的叶尖要坠不坠的,蔷薇架上的花开得如荼如火,朝阳初昇,这麽个明媚的清晨,一向肃穆安静的於国公府正气堂却爆出和晨景完全不搭调的狮子吼。
「什麽,你要搬出去住?老子不答应!」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六十开外的年纪,卧蚕眉,面色红润,话语间带着金石磨砺之感,震人脑门,不只窗棂晃了三晃,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骇得屁股抖了抖,一个个寻思这位老太爷要是真的发难,从哪道门出逃比较快?
不是他们胆子小不经吓,而是这位老太爷的丰功伟业太惊人,浑身有股蛮力不说,年轻时每回战事皆捷,在边境颇有威名,虽说这些年因为年纪老大,有所收敛,牛脾气很少发作,可也因为这样,发作起人来就像平地起炸雷似的骇人。
此刻,他喷着张飞胡,张着牛铃眼,气呼呼的瞪着底下的宝贝孙女。
站在下端的少女,说不得有多美,两道纤长的眉,宽额尖颐,一双眼睛黑澈见底,比这世上最亮的黑曜石还要亮上几分,浓密乌黑的睫羽,三分英气,七分明媚,只要站出去,足以令所有的男子和女子都为之侧目。
只是这会儿的她虽薄薄上了层淡妆,仍然掩盖不住明显憔悴,往日堪称健康的身子清减了一大圈,在这暮春季节,夏天的脚步不远了,却还穿着厚罩衫,更显得弱不胜衣,还有些摇摇欲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病初癒。
她眉睫轻颤还未搭话,却被人抢了先。
「爹,您是我的老子,白姐儿是老三的闺女,老三才是她老子,您忘了?」於家二老爷於崇长相承袭了老夫人芮氏,斯文中带着隽秀,他不轻不重的耍了记回马枪,戳了老太爷一记。
这麽明白的转移话题,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该听得出来,只可惜,知子莫若父,老爷子鸟也不鸟,直朝着他喷火星渣子。「你这兔崽子,请过安,该干什麽就干什麽去,老子和我的宝贝孙女讲话,你插什麽嘴?」
被老太爷喷得灰头土脸,皮厚肉粗的於崇瞥了眼站在他下方、对着他挤眉弄眼的大儿子於露朗,不禁暗叹,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他这儿子才是胳臂向外弯,就会把他这老子往枪口上推,不就是想维护白姐儿这堂妹吗?
其实这也难怪,於家祖辈皆为武将,到了老国公爷这代看似巅峰,但家门不幸的是没一个儿子愿意走他的老路子。
大老爷於城是世子,要是没意外将来承爵非他莫属,至於军功—— 这种踩着死人堆,沐血浴屍才能得的功劳,容易吗?
这种锦上添花的事他就不做了。
於是於家大老爷现在只在户部领了个不高不低的职务挂着。
二老爷於崇是个善钻营的,从童生试到探花郎,文武兼修,给自己谋了个二品总兵兼火器营翼长,至於三老爷於纪走了恩荫的路子,领了国子祭酒一职,为国子监的最高负责人。
三个儿子都不愿意照着自己打造的路走,老国公爷很是哀怨,这也是後来得了於露白这孙女,发现她天赋极佳,根骨清奇,这才着力打造的远因。
儿子们各有各的想法,虽然令他苦恼,可在孙女还未出生之前,更让他烦恼的事还有一桩,那就是人丁兴旺的国公府也不知犯着什麽,无论哪一房,无论嫡庶,只出男丁。
大房两个是带把的,二房也有三个带把的糙小子,三房,呃,还是比照办理,甚至生产报国似的生了四个,还、是、糙、小、子!
姑娘这种生物对於家人来说简直就是个稀罕物。
好不容易,三房生下这麽个金尊玉贵的么姑娘,别说老夫人高兴到不行,就连从来不管後院事的老太爷也在么姑娘出生的当下,就让三老爷把孩子抱去给他看,逗着、瞧着、抱着,手里软乎乎的小娃儿撩开眼皮瞧了他一眼,这一眼瞧得他一颗坚硬的心都融化了,到了她两岁,乾脆把她养在膝下,可以说这位么姑娘就是在老爷子跟前长大的。
於家第三代男丁排的是「露」字辈,於露白是姑娘家,却是沿用哥儿的排行取的名字,可见老爷子对她很不一般。
於露白也不负众望,年纪小小,便是老国公爷的尾巴,什麽门阀显贵、皇宫大院,简直都跟在自己家里没两样,她模样讨喜又可爱,只要是小子都想跟她玩,但是小子不经打,家长看见自家的心肝宝贝让人揍狠了,便理直气壮的找上门来,可见到儿子是被这麽个柔软天真的娃娃给揍了,拳头还没有自家小子的半个大,一个个都摸着鼻子回去了。
十岁过後,於露白在同侪间骑射无人能出其右,十一岁十八般武艺已是样样精通,十二岁跟着老爷子出入军营,十四岁扬名沙场,十五岁及笄後旋即和沈家大郎定了亲,十六岁在死老头内举不避亲的混帐行为下—— 借於老夫人的骂词,和未婚夫沈如墨随同铁铮大将军出兵阿柴虏,几场苦战,最终险胜,但,要不是沈如墨率先深入敌营,制敌机先,砍下敌国首领头颅,两方谁胜谁负还真难说。
最令人难过的是那山戎之行,把沈如墨折在那里了。
身上的伤是小事,心上的伤,要痊癒……就不好说了。
更令人费解的是,听说这孩子事发至今一滴眼泪也没掉,两家向来是通家之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俩口,两家人对这段感情是乐观其成的,哪里知道事情会急转直下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世间尽如人意的事情太少了。
二老爷於崇收回远了的思绪,回了儿子一个少安勿躁的表情,但吃不住儿子的眼神,回以白眼後还是硬着头皮对上自己的爹。
「爹,白姐儿这大半年又是病又是痛的,刑部牢里的犯人也有放风的时候,再说陛下赐下来的将军府也空置了那麽久,之前白姐儿带病负伤理由正当,这会子都过了大半年,既然她想搬出去,让她出去清静清静,纾解一下心情也好,将军府距离国公府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白天待在那里,晚膳想回家用,不过几步路的时间……」
因为之前累积下来的功勋,加上剿阿柴虏有功,皇帝赐下一座等级最高的将军府邸和忠义牌匾,褒奖於露白才德兼备,忠贞节义,还拟定封号,定了将军的例,这是极大的荣耀,可说是史无前例,可惜於露白公私两伤,勉力从边关回京,乾脆托病不起,圣旨下来的那天是三老爷於纪代女儿接旨了。
来宣旨的公公回宫缴旨时,把於露白的情况说了一遍,皇帝连夜又让人来传旨意,让她好好在家养伤。
如今病癒了却还把将军府放空城,这是目无尊上,骄恣放纵,很难向圣上交代,自圆其说了。
老太爷眯起了虎目,语带威胁,「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子,再说,这内院的事什麽时候轮到你一个大男人来管?要有大把时间没处使,不如把於家棍法多练个几遍!」
老爹这是威胁他再敢磨蹭,就得吃老拳了。
「儿子想起来还有要事待办,先行告退了。」
没错,他都一把年纪了,老太爷要是一个不爽还是会把他们几个兄弟拿来练拳,谁叫自古老子打小子,天经地义,他和几个兄弟从小被揍到大,还被揍成了习惯……呸呸呸,总之父亲要打儿子,他们又有什麽办法?
老爹,你儿子是爷儿们,难道您不是吗?孙女的事儿您怎麽就学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何况,他老子的心整个就是偏的,说什麽白姐儿事关内院,瞧娘亲如老菩萨般稳稳的坐着喝茶,一句话都没搭,整个正气堂都是爹的声音,追根究底,因为娘亲深知只要攸关白姐儿,就没她什麽事。
就算娘不吱声,不也还有三房弟妹,那可是白姐儿的亲娘,说啥内院的事,阿爹,您的手会不会伸得太长了?
老爷子见儿子识趣的匆匆离去,话锋一转,语气顿时柔软了好几千倍,宛如哄的是只不懂事的幼犬那般,「你想出门散心,我不反对,但是搬出去住?也不瞧瞧自己现在是什麽德性,京里有头有脸的人你老子……咳,你爷爷我都认得,瞧你这病歪歪的样子,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哄人吗?国公爷向来不擅此道,好声好气的说话,还比较像骂人。
「那白儿就照爷爷的意思,出门散散心,去去就回。」别人禁不起老国公爷雷打的大嗓门,她於露白可不会。
这会儿的她声音虽然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糯柔软,可爽快俐落,字句间不见生硬之感,反而像珠玉撞击敲打,因此更显得独树一格,此时就算在病中多了分虚弱柔细,仍旧不减悦耳。
「这些日子你也的确是闷坏了,去吧、去吧!骑马出去也好,我听管马的小厮说你那匹劣马这阵子看不见你,难驯得要命,你要不带那畜生出去溜达溜达,要不找沈家……明家小子打场架流流汗也行,再不济,」老国公爷沉吟了下。「杀到兵营替爷爷操练兵士都好!」
他也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头子,什麽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孙女的教养上他绝对比自家的老太婆还开通。
只是该死的,说好不提沈家那小子的,怎麽嘴上就是没把门?
众人都看好的一对,一个就这样没了,唉,他这麽好的孙女,只能说沈家大郎没福气。
「那孙女退下了。」於露白蹲身朝老太爷和老夫人行了礼,迳自出了正气堂。
门外的弄潮一看见自家姑娘出来立刻趋前扶她,另外一个大丫鬟微芒则是安静的跟随在後面。
於露白身边有两个大丫鬟,性格一个外放,通情练达,一个内敛,稳重成熟,从小就跟着她,等於是於露白的左右臂膀。
「我身上已经大好,自己行走不碍事了。」推开弄潮伸过来的手,正气堂外,晨雾已经散尽,来来去去的媳妇、婆子有条不紊的专注自己手上的活儿,见着於露白纷纷对她行礼,等她走开後,才又起身干活儿。
「小姐打算几时出门?」正气堂里一个个都是大嗓门,弄潮就算候在外头,里头的事她还是听了几耳朵。
「等我去向娘请安後,你简单的收拾两身换洗的衣物即可。」
收拾衣物?不只是出门逛逛散散心,这是要出远门吗?但是她没敢问,小姐是个凡事好商量的主子,可但凡开口,就没有下人多嘴的余地,於是她只敢小心翼翼的问道:「还是男装女装各带两套?」
比起寻常大家闺秀的闺阁紧闭门户的生活,她们家姑娘出门不稀奇,行囊简单也没什麽,昔日边关情势紧急时别说换洗的衣物,也曾提着宝剑就去了沙场,幸好现在战事结束了,阿柴虏也遣了特使,送来降书和签署友好关系的条约,至少有好些年那些老是挑衅不安分的番邦都不会再蠢动。
原本老爷夫人也打算等这场战事结束,就要安排姑娘的婚事,哪里知道未来的姑爷……姑娘的命真不好……
这些日子她和微芒奉命轮流守着姑娘养病,乍看,姑娘和以往在家时没什麽不同,该吃饭就吃饭,该睡就睡,该喝药的时候,那苦得跟墨汁一样的药汁灌进肚子,眉头也没多皱一下,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就连背上裂了那麽大一道口子,换药时也没听她吱哼过一声,勇敢得令人心疼,也替她捏把冷汗。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是人嘛,不就应该伤心了会哭,高兴了会笑,被惹毛会生气,痛了会叫喊……这样才叫正常,更何况还遭遇了姑爷那样的打击,然而这些情绪上的反应她们家姑娘都没有。
不明白的人说姑娘凉薄,可她觉得不是那回事,姑娘这是伤心过了头,人好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你先回晴川阁,该怎麽收拾,你自己看着办。」她向来不关心这些,出门在外能简单就尽量简单,也不像寻常女眷出门就十几个箱笼、装不完的东西。
「奴婢这就去。」弄潮福身走了。
「微芒随我去给母亲请安吧。」
主仆两人穿过月瓶门,沿着游廊曲折而行,只见放眼处绿树葱茏,鸟儿啼鸣,满径落红,尤其荼靡盛放,穠艳靡丽,香气沁人脾肺,於露白却视而不见的经过。
说起来国公府不似其他勋贵家的规矩多如牛毛,这和武将出身的国公爷倒没多大干系,虽说武人本就大而化之,可内宅诸事还是捏在芮氏这位侯府嫡女出身的老夫人身上。
那一派正室嫡母的风范很能唬人,驭下弛中有张,张中带弛,该持的礼一项不少,三个儿子相继娶了媳妇後,她也很乾脆交出内院的管家事宜,放权给大房王氏,观察一阵子,觉得她是个不偏不倚、行事稳妥的,便把管家钥匙、帐本全交了出去。
她也不用媳妇时时在她身边立规矩,就连请安这事一个月初一十五来应个卯就成,她更不像那些迷信的老妇,动不动就把佛珠挂在手里,佛号念个没完,反倒莳花弄草种菜,偶尔招几个老姊妹打打叶子牌,生活惬意得很。
至於孙子辈,她更不操心,於家孩子四岁启蒙,五岁就由各自的爹亲带到前院教养,得空时,欢天喜地的来请安,该打赏就打赏,该摸头就摸头,她也乐得做个闲凉祖母。
因为她的心宽,造就三个儿媳妇对宅斗一事也兴趣缺缺,为了几件衣裳、几样首饰、几份吃食和姨娘置气,浪费自己的精神体力,在国公府这样一等的人家,犯不着让自己变成笑话。
侍妾、通房又如何?不就是个奴才,妾通买卖,货物耳,真不行,远远卖了就是。
身为结发正妻只要将夫君伺候妥贴,把自己院子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理好,才是正理。
也因为家风清正,国公府上下一团和睦,比起京城许多大户人家理不清的内宅更让人心羡。
於露白到的时候,三老爷於纪早就去了国子监。
於家三房一共有四个男丁,分别是谨、言、慎、行,老大、老四是嫡子,老二、老三分别是两个姨娘所出。
老大、老三都已成家,另辟了院子住,走的是荫生路子,在衙门、官署谋得一份差使。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极少有人会在科举上头下功夫,难怪祖父不时在言语间流露出只怕一两代之後,国公府便会衰落的忧思。
二哥是周姨娘唯一的孩子,他不像这於府里其他男丁那般天真糊涂,总以为大树下好遮荫,去年府试位列第五,评为廪生,正和吏部尚书的女儿议亲中,至於四哥,一心扑在他开的生意铺子上,专心搂银子,几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
如今猷如院里住的就只有於露白的娘亲邱氏。
她还走在梢间与内室的门边时,邱氏已经接到了丫鬟的通报,脸上一喜,让梳头的丫鬟赶紧把挑好的步摇往发髻上摆放好,於露白便进了内室。
「女儿来给娘亲请安。」於露白双手放在腰际,规规矩矩的给邱氏行了个礼。
「娘正要过去看你,身子骨还弱着呢,怎麽过来了?」邱氏肤色白皙,因为夫妻恩爱,即便生育了几个孩子,眉梢增添的是女子成熟的韵致,而不见衰颜,又因出身高贵,举手投足都是优雅端庄,只是这几个月为了这独生么女差点操碎了心,保养得当的脸上也生出了好几条细纹。
「女儿已经没事了,总要下地走走,活络筋骨,这才好得快。」於露白知道娘亲这些日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担忧。
母女俩手拉手过来坐在床沿上,邱氏打量气色显然好上许多的女儿,见她那瘦得像豆芽菜的身架子和摸在手里还是不见肉的小手,心里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乖女儿原本体态婀娜,强韧美丽,她日日吃斋念佛把孩子给盼回来了,却是个心力交瘁、脱了形的孩子,她花样般的女儿,这苦命的孩子,怎麽就那麽遭罪?
她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於是她爆发了,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夫君小心赔罪,说尽好话,但是,她不稀罕,不都是他纵容公爹把孩子带出门的?
她决计不会原谅他!
凭良心说,她虽身为孩子的娘,但能见着女儿的时间实在很少,当初女儿生下来的时候还那麽小,勉强算是养在她身边也就那襁褓中的两年,再来就是这回的大病重伤,可用这样的法子把孩子留在身边,她宁可不要。
她对公爹把女儿带在身边教养,明着是不敢说什麽,但背地对着丈夫,哪能没有苦水,家中几房的男丁都能平平安安的待在府里享福,为什麽她娇滴滴的女儿却要在漠北那苦寒的地方和敌人杀个你死我活?
丈夫有日喝醉,模模糊糊的提及公爹这般看重自己的女儿不是没有原因的,公爹虽是一介武将,却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公府看着繁盛,可爵位实权也就到他这里。
他眼看着年纪大了,不知何时会退下来,将来他的家人和子孙若没有出息的人物,势必只能靠袭爵带来的俸禄和田产过活,家中主子年年增加,进项就那麽一点,到最後会如何落魄,可想而知。
但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个姑娘家,不说姑娘家是娇客吗?她这闺女却得为了这一家子充当顶梁柱,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闺誉坏了不说,闺女被养成了女汉子,她这当娘的人哪能快乐高兴得起来?
邱氏想得入神,一下忘记眼泪和叹息,但是於露白看在眼底,知母莫若女,娘亲那忽悲忽喜的神情,她哪能不知道娘亲心里的烦恼。
「你说什麽?要出门?」邱氏悠悠的回过神来,皱起好看的眉头。
「女儿想出门透透气,日日躺在床上实在无聊,外头海阔天空,空气又新鲜,对我的心情大有裨益,这些日子,我闷坏了。」
邱氏见女儿那双美丽的大眼瞅着自己看,又说得头头是道,压根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而且,女儿遭此大难,吓坏了她这个当娘的,对女儿的要求哪有不应的道理,更何况这女儿本来也是个主意大的,拘在家是不得已,可她有些为难。「不然娘陪你去庄子上住个十天半个月,乡下空气说什麽也比京城好,那些鱼啊虾的又新鲜,吃了对身子好。」
女儿要出门,自然得由她带着,可是……
「娘,」於露白把头搁在邱氏肩膀上,双臂搂着她的腰,感受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闭上眼,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府上事多,您每日要帮着伯母理事,哪走得开?何况嫂子有喜了,还需要您照看。」
嫂子萧氏和大哥成亲两年才传出有喜,无论将来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是三房第一个孙子,对爹娘来说是大事。
「那你得把人手带齐了,到了庄子记得让人送信回来报平安。」女儿和孙子摆在天秤上,邱氏为难得很。
「这些事女儿明白。」
邱氏摸了摸女儿削瘦的脸颊,她怎麽想得到女儿执意要出门,哪里是为了散心,根本是要离家出走。
不是自己想阳奉阴违,娘,原谅女儿任性,庄子她是不去的,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於露白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骑马装,天水碧的束身衣裳,这服色在天光下看着水光潋灩,紮了个男子的发髻,戴上青色帕头,脚上蹬着小马靴,英气逼人。
这一个瘦柳条般的少年郎啊,两个丫鬟看得目不转睛,她们的姑娘这一打扮,俊美无比,风华内秀,无论她们已经看过多少遍,还是很容易就心荡神驰,面红耳赤。
「好生顾着院子。」
微芒回过神来,「姑娘不让我们姊妹跟着?」
於露白迳自从墙上拿下从不离身的宝剑,那剑柄摩挲得发亮,可见是心爱之物,她不知往哪里的掣钮按了下,刷地一下,那剑如灵蛇般自动往她的腰际盘去,既是防身武器,又是腰带。
她接着拿起整理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离开内室,步出了院门。
「姑娘,夫人吩咐我们得随侍您左右的。」弄潮比微芒敢说话多了,眼看着主子一点也没有要捎带上她们的意思,这哪成,要让夫人发现,她们可没有好果子吃。
於露白看了她一眼,「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那一眼比任何言词都有用,两个丫鬟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逾越。
主母的吩咐是一回事,但她们可是姑娘屋里服侍的人,姑娘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两相取舍,该听谁的话已经很明白。
她们这位姑娘其实是个要求不多的主子,又甚少在家,对晴川阁的一干下人尤其宽容,几房里服侍主子的姊妹们无不羡慕,都说她们命好,能在么姑娘身边,但这不代表姑娘是个软弱没脾气的,对於坚持决定要做的事,她从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这回看起来也是如此。
微芒和弄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姑娘走掉,她们得把皮绷紧一点了,待会儿到了夫人面前少不了得挨顿骂,但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受着。
於露白在门上见到了自己的大白马,但拉着缰绳的人不是马厩的小厮,是二房的堂哥於露朗,按排行,她得喊他三哥。
二房的几个堂哥中,就数她和於露朗最亲近,虽然年纪上相差颇大,他却喜欢带着她玩耍,比起那从小不知为什麽就是个财迷的自家小哥,感觉上她还比较像三哥的妹子。
当然这话要让於露行听见,不跟她置气翻脸才怪!
她这堂哥什麽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点,瞧他这会儿与平常无异,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身穿银色儒衫,宽襴边暗绣竹纹,瞧着温润无锋,翩翩公子哥一个,可满身光华气度却掩饰不住。
「就知道你要单枪匹马出门。」
像他们这样的门第,哪个闺阁千金出门不讲究排场和气派,他这隔房的妹子就是与众不同,只身单骑,哪里都能去,这样的女中豪杰,将来不知哪家的公子有福气能把她娶回去?
「谢谢朗哥哥替白儿在祖父面前说了好话。」方才在正气堂这位三哥虽然半句话都没有说,但要不是二伯父和堂哥替她撑腰,想必顽固的祖父是不可能这麽容易松口放她出门的。
向来,她想做什麽,三哥总会无条件支持她,这才是最令人感动的。
「说好了,可不许在外头游荡太久,我一个人可顶不住爷爷和三叔父的压力。」
於露白露出这些日子以来久违了的真心微笑。「妹妹会尽量。」
「这三哥的一点意思,出门在外,什麽都能将就,就是别苦了自己。」他递过来一个鼓鼓的荷包。
於露白看了那荷包一眼,「你知道我不缺银子的。」
「我知道这钱你没放在眼底,可总归是我一份心意,你也知道三哥不若你小哥那个小气财神手头阔绰,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些,你就收下吧。」
於露朗不是谦虚,而是国公府一切用度都有定例,虽说吃穿不愁,但额外的支出,要是没有旁的财路,手边真的没有多少闲钱。
但於露白不同,叔父婶娘对她的宠爱不说,她是本朝拥有最高封号的大将军,每年俸禄三万石米,四万银两及各种赏赐,除却祖父,国公府里没有人比她有钱。
於露白欲言又止,他伸出温润修长的手掌将荷包和缰绳一并放到她手中。「得,什麽都别说,你拿着就是了。」
「多谢三哥。」於露白见他心意已决,也不扭捏,爽朗的道谢收下,将荷包收进自己的行囊里,飞身上马。
「白姐儿,别怪三哥罗唆,在家万事有人照顾不是很好,为什麽非得离家远远的呢?」於露朗迟疑了半晌,还是把心里的疑问,也是於府许多人的疑问问了出来。
灿灿的日阳框着於露白的背,她看着远方,寡淡隽秀的嗓音顺着风势灌进於露朗的耳朵。「家里很温暖,家人待我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我想冷静冷静,像擦肩而过的人们那样,不认识的活下去。」
她的十五岁好像只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一生一死,角易悲伤……她有关心她的亲人,有爱她如珠的父母兄长,有殷殷教诲的祖父母,在这处处是亲人关怀、温暖如春的地方,她一直想了很久,想不到办法随着那冤家去死。
她得笑着、活着,甚至连病也不能生。
原来有些事是真实残酷的,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那些约好同行的人忽然不告而别,诺言只是笔画,禁不起试炼,就像一场梦拂过衣襟——
「无论你去到哪儿,别忘了要修书回来报平安。」於露朗不知如何安慰这样猝然流露羸弱的小堂妹,她的病、她的痛、她的伤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府里的人谁都装作视而不见的不去揭那伤疤,希望那痛会随着时间过去渐渐痊癒。
「妹妹晓得了。」她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第二章 是谁让你那麽伤心
一年後,荷泽县,悦来客栈。
天亮即起是於露白一直以来的习惯。
她双眼缓缓睁开,眼神清明,看着住了好几天仍显陌生的青色帐顶,翻身夹住棉被,露出一条修长的腿和圆润乾净的脚趾。
这客栈店名字取得响亮,其实规模不大,但地处幽静,小二哥服务热忱又机灵,不让他来吵人,脚步声就算只经过也放得很小心。住店管一顿饭,若想搭伙也行,拿出银子来,万事都好商量。
她出身大家,出门在外却很能随遇而安,不会认床,不挑拣吃食,客栈的床很结实,饭菜吃了半个月,不是什麽山珍海味、美食佳肴,但比起军营里的大锅饭已可口许多。
大锅饭就那麽回事,饿不死人也吃不胖谁,客栈里还能点菜,再者,她走南闯北跑了那麽多地方,这荷泽县气候宜人,四季分明,住着还算舒坦,所以目前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自从离了京城,於露白经过一个城镇又一个城镇,她没办法多想,不管停留在哪都觉得心慌。
现在的她不用早起练兵,也无须点卯到校场去练兵,战事已经完结,也不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的自我鞭策,如今她有得是大把大把的时间。
虚掷吗?
既然是行屍走肉,又有何妨呢?
於是她翻身又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蓬着头,就着木盆里的水简单洗漱後,换上铁色短布窄衫,同色长裤,为了行动方便,拿出搁在几案上的布条分别缠系在腕上,确定牢固,系好绑腿,起身将布腰带紮进腰际,把乌黑如丝的发往後拢,紮了个男子的发髻,戴上青色帕头,套上短靴,转身出了房门,直往楼下客堂而去。
「小兄弟您早,今儿个还是按照惯例热粥和三个小菜,馒头还是一个夹上水煮鸡肉,二个驴酱肉包起来带走?」
其实已近巳时,不算早了,但店小二是个人精,送往迎来,熟练至极。
悦来客栈开在梅花街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三间门面,四进院子,十几间客房,落脚的多是往来客商或是路过打尖的客人,像於露白这样一住半个月,年纪这麽小,还只身一人,当真少见。
最令人侧目的是她身量颀长如竹,面貌明丽如明珠,不刁难人,凡事不挑拣,给银子更是爽快,这样的客人还真是少有,最特别的是养在马房里的那匹白鬃大马,对马匹有研究的客人说那可是大宛国的雪羽骢,寸长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时像飘在云端上,矜贵至极,这样的大马可不是寻常勋贵门阀想养就能养得来的,那可是贡马,举国上下不到五百匹,这位小爷在穿着上虽然看似随意,但是客栈里从上到下没有人敢小觑。
「嗯。」这位小二哥很自来熟,对她从一开始的客官小爷、公子,到现在称兄道弟的小兄弟,热乎得很,完全不卡螺丝壳。
「好咧,您稍坐,饭菜马上就来!」要他鸡蛋里挑刺,这位小兄弟什麽都好,打赏钱也大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笑,面上一直是淡淡的,有时那英气的眉毛一竖还颇为骇人,令人呼吸都要小心上几分。
於露白不关心小二心里打什麽小鼓,迳自吃了早饭,揣着包着三个大馒头的油纸包,脚下生风的出了客栈。
荷泽县是个花城,有十之五、六的人家都是花农,举目望去,万紫千红,五彩缤纷。无须刻意走动寻觅,空气里都是扑鼻的香气,令人心肺舒畅不已。
来到巷口处,她撮嘴吹出清越的口哨,一只分不清什麽颜色的小狗便摇头摆尾的出现,一看见是她,被长毛盖住的黑黝黝眼珠子霎时湿润了起来,直奔到於露白面前还煞不住脚,滚了两滚很快爬起来,露出粉红的舌头傻笑着。
「嗯,不错,让你听见口哨声才可以出来你做到了,好棒,今天是水煮鸡肉和熟鸡蛋,来,吃吧!」於露白她全无形象的蹲下来,夸奖的在牠毛茸茸的小头上摸了两把,很快把水煮鸡肉和两颗鸡蛋慢慢的剥成细块,放进她在路边随手摘来的荷叶上。
小狗长长的尾巴摇晃得可起劲了,虽然看起来口水已经流满地,还是规规矩矩的蹲在那里,望着食物两眼发光却没敢动一下。
牠可没忘记初见面时,这人狠狠的训了牠一把,说什麽随便吃嗟来食被坏人抓去当香肉吃了都不冤,坏人牠知道,就是常常踢牠骂牠,好像牠是什麽十恶不赦的东西的那种人,但香肉是什麽牠不是很清楚,只是牠喜欢她在自己头上摩挲的感觉,所以决定听话。
这人没有恶意的味道,又每天都会给牠吃的,於是牠每天从土地公庙出来都会躲在墙角,偷偷等她给自己送好吃的食物过来。
原来听话就能得到赞美和食物,真是太好了!
见牠吃得欢,托着腮、蹲在墙根阴凉处的於露白觉得办完一件大事。「吃完赶紧回去,别乱溜达啊,明天再给你送吃的来。」
「汪。」牠含糊不清的叫了声,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没。
她俐落起身,这些天她都随意闲逛,有时是小庙口,有时是城门楼、虹桥、码头,路上她买了两颗大水梨,边走边吃,边看着茶肆、当铺、路边小摊卖炒凉粉的,最後挑了到离闹市不远的牌坊长阶梯上晒太阳,把果核随地一丢。
她一身乾净俐落打扮,行径却与痞子闲汉无异,路人莫不对她投注奇异的眼光,可於露白完全不在意,一个哀莫大於心死的人对那不痛不痒的眼光有什麽好介意的?
脸面是什麽?不当吃不当穿,更不能丰盈国库,名声亦然,纯粹世人自己作祟的心态罢了。
她坐下的屁股都还没焐暖呢,混乱杂沓的人声和脚步声从街的另一头传来,其中一个汉子满头大汗的推着独轮车,一群人直奔过来,五、六个粗壮的汉子边喊着,「让让让让,救人要紧……」显见目的地是她对面的医馆。
行人惊呼的惊呼,尖叫的尖叫,不过还是都侧身让开了道。
独轮车车板下沿路流下滴滴答答的血迹,怵目惊心。
於露白却宛如没看见,等独轮车和那些人过去,重新阖上了眼睛养神。
她在这附近闲荡,欺她一张生面孔,不是没有人来找碴,不过一个两个都吃了瘪,吓得屁滚尿流,何况她既不争地盘,也不乞讨,只是找个地方晒太阳,还犯着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这是她的人生格言,而且向来遵行不悖。
杀一儆百後,倒是安静了许多天,再也没有苍蝇在她身边嗡嗡飞。
她是大将,沙场上令行禁止的威严,拿出气势来还是很能唬人的,自己这般凶悍,她也从来不担心这样的自己能不能嫁得出去——
以前不担心是因为从小有个青梅竹马,对她言听计从的沈如墨在,如今他不在了……只要想到这三个字,她便心痛不已,放眼天下,不会再有哪个男人有胆娶她进门了,她也不稀罕。
所以她有什麽好担心的?
生死两茫茫的滋味太难受了。
人总是这样,总是在失去之後才发现自己曾经多麽幸福,失去的时候就格外的不能承受。
你说情丝柔肠如何相忘,我却眼波微转,兀自成霜。
没有你,她苟延残喘的活着到底有什麽意思?
沈如墨,你这说话不算话的大混蛋!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两行泪不由自主的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此时,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正从梅花街上经过,马车里,夏日遮阳的细竹帘子被一只指节分明,又白皙温润的手掀起了一角。
那一角正恰恰好将街旁的於露白那看着神色悲伤,十分落寞孤单的身影,映入眼帘。
人群中,所有的声音瞬间都褪了去。
他如同冷玉的眼眸死死的瞪着人群中孑然一身,无声悲痛哭泣的她。
她怎麽会在这里?!是错觉吗?还是他眼花了?
探子回来禀报的消息是她好端端的住在京城她的将军府邸里,那在这里的人是谁?
凤诀如同被雷击,脑子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捏住,痛得没一处好,不能自已,他手捏成拳,青筋毕露。
马车行进飞快,他只有一眼,这一眼,瞬间即逝。
他心痛如绞,你……可不可以不要这麽哭?
到底是谁让你那麽伤心?
「停车。」他的声音如满室凉风吹过,不见其人而闻其声,如凉风袭肌,几忘炎暑。
马车并没有在他的喝声下戛然停止,直待小半刻过去,车夫将马车停妥後立马滚下车辕。「方才人多车挤,实在没有地儿可以停车,请九爷恕罪!」
车夫是个粗壮的汉子,五官普通,丢到人群很快就会看不见的那种,江湖装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不怪。」凤诀将整片帘子往上卷去,只见喧譁吵闹的街市,车水马龙,那牌坊下只余一群不知忧的孩童戏耍,早没了於露白的踪迹。
他不死心,放下竹帘信步踏出马车,只见一袭白纺绸披风裹着碧玉袍,袍子不见任何绣工却亮着霞光,俨然从千山万水里走来的水墨人物,麒麟玉冠,身姿昂然,如玉莹然,站到人群中就像乍现的光芒,让人多看几眼都不够。
他眼观四面,可街市中怎麽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那人儿的踪影,她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的水气那样,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他告诉自己,方才那一眼只是思念太过的海市蜃楼残影。
但是——
「这是哪里?」
「禀九爷,我们刚进荷泽县城。」
千山万水,千丝万缕里,一个和记忆里全无相干的地方。
「布人手,」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四月凉风刮来春风袭香,他全然没有感觉,嘴角微启,声音很低,「掘地三尺,即便将荷泽县翻过一遍,也要将那女人找出来!」
蒙寰眼中闪过疑惑後微微一愣,女人?没头没尾的,怎麽就和女人扯上关系了?
他们家九爷是个传奇人物,一年多以前的他还是个纨裤子弟,别说打理家中的产业,没把它败光就算祖上有德了。
可就在九爷遭人埋伏袭击重伤後就变了,当时他生命一度垂危,请来的大夫都直言准备棺材吧,哪里知道奄奄一息的人却奇蹟似的活了过来,还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坐上广东十三行三当家的位置,本来摇摇欲坠的凤家商铺更在他的经营下起死回生。
这一年,他跟着九爷走过来,看着他那股拚劲和韧性,除了鼻酸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是把命豁出去的拚搏,殚精竭虑的与人周旋,不眠不休的斗智,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该撒大把银子礼物收买人心的时候也没手软过,没有人敢相信那些送出去都没人要的铺子,在九爷手里不仅起死回生,还鲜花着锦了。
可是找女人?
啊,也的确啦,九爷是个健康的男子,需要生理上的纾解也是正常的。
但是细看九爷这神情,和男人的慾望实在牵扯不上什麽关系,从他脸上掠过去的是一种蒙寰从没见过的温柔,却又好似还带着彻骨的痛意。
只是他揉眼再看,什麽都没有了,他的爷还是那个清淡如水,就算生气也没有人捉摸得出来的那个人。
那麽他就要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了。「敢问九爷,那位姑娘是九爷的对手,还是友人?」
「都不是。让你把人找出来就是了。」
没头没脑的,九爷,您这是坑人,大海捞针啊!
「那、那些分号掌柜们可在总号等着要见您……」他们不就是为了见这些一年才见上一次的各处分号掌柜们,九爷才从广东赶回京城的?
「让他们择期,改日再见。」
那些个分号掌柜们可都分布在全国各地,有的几个月前就出发了,坐车搭船,日夜兼程,就为了能见上九爷的面,爷却轻轻松松的把会面这麽轻易取消了,这不像九爷的为人啊!
「小的知道了,那您……」还站在这里做啥呢?
他心里嘀咕得紧,却说什麽也不敢再问。
「这荷泽县可有润泰票号?」
「有一家。」
「就歇在那。」
「小的立刻派人去通知票号的管事。」马车重新扬尘,达达达的奔驰而去。
让凤诀遍寻不着的於露白并没有凭空消失,只是在阴错阳差的片刻,一脚踏进医馆,分开围观的人群,朝着那一脸倨傲的坐馆大夫走过去。
「怎麽,你治不好他?」
她向来不爱管闲事,路见不平这种事做得好了,大家欢喜,要是救到个恩将仇报的,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但是不多久前鲜血淋漓,让独轮车抬进医馆的人,在她眼皮子下面又被抬了出来,几个汉子又憋屈又抱恨,兼爆粗口的一路咒骂那医馆大夫见钱眼开,没有医德!
他们这些贫穷人家就得让人家这般践踏吗?「不过就说要欠些时候,也不是说不给,人家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也不看看童哥儿已经痛成什麽样子,开口闭口都是钱,真是钱你大爷的!」
「认命吧,谁叫我们没钱。」
围观的路人也你一言我一语,说伤者运气不好,碰到这仁德堂最爱钱的吴大夫。
於露白是练武之人,七窍五感灵敏异常,百丈外的人声只要她想听,通常逃不过她的耳朵。她顿时热血充脑,二话不说拦住他们,只丢下「等等」两字,便霸气的进了医馆。
那些粗汉左瞧右望,该等吗?若是耽误了童哥儿治伤的时间,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会不会因为耽搁给废了?
带头的老汉姓曾,看着乔童一头的大汗和忍耐到唇色发白、眼泛红丝的痛苦神情,果断的指挥旁边一个年轻人。「你跟上去瞧瞧,有什麽不对赶紧出来通知大家,咱们也好想别的办法。」
这是准备要等等看了。
荷泽县看似很大,药铺也不少,但是医术称得上高明的还真不多,很不幸的,这个见钱眼开的吴大夫是其中之一。
曾老汉心里琢磨着,童哥儿会出事,都是他的错,要不是他引荐的活儿,也不会出这种事,真要有个什麽万一,他如何向老邻居交代?
医馆外曾老汉忧心如焚,医馆内的吴大夫见於露白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气不打一处来,「我能治不能治与你无关,闲杂人等没事就滚边去!」
「那就是不能治了?」於露白长身玉立,娥眉斜飞,面色虽无凶狠颜色,可她终究是在战场上拚杀过的人,纵是女子,威压之气也不是寻常百姓能顶的。
吴大夫小心肝颤了颤,结巴着道:「胡说,你这後生毛头小辈这般无礼,也不去打听打听这荷泽县我吴良的医术如何,我敢称了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好,」於露白也不罗唆,扔下一块银饼子。「既然敢夸下海口,那就治好他!若是医不好,我就砸了你的店!」
这跟挖萝卜一样容易的语气是怎样?
吴大夫还想狡辩个几句,可那银饼子这般可爱,他本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只恨不得把银饼子拿起来咬咬看是否货真价实,再说哪有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的道理,他虚伪谄媚的往那银饼子摸去,满口允诺。
还未等医馆的伙计去把伤者喊回来,挤满看热闹的路人早嚷着曾老汉将伤者抬回来了。
吴大夫收起了之前不是鼻子不是眼的神色,有银子好办事,喊来药僮剪开患者的裤管,仔细查看起那受伤的青年。
於露白知道这里没她的事了,不动声色退出被人包围的圈子,转身离开。
因为连绵的雨,这些天除了喂食吃货—— 嗯,那只眼里只有肉和吃的小狗,她给牠取了名字叫吃货,她足不出户。
虽然没出门,她也没闲着,算着时间,琢磨着给家里人写了信。
她「离家出走」的这些日子,每到一地总会详尽的写信回去报平安,不这麽做,别说家里的长辈不会放过她,数目众多的兄长们也会叨念得她耳朵长茧,追捕令大概早就满天飞舞,令她寸步难行了。
退一万步说,她还没准备回家之前,只能认分的写家书,把自己到了哪、做了啥,一五一十的交代一遍。
家书嘛,报喜不报忧,因为不急,她花了两天才写好,让小二拿到驿站去投递,至於她自己,则坐在客栈楼下大堂,挑拣着花生瓜子和米糕吃,听说书人讲奇情的江湖儿女段子,那说书的老头擅长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倒也不无聊,再不然就埋头大睡,睡饱又起来吃,一睡半晌,丝毫不会觉得无所事事。
当然,这样的人生如果她的如墨哥哥也在……那麽她的人生再也没有缺憾,圆满了。
雨一下几天,这日难得雨歇了,她闲来无事,便在自己的房间里将几套拳法演练过一遍,活动筋骨,舒展身体,直练得汗流浃背,浑身舒畅,接着让小二送来热水,美美的泡了个舒服的澡,这才出了门。
哪知道前脚刚出客栈的大门,就被人拦了去路。
「小兄弟。」
她抬眼望去,那青年腋下支了根木杖,一身褚衣,虽然半新不旧,却十分乾净,不见半个补丁,一旁还跟着个布裙荆钗的妙龄少女,面色有些蜡黄,身子看似没有几两肉,但面貌清秀俏丽,略带紧张的打量着於露白,至於青年单眼皮,眼神明亮,眉目舒展,乾乾净净,笑容灿烂耀眼。
「我认识这位公子?」
青年面色尴尬,但笑容仍旧不减。「在下乔童,这是我妹妹乔梓。」
这人是谁啊?她认识吗?
於露白心中纳闷,回他客气的微笑,作揖还了一礼。
她出身武将大家,不像那些世家门阀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用衣着来评判人,只要人好声好气来跟她说话,她也很是客气。
乔梓也屈膝福了个礼。
「是我莽撞,应该称呼您为恩公才是。」虽然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不记得他这人、他的事的样子,乔童依然面色带笑。
那天他在作坊里不慎受伤,当日虽然痛到後来意识模糊,仍记得这位小兄弟施与的恩惠。
要不是对方慷慨解囊,自己这条腿别说治癒,怕是要终生变成瘸子了,将来别说替家里支应门庭,还会变成家人的负累了。
虽然只是一眼,却如同烙印般,对於露白一瞥难忘。
於露白瞧他那用两片木板固定着的腿,想起他是谁了。「你的腿还没好利索,怎麽出门了?」
「我大哥心里记挂着恩人,说无论如何都要来向您道谢,一打探到恩人您住在这,一刻也待不住就赶着过来了,还有,您那银饼子可是救了我哥,也等於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小姑娘开口了,声音细细,有条不紊,说到激动处蜡黄的脸蛋微微的泛了红晕。
「举手之劳,不用记挂。」於露白是真觉得没什麽,在她能力范围内做事,不勉强、不为难,因此也不值得人家这麽郑重的谢意。
哪里知道乔梓咚地忽然跪下,就这麽结结实实的给她叩了三个头,然後仰起小脸说:「我阿爹本来也要来向恩公磕头谢恩的,只是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能亲自前来,我哥腿不方便,因此阿梓代替我爹和我哥哥给恩公您磕头!」
於露白闪开半步,虚礼的作势扶了下。
这磕下的头她要受了会折寿的!何况这人来人往的客栈,驻足观赏的人已经不少,引起骚动什麽的就不必了。
「快起来,君子有通财之义,这事就这样揭过去,往後别再叫我恩公什麽的,听着别扭。」
乔梓听话的起身,躲到她哥哥身後去了。
「在下姓乔,单名童,敢问恩公贵姓名为何?」乔童自报家门,他穿着简朴,言谈却斯文有礼,和乡下汉子的直爽粗糙不同。
「我姓於,名露白。」
「於恩公。」
「说好不叫我那两字的,那……」就此别过。这四个字还在她舌尖滴溜,哪里知道……
「恭敬不如从命,我年长就喊你一声於兄弟了?」
这是称兄道弟起来了,好吧,她对这人印象还不恶。
「乔兄。」她抱拳。
「感谢於兄弟的仗义纾困,只待我的腿伤一好,我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把银钱给还了。」
「人生在世谁没个紧急的时候?钱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改天也许就需要乔兄的帮忙了。」谁没有个时运不济的时候?
她也不是哪种谁都愿意帮的人,行有余力,既然出手,就不会去记挂人家还不还钱这种小事了。
「於兄弟的大恩大德,我乔童铭感在心,永远不忘!」乔童又是羞愧,又是感动,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若非行动不便早下跪了。
「好说、好说。」
「原谅愚兄交浅言深,我听说於兄弟居无定所,客居旅店,客栈虽好,可龙蛇混杂,出入分子复杂,老是住客栈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不如移居到愚兄家里可好?」
把一个陌生人往家里迎,这乔童是太傻还是太天真?
人心是黑是红可不是脸上就能看得出来的,面上慈善,却是一肚子坏水、烂稻草的人可多着。
「这就不必了,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荷泽县了。」
不过是帮衬一些银子,若是还住到人家家里去,被人说成挟恩讨回报,岂不是自找没趣,还失了本意。
再说这地儿她逗留得够久了。
会一待这麽久,厌倦四处漂泊的心是有的,人就是这样,东飘西荡後又开始怀念起安定的滋味。
还是她的心连那些风土景致风光都安慰不了了?
呵,人呐,就是这麽矛盾!
第三章 上乔家作客
「於兄弟要离开这里?不知要往哪去?」乔童关心询问。
「我是个没有定性的人,一个地方总待不久,会在荷泽县住那麽久,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了,至於下一站,就随遇而安。」她自我调侃。
「如果真有要事,愚兄也不好阻拦,如果是因为愚兄方才那些话才使於兄弟心生离去之意,是我鲁莽冲动孟浪了。」说到这里,话里居然带着几分萧索失望。
「乔兄多虑,我只是觉得你我素不相识,去府上太过打扰了,多谢乔兄一番好意,我心领就是了。」
乔童缓下心绪,笑得有几分羞涩,眉角微飞,「说素不相识……也不见得……」
他是见过於露白的,荷泽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出没的地方也就那几处,乔童每日要上工、下工的路上总能看见她。
没有人会不对她多投注几眼,甚至引发好奇心的,於露白那出众夺目的容貌和寻常人身上不会有的气质,一开始是不经意,後来却留上心,每天经过便会不由自主的多瞧上一两眼,偶尔不见踪迹,还会心生奇异的失落感。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麽每日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莫名的好感却止也止不住,这回又接受了她的援助,亲近之心就更加浓烈了。
「原来你我还真是有缘。」於露白听他吞吞吐吐说完後轻笑。
这一笑,她波澜不惊的美眸宛如画龙点睛般黑亮如漆,冷淡的五官明亮起来,令人沉溺惊艳,不知所以了。
兄妹俩看得有些别不开眼,直到乔梓用手肘杵了她哥哥一下,乔童这才幡然醒过来,回神的同时忽然就不知要把眼光摆在哪了。
哥哥这呆样!哪里是鹿鸣书院出身的秀才,简直就是个傻子!
一直躲在乔童後面的乔梓忍不住腹诽自家老哥,接着探出小脸帮自家老哥一把。「於哥哥,既然有缘,您就不要跟我兄妹客气,家里人少,就算多个人真不碍事的,阿爹说了,能见着恩公给您叩头,他会感激不尽的。」她见於露白虽然表情冷漠,但不端派头架子,也没有那些纨裤公子们的习气。
於露白见他们兄妹神情真切,盛情难却。
也罢!就两天,也算了了这对兄妹一桩心事,两天後她拍拍屁股真心要走,他们想拦也拦不住。
再说还有个乔梓这小姑娘在,没什麽男女大防的问题。
「乔兄豪爽,我再推辞就难看,那就叨扰了,只是不介意我带只小毛狗一起吧?」她要闷声不吭消失两天,那只笨狗去哪刨食,不会像还未遇到她之前饿得吃土和草吧?
「自然、自然。」乔童没料到她还养了只小狗。
於露白到了巷子口,用口哨声叫来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狗,「我有要去的地方,你要跟我一道吗?」
吃货转着黑葡萄般的眼珠子,用小身子直蹭着她的脚,好像在说有吃的东西哪我都去,让於露白笑嗔牠是爱吃鬼,只是啐骂归啐骂,还是一把抱起了吃货,然後捏着自己鼻子说:「你这味儿!看起来得先给你洗个澡才行。」
吃货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好像又在说有得吃,随便你怎麽蹂躏我都行!
於露白被吃货逗得心里软成一片,噙着笑向乔家兄妹说道:「这小家伙的伙食费,我会负责。」
早被於露白对着小狗全无防范的无垢笑靥给怔愣住的乔童,顿时哭笑不得,他是这麽小气的人吗?跟一只狗计较吃了多少东西?
如果,於兄弟能对他也像对小狗这麽笑,该有多好?
於露白带着吃货回到客栈随意把行李一收,下楼结了帐,又让小二把在马厩里的雪羽骢带过来。
乔氏兄妹见到漂亮的雪羽骢连话都不会说了,於露白也不问乔童能不能骑马,安排着人扶他坐上马背,也把吃货安置在雪羽骢背负的行囊里,吃货本来想抗议,露出牙的嘴却让於露白塞进一大根肉骨头,便歇下心思,在达达的马蹄声里叉着脚,安心的啃起肉骨头。
乔氏兄妹住的地方叫西巷村,距离荷泽县一个时辰路程。
乔家的屋子……嗯,就是那种她不会形容、以泥块垒的房子。
所谓的门面只是一块满布被风雨侵袭得斑驳痕迹的木板,半颓的围墙上头爬满蔓生杂草,「嘎吱」一声,乔梓推门而入。
庭中寂寥,青石铺的路早就不见,有几间侧屋倒塌了,看起来摇摇欲坠,砖瓦外露,杂草丛生,无人打理,但隐约还能见到蒙尘的梁柱上残留雕刻彩绘着昔日繁华时的福禄寿喜和各种寓意吉祥的图案。
昔日兴旺过的宅子,如今没落了,明明白白的破落户。
於露白丝毫没有看不起乔家的意思,不过每到一处细心观察,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性,毕竟她和旁人不同,一旦出错,牵连的可都是数以百计、千计的生命,即便如今解甲归田了,因着多年的习惯,仍是不免多看了几眼。
乔梓却看在眼底,见於露白虽然还是一脸淡漠,但忍不住解释,好像不希望她看轻自己家。「屋子外表看起来不太牢固,可是还有几间房可以住人的。」
「我觉得挺好的。」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知上进和自怨自艾的人。
这世间也不是人人都能住上大瓦房,出入坐马车,三餐吃山珍海味的。
雪羽骢被於露白随意拴在歪脖子树上,吃货也放牠去认识新环境,於露白跟着乔氏兄妹进了屋子。
屋里空荡荡的基本上没几样家具,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锅碗,一看就知道是接雨水用的,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是谁来了?」苍老年迈的嗓声,伴随着几声咳嗽和清痰的声音,一个面黄肌瘦、形如槁木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扶着里屋门框探出了头来。
「阿爹,是我和阿兄回来了。」
乔梓马上过去扶起父亲,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她因为乔老爹的重量,小肩膀立时沉下去,脸蛋涨得通红。
「这位是?」
乔梓将乔老爹安置在一张藤椅里,偷偷吁了口气却不敢让父亲看见。「就是帮了阿哥的那位於公子,我们家的恩公。」
「原来是恩公,小犬终於把恩公请来了。」乔老爹闻言,撑着扶手就想站起来,怎奈身不由己,双脚无力,一起身就软身瘫倒。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乔童第一个冲上前想把父亲扶起来,可他自己都需要人家搀扶了,哪还有力气帮人,腿伤加剧不说,乔老爹也想扶住儿子,这下手忙脚乱,眼看父子俩就要摔成一团。
幸好於露白闪电出手,乔梓也在慌乱中扶住乔童,这才稳住间不容发的瞬间。
所有的人都捏了把冷汗。
「乔老爷,您要好生保重。」於露白确定乔老爹坐稳了才松开自己的手,扬眼对上乔氏兄妹感激涕零的眼神。
她完全不放心上,举手之劳,是人都会这麽做。
「老朽这破烂身子出来丢人了,让於姑……公子见笑了,请海涵。」老人的手像松树皮,眼睛看似混浊却带着令人看不透的犀利。
「乔老爷,不必客气,是晚辈冒昧来打扰了。」这老人好毒的眼睛,这是一下就看穿她的身分了吗?
「小老儿家贫,对於公子的义举无以回报,公子若不嫌弃我这地儿空旷破旧,尽管住下不要紧,就当自己家里随意。」
「这就打扰了。」这乔老爹和目不识丁的乡下人有别,他言谈进退有据,只是人病了怎麽不请大夫来看呢?
一想到乔家的情况,手头肯定是不宽裕,加上乔童这一伤,许是雪上加霜了。
乔老爹一阵剧咳後,疲惫之色尽现,告罪後让乔梓扶着回屋里歇息去了。
「我爹自从事业一蹶不振,资财又被信任的友人卷光後,心情忧郁,脾气越发变得古怪,於兄弟莫怪。」乔童真心诚意的替父亲致歉。
往年四月都是父亲最意气风发的时节,这些年却是只要近了这日子脾气就更加不好,病情更加严重,花了许多银子请大夫来,每个说词都差不离,就是愁思忧结,心病还需心药医,药物只能稍微纾解,没办法根治。
年复一年,就变成沉痾难起了。
「人生遭变,总是需要时间调适的,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什麽都会变好的。」心事这种事情除了自身想开以外,别无他法。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说来她也纠结着自己的情事不能自已,又有什麽资格干涉别人的心事?
「我爹的心结……一言难尽。」乔童瞥了眼乔老爹的屋子,长长叹了口气。
都怪他太不经心了,一心扑在科举读书上面,只想为家族增光,两耳不闻窗外事,父亲也从不向他们说道花田事,生意上更是绝少提及,他更不知道那几年父亲在花赛中遭人构陷惨败,花田遭虫害,要不就是种不出可以参赛的牡丹花。
父亲到处奔走无果,还耗费许多钱财银两,这些年因为忧思和挫折,有天夜里居然一把火把花田烧了。
身为子女的他才知晓了事情多严重,他完全不知道事情怎麽会发展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几十亩的牡丹花田可是父亲的性命,他居然狠得下心一把火给烧了个乾净,可见灰心丧志到了什麽地步。
妹妹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他除了读书,身无一技之长,以前觉得自家钱财来得容易,但是父亲一倒下,还欠下许多负债,他到处奔走无门,才恍然大悟没有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钱是好东西,世人都说铜臭不堪,可世人又有多少人能不看重金钱,靠傲骨和自尊活下去?
他可以不吃不喝的活下去,但他有父亲要奉养,妹妹要照顾。
这些说来说去都是家事,能向谁说去?难得於露白这一问,他就像开了闸的泄洪口,将乔家这些年来的冷热说了个遍。
尽管於露白只是聆听,连句劝慰的话也没有,乔童却觉得能吐尽胸中垒块,心头松快不少。
四菜一汤,蔬菜是野菜晒乾後做成的菜乾和泡菜,没半点油星,一盘水煮肉是唯一荤腥。
乔梓盛了一碗饭菜送进乔老爹的屋子,回来後他们三人围桌而坐。
於露白不是嫌弃菜色不好,而是乔梓煮的东西实在……实在……难以入口,於露白觉得就算自己蒙着眼睛,肯定煮得比她好吃。
乔童倒是吃得一脸麻木。
於露白不动声色,「乔姑娘,在下可否借一下贵府厨灶?」
虽然不知道她要借厨房有何用意,乔梓还是很爽快的点头。「於大哥尽管用去。」
「失礼了。」
於露白掀袍起身走进乔家厨房,见木头的几案上晾着几根葱、蒜和姜,她握刀把几样切细碎,用小碗装了,再舀一匙腌酱、一匙酱油,加上腐乳,全数拌在一起,端了出来。
乔家兄妹见那一碟调味料,「这是?」
「肉菜只要沾点这个佐料,会比较适口。」於露白以身示范夹了一筷子的波棱菜沾酱就口,接着扒饭,一气呵成。
那佐料虽然简单却有画龙点睛的效果,乔家兄妹也学着沾了调味再往嘴里放,蒜辣醋酸肉美,令人胃口大开。
「想不到於兄弟对吃也有研究。」乔童说道。
「我一向不讲究吃。」而所谓的不讲究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食物得能入口,要是让人吃都吃不下去,就得另辟蹊径了。
也就是说,表面上她什麽都能下咽,但实际上,她异常挑嘴,战场上吃大锅饭是为了维生,可远离沙场,要能让她发自内心的赞一声好吃的厨子,至今还未遇见。
为了自己的五脏庙,她只好自己动手,当然,这还是要有前提—— 她有想下厨的慾望。
「我知道我的厨艺实在不怎麽样。」乔梓红着脸,倒是很坦率的承认,以前家境富裕时,父亲连厨房都不让她进的,然而家里如今别说请个厨娘照料家人的三餐,连吃饭都有问题了,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她不下厨,难道要为生计忙活得焦头烂额的哥哥煮给她吃?
於露白也没意思要指点她,她只是过客,没必要融入太深,厨艺这项本事日积月累,再难吃也吃不死人的—— 先决条件是她不用吃这人做的菜。
乔梓见於露白专心扒着碗里的饭粒,细心的给兄长夹了肉。
於露白看这对兄妹的互动,你替我夹块肉,我替你添碗汤,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说起来她自家几个兄长对她也不差,大哥只要下衙总会给她带点同僚送的新奇小物事,二哥除了经常送的笔墨纸砚,徽墨、歙砚、湖笔,多得可以开书肆了,不过偶尔也会换成时新的衣料,小哥送的东西就更广泛了,大自西洋挂钟,小至带链的怀表、洋伞,林林总总,多不胜数。
不过,听说怀表不是男人随身携带的物事吗?於露行啊於露行,你到底把你妹妹当作什麽了?
她在阿柴虏身负重伤时,闻风赶到营地,安排她回家的也是那些哥哥们。
这麽多哥哥里要说她比较喜欢谁?手指长短都是手指,哪还挑拣什麽喜欢不喜欢的?
但是性情与她投契些的,除了二房的朗哥哥,就是小哥於露行了。
乡下人没什麽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闲谈中於露白才知道乔梓除了负责一家三口的家务,还接了城中许员外家的活计,帮忙洗一些衣服,挣点辛苦钱帮忙家计。
於露白瞄了一眼,那十指粗糙得可以,哪里还有乔童口中大家闺秀的纤细秀雅,那个躲在深闺,因为世俗对女子的要求而凡事退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风花雪月,只知顺从的少女,因为家变历练成了不折的垂柳。
要於露白来说,坚韧说什麽也比柔弱好,她不是鼓励女子要百折不摧,太过刚硬易伤,但是柔弱随便人家搓揉也不对,水可深可浅可浊可清、能屈能伸能容忍才是中庸之道。
只是要做到这种地步,天下间又有几人?
用过饭,乔梓收拾好桌面,对着於露白说:「於大哥晚上就跟我大哥睡吧。」
於露白顿时一僵,「我睡相难看,乔兄又带伤,要是因为我的睡相不佳使他伤势有什麽差池,反倒是我的罪过,若是可以,随便给我一间房,只要几张长板凳凑合着也行。」
这麽大的宅子,就算再破烂也有间能住人的屋子吧?
她很後悔轻率的答应来乔家住。
乔童的临时起意,她的轻率答应,就变成了现在骑虎难下的局面。
「西厢还有间客房,只是太久不曾住人有霉味,要请於大哥多包涵,我现下就去把它整理出来。」乔梓看於露白一脸不愿意的样子,继而想到有许多人家的男子都是自己一间房的,於大哥肯定是不习惯和人一起睡。
「有劳姑娘了。」
她决定明早起来就离开,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如今麻烦已经造成,只能尽快结束。
看着洗刷乾净的旧被褥和蓆子,经过极力打扫依旧带着霉味的房间,於露白忍住感官的不适,早早睡下了。
她的体质坚强,不管战地壕沟还是家里的架子床她都睡得好,忍过最初的不舒服後总算在极度的疲倦下睡到天亮。
只是没想到,天亮之後房间看起来越发惨不忍睹,这是间屋龄很老的房子,处处是裸露的土块和麦秆子混合糯米汁填补的痕迹,龟裂到处可见,最长的一条几乎纵贯整个墙面,要是遇到连日骤雨,这间房肯定很容易完蛋。
她连呼吸都放轻的起了身,就听见乔梓的喊声——
「於大哥,我把洗脸水、巾子和皂角放在门外。」
「谢谢乔姑娘。」
乔梓放下木盆子,脚步匆匆地走了。
於露白就着木盆子里清澈的水洗了脸,残留的瞌睡虫一扫而尽,擦拭的同时却隐约听见不断的争执和虚软无力的解释声响传进耳朵。
这是怎麽回事?一大清早的谁上门呢?而且声音一回比一回高,还真是「有礼貌」!
「牛叔,你这是强人所难,多通融两天吧,我哥可是在工地受的伤,於公於私又没有做错什麽,您说让今天就上工,换作受伤的人是你,你能吗?」是乔梓在据理力争,小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
「是我让秀才老爷受的伤吗?工匠所里那麽多人谁不受伤,就他娇嫩,文曲星下凡呐,他自己不小心怪谁?你这丫头片子站着说话不腰疼,拧我下面要是每个人都这样怠工,我怎麽带人?」说话带刺的男人十分矮小,甚至不到乔童的肩膀高,皮肤黧黑,一脸猥琐,讲话的时候歪着嘴斜睨着眼,完全一副小人得志、惫懒流气的无赖样子。
「牛大,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从小就我看到大的,不敢奢望你能替童哥儿在管事面前帮衬几句好话,你的本事就是帮着旁人来欺负自己的族兄?咳咳咳咳……」
乔老爹颤巍巍的站着,像风中飘摇的蜡烛,老迈的声音强撑着一口气指着牛大破口大骂,说到後来人气得直发抖不说,因着气血上涌,心绪激动,以致勉强压在喉管的咳嗽更加压抑不住,简直就快把心肺都咳了出来。
乔梓只能拚命的帮父亲拍着背顺气,怕他气出个万一。
「族兄?你们姓乔我姓牛,乔家出了个秀才,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连县老爷都要高看一眼,我这低下的人可不敢高攀。好吧,」牛大觑着乔老爷瞪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睛,忽然轻笑,笑声轻浮下流,捧高踩低的意味分明。「看你们如今的可怜样,也别说我不通人情,有办法,你家随便出个人头,有人能上工,我能向上交代,就成!」
「牛大,你是欺我乔家无人?!」乔老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一下子又被牛大气得不轻。
乔家就三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能称得上是壮丁的乔童还是伤兵,他这是强人所难。
牛大也不应,就这样斜眼睨着乔老爹,一副「我就是这个意思」的态度。
「放屁!」乔老爹怒吼了声。
「我放屁也是香的,乔老爷,以前整个荷泽县都当你是个人物,如今你家业败得一塌糊涂,东山再起嘛是想都别想了,此一时,彼一时,你还端什麽大老爷的架子?我牛大好心给你送来这一吊钱,你爱要不要!」
「我儿子在工匠所干了三个月的活计,那可是个艰困活儿,当初说好一个月有三两半的工钱,怎麽可能只有一吊钱?」
「牛副管,我算过,也记着工时,我这些个月没有旷过工、没请过假,甚至没日没夜的干活,怎麽可能只有这些钱?」乔童忍得辛苦,要不是家里等着他的工钱买米面下锅,他早一柺杖把这忘恩负义的混球给打出去了。
牛大是谁?
当年牛家母子来到西巷村,住的是破庙,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这里的街坊看着他们母子凄苦,有米粮的谁就多给一升,有锅碗瓢盆的给锅碗瓢盆、几把青菜,他父亲更常说孤儿寡母可怜,不时的接济,年节更是不忘送些鸡鸭鱼肉、红包给母子俩,牛大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哪里知道如今得意了,不念旧情就算,还落井下石,把落魄了的他们踩在脚底,父亲常感叹对路人好还可能得声谢字,同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唉,还不如养条狗算了,你穷你富牠还是会跟着你。
只是这样的人,谁给他的底气?
说起来游手好闲的牛大是走了狗屎运,靠着张油嘴滑舌,吹捧谄媚地在广备攻城作坊的弓弩院底下的工匠所,谋着了一份小管事的职位,辖下管着几个人,乔童就是他下面的几个人之一,因为身分看似高了那麽一截,也就人五人六、气焰高张得不可一世了。
乔童气得脸色发青,拳头几乎要暴出青筋。
「牛副管,我的工钱不可能只有一吊钱。」他得忍,就算忍得要吐血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家里快要断炊了,什麽叫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什麽叫穷途末路,他如今还真嚐到了。
「乔大秀才这是笑我牛大目不识丁,把该给的钱算错了?是啊,我是没乔秀才这麽厉害,随便考个秀才回来家里放着发霉,哼,可不就也这样而已,不论以前多风光,如今你们还不是得靠我提拔才有一口饭吃?这一吊钱可还是大爷我看在乔老爷子曾经给过我家米粮救急的分上,从我指缝中漏出来的,不想要?过了这村可没那个店。」麻绳串的铜钱在他的手上跳上跳下,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但他说起话来可是全无顾忌。
乔家人勃然色变,辛苦劳动所得居然被说成是施舍,只要是有点血性的人谁听了能不发怒?
於露白实在看不下去,这家人也未免太过懦弱乡愿了,人家都来你的头上拉屎,自己明明气得都快吐血了,还忍?
「我说这就是乔兄你的不对了,怎麽可以拿着秀才的头衔欺负人,一吊钱,蚊子肉少也是肉啊。」
於露白施施然的走出来,令乔家人诧异的是她没站在乔家这边,竟看似替牛大说话。
乔家父子皆露出不解的神色,乔梓想说点什麽,却被於露白的眼色制止了。
「哟,终於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不过,你是谁?是乔家什麽人?」牛大瞧着突然冒出来的於露白,心里提防着。
「我不是乔家的什麽人,我只是借宿的外人,这会儿正要离开,听两位在这里说道,不如我来做个中间人。这样吧乔兄,你方才说你都记着工时,不如把证据拿出来借我看看,也好让这位牛兄弟知道你有没有骗人,是不是想诈东家的银子?」
乔童本来想你不站在我这边就算了,居然还说我想诓东家的银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见於露白神情笃定,一派从容自若,冷静下来的他心想虽然和於露白认识不久,不过他相信於兄弟绝对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去拿,我知道哥哥的册子放在哪里。」知晓乔童行动不便,乔梓自告奋勇。
不一会儿她出来,手里拿着本简单线装的黄册子,见乔童颔首,她递给了於露白。
「嗯嗯,拧,这可就是你做人不地道了,这册子明明白白写着乔大哥上工的时数,我算算,你该给十五两银子又一吊钱的。」於露白一目十行看过去,这牛大还真是讹钱的货。
牛大一听,大声喊冤,「胡扯,是十两半银子!」
几道目光刷刷的投到他身上,牛大这时才知道自己说溜了嘴。
直比墨鱼还黑的心肠!
军器监的活都是艰苦活儿,破皮受伤是家常便饭,一个不小心,断手指缺胳膊的,少腿缺掌的事不时发生,辛苦的劳作对应的是高酬丰偿,不然像这种不死也去了半条命的工作谁要去干?
她二伯父是火器营翼长,加上她带兵,对兵器制造使用比旁人还有更多涉猎和研究,这样的辛苦钱从牛大手头过去,居然就剩下一吊钱,连肉都买不了几斤。
「啊,原来是十两半银子……瞧瞧我这算术真是糟糕啊!」她笑得清浅,没半点不好意思,比较像小狐狸得逞了。
牛大自知失言又恼又怒,「我就算昧下一点钱又如何,难道你不用孝敬我一些吗?」他嚷嚷道。
他可管着工匠所的事儿,除非这活儿乔童不想干了,他的生死可是捏在他手里,随便给他派个比猪胆还要苦的活就够他受的,秀才有什麽了不起,还不是得在他的手底下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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